一 有爹有妈的孤女

一 有爹有妈的孤女

婴儿阿囡

“小白菜呀!遍地黄呀!三岁两岁,没有娘啊!”

只要弄堂里哪家收音机播出这首歌,不管在哪儿,我都大声跟着唱。

我的小朋友芳芳问我:“阿囡,你有爹有妈,为什么老跟着唱这歌啊?”

我眨巴眨巴一对小圆眼,看着这个小脸又白又方的宁波小朋友,心想: 我是有爹有妈,可他们在哪儿?我从来没见过。我和“小白菜”有什么两样?越想越伤心,两行热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低头跑回自己3号门的家。阿婆正在厨房做饭,看我哭着进来,一把抱住我:“阿囡,怎么啦?有人欺侮你啦?”

赵青的外婆韦慧钿。

我拉住阿婆:“不是的,阿婆。——我爹我妈到底在哪儿?”

阿婆松了口气,回身把炉子的火弄小,拉着我的手,把我带上二楼的一大间住房。墙上四周挂满了用各色镜框镶嵌的大照片,有的大到24吋,最小的照片也有16吋。

阿婆指着墙上最大的黑色镜框内镶嵌的大人头像说:“喏,这就是你爹。”

“我爹?”真漂亮,笑嘻嘻一对大酒窝,双眼又大又有神,戴一顶大礼帽,脖子上围一条带圆点的绸围巾,真帅!他的双眼一直爱慕地看着我,我走到哪儿,那双眼就盯到哪儿。

旁边一张小些的竖挂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高兴地把我举起,“这是你妈!”

我妈也十分漂亮,瓜子脸,笑得甜蜜蜜的。

阿婆说:“你生下不久,你爹就让你骑在他脖子上,到霞飞路去逛,好像对满街人示威似的:‘我阿丹也有女儿啦!’把你妈可吓坏了,一直在旁边保护你,生怕你闪着腰。你爹你妈可把你这个小家伙疼坏了。”

说得我心中美滋滋的,眼泪也就止住了。

阿婆又指墙对过的两张剧照,一张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爸化装成意大利人,大高鼻子,黄色假头套,穿着罗密欧紧身剑服,这是他和俞佩珊阿姨演的话剧中,二人将要接吻的剧照。另一张是和白杨阿姨在电影《十字街头》中想象他俩演出《茶花女》那场戏的剧照,白杨阿姨穿大黑裙扮玛格丽特坐在秋千上,我爸穿燕尾服扮阿尔芒站在秋千旁。

其他照片是我小时和舅舅阿姨们的合影,有爷爷单独抱我的照片,我和小舅两人当小傧相的照片,我一人在复兴公园玩小鸭的独影;以及我拍电影《芳草天涯》的大剧照: 一边是女影星陈燕燕,一边是男影星高占非,我给他俩做女儿拍了一张“全家福”的合影。

经阿婆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哭了。知道我有爹有妈,只是他们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看得见够不着,远远地挂在了天边。

阿婆告诉我:“你生下11个月,你爹你妈就参加抗日救亡演剧队到后方去了。你太小,没法儿带你走,只好把你留给了阿婆。”

我看着阿婆那双慈祥的眼睛,又看着墙上照片中的爹和妈,我紧紧抱着阿婆的双腿,心想: 阿婆就是我的亲爹亲妈!

我阿婆好命苦!她是广东中山县翠微乡人(现为珠海市),知书达理,美丽聪慧,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取名韦慧钿。韦家是名门大族,我的四舅公韦悫曾在新中国成立后当教育部副部长,现早已去世了。我的九舅公、十舅公如今还侨居海外。我的外公叫叶舒屏,广东省南雄人,是个名医,我出生前他就去世了。我也是从挂在墙上的照片上认识他的。他的照片挂在对面一进门的墙上,戴一副黑边眼镜,长方脸形,五官端正,清秀,看上去是个十分有才有智、非常善良的好大夫。

赵青的外公叶舒屏。

我阿婆40岁就守寡。阿婆跟外公生了10个孩子,只存活了5个。我妈是老大;接下来是大舅叶纯之,由于家境困难,很很早离家出走去了香港,成了著名的音乐家。阿姨叶毓溱,小名“小梅”,我叫她“小梅阿姨”,也由于家境贫困,她总穿我大舅剩下的衣裤,又剪个短头发,大家都误以为她是个男孩。从小女扮男装,直到长大成人才改回女装。弹一手好钢琴,有一副甜美嗓音,可惜没干文艺这一行,改行进了中央监察部工作至今。我的二舅叶小珠,从小就是有名的童星,他主演的电影《表》、《虾球传》轰动一时;他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学习后,调往广州市话剧团任导演,时而拍拍电视片,现移民澳大利亚。我的小舅叶小铿,只比我大两岁,因为他长得黑,小名“黑妹”,我叫他“黑舅舅”,小时候也当童星拍电影,长大在上海儿童艺术剧院任演员兼俄文翻译。

我就是在这艺术世家中长大的。

我阿婆多么不容易啊!外公去世了,只留给她上海马思南路环龙路锡荣别墅69弄3号一座三层楼房,还是“二房东”,靠转租的租金维持一家生活。我爹我妈又离了家,连薪水也没有了。阿婆还要拉扯我们几个那么小的孩子,最大也不到10岁,最小不到1岁。这日子怎么过啊?

我阿婆生性好强,从不求人。就是我爷爷想出资接济她,她也拒不收一分钱。这种自强不息的性格也影响着我的一生。

在我阿婆眼中,我这个小外孙女是第一,谁也不许欺侮我。她总把最好吃的,最先吃第一口的特权留给我。她教育舅舅阿姨也都要保护疼爱我。

我们从不吵架,十分和睦。上海洗澡要到老虎灶叫人挑开水来洗。每次挑一担水,先由我和黑舅舅同澡盆洗澡,之后才轮到珠舅舅、小姨,最后才是阿婆洗。

吃饭也如此。上菜上饭,阿婆先夹在我碗里,等大家全吃完了,我阿婆才一人坐下吃残羹剩饭。白天洗衣买菜做饭,还要亲自送我上环龙路幼稚园。

有点零花钱也只给我一人上街买个小麻花吃。只有到夜晚才是阿婆自己的时间,靠在床头一边看着小人书给我讲故事,一边吃一小包花生米,并向我解释:“花生米,上火,小孩不能吃。”

我小肚子吃得饱饱的,又不馋,乖乖听阿婆讲故事,搂着阿婆的腰很快就入睡了。

可我这个小东西也够讨厌的。半夜弄堂内闹猫,猫的怪叫声把我吵醒,直哭,害怕地大叫:“有鬼!”我阿婆不得不起身到阳台上,拿着上海特有的由这阳台能挂到对面楼阳台的长晾衣竹竿探到楼下弄堂,一边打野猫,一边哄着我:“打鬼!打鬼!”直到打得野猫跑远了为止,这我才安下心来入睡。可想而知,我阿婆通宵没法睡。

到了冬天,上海一般没有暖气。阿婆怕我冻着,总给我穿上五六件毛衣或毛背心,外面还罩一件棉长袍,像个小棉球,动也动不了,脱衣时左一件、右一件,身上直往外冒水蒸气,如同刚洗完热水澡一样。正由于捂得太厉害,因而常着凉发烧,感冒咳嗽不断。本来家里就没钱,我又不争气老生病,把阿婆给急坏了。

不得已阿婆带着我步行到霞飞路(现在淮海中路)一个弄堂,找我的三叔公,他是医生,开个私人诊所,家庭负担也很重,娶了上海夫人,又养了三个女儿。我阿婆每次都求他看在亲戚份儿上为我治病,不是免费就是少付钱。每次我都看见三叔公向我阿婆诉苦,生活多么困难,可我阿婆每回都能硬着头皮说得他不要钱或少要钱,直到把我的病治好为止。打针吃药不停,幸亏有这家亲戚,要不然恐怕连小命也保不住!

真是难为我阿婆了。阿婆是我世上最亲最亲的人,我感恩一生。

我记得小时候最高兴的事是放学回家,把书包一丢,趴在我阿婆双膝上,我阿婆坐在小板凳上边打我的小屁股边絮叨:“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虽然爹妈不在身边,但有阿婆胜似亲爹亲妈的爱,小小心眼里辛酸的孤儿感也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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