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雨夜集饮秦淮酒肆,用东山体
瑶席烛初。水阁绣帘斜。笙舟灯榭。座中犹说旧豪华。芳酒频污鸾帕。冷雨纷敲鸳瓦。沉醉未回车。回首河桥下。弦管是谁家。感兴亡,伤代谢。客愁赊。虏尘胡马。霜风关塞动悲笳。亭馆旧时无价。城阙当年残霸。烟水卷寒沙。和梦听歌夜。忍问后庭花。
此词编在《涉江词稿》甲集,序次第四。甲集始于1932年春,此词或当作于是年。词人时年二十三岁,在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读书。某个下雨的夜晚,与友人或同学多人聚饮于秦淮河畔的一家酒馆,因有此作。
所谓“东山体”,主要是指北宋著名词人贺铸所创《水调歌头》的特殊体式。贺铸词集名《东山词》,故以“东山”称之。《水调歌头》,常用格为十九句九十五字,押一部平韵,凡八处,分别是上片的第二、四、七、九句,下片的第三、五、八、十句。而贺铸的《水调歌头·台城游》却匠心独运,用一部韵平仄通押,除下片首句外,凡押韵十八句,几乎句句皆押:“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沈先生此词,不但押韵体式用贺词,且用了与贺词相同的韵部;又与贺词作于同地,惟“萧条异代不同时”而已。
“瑶席”,即酒席。名物多用华美藻饰,是词中惯例。下文“绣帘”即门帘或窗帘,“鸾帕”即手帕,“鸳瓦”即屋瓦,皆此类。起二句,点“集饮”之“酒肆”。“烛初灺”,点“夜”。“灺”,烛芯的残烬,这里用作动词。烛芯初残,是已入夜。20世纪30年代,都市商业区电灯已普及,此或非写实,不必呆看。实写电灯,便无情调。“笙舟灯榭”,写秦淮河中有笙歌妓乐的花船,秦淮河畔灯火明媚的亭榭。但这不是当前的实景。何以见得?下文明白交代:此乃词人与友人“座中”所“说”之“旧豪华”也。作为名闻遐迩的烟花之地,明清时期的秦淮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人所共知。一笔闲闲带出,便有了历史的纵深感,妙在并不经意。“芳酒”句,就“夜”、就“饮”再作渲染。“冷雨”句,缴出题中“雨”字,至此题意俱已完足。“敲”字炼,有力度,有脆响。“沉醉”句,过渡,逗出下文,于题外别开一新意,而这新意,恰恰是此词的关键所在。
“回首河桥下。弦管是谁家”,以问句收束上片,便有悬念,能调度读者参与互动。“河桥”之下,另有天地。“弦管”句遥应上文之“笙舟灯榭”,不啻是说,此地之“豪华”,岂止于“旧”?尚有于“新”!“谁家”之“弦管”,虽不得知,亦何庸知?总而言之,非“富”即“贵”——若非富商大贾,定是达官贵人!饮宴而佐欢以“弦管”(“弦管”只是代名词,可能还有妓乐歌舞),市井小民乃至普通中产是消费不起的。
一般作者写到这里,往往顺承而下,即就富贵者如何如何着笔。词人偏不从俗,换头却调转笔锋,另起一意,自抒感慨:感历史之兴亡,伤时序之代谢,发客居之幽愁。词人家在苏州,只身就读于南京,故有“客愁”。“赊”,多也,深也,长也。然而历史兴亡、时序代谢、客居幽愁,都还是次要的。真正使词人忧心如焚者,是“虏尘胡马。霜风关塞动悲笳”——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前一年的九·一八事变,日寇强占了我国的东三省!全词的要领,须从此二句求索。
一般作者写到这里,又往往顺承而下,即就九·一八事变着笔。而词人仍不从俗,下文又调转笔锋,回到南京,回到秦淮河,回到历史。“亭馆旧时无价”,退一笔回溯或曰回绾前文的“水阁”、“灯榭”、“旧豪华”。“城阙当年残霸”,则进一笔补写出南京的历史定位。南京号称“六朝古都”,但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皆非大一统王朝,只是偏安的“霸业”;且享寿不永,即告覆亡,故称“残霸”。“烟水卷寒沙”,以萧瑟景象烘托悲剧气氛,是渲染之笔。
从过片到这里,用笔一波三折,绝不平铺直叙,深得“咽”字诀与“无垂不缩”之法。这是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彦长调慢词的长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学词未久,便能运用自如,具见其天性颖悟且善于学习。
然而,“咽”不是目的,“缩”也不是目的,其作用是为“吐”、为“放”盘旋作势,最终的表情达意,还是要“一吐为快”、“大放厥词”的。“和梦听歌夜。忍问后庭花”,这最后画龙点睛的两句,便是以“咽”与“缩”盘旋作势后的喷吐和放言!从章法上看,它才是对上片结尾“弦管谁家”的隔空回应: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富贵者还在“和梦听歌”,该醒醒了吧!以“忍”字领起之句,在古诗词里,往往是“怎忍”云云的反问、诘问。“后庭花”,南朝陈后主时期的宫廷乐曲,历来用指统治阶级沉湎酒色的靡靡之音,是亡国的征兆。以此二句收束全篇,大声疾呼,振聋发聩,遂使此词由寻常集饮的“小题”升华成为蒿目时艰、针砭现实、忧国爱国的“大作”!
要之,沈先生的这首词,无论从其淑世情怀抑或其艺术才华来看,都是现代文坛上可与古人媲美的优秀篇章,值得我们细细研读,悉心鉴赏。
/钟振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