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从远处吹来,喝一罐冰啤酒,
发觉这人间的悲欢看一看也无妨。
如同看一场电影,也不必为主角担心太久。
海风电影院
一
我在小岛上闲逛,天还没全黑,商业街上的人不算多,店铺已早早地亮起了灯,像是把黄昏接过手来,一直暖黄下去。
我肚子饿了,看到一家小店门前摆着从中间切开的大龙虾,红色的壳,白色的肉,看着就挪不开步子了。我问老板多少钱,老板头也不抬,说50块一只。我心想这么便宜,一定是死了很久的,就问有没有活的。老板从水箱里抓出一只张牙舞爪的,说活的80块。我心想不愧是海岛,真便宜,就要了一只。老板问我清蒸还是椒盐,清蒸的味鲜,我说要清蒸的,便进店里找了个桌子坐下。
店里人少,除了我还有一桌,三个女的吃了几十只生蚝,吃完挎着小包走了。我心里讶异:怎么这么能吃?目光便多跟随了她们的背影几秒,就看到老板在往门前的蒸笼里放龙虾,红色的壳,白色的肉,50块一只的死龙虾。我觉得应该不是给我的,可店里又没其他人。那就应该是外送的,我安慰自己,但也有了隐隐的不安。
差不多过了5分钟,我眼睁睁地看着老板把那只50块的龙虾从蒸笼里拿出来,装进盘子里端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吃吧,新鲜着呢。”我一下子就火了,心想人在外地要少惹事,可也不能受欺负。
“这就是刚才给我看的那只吗?”我试探地问道,其实是在给他机会。我打量了一下老板,三十几岁,不高不壮,打起架来我也不会太吃亏,除非他叫别人。
“就是那只啊。”他说得理直气壮,把我当傻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很多的对策,比如报警,拨打315举报电话,拍照,发微博,等等,不为30块钱,为的是不被当成傻子,为的是正义,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我刚才亲眼看到你放进蒸笼里的是死龙虾,咋的?你玩儿我?”我故意露出东北口音,这样显得霸气。
不知是我的东北口音震慑住了他,还是他本身就是不良商家中的新手,他突然露出了一丝羞愧的神色,张了张嘴巴,看样子是想反驳我,却又像拐了个弯,开口变成了:“我去给您换一只活的,求您别嚷嚷行吗?”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知道自己得胜了,但还是故意板着脸,点了点头。他端着50块的龙虾离开,我到门外抽烟,岛上空气潮湿,烟总软塌塌的,点了好几下才着。一抬眼就看到他手里抓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正要杀,看到我出来,就举起龙虾给我示意一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我点了点头。天完全黑下来了。
岛屿的气候难琢磨,动不动就会无预兆、不需酝酿地下一场雨,街上的行人在雨滴初落时走散,躲藏起来没了踪迹。
老板把我的龙虾端过来,看着就比50块的好吃。他说:“这个在海鲜市场进货都要110块。”这话算是解释了之前为何要偷换作假,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这小铺子,房租要5万。”我搭话:“一年?”他说:“一个月。”“哦,真贵。”我低头去吃龙虾,上面撒着蒜末,轻微地辣。他转身打开冰箱,拿出两瓶啤酒,“咣当”放在我的桌子上。我说:“我不想喝。”他说:“喝吧,送你的。”
我有一点儿想喝的冲动了,这冲动更大的成分是抚平他的愧意,喝了似乎他就心安了,我想做个好人。
他把两瓶都打开了,我说我喝一瓶就够了,他却坐在了我的对面说:“外面下雨了,我陪你喝一瓶。”他的意思是下雨了就不会有客人来了,但偏不说没客人,只说天气,这种说话的逻辑我很喜欢,透着一种世俗的拐弯抹角,却也有历经年月的通透感。就像我奶奶,常年住在乡下,来城里住几天,在楼里待着觉得憋闷,要出去走走,我说外面下小雨呢,意思是别去,她说那怕啥,脚上也不沾泥。这一句话我咂摸了好几天,还是觉得有嚼头。
那天老板在我桌前喝了三瓶啤酒,讲了很多话,外面的雨下下停停,也没再进来一个客人。我只喝了一瓶,勉强吃完了那只龙虾。说实话,龙虾做得不好吃,但听着他没啥逻辑地讲话,也还算能下酒。
他说现在是淡季,但还不是最淡季,原来每天上岛的人有五六万,现在只允许一两万,自从出了什么管理条例,差着三倍呢。
他说自己在陕西长大,二十几岁才来岛上,住的房子是爷爷的。他爷爷当年是军人,因一些历史问题一直住在岛上,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爷爷留下的,但不是爷爷的房产,房子归房管所管理,他只有居住权,一个月交200块,一室一厅的房子,正常的月租要3000。
他说八月份刮了一场台风,风太大了,像世界末日,岛上好多百年的大树都倒了,自己家的玻璃也碎了几块,还没抽出时间安上,用布随便挡着。
他说一月份这里最冷,但也没多冷,可就是感觉冷。
他说自己之前有个谈了9年的女朋友,也不住在岛上,每隔几天都会坐轮渡来看他,他也总去看她,但还是她来的次数多。后来开店时急需用钱,女朋友背着几万块坐轮渡过来送钱,他感动得不得了,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她,可两人最后也没结婚,女方家里要在市区买房买车,他买不起。后来女方结婚时他还去参加了婚礼,也没觉得有多尴尬。前两天两人还偶遇到,她都要生二胎了。
他说自己也没想过再换个地方待,觉得走到哪儿都是一个样。他酒量不好,三瓶下去就有些多了,他有点儿要把所有说过的话再重讲一遍的意思,还好这时进来了一群喝多了的客人,嚷着要吃扇贝和生蚝,像是饿坏了要大吃一顿。他起身去招呼,我把100块钱放在桌上,用杯子压住,离开了。外面的雨几乎不下了,还是有几滴落在我身上,挺凉快的。
住的旅馆在半山腰的巷子里,我一路弓着身子往上走。路过两家酒吧,老板和服务员在门前坐着,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街道也干净,像是高墙内的老房子都不住人。整个小岛猛然间凄冷下来,厚重的空虚就压了过来,什么也纾解不了。
我回到旅馆,躺在床上,想思考一些关于人生与爱情的议题,却都草草收场。
又想着,也许一生兜兜转转到最后,能安分下来了,心里没有了牵挂的人,就找一个小岛住下,那时最惦记的是天气,一月的寒潮和八月的台风,还有那些冷不防落下的雨。
隔天,我早早地离开小岛,站在轮渡的二层,看船蹚过的海水,像鸡蛋清打进油锅里,哗哗地有声响。远处的小岛,在雾气中晕了轮廓,对面的城市,高楼林立,透着一份骄傲的落寞。
二
我刚出码头就被一个姑娘拦住了,我以为是旅馆或黑车拉客的,板着脸不理会,她却问我,需要导游吗?有点儿小意外,但并没有打消我的厌烦,还是在心里把她与那些旅馆和黑车拉客的人画上了等号。我摇着头说不需要,径自往前走,本以为甩掉了她,可她仿佛犹豫了一下,又鼓起勇气跟上来,说:我是刚做这份工作的,请您给我一个工作的机会,一天只需要30块钱。
她话说得诚恳,像是经过生活的历练,什么俗气或难堪的话都能讲得稍显体面,像用软刀子捅你。我想了想,停下脚步,也想回个礼数,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告诉她如果需要的话我就打给她,心里却想着我是不会打的。我独行惯了,身边有个陌生人会有压力,甚至觉得连思考都放松不了。
要了电话,我接着往前走,可她又跟了上来,说,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呢。我想说,这重要吗?她却兀自介绍说,叫我小春吧。我说好,又要走,她就问我酒店找好了吗,我说已经定好了。她说,你能找到吗?要不我送你过去吧,我地形熟。我差点儿就要发火说你烦不烦啊,忍住没说,只是说自己能找到,不麻烦了,但语气确实生硬了很多,她终于识得大体,不再纠缠。
我气呼呼地走了,酒店很近,几分钟就到了,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坐在沙发上看酒店赠送的地图,想着一会儿去哪儿逛逛。那是下午三点多,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房间里,一切都很平静,我却不知怎么为自己刚才的态度感到懊恼,觉得没有管理好情绪。我是一个善于自省的人,越想就越认为不应该,甚而生出了些愧疚,于是我拨打了那个电话。她接起来,态度也没有很热情,只说好的,那我们一会儿酒店楼下见。这态度给了我一点儿自讨没趣的嫌疑。我踟蹰了一下,还是顶着几分不情愿下了楼。
她比我晚到几分钟,见了面她问我:“想去哪儿逛逛?”我说:“你推荐吧,我去哪儿都行。”她说:“其实我哪儿都不知道,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我这回控制好了自己的脾气,提了个比较著名的景点,她却说:“那我也不知道怎么走,我刚来这儿三天,哪儿都不熟。”我的脸色又难看了,我无法控制地说:“那我找你干吗?还不如用手机导航,景点你也一样不会介绍吧?”她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应该自觉地走了吧,我愿意给她10块钱让她走,但我又不想开口,太尴尬,祈祷她说句对不起然后离开。可她一点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站在一旁四处看着,把难题都扔给了我,我也一下就泄了气,说算了,景点什么的我也不太想看,你就陪我随便走走吧。
小春是重庆人,个子小小的,浑身散发着警觉感,实则是紧张。我猜她是“90后”,她说自己是“80后”,具体是哪年的,我也没追问。我们在街上闲逛着,街边的小店铺都很精致,吵吵嚷嚷的,我买了两杯甘蔗汁,递给她一杯,她吸了两口,可能嘴巴不干了,便说起了话。
她说自己以前在重庆也是做导游的,是那种带团的一日游,在车上要做一些解说,刚开始做的时候不敢说话,背好的词也经常忘,忘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嘻嘻笑,尴尬死了。她说公司里另一个小姑娘就很厉害,忘词了就说,我给大家唱首歌吧,这个小姑娘只会唱两首歌,一首是《自己美》,另一首是《丑八怪》。
我说:“真的假的啊?这么对称?”她说:“我骗你干什么啊?她原来只会唱《自己美》,《丑八怪》是新学的。她原来长得也挺好看的,后来出了一次车祸,脸上留了一个疤,但也不算大,多涂点儿粉就行了。”
她又说回自己,说她讲解的时候爱讲八卦和反面人物,公司里一个老导游就批评她,说要讲人文历史。她说人家游客都不爱听人文历史,老导游就说讲不讲是你的事,听不听是他们的事,咱们这是宣扬地方文化呢。接着她就讲了一次人文历史,背不下来还写在手上,结果当天就被游客投诉了,说她带团太无聊,然后她就辞职了。
就为这点儿事?我挺诧异的。她吸了口甘蔗汁,说其实也不单为这事,那时她和公司开大巴的司机好上了,那个司机比她大十多岁,是全公司开车最稳的。他们那边山路多,事故也多,但那个司机开了20年车了,就出过一次事故,还是对方全责。
那还挺厉害的,我话说得由衷。我的车技不好,对车技好又开得稳的人都很佩服。
她说她就是因为这个喜欢上司机的,每次轮到坐他开的车就特别安心,两人也特别说得来,一说说一路,有时说得游客都不满意了。他对她特别好,每次轮到他们两人一辆车,他都给她带一个梨,说对嗓子好。
她说到这儿就住嘴了,我大概能猜到故事没有什么好结尾,或者是她陷入了往事的迷雾里,一时抽不出来。我在路边又买了点儿吃的,分给她一些。我们去大树下乘凉,她突然露出释然的姿态,语气里全都是时过境迁的感慨。她说人生其实挺辽阔的,换一个地方,就是一个新的开始,过不了多久,就能把他忘了。
我没有接这句话,我是个悲观的人,人们总以为,去了一个新地方,换一份新工作,离开一个过去的人,一切就会不一样了,但这些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世界是辽阔的,可人生不一定。
那天小春陪我走到日落时分,短暂的缘分就尽了,我微信给她转账,她连声谢谢也没说,我也就没多给她钱,但我还是听完了她和司机的故事。司机带着她去郊外玩,出了车祸,两人被送进医院,偷情的事情也就暴露了。原来司机有老婆有孩子,小春出院后还被揍了一顿。司机左脚骨折,以后只能开自动挡的车了。
世事都有一定的规则,只是人们看到的都是巧合。
三
夜晚在海的那边终于降临了,沙滩上的人也散去了热情,我估计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这里走一走,都不是为了找寻外部的东西,在这个时段,人更适合向内看一眼,找一缕风来消除慌张或是幼稚。
路过海边的一处古戏台,戏台上并没有戏,拉起银幕在放电影,台下一排排的石凳上,坐着稀稀拉拉的人。由于街灯的关系,银幕黑了些,色彩淡了些,画面像极了黑白电影。这电影我没看过,一男一女在打乒乓球,表情严肃,说着什么我没记住,音响质量太差,他们两个就那么一下一下地对打着,谁也不发力,谁也不失误,好像能打上一辈子似的。
看电影的人来来往往,都不会停留太久,一个故事,也就凌乱了,每个人带走一小部分。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海风缓缓地吹着,夹杂着湿润,并不会感觉凉爽,越吹越觉得身上黏黏的。
我起身往酒店的方向走,一路走得匆忙,回到房间也是一身汗。我洗了个澡,只穿着短裤站在露台上,打开一罐冰啤酒,喝一口立刻觉得惬意。楼下是商业街,熙攘嘈杂,似乎每个人都欢喜。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这话是鲁迅说的,我同样是怕吵的人,但在某些时候,比如此刻,海风从远处吹来,喝一罐冰啤酒,发觉这人间的悲欢看一看也无妨。如同看一场电影,也不必为主角担心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