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游泳

我与游泳

叶至诚

从小就没有跟运动打过交道。拍皮球,我不会;踢毽子、跳绳,我不成;既跑不快,又跳不远,跳不高。有时候看别的小朋友一五一十地拍球,好像皮球和他们的手有一条线连着似的;看别的小朋友踢毽子、跳绳,玩了一种花样接着又玩别一种花样,我也曾经羡慕过,曾经学过。可是不成。不知道我的手拍不惯球,还是球受不惯我拍,拍了它一下,就别想再拍第二下。踢毽子和跳绳也得到同样的结果。因此,我对于运动,有狐狸对于葡萄同样的感想。当然,在那个时候,“游泳”是从没有钻进我的梦里过的。

有一次,爸爸带我上高桥去玩儿,那是黄浦江边的游泳场。为了我不会游泳,预先讲好了条件,不让我下水。到了那里,一看到许多人像鱼一样自由地在水里快乐地游着,真把我“眼热”死了。向爸爸请了好几次愿,总算让我下了水。可是我并不十分满意。别人可以在水里自由地游来游去,我呢,只能够在水刚齐到腿部的沙滩上走几遭罢了。

从那一回起,我就起意要学游泳。扭开自来水龙头,在大洋瓷洗澡盆里满满地注上水,两只手抓住了澡盆的边,一双脚在水里乒乒乓乓地打,没打上一会儿,地上已经成了“泽国”。为了这个,妈妈“刮”过我好多回“胡子”。我可没有给“刮”得灰了心,乘着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独个儿偷偷地学。

一个会游泳的教我说:“两只手交叉抱住双肩,把身子挺得笔直,像这样躺在水里,就自然而然会浮在水面上。身子稍为一侧,还能在水面上一个又一个地打转。把这个学好了,将来学游泳就很容易浮起来。打转打得多,可以练成长久的憋气。”我听了他的话,自己在澡盆里学着,直到一口气能打七八个转。

后来我家搬到一个物质条件比较差一点的地方,我就离开了有自来水的大洋瓷洗澡盆。那里又没有不深不浅而且稍为干净一点儿的河沟。于是,我学会游泳的希望成了泡影。这样过了几年,连在大洋瓷洗澡盆里学会的一口气打七八个转的技能都忘却了。再后来我家又搬到了一个有很多小河沟的地方,河沟里还常有许多人在游泳,可是因为连以前学会的一点儿也忘却了,我总没有敢下水去。有时候实在羡慕不过,也把鞋袜脱下来,然而只是洗了一双脚而已。

同学中间有好多是早就会游泳的,渐渐又不断地加上了新的成功者。不会游泳的只剩五六个了。课余闲谈的时候,只要谈到天气,那许多会游泳的必定谈到游泳上去。有的讨论跳水的姿势,有的夸耀自己的技能,有的赞扬游泳的好处和乐趣,有的很关心地询问他的同伴最近有没有进步。把我们几个不会游泳的弄得目瞪口呆,没有一点儿插嘴的余地。在懊恼之余,我下了第二次决心。不会游泳的中间也有人和我有同样的志向。

和“有志者”随着“成功者”到了一条小河边。用脚把水的冷度试了几次方敢下去。冰冷的河水刚齐到胸部,肺就像给什么东西压住了,感到老大的不自在,隔了好久才习惯了。在洗澡盆里学游泳的时候,最初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不过自来水远没有河水这样冷。

没有人肯做教师,自己盲目地学着。把手撑住河底或是抓着一件稳定的东西,两条腿拼命地拍打,一边憋住了气把脑袋浸入水里。因为拍打得太使劲了,当天晚上,两条腿酸痛得厉害,脑袋也因为在水里浸得太久的缘故,发起胀来。真够可怜的。可是,哪一个没有教师的初学游泳的人不这样呢?

这样拍呀打呀,居然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时候,我的手可以离开河底,也不抓着什么东西,漂漂地浮起来了。虽然浮起没多久又恢复了老样子,我可欢喜得差点儿要跳起来。那一天一碰到熟识的同志,我就带着骄傲的神情告诉他:“喂!我能够不抓住东西浮起来了。”

一个已经学会了游泳的同志带了一块板子到河里来玩儿。他让我抱着板子游到对岸去。我几次三番把板子抱在手里又放了下来。终于鼓足了勇气,放大了胆子,把板子一抱,使劲地往前一冲。哈,竟给我冲了过去(虽然河面并没有多宽)。从此胆子大了,抱着木板,可以从从容容地由两条腿的拍打游过对岸去。渐渐,板子也不要了,手脚一阵乱拍,也就到了对岸。

浮得起来了,又可以“拍”着前进了,可是“拍”总不成个样子,我就开始学最容易学会的“狗爬式”。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学会了。这个式子相当难看,游起来又费力,然而我很喜欢这种游法。两只手在水里一划,两条腿在水面一蹬,胸前就鼓起一个浪头,一路游去,一个又一个浪头向前涌着,使我想起海洋里起风浪的情景。如果水面有一张树叶的话,我就把它当作放洋船,使劲地鼓起浪头使它沉入水里。在将要靠岸的时候鼓浪头的话,水就像受惊一样地向岸上打去,接着又像受到了迎头痛击一般地退回来,这多么有趣。当然,我不会游别的式子也是喜欢这种游法的原因。

同志们的恶作剧,对于我的进步给了不少帮助。为了避免让他们把水打进眼睛和鼻子里去,我不得不尽量加快我游泳的速度(我是不会打水的)。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往水里压,吃水当然不愿意,只有憋住气直到他们松手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想让我吃水,一会儿也就松手了)。有时候他们惊诧我进步得快,可不知道这全是他们的功劳。

才学会游泳的一个多月里,我简直想一天到晚“泡”在水里。早上第一堂课如果先生请假的话,随你天气多么凉快,我都会下水去。下雨天也去。好在有不少和我差不多同时学会游泳的同志做伴儿。在这个时候,头一回下河水齐到胸部时感到的气闷和不自在,给一种凉入心脾、舒服得说不出来的感觉代替了。

游到说得上马虎可以的时候,小河对于我们这一批人显得太狭窄了。我们作了“战略转移”,把阵地选择在一个小堰口那里。那里像盆地一样,中央很深,渐渐地向四周浅起来,非常宽敞,尤其对我们这批刚从小河转来的人显得宽敞;除了游上几把或者作弄别人一下之外,还可以玩各种游戏。抱块大石头沉到河底去,在河底里一步一步地走,很轻松地提起脚来,却费力地踩下去,和陆上倒个个儿,怪好玩的。一个先钻进水里,第二个赶快跟下去,在水里睁开眼睛,找着那模糊的人影,然后追去。可是很少有人被追着的。多半第二个还在乱找乱扑的时候,先一个已经从水里钻出来了。

独个儿游泳又别有趣味。让身子仰躺在水面上,顺着流水慢慢地往下淌去,一点儿也不用着力。时时有五六成群的不知名的小虫,在我眼睛旁边逆着水流往上冲。它们那些细小的脚点着水面,水面就一闪一闪地发光,一圈比一圈大的水波从它们的脚下扩散开来,到我眼旁一圈一圈地消失,我的脸上仿佛受到那水波轻轻地激动。一会儿,只见“唰”的一道亮光,一只水蟑螂在我眼旁蹿过去了。菖蒲和野茭白的叶子密密地竖在河两旁,把岸上的一切全遮住了,那景象宛如在热带的丛莽里。沿河的桤木树显得更高了。两排桤木树中间露出一条蓝得奇怪的天空,在陆上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鲜明的深蓝色的天空。几朵淡淡的白云,有了蓝天作背景,像新娘子的披纱一样,显得更轻飘了。大部分的阳光都给树叶遮住,然而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一道道细碎的光。我的眼睛偶尔触着,便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

鼓一鼓劲,胳膊上小腿上有了一块块不大不小的凸出的肌肉,人长高了,病少生了。别人总说我在发身了,那自然不错;可是我自己说起来,以为这全是游泳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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