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子·疯子——读杨凝式《韭花帖》 诸荣会
天下的疯子无非两类:一类是真疯,一类是装疯。
若是真疯,其即为病,除却病因或可略说一二外,可说之处应该不多;若是装疯,可说之处便一定不少,且其中一定还很复杂。
杨凝式,人称杨风子,此“风子”多少有点为尊者讳的意思,其实就是“疯子”——究其“疯”,应该不会是真疯,有他留下的《韭花帖》为证。
昼寝乍兴,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维鉴查,谨状。
《韭花帖》全文仅六十三字,即使翻成现代汉语,大体也只不过百多字:
午睡刚起,正觉腹中饥饿。忽然收到你的来信,还有赐予的一盘韭花。眼下韭花正是当令蔬菜,味道本来就好,配合肥嫩的羔羊肉一起吃,真是美味呵。吃到美味,自享之余,我将切记于心,特写此回信答谢,希望你能接受。
一盘韭花,原本区区,但是由于送达的时刻恰到好处——一正好午睡起来,腹中饥饿,二是正好有肥嫩羔羊肉可配着一起吃——便既有雪中送炭般的及时,也有锦上添花般的完美。于是对遥送韭花的朋友心生感念,遂修书致谢。如此一来一往间,礼轻情重,语短意长,恰到好处——主人公若真是一疯子,岂能对于人情世故有如此准确把握!
再看原帖,写作七行,虽有“天下第五行书”之称,其实字体应属行楷,甚至就算楷书也未尝不可。能操翰弄墨的疯子也是有的,但一般都多只是任笔为体,甚至是信笔涂鸦;能写一笔楷书的疯子,应该是很少的吧!更何况《韭花帖》并非一般楷书作品,即使将之放置于整个书法史上来观照,此也可谓一匠心独运之楷书杰作。
首先,说其为楷书,但是又以行书笔法为之;说其为行书,明明呈现的又多是楷书的美学特征。如此笔法,向上越过了整整一个唐代的楷书,直接智永;向下则开启了赵孟頫以行书笔意作楷书的先河。其次,在章法上也一破楷书常规,将字的行距和间距有意拉开,并采用有行无列的方式,使整件作品呈现出意趣萧散、意味雅淡的风格,把楷书的章法法则与作品的内容意趣结合得浑然一体,如同天成。如此匠心,岂能出自于一疯子笔下?即便真是天成,那也只能靠妙手偶得!
不过,如果杨凝式只写出了《韭花帖》,人们一定不会将“杨风子”的雅号赠送予他的,他还写过《夏热帖》,还写过《神仙起居法》《卢鸿草堂十志图跋》,他还在当年洛阳城里城外的大小寺庙中,直向着一座座粉白的墙壁“箕踞顾视,似若发狂,引笔挥洒,且吟且书,笔与神会,书其壁尽,方罢,略无倦怠之色,游客睹之,无不叹赏”。想来那“杨风子”的雅号,一定是这样得来的吧?那情景,那风采,不难想,一定如当年的癫张、醉素吧——“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曾在洛阳亲眼看见过杨凝式挥洒在寺院墙壁上的书法,他的评价是“无一字不造微入妙”,并将杨凝式的字和吴道子的画,评为当时的“洛阳二绝”。多年后,他在为苏轼《黄州寒食诗帖》题跋时,为了高度赞扬苏轼此帖书法水平之高,竟写道:“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黄庭坚的眼光我们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只是吾生晚矣,无福一睹杨凝式挥洒在那些寺庙粉墙上的墨迹,让我们产生无限遗憾的同时,也给我们无限想象,那些墙壁上的书法,一定不会是《韭花帖》那样的书体吧!一定是龙跳天门般的行书,或惊蛇入草般的草书!或许杨凝式的另几件传世杰作《夏热帖》《神仙起居法》和《卢鸿草堂十志图跋》正可作为我们如此想象的明证——它们与《韭花贴》全然不是一个面目,同时各自又一件一个面目,全然不同:
《韭花帖》故意将字间距与行距拉大,《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则来了个相反,故意将字距紧缩,使整件作品显得雄浑茂密,其茂密的程度,较之以茂密著称的颜真卿书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韭花帖》用笔,可谓精致至微妙,而《夏热帖》又来了个相反,似破笔直刷——不知后来米芾之“刷字”是否从此得到过启发。还有其字法与章法,可谓正反、大小、松紧、曲折随意为之,一切似都打破常规,然而,又正是在这样一种奇形异态中天性真情尽显。
《韭花帖》是用行书的笔意写楷书,而《神仙起居法》则走得更远:以狂草的笔法写行书,其故意增大的收放之间、腾挪之间,更加空灵、自由、飘逸,让人能联想到的,不光是神仙,还有与神仙天宫相关的云霞霓裳、氤氲远树,甚至电闪雷鸣……
将《韭花帖》《夏热帖》《神仙起居法》和《卢鸿草堂十志图跋》放在一起,一眼看上去,真是很难看出它们竟是出自一人之手,但是事实上它们又切切实实都出自于杨凝式之手。
什么叫风格?就是一个艺术家总体上所呈现的一个相对固定的某种美的特点,可是杨凝式,似乎没有一个共同的、相对固定的特点,即每一件作品便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面目。
那么,杨凝式为什么要如此变换风格?为什么出自他一人之手的不同作品风格会差异如此之大?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这未免太疯狂了吧?而这一特点,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一定是有意而为,而这或许也正可做杨凝式的“疯”“装疯”而非“真疯”之一证!如果“真疯”,是绝对不可能如此的,其只能任笔为体、信笔涂鸦!
然而,杨凝式的“疯”还是出了名:“时人尽道杨风子。”他在朝为官至太子少师,上朝下朝自然有仪仗相随,但是他偏要甩开仪仗策杖前行,理由是那样走得太慢。他喜欢去寺院的粉墙上挥洒,每每出门,仆人问今天去哪座寺庙,他随口回答:“宜东游广爱寺。”仆人说:“不如西游石壁寺。”他说:“就听你的,去广爱寺。”仆人说:“我说的是去石壁寺!”他又说:“好呵好呵,那就去石壁寺。”此言此行,似乎懵懵懂懂在梦中一般,现实生活中似乎完全没了主意如一具行尸走肉。只有当他到了寺院,面对一面粉白的墙壁,他才会重现活力。再当他在这些墙壁上尽情挥洒时,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而这样的人在一般人眼中岂不就是个疯子!
然而,作为宰相之子,从小养尊处优、饱读诗书的他,怎么就成了疯子的呢?据说全因为他父亲的一次举动和他与父亲的一场对话。
唐朝末年,藩镇割据,农民起义,天下大乱。最后朱温自立称帝,国号大梁。眼见着一个个当年信誓旦旦忠于大唐、“不事二主”的缙绅大夫,都争先恐后地跑去向朱温交出大唐印鉴,并向新主子宣誓效忠。杨凝式的父亲杨涉,曾是唐末的宰相,也准备去向朱温交出国玺,杨凝式见此禁不住冲着父亲大喊:“国家至此,你身为宰相,难弃其罪。不思己罪,便已罢了,竟还要献出故国玉玺,邀宠新主,苟全性命,届不怕遗臭万年!”
还没等杨凝式将此话说完,父亲已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并大惊失色地说:“此言若让外人听到,咱杨家定会被满门抄斩呵……”从此以后,杨凝式便变得疯疯癫癫。然而细想想,他能不疯吗?一边是自家老小几十口人的性命,一边是做人气节,哪一边都是他不愿舍弃的啊!
不过杨凝式“疯了”也好,就此中国历史上便少了一名为亡朝殉节的傻瓜,也少了一名称职于新朝的循吏,而多了一位杰出的书法家。并且,他竟能在唐末到五代近百年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期之一,奇迹般地活了八十二岁。宋人张世南在《游宦纪闻》中说得好:“世徒知阳狂可笑,而不知其所以狂;徒知墨妙可传,而不言其挺挺风烈如此!”
“疯了”的杨凝式,其实比谁都清醒!
《食鱼帖》在怀素传世法帖中,写得真不算好,不要说与洋洋洒洒可谓鸿篇巨制的《自叙帖》不能比,即使与只寥寥两行的《苦笋帖》也不能比,甚至比之怀素那些“醉来信手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的作品,也显得有点松散,有点拘谨,有点犹豫,有点精神不足、萎靡不振。但我读之还是很喜欢——但这主要不是因为书法,而是因为内容。
帖名“食鱼”,想来怀素一定吃了不少鱼吧,否则怎么会为此而留下一帖!但是怀素可是个和尚呵,和尚是可以吃鱼的么?抑或唐朝的和尚是可以吃鱼的么?不能不给人以悬念!
将帖展开,五十六个字被分作八行书写,读之怀素一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百无聊赖的神情如在眼前:
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故久病,不能多书,实疏。还报诸君,欲兴善之会,当得扶羸也。九日怀素藏真白。
噢,怪不得既没有“自叙”中那洋洋洒洒的激情,也没有“苦笋”中那满篇流动的气韵,首先是因为精神不佳,其次是在病中!
不过,好你个老和尚,你的“故久病”,竟然仅仅是原本“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且食肉食得“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那你这“不便”在哪儿呵?是不是因为“常流所笑”,你就不能公开吃,不能吃太多?看来你还有顾忌,终还没有跳出三界嘛!
或许本来就是!怀素虽然身为和尚,但佛道既并非他心中的最高,也非他行为的追求,他的宗教则是书法。
说起来也只有唐朝会有这样的事情,换言之,这样的事发生在唐朝很是正常。想当年,贵为皇帝的李世民,竟然因为喜欢书法而御笔亲撰了一部《王羲之传论》,再后来,贵为皇帝的唐肃宗,在朝廷之上与柳公权讨论“笔何尽善”时,柳公权的回答竟然是:“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是为笔谏!至于唐朝时为官心不在官而只在书者更是太多了,若推著名者,前有张旭,后有杨凝式。到了怀素这儿,多一个身在佛门又心不在佛而在书的人,岂不很正常!
据怀素在《自叙帖》中所叙,他是长沙人——但是也有说他是零陵人的——他到底是哪里人谁也搞不清,事实上搞清搞不清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孤儿,这便注定了他的童年必定是苦难的,因而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少不更事就成了一名和尚,且成为和尚后又不念经,不坐禅,不守戒,而是种了一万多株芭蕉,每天就着大片蕉叶书写,苦练书法,是为“书蕉”!他写坏的毛笔一支又一支,最后竟堆积如山,埋之成冢,谓之“笔冢”。其实这笔冢之中,埋葬的岂止是笔,应该还有他过早逝去的青春和与青春相伴的种种幻想。因此当流放途中,获释的李白在回家的途中于零陵小城见到他时,竟在诗中称他为“少年上人”——这既与李白看了他的草书而对眼前这个少年肃然起敬有关,但一定也与怀素的“少年老成”有关吧!
李白是怀素书法艺术的第一个伯乐,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但这话说回来,一切也都是因为怀素的草书的确让李白的眼睛为之一亮:“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于是他激动地高叫:“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即“书圣”王羲之、“草圣”张芝,与眼前这个少年的草书相比,只能算是浪得虚名!如此评价可谓登峰造极!
李白的评价让怀素一时志得意满、踌躇满志那是一定的,但是或许也让他有些忐忑不安吧!自己的书法真的有那么好吗?于是他离开了零陵、离开了长沙,来到京城长安,他要求证李白的评价!他要得到世人的承认!他渴望这样的承认。
于是,一个年轻的和尚从故乡出发,来到了京城,以笔敲击着一座座侯门王府,以书遍谒着各路达官显贵。每当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怀素就从寄居的寺庙出发了,或徒步,或骑一匹精瘦的老马,或走过一条条僻静的小巷,或溜过一条条热闹的长街,走向一个个约定的宴会与筵场。人们之所以要请这个和尚,一是因为他能喝酒,而且还很“好玩”,一喝起来“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以后始癫狂”,挥拳行令,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和尚,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他的书法表演。这不,宴会的主人或早将一堵照壁粉刷得洁白,或早将裱好的手卷摊开在一旁——那都是为他准备的。
当酒过三五巡,灯火近阑珊,人人似乎都有了醉意,人人又似乎有了倦意,怀素也似乎有点倦意,他斜靠在交椅上,似睡非睡、似闭非闭的双眼,似乎正乜斜着一旁的粉墙或摊开在桌上的手卷。此时此刻,主人一般都会心领神会,用手势招呼着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当众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时,只见似乎已醉倒在交椅上的和尚,突然间跳了起来,濡墨挥毫直冲向粉壁或手卷,只见粉墙上、长廊上、手卷上,立即风烟激荡,立即龙蛇飞舞,立即涛走云飞……当他在众人一片啧啧声中将笔掷去,掌声雷动,“满堂观者空绝倒”——宴会也便在此时达到高潮。如此场景,此前只有张旭能够上演,但张旭毕竟是一“官”,这官的身份,哪里有怀素这和尚身份与行为的反差巨大呵!其效果自然也难同日而语!这哪里只是书法创作,分明是一种行为艺术!只是那个时代没有“行为艺术”这一说罢了。
如此行为艺术,自然为怀素在京城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也为他获得了一个“醉素”的雅号,并从此在中国书法史上与“癫张”齐名。
这样的生活,难道不是怀素希望的吗?这样的艺术难道不是怀素一直追求的吗?这样漂泊京华的生活,说起来真是令一千多年后众“北漂”们羡慕不已呵!可是怀素却想家了,想吃故乡长沙的鱼。京城纵有千般好,有一点却让他很伤脑筋,也很不习惯,这就是长安没有长沙那么多河流,也便没有长沙那么多的鱼,吃了几十年已吃惯了鱼的怀素,不得不“多食肉”。怀素生病了!他自己说是因为没鱼吃,“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才使得他生了病。其实我想,十有八九是他说反了吧:或许恰恰是因为生了病,才想念故乡长沙的鱼的吧!也或许正是在病中,所以他才会脆弱,以至在乎起“为常流所笑”来!因为事实上,当人们邀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尽管在场的的确多数人只是“常流”,但并没有人笑话他;当他在挥笔将宴会推向高潮时,人们只当他是一个书法家,一个艺术家,甚至是一个疯子、醉汉,就是不会还记着他是一个和尚,并进而笑话他。再说了,就算是他的所有言行真的“为常流所笑”,他又什么时候真的在乎过呢?病中的怀素居然在乎起来了,看来任何人在病中都会变得很脆弱!想到这儿,我也就原谅了怀素将这件《食鱼帖》写得不够精彩了。好在他的病应该快好了,因为他在此帖最后几乎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报告“诸君”:若再有聚会,一定努力参加。
那一定又将是一场笔飞墨舞的精彩表演!
《中国书法报》2017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