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风波 燕楠

望远镜风波 燕楠

世界上第一具望远镜的发明人是荷兰人汉斯·利伯希,一位眼镜商,时为1608年。翌年6月,担任威尼斯帕多瓦大学教授的伽利略独立制作了一具可以放大三十二倍的望远镜。虽然镜头里的“苍蝇如同母鸡”,虽然在海上可以比对方早两个钟头辨认出船只的数量和种类,但伽利略的望远镜一开始履行的是天文观测的作用。也许有很多人不知道,在望远镜发明之初也经历过许多磨难,而这种磨难远不是技术方面的问题。

英国学者罗素在分析其背景时指出:“在经院哲学家看来,《圣经》、天主教教义以及亚里士多德学说,是无可置疑的;有创见的思想,甚至对于实情的考察,对这些防止大胆思索的永恒不变的界限都不得越雷池一步。”在当时,技术进步与科学研究有两大禁区,一是《圣经》或天主教教义,一是亚里士多德学说。这两者,一是宗教权威,一是学术权威,两大雷池均不可逾越。

伽利略发明的望远镜的每一项发现,都是对被视为异端的哥白尼的“日心说”的支持、对亚里士多德学说的突破,或说是对《圣经》教义的挑战。伽利略并非埋首书斋的书呆子,他并非不了解哥白尼学说的处境,不知道布鲁诺因何而死的悲剧,他在望远镜里的初步发现,就已意识到这种观测可能带来的风险。但他很聪明,他在帕多瓦大学任教期间,首先邀请威尼斯的总督及元老们,到圣马可大教堂近百米高的钟楼上对新生的望远镜进行测试。他将最初观测写成的《星际使者》一书首先赠予了托斯卡纳大公,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具完好的望远镜。当他发现木星的卫星后,按照托斯卡纳大公的姓氏,把这些卫星取名为“美第奇星”。伽利略虔诚地写道:“只有上帝和诸神才能得到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而美第奇高贵的姓氏将使星球永不磨灭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想通过与现任托斯卡纳大公曾经的师生关系,进入佛罗伦萨宫廷。有朋友劝告他:“你怎么能想到,你口袋里装着真理,手里拿着望远镜,离开共和国,而去掉进侯爵和修士们的陷阱呢?”伽利略不以为然,最终做了宫廷的首席哲学家和数学家。

伽利略发现木星有卫星,而且多达四颗,于是他宣布:“今天,1610年1月10日。人类在她的日记上写上:废除天堂。”这一发现分明违反了《圣经》的结论“只可能存在七颗行星”。而“废除天堂”,不啻是对上帝的亵渎。接着,他又发现月球上有山峰和山谷,这一说法直接与《创世纪》的圣谕相矛盾。更可怕的是,他还发现太阳的表面居然有黑子——这等于指责太阳并非纯洁无瑕,“上帝的作品也有瑕疵”,无异于攻击上帝也非完人。

因此,耶稣会下令各教会大学禁止教师们谈论太阳黑子,这个禁令在某些大学里甚至持续了几百年。

今天的人们一定会认为,伽利略所提出的不过是天文学常识,但在当时,这些常识的取得,却被视为违反《圣经》、触犯权威的十恶不赦之举。这是因为,“地球背后是否有人,木星是否有卫星……这些问题不是由观察来决定的,而是根据亚里士多德或者《圣经》的推论来决定”。应当指出的是,哥白尼的学说,依靠的是逻辑推理与数理计算,伽利略则通过发明望远镜,极大地延伸和放大了人类自身的能力,他的结论是直接观察与反复考证的结果。伽利略曾说:“哥白尼要求他们相信他的数目字,而我只要求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确实是一位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先行者。

朋友警告伽利略:“当我刚才看见你站在望远镜旁边观察这些新发现的星球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你站在燃烧着的柴堆上;当你说你相信实证,我就像闻到一股烧焦了的人肉味。”这些话并非危言耸听。伽利略知道危险来自何方,他决意到罗马走一趟。大公对他的支持,是为了扩大“美第奇星”的影响;伽利略自身的坚持,是为了消除教廷的敌意。

1611年3月,伽利略到达罗马,专门拜访了耶稣会的天文学家。耶稣会的神甫们都忙着拿望远镜观测木星的卫星,“他们终于相信美第奇星是存在的”。似乎误解正在消除,信任正在建立。许多年后,爱因斯坦对伽利略的这趟罗马之行不以为然,伽利略“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他竟认为值得去顶着如此多的反对,企图把他已经发现的真理灌输给浅薄的和心地狭窄的群众,我觉得这是难以置信的”。

然而时间不长,风云突变。教廷最权威的神学家贝拉明,本来与伽利略交情不错,然而,“上帝的意志是至高无上的”“《圣经》的原则是不可置疑的”,这个“无私的”“坚持原则”的神学斗士秉持的原则是真理应当在《圣经》里,而不应当在天文学家的著作中去寻找。导致这场“望远镜风波”的并非单纯的宗教与科学问题,其中充满了诡计与反诡计、阴谋与反阴谋。宗教法庭终于做出决定,并由贝拉明向伽利略下达命令:“向教皇陛下和宗教法庭主教会议全体人员发誓,完全收回太阳是静止不动的、是宇宙的中心,而地球在运动的观点。并且从此以后不再以任何方式,无论是口头方式还是文字方式,坚持和讲授这一观点,或者为其辩护。”伽利略只能同意并承诺遵守这一命令。

1623年,伽利略的朋友巴伯里尼当上了教皇,史称乌尔班八世,而伽利略的处境并未好转。1633年6月22日,在一个鼠疫流行的日子,年近七十且身体衰弱的伽利略,因长期观测天体,眼睛几乎失明,却被强制要求从佛罗伦萨到罗马接受第二次审判。他被宗教法庭以“重大异端嫌疑”罪名,判处“终身监禁”。在严刑拷打的威胁下,伽利略被迫双膝跪地,公开宣布:“我,伽利略,在我七十岁的时候,作为一个囚徒跪在诸位阁下的面前,双目凝视,双手抚摸着神圣的福音书,发誓放弃、诅咒和憎恨‘地动说’这种邪说及其错误。”哲学家罗素指出:“宗教法庭通过迫使这位当时最伟大的人物犯伪证罪,而维护了宗教和道德的利益。”这次审判,是宗教的污点,也是科学的悲剧。

伽利略在宗教法庭的监控下,临终前在与家人的对话中说:“科学要和知识打交道,通过怀疑才能获得成功……大多数人民被他们的国王、地主、教会先生禁锢在一种迷信和古老信条的珠贝色的云雾里,它遮盖着这些人的阴谋诡计……人们从我们手里抢走望远镜,用它来瞄准他们的暴君……人们对天体运动越来越清楚,而人民对他们的统治者的运动一直还是不明不白。”伽利略后半生为捍卫真理所经历的波折沉浮,本质上就是一部伟大的戏剧作品。

《同舟共进》201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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