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刀剑如梦
我剑何去何从,爱与恨情难独钟,我刀划破长空,是与非懂也不懂……我哭泪洒心中,悲与欢苍天捉弄,我笑我狂我疯,天与地风起云涌。
——周华健《刀剑如梦》
(六)
韭菜园,不是菜园子,我们也不是去种韭菜。它其实是扬城的一个地名,地处城市CBD。当然,也许它前身盛产韭菜也不一定。日新月异,翻天覆地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吧,时光回溯几十年,现在火树银花的繁华都市最初是怎样一番乡土风情?无人问津。奔忙在兵荒马乱的钢筋城市,我们不是没有怀念,没有感伤,只是无暇顾及,稍一迟疑,时间的班车就轰隆开过。我们也不是时代弄潮儿,非得游走在时代的前沿、潮流的前端,万人敬仰,众生观瞻。我们没有野心,没有非得跟蜂拥前进的人群一较高下的欲望,只是不想被甩在队伍的末端,死得太难看。
阳子办大事的餐厅叫马克西姆,由于是午餐时分,已经人满为患。
“不要钱吗?今天什么日子啊?”
阳子径直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只是位子上已经有人了,直到看清那人的脸我才明白,她哪是带我来吃饭的,简直就是吃人嘛。
“坐,坐啊。”她一屁股坐下还不住地给我让座。
我站在桌子旁,窘困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你要上厕所啊?”阳子道。
我白了她一眼,对着桌子旁的中年男人敬礼:“叔……叔叔好,叔叔也在呢。”
“好,好,是小木啊。”男人有些尴尬,脸上的线条和条纹汗衫扭捏在一起。
阳子嗤之以鼻。
这个中年男人正是她老爸。是的,嗤之以鼻,阳子对她老爸,因为桌上的另一个女人。“来,叫阿姨。”阳子指着穿红花衣服的女人对我说,带着挑衅。
“阿……”
“阿什么,姨呢?”见我半天没叫出口,阳子接住我的话头见缝插针地说道。
“阿——阿——阿——”
“阿——阿门,我信基督。”我边说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一脸虔诚。
大概是被我一向看似乖巧的外表和表现所蒙蔽,料定我做不出一星半点出格的事,阳子她老爸显得很平静。但是很快,叔叔脸上的镇定就被一连串的诧异、惊恐所取代,甚是戏剧化。
混过那么多的饭局,我相信,这肯定不是一次简单的吃饭,阳子带我来这儿的初衷也绝不在吃饭。我是认识这个女人的,阳子他们家的小保姆,五年前,单单黑白就囊括了她衣服和人生的所有色彩。五年过去,她已完全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身份竟成了男主人的小情妇。五年,漫长的日日夜夜,说长也就是人生的十分之一不到,每一个抉择都是一个脚印;说短,有人用来完成了一次华丽蜕变,有人从此跌入痛苦的深渊,有人用来认识了很多朋友,有人用来忘掉很多面孔。五年前,你在哪儿做着什么?留下过一串串怎样的脚印?如果可以选择,你还会不会选择脚下的这条路?
大一开学,阳子的行李就是她收拾的,我们一起同车四个小时到学校。第一次进大学校园,她看什么都新奇,暗黄色调的宿舍楼、黑白灰的图书馆、把书抱在怀里的学长学姐……当时,还是保姆的她在教学楼前哧哧地笑:“俺要向你们学习,俺上不了大学,至少要攒钱让俺儿子、俺孙子上。”“没问题,没问题,到时候我教他们,我办事你放心。”阳子拍胸脯保证。那些慷慨陈词、字字铿锵仿佛还在耳畔,身边却已是各色新鲜面孔。扬城的九月是最舒适的季节,酷暑已经过去,阳光和煦,微风吹过,桂花香四溢,蔓延至每一张笑开的脸。
东窗事发是毕业前半个月,就是这样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女人,让原本血浓于水的父女两人从此化玉帛为干戈,水火不容。听闻此事,大院里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就连我妈吵架时也再不提她为我窝囊老爸树立光辉榜样的阳子老爸了。那是个倔强的老头,性情顽固但品质不错,从没高声跟人吆喝过,待人温文尔雅,没想到现在晚节不保。很多年前的扬城,民风淳朴得让人动容,婚外情、小三还是外星字眼,足以让整个家族蒙羞。社会道德感牢牢捆绑着人类旁逸斜出的欲望,我见过吵架吵得天翻地覆的夫妻,我见过把离婚挂在嘴上的夫妻,唯独没有见过真的有人去离婚。那时候,人们的羞耻感还很浓重,坚贞不屈还被歌颂,还高呼一家人要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朝着小高楼、万元户迈进。我亲眼目睹一个公认的三好男人在财富堆里慢慢被腐蚀变质,三四月河里的冰块化成了水,亲眼目睹原本像大头儿子小头爸爸般快乐的父女俩剑拔弩张,一个看着我长大,一个跟我一起长大,跟我如此息息相关的两个人关系闹得如此僵,难免不让人灰心。
“你来干什么?”叔叔看着吊儿郎当的阳子,脸上没发作,但是谁都能听出他的声音里夹杂的不满。
“吃饭咯,你不是很喜欢请小姐吃饭吗?你觉得我们两个怎么样?”她一把揽过我,“大爷,开个价吧。”
“胡闹。”
“我们胡闹,得,你们高雅脱俗,冰清玉洁。怎么?难道我们还比不上一个乡里妹?”
“小芳,我们走。”叔叔拉着那个女的准备离开,大庭广众不好发作。
“哟,叫得这么亲热啊,准备什么时候摆宴席啊?”阳子横脚拦住了女人去路,右腿搭在了桌子上,左腿顺势搭在右腿上。
“阳——阳。”女人小声喊着。
“阳你个头,你别叫我名字,你不怕丑我还觉得恶心呢。”
“你不要太过分,我们有话回去再说。”叔叔护着身边的那个女人,这让阳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干吗,你也知道羞耻啊,当初跟人家勾搭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啊,干柴烈火的,奸夫淫妇,你们给我站住……”
我忘记了这场仗是如何打起来的,更记不清是谁先动的手,脑袋里全是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被念了紧箍咒,让我晕头转向。最终叔叔带着衣不遮体的保姆狼狈离开,我看着他护着那女人的谨小慎微,突然理解了阳子所有的意气用事。书上说,那个男人一定很爱他的女人,不然不会开车还让她坐在后座,据说那是全车最安全的位置。我茫然地站在街道中央,两边是无限延伸的钢筋大厦,看着黑色别克车门关紧,车灯闪烁,圈出一股尾气,看着它毫不犹豫地混入车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几分钟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