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佛爷的新玩具
那段时间,太后好像特别喜欢外出活动,大概是热河之行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吧。没去热河的时候,她不过就是去紫禁城和颐和园转一转。以前她倒是去过一次西安,那还是在闹义和团的时候,可那次远行又给她留下怎样的记忆呢?唉!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她已感觉到憋闷,想想那些朝中事务,她大概也产生了厌倦之心,这时候的她似乎特别向往不大一样的生活。加上我平日里的想法,或多或少也影响到了她,以至使她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也使我背上了一个让人戳脊梁骨的罪名。
我和妹妹对我们满族人的故土有着深深的眷恋,对我们的族人怀抱着某种神秘的猜想,这就成了人们指责我撺掇太后去奉天的原因。其实,自从我们的先祖入关以来,能回去看看的满洲人是少之又少的,怀恋故土的又何止我一个人呢?
皇太后下定决心要去一趟奉天,捎带着还要把东陵的故宫也看上一看。这边主意一定,马上就变成了命令,电报立刻去了奉天,吩咐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尽管和热河行宫一样,那边的宫院也常年有人照看着,可毕竟无法和紫禁城相比。因此,太后还没出发,已经有一批人先行过去,准备把那几座空闲多时的宫殿拾掇一番,让它们能像紫禁城和颐和园那样舒适、华贵。
不过,北京离奉天实在是有些遥远,太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乘銮舆去。恰好,之前她从外国铁路公司那里花天价买了一列“御用列车”。这个价钱可不是铁路公司狮子大开口要的,而是因为经手人太多,层层瓜分,以至最后的价钱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国全年的花销。李莲英就是瓜分者之一,至于他得了多少银子,大概谁也说不清楚。
天价的专列早就买好了,太后却一次都没有用过。平日里她总在琢磨着,坐火车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次终于可以感受一番了。另外,更让她期待的是,趁着去奉天的这次机会,可以瞅一瞅自己治下的这片土地。离开北京,对于她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得;再有,她还想看看老百姓,可这只能是停留在她脑子中的一个想法而已,因为普通百姓是根本无法见到她的。只要是圣驾出巡,闲杂人等是绝对不准在大路上停留的,即便是周遭小街巷的行人也会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不过,百姓的眼睛是遮不住的。我和妹妹都知道,只要是皇太后或皇上经过的时候,街道两边的居民们都会躲在家里,在窗纸上挖个小洞偷偷地看。幸好,皇太后的銮舆和女官们的红色轿子全都遮掩得很严实,百姓们所看到的只是外面的一切,根本看不到我们这些人。我偶尔会把自己的轿帘拉开一点点,看看外面,但也只是那一点点,否则外面的人会看见我,那样就太不成体统了,别人更会以此兴风作浪,对我大加指责。
去奉天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可真正启程还需要做许许多多的准备。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太后必须下一道正式的旨意,确定专列由北京开往奉天的具体日期。另外还要确立一条新的法律,那就是在太后专列行驶的过程中,本路段不允许有任何其他车辆出行,违令即斩。于是,在这次太后出巡的过程中,京奉铁路沿线的长官,都不免被派为基本扈从人员。还有就是由她亲自挑选随同前往的朝臣。除此以外就全是我与大将军庆善分内的事情了,在此不加赘述。
最先投入准备工作的应该是铁路工人,因为据估算,所有朝臣、太监、宫女,加上各种各样的家什、物品等,太后的专列至少要挂十六节车厢。另外,自从购回之后,这御用专列还未曾用过一次,为确保万无一失,肯定要先检查一番。不过说起来,这么复杂的工作,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将那十六节车厢全部漆成皇族专有的黄色,唯一不变的就是前面那辆机车。唉!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人遗憾万分——在我们的皇天之下、厚土之上,竟不曾有过一辆完全黄色的御用列车。大概皇太后是没有想到这一点的,否则肯定会下令将机车也漆成黄色。
虽然皇太后去奉天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可是,照规矩还要征询一下朝中各位大臣的意见。多年来,凡是比较重要的事情,皇太后都会让他们发表一下看法。只是,在我看来,朝臣抒发己见不过是一个过场,她根本不会去重视,假如意见恰好相反,那她就更不会听到耳朵里面去了。这次照例下了一道上谕,谁知“一石惊起千层浪”,朝臣们立刻忙乱起来,奏章纷纷送到了太后面前。大概的意思都差不多,总结起来有这样几句:
“吾泱泱大国,自尧舜以来,历代帝王轻以万乘之尊试彼迅捷之器者,未尝有之。而我皇太后年事已高,尤宜珍重再三,以免我大清子民惴惴不安于贵体之安好。……况诸多朝中事宜,亦有赖太后定度,岂可废弛一日?故臣等斗胆恳请太后,万勿为夷人妖言所惑,东幸之事暂且搁置不提为宜。此乃至善哉!”
里面所提到的“夷人妖言”,就是在说我和妹妹了。在为行程做准备的二十多天里,这样的奏章几乎每天都有。皇太后对此态度漠然,奏章拿到手里立刻就成了碎纸片。这是她向来的习惯,只要见到与自己意见不一致的奏章,便随手撕掉。看到这些奏章的时候,她曾生气地说:“以前的皇帝不知道坐火车的滋味,我们便也没有资格坐吗?况且,如果那时候火车便已风行,他们肯定早就坐了。会有什么危险呢?我们才不会害怕呢!想想看,惊险的事我们经历得还少吗?最令人恼怒的是,这些奴才,他们居然敢说我年纪大了!”
话是这样说,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太后此时已是古稀之年,的确是老了。她的面庞、手指上已明显显现出女人年老之后的特征。可女人毕竟是女人,当面指出她“年事已高”,是很难令她接受的。她气恼得很,觉得简直难以容忍。
“还有,他们怎能那样说?”她自言自语着,火气显然是越来越大,“因为有事情要我办理,就不允许我离开这里吗?他们是不是忘记了,我在哪里,哪里不就是朝廷吗?不管是什么事,不都可以照办不误吗?庚子年那么乱,我们去了西安,洋兵都追不上了,朝廷还是在我们手里啊!难道他们弄不清这些道理不成?这些蠢东西,要他们有什么用!”
她心意已决,任何力量都改变不了。于是,钦天监负责给我们挑了个黄道吉日、吉时,准备启程。那天来临的时候,整个紫禁城里到处都是一团忙乱的气息,上至皇太后和各位宫眷,下至李莲英和我们这些侍从女官,甚至最低级的小宫女,都忙个不停。外面更不太平了,从朝中重臣到铁路上的小差役没有一个清闲的。
终于出发了,当我们走出紫禁城大门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金灿灿的大路——从朝门到火车站,一路又铺上了黄沙。黄沙都是潮湿的,整条路好像是海边的沙滩,据说可以防止风来的时候沙子被刮走。我的轿子就在皇太后銮舆的后面,我们一起从中华门前门出来,顺着前门大街一直走到永定门,这里就是我们准备上火车的地方。
那顶由十六名太监抬着、金光耀眼的大轿是皇太后的,我和其余的女官们照例坐在红色的大轿里。这些轿子也要被带到奉天,专门有两节车厢是为它们准备的。我很不喜欢老老实实地坐在轿子里,此时又把轿帘拉开一些,偷窥着外面的一切。先是看到了左手边的天坛,蓝色的圆形屋顶在闪闪发光;接着往右面看,那座先农坛便映入了我的眼帘;最后,终于来到了高高耸立的永定门前面。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慢慢从门洞里穿过去,径直来到了站台上。那列御用列车早就静静地等在那里了。一眼望过去,十六节车厢全都是美丽的金黄色,给人一种雍容而又别致的感觉!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那些轮轴依然是原先的黑色,因为,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二十天的工夫,要把十六节车厢全部漆成金黄色,这些漆匠们的工作难度已经非常大了。
准备上车了。本来我们只需来到列车旁边,顺着梯子走上去就可以,没有什么复杂的程序。可太后偏要特立独行,吩咐一定要专门准备一个特殊通道才行。她并不着急上车,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列御用火车,所以她想好好地看一看。其实,不要说这列御用列车了,就是别的火车,她也未曾见过呢。据我所知,她仅有的一点关于火车的概念还是我没事的时候给她讲的,她甚至还没有见过火车的图片呢。想到这里,我禁不住为那些铁路上的服务人员担心——万一火车在行驶的过程中让皇太后不太顺心,他们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轻轻说出一句话,他们的脑袋就得搬家。
不过,这时候的慈禧太后简直像个孩子,这列火车就像是她新得到的玩具。所以,她并没有急着走进火车里面去,而是决心好好把它看个究竟。她下令停轿,这样吩咐起来可以更方便些。她先是命令火车慢慢往前开,当火车真的动起来的时候,她——我们的皇太后简直欣喜万分,连自己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放掉了。她把腰弯下来,一个劲儿地观察那些转动的铁轮,嘴里还不停地问着问题,比如:火车头为什么会有蒸汽呢?蒸汽从哪里来的?这些车轮到底是什么在推动着?火车为什么只能在铁轨上走,在平地上走行不行?
看着她那个样子,那种神情,你会忘记她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佛爷,此时此地的她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
她一直命令着、观看着,火车就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直到她看够了,好像已经明白火车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才下令上车。太后要上的那节车厢,前面有一块轮船跳板似的木板,上面铺着一块黄色的丝绒毯。李莲英走在她前面搀扶着,旁边还有很多太监伸手保护着,以防万一。直到她的脚稳稳地踏上车厢地板,众人才松一口气,木板也马上挪开了。
这辆御用专列就要出发,但是,在正式上路之前又有了个特殊的规定,那就是:一定要预先得到皇太后的允许,火车才能前进、后退和停止。只有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司机才能自己拿主意。另外,由于这次去往奉天的路程比热河要远很多,所以太后反复告诫,不管怎么样,这一路上不论是火车进站、出站还是行驶的过程中,都不准鸣笛,车站上也不准有其他的声响。她很想尝试这个新玩意,但路途实在漫长,才不得不下如此命令。
如果早上几十年,她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一列御用列车肯定是人们眼中的妖物,想躲还来不及呢!哪个能想到它居然可以与人方便呢?而此时,皇太后竟然亲自坐在了火车上,顺着铁路去往遥远的奉天。世事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她心中还是有些犹疑,担心路途之中会出现什么阻隔,所以,最终还是带上了自己金黄色的大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