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读小学的时候

第三章 我读小学的时候

我进小学似乎是从中间插班读起的。

插班要经过学力测验,那时测验学力不考算术只考国文,多半是写一篇自传,视文字表达能力为国文程度之最后总和。

我考插班连自传也免了,只是由校长王者诗先生口试了一下。那时抗日的情绪高涨,学生天天唱吴佩孚的《满江红》,歌词第一句是“北望满洲”。校长随机命题,问“北望满洲”是什么意思。

那时我也会唱这首歌,但从未见过歌词,只能照自己的领会回答。我说:“很悲痛地看一看东北三省。”

校长很惊讶地望了我一眼,告诉我没答对,可是插班批准,他没有再问第二个问题。

我糊里糊涂过了关,心里一直纳闷。后来知道,校长认为我错得很有道理。

那时为求歌声雄壮,《满江红》用齐步走的唱法,第一个字占一拍,激昂高亢,这个字应该很有感情,使音义相得益彰。我听音辨字,不选“北”而选“悲”,校长认为我在语文和声韵方面有些慧根。

好险,校长如果多问几个问题,一定发现我的根器极浅。吴佩孚的这首得意之作被我们唱得铿锵有力,我们并不明白他到底说些什么。

入学后看到歌词。“北望满洲,渤海中风潮大作”,这两句听得懂。“想当年吉江辽沈人民安乐”,吉江辽沈?听不清楚。“长白山前设藩篱,黑龙江畔列城郭”,这两句勉强可以听懂。“到而今外族任纵横,风尘恶。”听不懂。“甲午役,土地削”,可以懂。“甲辰役,主权夺”,不大懂。“叹江山如故夷族错落”,不懂。“何日奉命提锐旅,一战恢复旧山河。”这两句很响亮,深入人心。

最后还有两句:“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山东半岛上有座蓬莱山,山上有庙,可以出家,我们懂。可是一想到吴大帅突然变成和尚,忍不住有滑稽之感。加以“念弥陀”的“陀”字人人唱成轻声,在舌尖上打滚儿,增加了我们的轻佻,露出揶揄的笑容。

这最后两句,我们能看懂字面,不懂它的境界。如果这首《满江红》在前面唤起了人们的慷慨悲壮之情,到最后恐怕也抵消了。

吴大帅虎符在握的时候,曾把他的这首词分发全军晨昏教唱。那时的士兵多半不识字,问长问短,官长解释:大帅说,他要打鬼子。

打鬼子,好啊,可是念弥陀做什么?

大帅说,打倒了东洋鬼子,他上山出家。

士兵愕然了,他们说,大帅打倒了鬼子,应该做总理、做总统,我们以后也好混些,他怎么撇下咱们去当和尚?他当和尚,咱们当什么?

大帅是想用《满江红》提高士气的吧,他知道后果吗?

我想,那做大官的全不知道后果,又把这首私人的言志之作推广到全国。

也幸亏有这首歌,我才记得我是怎么入学的。

有些事真的记不清楚了,我入小学,又好像是从一年级读起的。

我确实读过“大狗叫,小猫跳”。猫字笔画多,想写得好,比养一只猫还难。

这开学第一课的课文,被那些饱读诗书的老先生抽作样品,反复攻击,责怪学校不教圣人之言,净学禽兽说话。我印象深刻,没有忘记。

上“习字”课时,我也曾反复摹写:

上大人

孔乙己

化三千

七十氏

一直不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潘子皋老师给了我一个解释:

至高至大的人物,

只有孔夫子一人,

他教化了三千弟子,

其中有七十二个贤人。

这也是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事。

音乐老师教唱“葡萄仙子”的时候我也在场,一面唱,一面高低俯仰做些温柔的姿势,不化妆,并不知道在反串小女孩。

还有一项铁证说来不甚雅驯,我在放学回家途中尿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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