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现

宝鼎现

春月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

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

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

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

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

还转盼沙河多丽。

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动、散红光成绮。

月浸葡萄十里。

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

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

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

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

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历代诗余》引张孟浩语云:“刘辰翁作《宝鼎现》词,时为元成宗大德元年(1297),自题曰‘丁酉元夕’。亦义熙旧人(指陶渊明)只书甲子之意。”确乎,在《须溪词》里凡只书甲子的都是感怀旧事、悼念故国的作品。如此词虽一题作“丁酉元夕”,但词中大量篇幅还是回忆宋代元宵节繁华旧事,于眼前元夕只“到春时欲睡”一句了之,大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慨。

《宝鼎现》是三叠的长调。这首词就以阕为单位分三段分别写北宋、南宋及作词当时的元夕情景。最后形成强烈对比。

一阕写北宋年间汴京元宵灯节的盛况。于元夕游众中着重写仕女的游乐,以见繁华喜庆之一斑。因为旧时女子难得抛头露面,所以写她们的游乐也最能反映游众之乐。“红妆春骑”三句写贵家妇女盛妆出游,到处是香车宝马;官员或军人也出来巡行,街上尽是旌旗。这里略用沈佺期咏元夕《夜游》诗句“南陌青丝骑,东邻红粉妆”及苏轼《上元夜》诗句“牙旗穿夜市”的字面,可谓善于化用。紧接着便写市街楼台上的文艺表演,是“望不尽楼台歌舞”,台下则观众云集,美人过处,尘土也带着香气(“习习香尘莲步底”)。这其间就方便了钟情怀春的青年男女。

林坤《诚斋杂记》载,钟陵西山有游帷观,每至中秋,车马喧阗。大和末,有书生文箫往观,见一女子名彩鸾者姿色绝佳,意其神仙,注视不去,女亦相盼,遂同归钟陵为夫妇。“箫声断,约彩鸾归去”即用此事写男女恋爱情事。古代京城有金吾(执金吾,执行警察职务)禁夜制度,“唯正月十五日夜,敕许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韦述《西都杂记》)“未怕金吾呵醉”句就写出元夕夜的自由欢乐。紧接着便是一个特写,在皇家车骑行经的道路(“辇路”)人声嘈杂,一忽儿鸦雀无声,原来是为时所重的著名女歌手演唱开始了。“念奴”本是唐天宝中名倡,此借用。

以上写北宋元夕,真给人以温柔富贵繁华的感觉。过片时总挽一句“父老犹记宣和(宋徽宗年号)事”,就自然而然地转入南宋时代了。魏明帝时诏宫官牵车西取汉武帝时铸造的铜人,铜人临载,竟潸然泪下。“抱铜仙、清泪如水”即用此事寓北宋灭亡之痛。到南宋时,元夕的情景自然不能与先前盛时相比。虽说偏安一隅,却仍有百来年的“承平”。所以南宋都城杭州元夜的情景,仍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沙河塘在杭州南五里,居民甚盛,歌管不绝,故词中谓之“多丽”。

周密《武林旧事》写南宋杭州元夕云:“邸第好事者间设雅戏烟火,花边水际,灯烛灿然。”“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动,散红光成绮”写的正是这种情景。然后写到月下西湖水的深碧。滟滟金波,方圆十里,极为奇丽。在湖船长堤上,士女如云,则构成另一种景观。在那灯红酒绿之夜,那些“神仙(佳人)才子”,有谁能像南朝徐德言那样预料到将有国破家亡之祸,而预将菱花镜打破,与妻子各执一半,以作他日团圆的凭证呢?“肯把”一句,寓有词人刻骨镂心的亡国之痛,故在三阕一开始就是“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总收前面两段,大有“俱往矣”的感慨。宋时旧例教坊乐队由三百人组成,一人十指,故称“三千乐指”。

入元以后,遗老固然知道前朝故事,而骑竹马的少年儿童,则只能从老人口中略知一二,自恨无缘得见了。人们仍然盼着春天的到来,盼着元夕的到来。但在蒙古贵族的统治下,元夕这一汉人传统节日,却不免萧条。“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于轻描淡写中哀莫大焉。元宵是灯节,可再也看不到“红妆春骑”“辇路喧阗”的热闹场面了。“灯前拥髻”云云,乃用《飞燕外传》伶玄自叙说其妾樊通德“顾视烛影,以手拥髻(愁苦状),凄然泣下,不胜其悲”语意。专写妇女的情态,与一阕正成对照。年少的人们诚然因为生不逢辰,无由窥见往日元夕盛况而“肠断”;而年老的人们呢,“便当日亲见《霓裳》”,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场春梦,空余怅恨而已!“天上人间梦里”用李后主《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语,以抒深巨的亡国之痛。

词人根据词调三叠的结构布局,逐阕写三个时代的元夕景况。在下一阕开始时均作回忆语,将上一阕情事推入梦境,给人以每况愈下,不堪回首之感。第二阕是“父老”的追忆,第三阕则写“儿童”的揣想(根据父老的闲谈),写来极有变化,不着痕迹。由于词人将回忆、感慨、痛苦交织起来,“反反复复,字字悲咽”(张孟浩语),所以深尽当日遗民心情。故杨慎《词品》说它“词意凄婉,与《麦秀》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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