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言(四首)
婆饼焦
云穰穰,麦穗黄,婆饼欲焦新麦香。今年麦熟不敢尝。斗量车载倾囷仓,化作三军马上粮。
“禽言”是一种诗歌类型,指模仿鸟的叫声,或依据鸟名(亦从叫声得名),加以发挥的抒情诗。唐人偶有所作,宋人作者颇多(如梅圣俞、苏轼等),间涉游戏笔墨。而此诗作者生活在北宋后期,目睹国家内忧外患,农民无复生意。他就把现实性极强的内容,纳入这种歌谣风味的诗体,深入浅出,推陈出新,遂高于前人同类之作。
“婆饼焦”这种鸟儿活跃在麦收季节。其时“丁壮在南冈”,而妇人在家烙饼,这鸟叫就像提醒人们“婆饼欲焦”。在古诗中,常将待割的熟麦比做“黄云”。故此首起二句即云:“云穰穰(丰盛貌),麦穗黄。”翻腾的麦浪,有如风起云涌,丰收的景象中流露出农人的喜悦。这是打麦的季节,是烙饼的季节。“新麦”比陈麦可口;烙得二面黄,“欲焦”未焦的新麦炊饼,更是清香扑鼻。“婆饼欲焦新麦香”直写出难写的气息,几使读者垂涎。同时,它兼有欲夺故予的艺术功用。正是在这样美滋滋的诗句之后,“今年新麦不敢尝”一句才特别令人失望。
为什么不敢尝?“斗量车载倾囷仓,化作三军马上粮。”盖宋时军费开销极大,负担转嫁于平民。所以尽管是“斗量车载”的丰年,农人仍不免饥寒。在口中粮化作军粮的同时,丰收的喜悦也就化为乌有。表面上看,这好像是说支援前方,无话可说。却也是出于无奈。“不敢尝”、“化作”(军粮),用字轻便,而心情是沉重的。
提壶卢
提壶卢,树头劝酒声相呼,劝人沽酒无处沽。太岁何年当在酉,敲门问浆还得酒。田中禾穗处处黄,瓮头新绿家家有。
“壶卢”通常作“葫芦”,可为盛酒器具,“提壶卢”的叫声有若“劝酒”。然而鸟叫实出于无心,所以也就不必合于实际:“劝人沽酒无处沽。”在那种“夺我口中粟”、剥削甚重的世道,酒在民间简直成为奢侈之物。麦且不敢尝,何论杯中酒!所以鸟儿的叫声,实令人啼笑皆非。前三句妙在幽默。话到这里,似更无可申说。殊不知诗人笔锋轻转,来一个画饼充饥:“太岁何年当在酉,敲门问浆还得酒。”二句出自古谣谚“太岁在酉,乞浆得酒;太岁在巳,贩妻鬻子。”虽化用其前半,意谓盼望世道清平,年成丰收,酒贱如水;亦兼关后半,暗示而今是个“贩妻鬻子”的艰难世道。最后两句更将这种画饼充饥式的愿望写得形象、真切:“田中禾穗处处黄,瓮头新绿(指新酿酒)家家有。”唯其如此,更衬托出梦想者企盼的迫切,和现实处境的艰窘。
思归乐
山花冥冥山欲雨,杜鹃声酸客无语。客欲去山边,贼营夜鸣鼓。谁言杜宇归去乐?归来处处无城郭!春日暖,春云薄,飞来日落还未落,春山相呼亦不恶。
“思归乐”乃杜鹃别名,以其声若“不如归去”。此诗以兴法起:“山花冥冥山欲雨”,造就一种阴沉沉的气氛,衬托出客子沉甸甸的心情。同时,将“思归乐”的鸣声放在这山雨欲来、山花惨淡的环境中写,更见酸楚。“客无语”,是闻鹃啼而黯然神伤之故,“无语”适见有恨。既然“思归”,这流落他县的游子为何不归去?原来“客欲去山边(即山外,指家之所在),贼营夜鸣鼓。”这横行不法者,不是一般的盗匪,而是一伙明火执仗,鸣鼓扎营的“贼”(不必指实)。可见时世是怎样的不太平了。杜鹃传说是古蜀王杜宇死后所化,因思念故国,故啼曰“不如归去”。下二句即就鹃声着想,加以反诘:“谁言杜宇归去乐?归来处处无城郭。”“处处无城郭”,指城市普遍遭到劫掠之苦,语近夸张。末四句进而劝鸟说,山中可恋,何必归去!一连用三个“春”字,“春日暖,春云薄”将“春山”写得那么迷人,以反衬城市居之不易。“亦不恶”三字,实是退后一步的说法,颇见其无可奈何。此诗后半只写鸟,而归趣却在于“客”,可说是运用了宾主映衬手法。
布谷
田中水涓涓,布谷催种田。贼今在邑农在山。但愿今年贼去早,春田处处无荒草。农夫呼妇出山来,深种春秧答飞鸟。
“布谷”之鸣,在春耕播种之时。“田中水涓涓”,正好插秧;而布谷鸟又声声催促。然而没有下文,看来此田难种。这不是农夫失职,而是因为“贼今在邑农在山。”世道正常应是农在田而“贼”在山的,而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贼今在邑(城市)”,似乎连官家一齐骂了。前首写城市无法安居;这里写农村也无法耕作,必然草盛而苗稀。以下就写农夫的祷愿:“但愿今年贼去早,春田处处无荒草。”“但愿”“去早”,这真是个低标准的要求。所求之微,正反映出处境的可悲。“但愿今年贼去早”,可见流寇横行,远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末二句说果如其然,则一定把妇女也动员起来,深种春秧,以报答布谷鸟的殷勤之意。似乎对鸟颇为内疚,语尤憨厚,这正是封建社会大多数善良农夫的写照。
这四首诗虽统一在“禽言”的题目下,但内容上各有侧重,艺术手法上也富于变化。它们以七言为主,杂用三、五言句,形式也不尽相同,笔致生动活泼。最基本的共同之点,是将严肃的内容,寓于轻松诙谐的形式,似谐实庄,是含泪的笑。虽然不著一字议论,不着意刻画,却能于清新爽利之中自见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