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阴霾天空下的悲惨故事

译本序:阴霾天空下的悲惨故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长篇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最初在《时代》杂志连载(1861年1至7期),当时有个副标题“摘自平庸作家札记”,还有献给兄长米哈伊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题词。1861年在彼得堡正式出版单行本,作家在世时,曾于1865和1879年两次再版。

1857年11月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外地给他哥哥米哈伊尔写信说:“我有意依据彼得堡生活写部长篇小说,类似于《穷人》,但比《穷人》更有意思。”这是最早提到《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书的构思。1860年1月,流放十年历经苦难的作家回到了彼得堡,很快便投入创作。同年5月他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回到了这里,处于狂热亢奋状态,起因都是我的长篇小说。我想写得出色,感觉其中蕴含着诗意,也知道这本书关乎我在文坛的成败。一连三个月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写啊写。写完的时候会有巨大的奖赏!我心态平静,以明快的目光环视四周,意识到自己做了想做的事,坚持了原有的见解。”

实际上小说的写作比预想的要艰难、缓慢。陀思妥耶夫斯基1860年9月10日在给米留科夫的信中抱怨说:“不知后果如何,就匆匆忙忙写作,说不定会碰得头破血流。”这部长篇前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到1861年7月9日才告结束。他哥哥米哈伊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年7月16日给诗人波隆斯基写信时提到,他弟弟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刚刚写完了一部长篇小说。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西伯利亚流放归来重返文坛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作品反映了作家思想观念的变化。他认为所谓俄国进步知识分子的追求脱离了社会“根基”,不再相信他们可以通过革命道路改变俄国现实的主张和做法。

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平民知识分子伊万·彼得罗维奇是彼得堡刚刚起步的年轻作家。他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小说中的人物。这个形象某种程度上带有自传因素。伊万的处女作得到评论家Б的高度评价,实际上指的是别林斯基对《穷人》的赞赏和器重。伊万·彼得罗维奇被塑造成深受别林斯基影响的作家,是这位批评家思想的追随者。然而这个人物所追求的人道主义,即平等、善良、公正,却跟别林斯基的主张有所区别,缺乏积极行动的内涵。作品中的不同人物对待这位作家处女作的态度,似乎成了衡量他们道德水准的标尺。伊赫缅涅夫夫妇的人道主义情怀十分接近《穷人》中的主要角色。而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则恰恰相反,他居高临下蔑视那些无家可归的“小人物”,态度既冷酷又傲慢。

小说当中几次提到别林斯基1840年代对《穷人》的评价,这并非偶然。原因在于1840年代文学创作的人道主义倾向基于一种信念,那就是“最卑微、最困苦的人也是人,应该被称呼为我的兄弟”。这一信念依然是长篇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的审美基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与《穷人》两部小说的标题也说明了它们之间的内在关联与呼应。“穷人”不仅意味着贫困潦倒,缺吃少穿,难以生存,还说明他们命运不幸,值得同情。从这一角度思考,“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和“穷人”属于同义词。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彼得堡,写的是阴霾天空下的悲惨故事。作家力求准确地描写北方首都的街道、运河、桥梁、商店、豪华住宅与穷街陋巷的贫民窟,借助环境的真实性,增加故事言说的可信性。小涅莉和她身患重病的母亲,就住在瓦西里耶夫岛贫民区一座楼房的地下室里。透过这母女俩的悲惨遭遇,反映都市底层“小人物”的凄惨处境,贫困、艰难、屈辱,导致了她们肉体与精神的毁灭:

“……一个失去了自己幸福的被遗弃的女人:她生着重病,受尽折磨,被所有的人抛弃;她可指望的最后一个人——她的父亲,也把她拒之门外。她曾经使她父亲蒙受屈辱,使他由于难以忍受的屈辱而失去了理智。这故事讲的是一个陷入绝境的女人,带着在她心目中还是个小孩儿的女儿,在彼得堡寒冷又肮脏的街道上乞讨;她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里待了好几个月,奄奄一息,她的父亲在她最后弥留之际仍然不肯饶恕她,直到她咽气的时候才醒悟过来,他急忙赶去宽恕她时,见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不是他在世上最疼爱的女儿。这个离奇的故事讲的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老人和他年幼的外孙女之间神秘莫测、令人难以理解的关系,她虽然年幼,但已经了解了他,已经了解了其他人在长年累月衣食无忧的平静生活中所难以了解到的许多东西。这是一个阴郁、可怖的故事,在彼得堡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黑暗隐蔽的角落里,在那令人眼花缭乱、沸沸扬扬的生活中,在司空见惯的利己主义和种种利害冲突中,在可怕的淫乱、无耻和不可告人的罪行中,在毫无意义的反常生活所构成的整个这种地狱般的环境中,像这样阴森可怖、令人肝肠寸断的悲惨故事,是很常见的,它们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几乎是神秘地在进行着……”

而伊赫缅涅夫夫妇的独生女娜塔莎几乎是重蹈覆辙,再次上演了背弃父母跟随情人私奔的悲剧。因爱情而疯狂的娜塔莎,让她的父母,让她的初恋情人伊万·彼得罗维奇都陷入了被欺凌、被侮辱的境地。

坑害这两个家庭的罪魁祸首是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公爵瓦尔科夫斯基。这是个极端自私自利、披着人皮的魔鬼。他在跟伊万·彼得罗维奇谈话时公开承认:“一切都是为了我,整个世界是为我而创造的。……爱自己,是我唯一认可的准则。人生是一场商品交易。……生活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爱声名、官位和高楼,喜欢豪赌(我非常喜欢赌牌),但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女人……各种品味的女人。而且我喜欢偷情,越稀奇古怪、越花样翻新越美妙,甚至由于滥交而沾上点脏病……哈哈哈!”

这个阴险可怕的人物诡计多端,有身份地位,又有大把的金钱,所以能打赢官司,还能花两千卢布雇用私人侦探为自己效力。他假装仁慈,用打官司赢得的一万卢布,反过头来羞辱伊万·彼得罗维奇,羞辱娜塔莎。在他儿子阿辽沙抛弃了娜塔莎以后,居然阴险地想把娜塔莎介绍给另一个好色的伯爵做情妇。当遭到严词拒绝时,他公然威胁说,要把娜塔莎“送进妓女收容所”。

瓦尔科夫斯基公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一个新的典型,强悍残忍,具有掠夺者的个性。他的儿子阿辽沙跟他不同,性格相对温和、善良、柔弱,有其真诚的一面。他并不“凶恶”,但是他的轻浮,他的喜新厌旧,在客观上成了“恶”的帮凶,直接导致了娜塔莎的悲剧,使伊赫缅涅夫一家陷入绝境。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满怀同情,写他们内心正直、高尚、善良,写他们的痛苦、不幸,写他们值得爱与尊重,同时也刻画了他们的偏执、虚荣、盲目与病态。斯密特的女儿和娜塔莎都是为爱情痴迷、癫狂;在性爱与亲情的矛盾冲突中,她们选择性爱,抛弃父母,跟随情人私奔,最终受到了惩罚。前者导致了父亲的破产与死亡,后者在绝境中醒悟,返回到父母身边,距离毁灭仅有一步之遥。一个人持续受到凌辱伤害,心会变得冷酷、充满仇恨,渴望报复,小涅莉至死不肯宽恕她生身的父亲,让人怜悯,也引人深思。

在这部长篇小说中,作家对于利己主义进行了各个层面的剖析与思考,既有心理学的依据,哲理分析的深度,也有社会伦理学角度的批判。利己主义表现不同,但形形色色的利己主义汇集成恶,使社会与人际关系恶化,即便是家庭成员、亲密朋友,也会受到侵害,引起他们之间的隔阂,甚至反目成仇。

瓦尔科夫斯基公爵是一位凶悍无耻、狼一样贪婪的利己主义者。阿辽沙和卡佳的利己主义虽然显得天真、温和,同样给别人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娜塔莎的利己主义则带有病态的特征,她盲目而轻率,背弃了对她一片真诚的伊万·彼得罗维奇,选择了轻浮的公子哥儿,梦想成为“公爵夫人”,却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小涅莉的自我封闭,流露出来的是极端痛苦的利己主义心理。

小说中唯一超越了利己主义的人物是故事的叙述者伊万·彼得罗维奇。他目睹了许多人的不幸、纷争、冲突、背离、痛苦、死亡和种种苦难,同时看到了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心底所拥有的爱、宽恕、坚韧以及善良的本性。小说结尾伊赫缅涅夫所说的一段话表达的正是这种既悲哀又天真的思想:“啊!即便我们被欺凌,即便我们受侮辱,可我们重新又团聚了,现在就让那些傲慢的、目空一切的家伙,让欺凌和侮辱我们的人得意去吧!让他们往我们身上扔石头吧!……我们要手挽手朝前走……”

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当然明白,这种精神上的自我宽慰无助于消除社会罪恶,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由始至终是个扬扬得意的胜利者。小说的尾声气氛悲凉,可怜的小涅莉死了;伊赫缅涅夫老两口和娜塔莎即将离开彼得堡,奔赴遥远的西伯利亚;只有伊万·彼得罗维奇留在这个阴暗、潮湿、冷酷的大都市,继续从事他的写作。怀有人道主义情感的作家真实地向世人展示了他那个时代的难以解决的社会矛盾与冲突。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生涯中,长篇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具有过渡的性质,它是此后一系列标举思想性的长篇小说的开端,其中包含着很多艺术见解、人物形象、美学观念的萌芽。

善于设置悬念、巧妙布局,故事情节紧凑、焦点集中,透过生活细节塑造人物,长于展示心理活动,这些艺术手法在小说中都得到了艺术的体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长篇小说引起文坛的争论与重视,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尽在情理之中。现在,请你关注米勒糖果店里那个衰迈的老人和跟随他的那条瘦弱老狗,他们已经蹒跚登场……

谷羽

2014年1月3日

于南开大学龙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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