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公夫人
第一部 从斯特丁到莫斯科
第一章 童年
1
五十年前,德意志的一个小镇上群情激愤,因为这里要建造一条贯穿小镇的铁路。一旦铁路开始修建,古老的建筑势必会遭到破坏,老居民区将要割裂,就连代代人漫步的街道也会被夷为平地。街坊四邻对这些没良知的工程师们感到绝望,最令人痛惜的是一棵古老的菩提树,它是居民们虔诚敬仰的偶像。尽管如此,铁路还是修了起来。然而,菩提树并没有被砍掉,它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别处去了。为表尊敬,人们将菩提树种在了新火车站对面,它对这份荣誉却表现得很麻木,不久便枯萎而死。人们用它做了两张桌子,一张献给了普鲁士皇后伊丽莎白,另一张献给了俄国皇后亚历山德拉.费奥多洛夫娜[1]。斯特丁的人们叫这棵树为“凯瑟琳”。据他们所说,这棵树是由一位德意志公主所栽,这位公主当时的名字叫索菲亚.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昵称菲辛,她很喜欢与当地的孩子在市集玩耍,这些孩子却并不知道她后来如何成为了人称“叶卡捷琳娜大帝”的俄国女皇。
凯瑟琳童年时曾在古老的波美拉尼亚[2]小城待过一段时间。她是在这儿出生的吗?有关诗人荷马的出生地一直以来有着诸多争论,但是在近代史中有关伟大人物出生地的争论却不常见。因此,凯瑟琳谜一般的出生地也让她的身世充满了神秘色彩,斯特丁任何教区的登记簿上都没有记载她的名字,同样的情况后来还发生在符腾堡公国的一位公主身上,她是沙皇保罗一世的妻子。原因很简单:给她洗礼的是某位路德教堂的牧师,但这个教堂没有归属的教区。不过,人们发现了一项真实记载,上面提到凯瑟琳的出生和受洗都是在多恩堡,历史学家们便基于这份资料做了大胆的假设。多恩堡是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家族(即凯瑟琳的母家)的宅邸所在。1729年前后,凯瑟琳的母亲在多恩堡待过一段日子,期间她时常和一位年轻的公爵见面,他当时正处于父亲的阴云之下而闷闷不乐。这位年轻公爵就是后来的腓特烈大帝。德意志历史学家苏根海姆认为,腓特烈大帝就是凯瑟琳那“不为人知的父亲”。
凯瑟琳正式的父亲是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公爵,他的一封书信恰好能推翻上述假设。这封信的日期是1729年5月2日,地点在斯特丁,信上说那日凌晨两点半,他的女儿在这个小镇降生了。这个女孩儿正是凯瑟琳。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就算不太清楚孩子是如何来到这世界的,但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出生地。况且,并没有证据证明在凯瑟琳出生之前,其母约翰娜.采尔布斯特公爵夫人受到过多恩堡这家的接待,而且事实完全与之相反。1728年,公爵夫人是在与多恩堡和斯特丁相去甚远的巴黎度过的。腓特烈从未去过巴黎,众所周知,他后来只是动了去巴黎的念头就险些为此丧命。然而,德意志历史学家们的想象并未因此停歇。虽然腓特烈没到过巴黎,但是1728年俄国驻巴黎大使馆里却有一位出身名门望族的年轻人,曾与公爵夫人有过联系。于是我们似乎又发现了一段恋情以及凯瑟琳另外一位隐姓埋名的父亲。这个年轻人名叫贝茨基,后来成为了俄国一名重要人物。他以高龄在圣彼得堡去世,据说凯瑟琳对他关照有加,拜访他时还常在他的安乐椅前俯下身子来亲吻他的手。《马松回忆录》的德国译者对此深信不疑,但我们不敢苟同。照这样看,大约在18世纪,每一位名人的出生都很容易让人们产生类似的猜想。
于是,根据上述所有迹象,凯瑟琳(即后来的叶卡捷琳娜大帝)的出生地是在普鲁士的斯特丁,她的血亲及法定父母就是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和他的合法妻子约翰娜公爵夫人。我们将会看到,这名悄无声息来到世间的婴儿,有朝一日会让人们对她每时每刻的举动都报以极大的关注。她对命运笑到了最后。
采尔布斯特的小公主在1729年出生意味着什么呢?在当时的德意志,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数不胜数。他们家是安哈尔特家族的八大支系之一。在意外机遇使得这个安哈尔特家族名声大震之前,没有一个家庭获得过任何荣誉。很快,整个家族还没来得及看到荣耀的曙光就覆灭了。1729年之前,安哈尔特采尔布斯特家族没有留下什么历史,到1793年的时候就不复存在了。
2
凯瑟琳的父母不住在多恩堡。她的父亲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出生于1690年,之后参加了普鲁士军队,活跃在荷兰、意大利和波美拉尼亚的战场上,和法国军队打过仗,也和瑞士军队打过仗。31岁的时候取得了少将军衔。37岁的时候,娶了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妹妹约翰娜.伊丽莎白公主。这位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就是俄国伊丽莎白女王的未婚夫,差点一起登上俄国皇位。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后来又被任命为步兵团团长,必须回到部队,驻守斯特丁。
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是一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他很疼孩子,但是在孩子刚出生的一段时间,他深感失望,因为他很想要个儿子,凯瑟琳早期的童年生活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后人对她这一时期的生活很感兴趣,但人们在研究其见证者的时候,他们关于这部分的记忆已经淡去,凯瑟琳自己也根本不愿提及这段回忆。回答这类问题的时候,她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缄默。她给最敢于向她提问的格里姆写信道:“我认为这没什么好说的。”也有可能她自己都不大记得清了,她说她出生在马里恩基辛霍夫的格列芬海姆宅邸,但是斯特丁从来没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地方。当时第八步兵团的团长住在唐姆街791号,是斯特丁商会主席冯.阿谢列彭的房子,这条街所在区域的叫“格列芬哈根”。今天房子的主人和门牌都换了,归属德维茨议员,门牌是1号。这里一面刷白的墙上仍留有一块黑色的污迹,1729年5月2日,摇篮边上燃着火炉,这块烟熏正是叶卡捷琳娜大帝当年在此居住时留下的。但摇篮已经不在这里了,它存放于魏玛。
凯瑟琳受洗时,家人为了纪念她的三位姑姑,给她取名为索菲亚.弗雷德里卡.奥古斯塔。但是大家都叫她菲辛或者菲格辛(正字法),是对索菲亚的爱称。出生不久后,她的父母就带她迁入了斯特丁城堡,住在城堡靠近教堂的左半边。菲辛有三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她的卧室就在钟楼边上。或许从这时候起,她就在为将来聆听东正教堂震耳欲聋的钟声做准备了,这也许是天意使然吧。她就在这儿成长,一切都很平凡。她成天同附近的孩子们在斯特丁的街道上玩耍,这些孩子从不尊称她为殿下。这些孩子的母亲们来城堡拜访的时候,菲辛都会来到她们跟前,恭敬地亲吻她们的衣角。是约翰娜公爵夫人教她这么做的,她母亲在某些方面还是明智的,可惜并非常常如此。
菲辛的学习由一名法国女家庭教师负责,当时每个稍微显要一点的德意志家庭都会聘请法国家庭教师,这也是《南特赦令》[3]颁布的间接后果之一。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家庭教师,分别教授法语语法、法国礼仪和风度,他们会什么就教什么,然而大多数教师也就只会这些。总之,菲辛有一位家庭教师卡戴尔小姐,一位法国牧师彼洛,一位写作老师罗兰,也是法国人。这支门类齐全的家教队伍里还有几名德意志当地的教师——瓦格纳,负责教德意志语文,另一位是勒利希,教音乐。后来当凯瑟琳回忆起童年第一批启蒙老师们的时候,心里掺杂着一半的温情,一半孩子气的调侃。不过她待卡戴尔小姐有别于常人,她说“卡戴尔小姐就和她这位学生一样从来不学习,但她却好像什么都懂”;卡戴尔小姐说菲辛“头脑愚钝”,还总是让她把自己的下巴收回去。菲辛说:“她觉得我的下巴实在太尖了,这样伸出头的时候就会撞上我遇见的人。”这位称职的老师根本想不到她的学生命里都将遇见什么样的人,但是她所教的一切不仅仅只是塑造了菲辛的心智和让她学会收回下巴这么简单。卡戴尔小姐让她读拉辛,读高乃依,读莫里哀[4],使她不受瓦格纳老师迂腐的德意志学究气息和沉闷性子影响,菲辛最讨厌的就是他那些枯燥的测验。毫无疑问,卡戴尔小姐将自己的性情传授给了菲辛,可以说这位法国女人在今天来说都能算得灵活机敏、有洞察力。我们还不得不承认,她更大的功劳是将凯瑟琳从她母亲手里拯救过来。约翰娜公爵夫人喜怒无常,所以菲辛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在母亲那里吃耳光。不仅如此,我们后面将会看到公爵夫人更为荒诞的一面,她的心里充满了阴谋诡计、庸俗思想和勃勃野心,完全就是数代德意志贵族的真实写照。卡戴尔小姐尽最大努力使菲辛免于受到母亲这些习性的感染,难怪她的学生一到达圣彼得堡就赶紧给她寄去一件毛皮大衣。
菲辛常与父母一同出游,在旅途中她得到了另一部分重要的教育。斯特丁的生活对于一个追求快乐的妇女和已经走过半个欧洲的年轻军官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出门旅游的机会永远是受到欢迎的,并且他们的家族如此之庞大,永远都不乏相互拜访的机会。他们到过采尔布斯特、汉堡、布伦瑞克和奥伊廷,所到之处,虽不是每家亲戚都能举行豪华的宴请,但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了盛情款待。1739年在奥伊廷,十岁的索菲亚公主第一次见到了十一岁的彼得.乌尔里希,他是她母亲堂兄的儿子,当时谁能料到,她后来将从这个男人手中夺取政权。这个男孩看起来虚弱无力,别人跟菲辛说他人品低下,而且更让她不可思议的是彼得小小年纪就开始喝酒了。这次见面并不引人注目,菲辛对此也没有好印象,至少她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是这么说的。另一次旅行给菲辛留下的印象则深刻得多。1742年或1743年在布伦瑞克,他们去拜访了一位将她母亲抚养长大的公爵遗孀,当时他们正给美丽的贝维尔公主物色一位好丈夫,一位精于手相的天主教神父说在菲辛的手上看到了三顶王冠,而在贝维尔公主手上却一顶也没看到。在找到丈夫的同时也得到一顶王冠,这大概是当时所有德意志公主的梦想。
在柏林,菲辛第一次见到腓特烈。他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而她也并不关心他。腓特烈当时已经是一位伟大的国王了,正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而菲辛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只是某个小小宫廷里的装饰品,被遗落在帝国一隅。
这便是当时所有德意志公主所过的生活和所受的教育。她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从小就被教育以后要嫁给某个邻近的小公爵,我所学的一切都是为此做准备。但这根本不是卡戴尔小姐和我自己所期望的!”约翰娜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波林金断言,从她平时对菲辛学业的近距离观察来看,没有发现她有任何过人的才学和品质,她将来充其量不过是个“资质平平”的女人。卡戴尔小姐平日管教菲辛的时候,同样也没有发觉,这个学生将来会像狄德罗所描绘的那样成为“承载着时代之光的烛台”。
3
然而,在这平凡的生活中,有些事物早已预示了索菲亚公主未来的命运。这位小公主出生在一个德意志小镇,放眼望去,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沙地,可这个小地方却有一个强大的亲族靠山。不久以前,这个地区的许多小镇曾出现过一支不同制服的军队,这支军队凝聚着一股日益增长的大国力量,这股力量刚刚出现在欧洲就已经让当地人感到惊奇和恐惧了,唤醒了人们无限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无限的忧虑。斯特丁的人们抵抗过白色沙皇的围攻,一切至今仍历历在目。
在菲辛一家看来,俄国是一个如此伟大而神秘的帝国,她拥有庞大的军队,蕴藏无穷的财富,享有绝对的专制,总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些谈论中甚至带着隐隐的渴望。有何不可呢?像彼得一世的女儿和荷尔斯泰因公爵的婚姻、彼得一世的哥哥伊凡的孙女和布伦瑞克公爵的婚姻,都是一张张巨大的关系网,通过联姻、亲缘和互利关系将德意志诸多弱小公国同这一北方的庞大帝国紧密结合在了一起。菲辛的家族恰好也被编织在这张大网之中,而且关系还十分紧密。1739年,菲辛在奥伊廷见到她的从表兄彼得.乌尔里希的时候,就知道他的母亲曾是俄国公主,是彼得大帝的女儿。菲辛还知道有关彼得大帝另一个女儿伊丽莎白的故事,因为她差点就成了自己母亲的嫂子。
突然有消息传来,人们没有想到俄国皇位继承者正是伊丽莎白,即卡尔.奥古斯特公爵可怜的未婚妻。1741年12月9日,她通过一次政变废除了沙皇伊凡的统治与其母的摄政,这类政变在北方宫廷史上并不罕见。然而,残酷的命运使得这位新上任的女皇和她亲自挑选的未婚夫阴阳相隔,人们都知道她不仅对这位年轻的公爵心存柔情,也对他整个家族有着深深的牵挂。伊丽莎白要求别人将卡尔在世的兄弟的画像寄给她,而且她也没有忘记卡尔还有一个妹妹。所以可想而知,这个政变在菲辛家里引起了多么大的反响!约翰娜公爵夫人心里一定又回想起之前那位精于手相的神父所预言的情景来。如此大好时机,她立马就给这位女皇亲戚写了信,献辞祝贺。女皇的回信简直令人兴奋,字里行间无不饱含深情,还对他们一家的关切深表感激。这一次女皇还请求他们将自己的姐姐荷尔斯泰因公爵夫人的画像寄去,即彼得.乌尔里希的母亲。显然她在收集一组画像,不知这神秘的举动是为了什么。
很快这便有了答案。曾经被女皇安娜.伊凡诺夫娜[5]称之为“小魔鬼”的彼得.乌尔里希,也就是菲辛此前见过的那位从表兄。他与俄国皇室过近的血统使女皇心神不定。1742年1月,彼得.乌尔里希突然从长住的基尔[6]消失了,几周之后他出现在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女皇派人将他接来,宣布他为自己的继承人。
无论如何,这件事是确凿无疑了。俄国皇室中,菲辛母亲所在的荷尔斯泰因家族战胜了布伦瑞克家族。荷尔斯泰因家族是彼得大帝的后裔,布伦瑞克家族是彼得大帝的哥哥伊凡的后裔,这两位沙皇都没有直接的男性继承人,1725年以来,俄国皇室的历史就一直在荷尔斯泰因或布伦瑞克两大家族之间摇摆。如今,荷尔斯泰因家族占了上风,新的王储还没完全站稳脚跟,他的命运已然给自己名不见经传的德意志亲戚带去了莫大的荣耀,他的福泽还绵延到了斯特丁。1742年7月,腓特烈将菲辛的父亲提拔为陆军元帅,这显然是在示好伊丽莎白女皇和她的外甥。9月,俄国驻柏林大使馆的秘书向采尔布斯特公爵夫人呈送了女皇的画像,相框上镶嵌着华丽的钻石。年底的时候,菲辛陪同母亲去往柏林,她们委托了一位很有名望的画家贝斯内为菲辛画像,菲辛自己也知道这幅画像是要送到圣彼得堡去的,而且毫无疑问的是,这不仅仅是给伊丽莎白女皇一个人看的。
接着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改变。直到1743年底,由于采尔布斯特家族长房无嗣,遂由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的哥哥承袭爵位,他们全家都聚到了采尔布斯特庆祝圣诞,充满欢声笑语。这家人除了此刻的好运相伴,也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或许应该说是大胆的想法。就在愉快的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一位信使快马加鞭地从柏林赶到,这次带来的消息让约翰娜公爵夫人激动得险些失仪,就连她一向庄重的丈夫都大吃一惊。这一次,神谕终于兑现了,当初那位神父的手相术似乎就要成真了。这封信来自大公彼得的总管布吕默,专门寄给约翰娜公爵夫人,信上邀请她和她的女儿立即前往俄国皇宫。
第二章 赴俄结婚
1
约翰娜公爵夫人和布吕默是老相识了。布吕默曾是彼得大公的家庭教师,后来跟着自己的学生到了奥伊廷,曾与公爵夫人见过面。他这次的来信很长,附有很多详细的指示,告诉公爵夫人得尽快收拾上路,尽可能地精减随从,只需带上一名贴身侍女、两名女仆、一名官员、一位厨师以及三四个侍从。等到了里加[7]的时候,便会有一支训练有素的近卫团将他们护送至皇宫的住处。信中还特别提到她的丈夫不得同行,她必须严格对此行目的保密,若被问起,则说是为了亲自向女皇的善意表示感谢。但是此事可以向腓特烈坦白,因为他也在这个秘密行动中。随函还附有一张可向柏林银行兑现的汇票,共一万卢布,以偿付旅途开支,这笔钱数目不多,主要是为了避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只要到了俄国境内,他们也就不需要操心钱的事了。
很明显,布吕默是代表女皇发出的邀请和指示,其实应该说是传达女皇的一道命令。不过他没有进一步指明女皇的意图,这个任务是由另一个人代劳的。在第一位信使到来两个小时之后,又来了第二位,这次来的是普鲁士国王的信函。腓特烈在信上称经过他本人的推荐和努力,女皇将选择采尔布斯特家的公主作为其外甥的未婚妻,一起成为帝国的继承人。事实上,此事确实与腓特烈有关,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自从“小魔鬼”彼得得以继承皇位,周围迅速燃起了张罗结婚的热情。俄国的宫廷比欧洲其他任何宫廷都更会耍弄阴谋,这里的每一位王公大臣,从彼得大公的前家庭教师德意志人布吕默,到女皇的御用医生法国人莱斯托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之所向的婚姻候选人以及志同道合的拥护者。有人说法国公主好,有人说波兰国王的女儿萨克森公主好,还有人说普鲁士国王的女儿更合适。萨克森公主有权势最大的政务大臣别斯图热夫的支持,一度成为最有希望的人选。后来腓特烈写道:“甘为俄国奴才的萨克森宫廷一心想把波兰国王的二女儿玛丽安娜公主嫁过去,好加强自己的势力…我认为,俄国的大臣们贪污腐败,拿未来皇后本人做交易,草率出卖婚约以牟取暴利,而波兰国王除了一纸空言什么也得不到……”
这位萨克森公主年方十六,秀外慧中,不仅是一位适合结婚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别斯图热夫认为这场联姻将有利于俄国、萨克森、奥地利、荷兰以及英格兰之间的统一,这意味着四分之三的欧洲都形成了联盟,与普鲁士和法国对抗便不在话下。然而,这场联盟没有实现,腓特烈竭尽所能地阻止了他们的结合。只要他再利用自己的妹妹乌尔里卡公主就能彻底击溃别斯图热夫一派,尽管乌尔里卡公主很符合伊丽莎白女皇的要求,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说:“我不忍心牺牲乌尔里卡公主。”他一度委托特使玛德菲尔特,得知玛德菲尔特资源有限,便让他去委托其法国同僚拉.舍塔赫第,但当时拉.舍塔赫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位拉.舍塔赫第在俄国新女皇上位期间可帮了大忙,但随后犯了糊涂,为自己不懈追求的职位付出了那么多,结果煮熟的鸭子还飞了。他离职之后又得以复职,但再也没有之前那般待遇了。政府也不再需要他做事,还要求他事无巨细都要先请示。恰好拉.舍塔赫第正在打听,女皇登基期间,腓特烈国王十分反感大公和其中一位公主的婚姻,不知现在是否还是如此。
腓特烈相当敏锐,正是他出主意,把画家贝斯内在柏林为菲辛所画的肖像呈给圣彼得堡。菲辛母亲的一个兄弟受托将这幅画像呈给了女皇。贝斯内年纪大了,画出来的肖像并不起眼,但是受幸运女神眷顾,这幅画像获得了女皇和她外甥的青睐。1743年9月,到了决定命运的一刻,玛德菲尔特接到腓特烈命令,一定要优先推荐采尔布斯特公主,如果女皇不同意,则推荐黑森达姆施塔特[8]家族的一位公主。玛德菲尔特和拉.舍塔赫第担心自身缺乏影响力,还请求了布吕默和莱斯托克的帮助,经拉.舍塔赫第证实,他们这几个人的联合行动获得了胜利。“他们极力向女皇证明,一个背景显赫的公主不容易听话……他们还巧妙地利用了几位牧师向女皇暗示两种宗教间存在的细微差别,笃信天主教的公主对俄国来说更加危险。”为了进一步论证他们的想法,他们可能还详细讨论了采尔布斯特公爵,拉.舍塔赫第说:“他(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是个很好的人,唯一的不足就是有点愚蠢。”总之,12月初的时候,伊丽莎白女皇命令布吕默写了一封信,几周之后,这封信从此颠覆了一个小小贵族宫廷的平静生活。
2
约翰娜公爵夫人和她女儿上路的准备已尽可能的精减,正如布吕默所要求的那样,菲辛甚至没来得及做一套新衣服就出发了。她们总共就带了“两三套衣服、一打长袍、一打袜子和手绢”。既然到了俄国之后什么都不缺,那么她们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赶紧出发。布吕默向女皇写信道:“她恨不得装一双翅膀好更快飞到俄国。”显然,公爵夫人并没有打算就女儿首次出现在俄国的事情大肆宣扬。看到她后来与腓特烈的往来书信,我们惊讶地发现,未来的大公夫人很少出现在她的计划中。公爵夫人此行去往俄国真的是因为菲辛有可能嫁入俄国皇宫吗?她到底有没有提及这件婚事?这些问题都令人怀疑。实际上,她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己,满脑子都是一些伟大的计划,她希望能在俄国得到一个与自己伟大想法相匹配的地位。她宣称将为自己的保护人腓特烈提供服务,并提前为此要求了一笔不菲的报酬。她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就是在做这些事。
菲辛是否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收拾行李的目的是什么?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产生了质疑。但是她已经意识到此行非同小可,绝不像她之前去汉堡和奥伊廷旅行那么简单。出发之前,她的父母发生了一次长久激烈的争执,她的叔父约翰.路易公爵为她举行了庄重的告别仪式,还满怀激动地送了她一件异常华美的礼物,那是一件绣着银线的蓝色织物,十分精美,所有一切都预示着此事非同小可。
不是在1744年1月10日就是在1月12日,他们出发了,并无变故。镇上为约翰娜公爵夫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告别宴会,她向贵宾们敬了酒,这个酒杯还保留在采尔布斯特的市政府里。不过,他们出发前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公爵临别前轻拥女儿,随后将一本厚重的书塞进她的怀里,嘱咐她千万要小心保存,还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这本书很快就会派上用场。同时,他还交给妻子一封亲笔信,要她仔细阅读和慎重考虑之后再交给女儿看。他给女儿的这本书是海涅修斯关于希腊宗教的专著,这封亲笔信是他近期阅读和思考的结果,标题是《备忘录》,主要探讨菲辛若要成为大公夫人是否需要改变宗教这件事。这个问题在公爵心中是一块大石头,之前收拾行李时菲辛注意到的那场争吵,正是因此而起。菲辛的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做好全副武装,拒绝一切可能的诱惑,他为女儿准备的那本书正是服务于这一目的,就如同堡垒上的一门重炮。在这篇《备忘录》中,还有另一份嘱咐,其中既体现了德意志人的务实精神,又反映出采尔布斯特或斯特丁宫廷里的一些繁文缛节。信上对这位未来的大公夫人提出了诸多要求:对将来要依靠的人应当高度尊重和绝对服从;将自己丈夫的喜好置于一切之上;避免与身边任何人过于亲密;在聚会中不要与人单独交谈;管理好自己的零用钱,以免今后受到约束;不得操心政事。两个月后,菲辛体会到,父亲这番“热心的指导”让她受益匪浅,对此心存感激。
公爵夫人和菲辛在柏林待了一些时日,这是未来的俄国女皇生平最后一次见到腓特烈大帝。菲辛的父亲一路将他们送到奥得河畔的施韦特,在这里她和父亲永远告别了。公爵返回斯特丁,公爵夫人一行则要经过斯塔加德[9]和梅梅尔[10],继续朝里加行进。这次的旅途实在不太愉快,尤其是在这样的季节,雪倒是没有下,但天气足以冻得她们母女二人戴上面罩,这一路上也没有舒适的住所可以休息。尽管先前腓特烈向普鲁士的市长和驿站站长们介绍过赖因贝克伯爵夫人(约翰娜公爵夫人旅途中所用的名字),也没能改善母女俩的处境。“驿站的客房太冷了,”公爵夫人写道,“我们不得不凑合在驿站主人的房间里,这个房间简直像猪圈一样,丈夫、妻子、看门狗、家禽和孩子们全都睡在一起,他们歪七扭八地躺在摇篮里、床铺上还有炉子背后。”过了梅梅尔之后,条件大不如前,现在甚至连一个驿站都没有。公爵夫人一行人乘坐的马车至少得要24匹马来拉,现在这些马还得管农民借。越往北越可能遇上风雪,他们在马车后面绑上了雪橇,看起来就像一道风景,但是却让前行变得更加艰难。他们行进得很慢,菲辛在途经的某个国家喝啤酒还喝坏了肚子。
2月5日,他们到达米塔瓦[11],人马已经筋疲力尽。这次他们终于遇到像样的接待,想起自己一路上不得不改称赖因贝克伯爵夫人,还不得不住在那些邋遢的驿站里,约翰娜公爵夫人那暗自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在这里第一次感到满足。米塔瓦驻扎着一只俄国的部队,指挥官沃叶柯夫上校以最大的热情接待了他们,毕竟这是他们女皇的亲戚。
第二天,他们就到了里加。就像在一出舞台剧里一样,场景总在突然之间变换。公爵夫人在写给丈夫的信里激情澎湃地描述了这场意外的剧情。人民和军队在小镇入口列队等待,副省长杜尔戈鲁奇公爵在场指挥,同样出席的还有另一名高级官员谢苗.基里洛维奇.纳里希金,他是前任俄国驻伦敦大使。在通往城堡的路上有一辆战车在鸣放礼炮。接待这些外宾的城堡金碧辉煌,所有的房间都布置得高贵华丽,每个门口都有哨兵把守,每个楼梯处都有听差待命,大厅里在击鼓鸣乐。几千盏蜡烛点亮了整个会客厅,到处都是人,大家遵守着宫廷礼仪,身穿庄重的制服或华美的礼服,穿戴着闪闪发光的钻石、天鹅绒、丝绸、金子,互相吻手或鞠躬,简直是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宏大场面。约翰娜公爵夫人眼花缭乱,仿佛是在做梦。她在信中写道:“当我去用餐时,城堡外仪仗队的鼓声、笛声和室内的小号声一同鸣礼。以前受到邀请的时候,最好的情况就是有一支鼓乐队,但有时候连鼓乐队都没有。我总感觉自己是女皇陛下或者某位身份显赫的公主的一名随从,因为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盛大的欢迎仪式是为我举办的!”不过,她完全乐于接受此刻的一切。不知菲辛突然之间见到这样隆重的排场,会产生什么印象,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对她影响一定很深,伟大而神秘的俄国近在眼前,她仿佛提前尝到了未来拥有这一切荣耀的滋味。
2月9日,他们前往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女皇要求在莫斯科会见之前,他们得先在圣彼得堡待一段时间,并且要入乡随俗,准备好合适的服装。女皇事先便知道或猜到菲辛不会带多少衣物,所以出了这个巧妙的主意让他们好做准备。如果未来的大公夫人只有带来的那三套衣服和一打长袍,那在这名贵云集的宫廷中岂不是很狼狈?要知道伊丽莎白女皇有一万五千条丝裙和五千双鞋子!后来,菲辛似乎并未介意谈起自己初来乍到时的窘境。
几辆笨重的马车和其他装备全都留在米塔瓦了,现在有另一列车队带领母女俩登上人生巅峰。公爵夫人的信中记载着队伍的情况:
“1. 一支名为荷尔斯泰因近卫团的女皇的胸甲骑兵队,由一名中尉指挥;
2. 高级官员纳里希金公爵;
3. 一名御马官;
4. 一位伊斯梅洛夫斯基近卫团的长官,担任王室侍从;
5. 一位皇室总管;
6. 一位甜点师;
7. 多名厨师及助手,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个人;
8. 一名男管家和一名副总管;
9. 一个专门煮咖啡的人;
10. 八名男仆;
11. 两名伊斯梅洛夫斯基近卫团的掷弹兵;
12. 两名军需官;
13. 很多雪橇车和马夫。
众多雪橇车中,有一辆呈深红色,镶以金饰,内裹貂裘,配有丝绸软垫,上面放着女皇命纳里希金公爵带给我的皮大衣和丝绸被褥。我和女儿就坐在这辆雪橇车里,我们两人可以完全躺下来。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有一辆自己的雪橇车,不过条件可没这辆好。”
后来,约翰娜公爵夫人对这辆皇家雪橇车更是赞不绝口:“雪橇车很长,顶端是德国款式的椅子,上面挂着镶有银线的红色呢绒。下面铺着毛皮毯和很多垫子,还有好几层毛皮,上面还加盖了羽毛褥子和锦缎被子,躺下去非常舒适,简直就和在床上一样。另外,车夫的座位和车厢之间还有一个很大的空间,一方面是为了增加舒适感,无论路上遇到什么凹陷,我们都很少感觉到颠簸。另一方面这个空间还能摆放很多箱子,箱子里面可以摆些自己有用的物件,白天侍从们可以坐在这里值班,夜里仆人们还能睡在上面。这样的雪橇需要六匹马拉动,两两并排,不会乱套。这全部是由彼得一世发明的。”
1月21日,伊丽莎白女皇就离开了圣彼得堡。然而很多政要和部分外交使团还留在这边的宫里。在那个年代,移驾莫斯科是一件大事,不但需要携带大批的人力,还有家具等物品。女皇外出一趟需要十几万人,市区四分之一的人口都要跟着调走。此刻,法国和普鲁士两国大使急于赶在其他人之前见到公爵夫人和公主,两人一路快马加鞭,拉.舍塔赫第近期曾在返回俄国的途中与公爵夫人母女二人在汉堡见过面,一路上便在大肆吹嘘与二人关系亲近。近来公爵夫人发现身边众人开始极尽所能地献殷勤,这样的氛围中反而显露出一股阴谋和竞争的气息。她从早到晚都在接见宾客,整天穿梭在显要人物之中,适应着这场复杂的政治游戏,她保持优雅地应对一切,并且乐在其中。就这样过了一周,她累得喘不过气,而她的女儿比她表现得更好。公爵夫人给丈夫写信说:“菲辛的精力远比我充沛,”还特别强调说,“这样宏伟盛大的场面给她带来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似乎由此已经可见菲辛具有成为塞米勒米斯[12]女王的潜质。
确实如此,当下经历的一切在这个15岁的女孩儿心里悄悄开启了通往未来命运的大门,她还明白了如何才能造就和获得这些荣华富贵。她还参观了不久之前伊丽莎白女皇谋划夺取政权时曾住过的营房,见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英勇的掷弹兵,1741年12月5日夜里,正是他们守卫在女皇身边。这次的体验给内心萌动的菲辛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
公爵夫人在这纸醉金迷的日子中欣喜若狂。然而有人阿谀奉承,自然也有人警告威胁,他们的话都说得非常隐晦,可公爵夫人还是暗生焦虑。前面提到过一位有权有势的别斯图热夫,他对这门亲事怀恨在心,并不打算就此退出竞争。他求助了诺夫哥罗德的一位主教安布罗斯.舒赫科维奇,这位主教因为大公和索非亚公主过近的血缘关系而极力反对这门婚事,而且据说,他被萨克森宫廷用一千卢布收买了。这位主教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但公爵夫人也毫不示弱。对手对于她的某些特点有过一番议论,一是她性格过于轻率,连她自己都说自己捉摸不定;二是她总是吹嘘自己,宣称自己善于密谋策划,能够克服重大困难。不过她自己却觉得胜券在握。那么她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呢?自然是努力攻克这个与自己意见相悖的大臣。其实有一个解决措施,她早在经过柏林的时候就和腓特烈讨论过这种问题:要消除反对的声音就必须消除这名异己。腓特烈心中早有打算,公爵夫人到达莫斯科后,必须尽快除掉别斯图热夫,布吕默和莱斯托克会从中帮衬。
公爵夫人心中怀揣着如此宏图伟略再一次踏上了行程。
3
这段旅程与从柏林到里加的截然不同,这一程的驿站大多是宫殿官邸。雪橇掠过厚实的冰面,人马日夜兼程以在2月9日之前抵达莫斯科,赶上大公的生日。最后一站距莫斯科还有七十俄里[13],彼得大帝设计的雪橇套上了十六匹马,快马加鞭地跑了三个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不过旅途中间还是出现了一场意外,耽搁了行程。这辆装载着帝国未来的雪橇在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笨重的车厢不小心撞上了一间小木屋的屋角,雪橇顶部的两根铁棍被撞下来,差点砸死沉睡的母女二人,其中一根伤了公爵夫人的脖子,好在她包裹着那件皮大衣,缓冲了打击,而此刻的菲辛竟然还没醒。坐在雪橇前面的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近卫团的两名掷弹兵,他们被撞飞到雪地里,流着血,还脱臼了。队伍将两名伤员委托给村民照料,继续快马加鞭,终于在晚上八点赶到了莫斯科女皇的寝宫前。
伊丽莎白已经急不可耐,直接跑到了两排侍臣后面等待着客人的到来,她那位外甥更是急不可耐,全然不顾礼节,跑到了客人的住处,还没等他们脱下外套就冲进房间热烈欢迎。很快,他们就被带到女皇面前,这次的谈话非常理想,彼此之间充斥着某种微妙的情感联系,看起来是个好兆头。女皇深情地注视着公爵夫人,随即又迅速转过头走出房间。女皇看着公爵夫人的脸与那离世的未婚夫有几分相似,不禁潸然泪下,急忙出门来掩饰自己的泪水。在布吕默的指示下,公爵夫人上前亲吻了女皇的手,他们表现出的极度尊敬使得龙颜大悦。
第二天,菲辛和公爵夫人被同时授予爵级凯瑟琳勋章[14],伊丽莎白女皇告诉她们这是大公的意思。公爵夫人给丈夫的信中写道:“我和女儿简直过着女王般的生活。”至于那位位高权重的别斯图热夫,公爵夫人根本不需要亲自上阵对付他。彼得.乌尔里希上台之后,荷尔斯泰因人支持的法国和普鲁士的党羽都被吸引到俄国来,已经开始了一场密谋。莱斯托克似乎是这场策划的领导人,他推举了迈克尔.沃伦佐夫伯爵,因为这位伯爵在伊丽莎白女皇上位过程中帮了忙。公爵夫人密切关注的这位别斯图热夫是一位优秀的自由外交官,为什么这么说?原来他在出任俄国国务大臣之前,还为许多其他国家服务过。公爵夫人似乎对这场斗争的严肃性以及对手的强大缺乏正确的认识,但她记得腓特烈承诺过,一旦她的计划成功,就把奎德林堡修道院送给她妹妹,她实在想得到这座修道院。在腓特烈心里,别斯图热夫垮台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变革信号,很有可能带来俄国、普鲁士和瑞典的联合。公爵夫人盘算着,若能将自己的名字与这份成就联系在一起,该是多大的荣耀啊!她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有成就大业的能力,谁让她是个女人,并且还来自采尔布斯特呢。她以为自己参与的策划并不起眼,这是她犯的最大的错误,终有一天她会睁大眼睛认清事实,其实她陷入的是一座无底深渊。至于女儿的婚姻,她与此再无关系。她在写给丈夫的信中说:“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菲辛赢得了所有选票,“女皇看重她,皇位继承人爱慕她”。对于这一切,这位准新娘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呢?这个病恹恹的“基尔小孩”当初在奥伊廷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此刻是否有所改观?公爵夫人心里压根没有惦记这些问题。彼得是大公,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她觉得如果女儿对这样的幸福还不满意,那她的内心实在和其他德意志公主不甚相同。另外,这个病恹恹的小孩命中发生了这么重大的转折,那么就来看看他都经历了什么吧。
4
1728年2月21日,彼得.乌尔里希于诞生于基尔。荷尔斯泰因大臣巴谢维茨给圣彼得堡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安娜.彼得洛夫娜公主彼得大帝之女,伊丽莎白女皇的姐姐。诞下一名“健康强壮的男婴”,当然这只是对宫里这么交代,其实这个男婴一点也不壮实,而且以后也没有变得壮实。他三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医生说是死于肺痨。这个男孩儿体弱多病,因此耽误了他受教育。在他7岁之前,宫里给他在基尔和斯特丁都请了法国保姆,还有一位法国教师米勒。在7岁那年,他却突然被送到荷尔斯泰因近卫团去受训。于是他还没成年就已经成了一名士兵,驻守营房、打杂劳役、站岗放哨、阅兵游行他都参加过,士兵们低俗的一面也被他继承了,整个人粗鲁、多虑又吝啬。经过训练,他进入了近卫团。1737年,年仅9岁的彼得.乌尔里希就成了一名中士。按照规矩,他手握步枪在接待厅门口站岗,他父亲就在里面大宴军官。看着一盘盘美味佳肴不断从眼前经过,他不由得流下两行眼泪。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父亲就把他召回,任命他为中尉,允许他上桌一同进餐。后来,彼得继承了皇位,仍然很怀念这个时刻,在他心里这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1739年,彼得的父亲过世,生活彻底改变了。彼得有一位主管教师,他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荷尔斯泰因人布吕默,布吕默手下还带领着其他几名教师。呼列尔称赞布吕默“不同凡响”,但又指出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以最高标准来教育这位年幼的公爵,过多关注他所得到的地位而不是能力”。其他人对布吕默的评价则不是很好,法国教师米勒说他“驯马倒还可以,训公爵可就不行了”。布吕默似乎比较粗暴,完全不考虑这位学生体质较弱,时常过分地惩罚他,比如不让他吃东西,或是让他长时间跪在干豆子上。但是这个“小魔鬼”竟然顽强地存活着。他的血缘可以继承俄国和瑞典两国的皇位,因为有这样两种机会,他既要学习俄语,还要学习瑞典语。然而结果是他一种也没学会。1742年,彼得来到圣彼得堡,伊丽莎白对他的愚昧无知大吃一惊,于是她将他交给斯塔林管教。斯塔林是萨克森人,1735年来到俄国,是一名雄辩家、诗人,并研究了戈特舍德[15]哲学和沃尔夫[16]逻辑学等诸多领域。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教授,为宫廷庆典写诗,为女皇的剧院创作意大利戏剧,为庆祝战胜鞑靼人设计过纪念勋章,在皇家教堂指挥合唱,还为宫廷设计过焰火图样。
由此不难看出彼得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到的是什么教育。布吕默还作为总管留在彼得身边,据斯塔林报告,他比之前更粗暴。有一次,布吕默挥舞的拳头把年幼的彼得吓得半死,冲守卫大喊大叫寻求帮助,斯塔林不得不对布吕默的暴力行为加以干涉。
就这样,菲辛未来的丈夫逐渐成为一个恶习累累、有性格缺陷的人,暴躁又狡猾,懦弱又自大。他连篇的谎言令率真的菲辛大跌眼镜,正如后来他的怯懦使全世界大跌眼镜一样。有一天,彼得向菲辛吹嘘着自己与丹麦人作战的英勇事迹,菲辛便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在我父亲去世前三四年吧。”“可您那时才7岁吧!”彼得霎时间气急败坏。他依然这么瘦弱,身心皆不完满,发育迟滞且衰竭的躯体里还住着一个扭曲的灵魂。在约翰娜公爵夫人看来,如果菲辛想依靠和彼得的爱情在俄国站稳脚跟,对她肯定很不利。这个年轻人如此狼狈不堪,他们是否还会恋爱呢?
庆幸的是,菲辛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资源在俄国生活。如果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自己所说的故事是真的,那么她对自己这段时期的描述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她才15岁就已经展现出过人的才智,具备正确的观念、准确的判断以及令人称羡的敏锐洞察力,这些构成了她日后大部分的智慧,或者说是全部智慧。首先,她清楚地知道要想留在俄国,并且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人,必须先把自己当成一个俄国人。彼得就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菲辛很快就发现,彼得操着一口荷尔斯泰因的语言,身上带有强烈的德意志作风,已经造成了很多人的不适和不满。而菲辛则坚持每天半夜起床,温习俄语老师阿达杜罗夫教的功课。她经常不加衣服,光脚在房间走动,以此保持清醒,结果着了凉,不久之后生命垂危。
1744年3月26日,拉.舍塔赫第写道:“年轻的采尔布斯特公主罹患胸膜肺炎。”萨克森党振奋起来,但拉.舍塔赫第说女皇心意已决,不论发生什么事,萨克森党都不会得逞的。“女皇前天跟布吕默和莱斯托克说道:‘那帮人无机可乘。如果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幸离世,我也绝不会接纳一位萨克森公主,我宁可下地狱。’”布吕默也告诉拉.舍塔赫第他已做好打算,如果最坏的情况到来,不二候选人必定要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公主:“普鲁士国王先前嘱咐过若采尔布斯特公主落选了,则推荐黑森达姆施塔特公主。”尽管这份方案很鼓舞人心,但拉.舍塔赫第并不看好这个前景,他写道:“我一直都很看重公爵夫人母女二人,她们也相信我能促成她们的幸福未来。如果事情就此发展下去,我们将遭受极大的损失。”
当野心勃勃的竞争者们争斗不休的时候,索菲亚公主还在同死亡抗争。医生们提出放血治疗,遭到了她母亲的反对,于是就禀报女皇,但女皇此时却在三圣教堂的修道院里虔诚祷告。虽然她不经常去那儿做祷告,可每一次都会十分投入。五天过去了,病人还在昏迷中等待。终于,伊丽莎白女皇和莱斯托克赶到了,她立刻下令放血。可怜的菲辛失去了知觉,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女皇怀里。女皇为了抚慰放过血的菲辛,赐予她一串钻石项链和一对耳环,而公爵夫人却在心里计算着这些奖赏价值两万卢布。彼得也大方起来,献给菲辛一块镶了钻石和红宝石的表。不过钻石珠宝对于发烧可起不到什么作用,在接下来的二十七天,菲辛又放了十六次血,有时候一天之内要放四次。终于,由于菲辛自身生命力旺盛,身体结实,病情逐渐好转。这次持久而重大的危机似乎还给她的命运带来了决定性的有利影响。而她母亲几次三番和医生唱反调,与侍者发生争执,甚至折磨自己的女儿,引起众人不满。菲辛的叔父路易曾经送她一块精美的天蓝色织物,不知为何公爵夫人也从菲辛那里拿来,据为己有。显而易见,这个事件使得整个病房开始躁动,所有人一致谴责这位不像话的母亲,深深地同情着遭受母亲冷遇的菲辛。菲辛失去了那块布料,但是却因祸得福,并且还有其他收获。大家都知道她是为了学习俄语才染上的病,如今她在俄国人心中的形象更加亲近可爱。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光着脚,不惧严寒,彻夜学习她从未接触过的斯拉夫语言,这样的画面完全征服了所有人的心,成为一段传奇。据说,在菲辛病危之时,她母亲曾想传唤一位新教牧师来,菲辛却反对道:“叫他来干嘛?去请西蒙.托多洛斯基。”西蒙.托多洛斯基是一名东正教牧师,负责彼得大公的宗教教育,后来也同样负责大公夫人。
在这个时刻,索非亚公主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是怎么想的?这个决定一定很难。某些迹象标明,海涅修斯的专著以及父亲奥古斯特公爵《备忘录》里的忠告给她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她还在哥尼斯堡[17]的时候就给父亲写信说:“我祈求上帝赐予我力量来抵抗我将受到的一切诱惑。主必会倾听您和母亲的祷告,赐予我这份恩典。”玛德菲尔特却对此表示担忧,他写道:“有一个问题一直使我犯难,即公爵夫人认为或假装认为公主永远都不会改信东正教。”有一次,公主因教皇的讲课而感到惊扰,他还请来了牧师。对于一个在路德教氛围中长大的德意志公主改信东正教所遇到的困难、克服这些困难所需的时间以及解决道德问题的过程,菲辛在后来谈及自己的经历时提出了一些看法。1766年8月1 8日,她给格里姆的信中提到为她儿子保罗挑选的结婚对象符腾堡公主,说道:“一旦选定了她,就马上让她改变宗教,这个过程至少得要15天……为了抓紧时间,已让帕斯杜科夫赶去梅梅尔教她基本的俄语,先学会用俄语做忏悔。”
不过,大公夫人在病危时拒绝新教牧师相当于否认了童年时期就树立的信仰,召唤托多洛斯基就等于是承认改信东正教,这件事为她赢得了众人的信任。从那时起,菲辛在俄国的地位得以巩固。她相信,不管未来发生什么,这个笃信东正教的纯朴民族都会支持她,人们也支持她的兴趣爱好以示回报。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将一个身份低微的德意志公主和伟大的斯拉夫民族嵌在一起,这一份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契约使他们形成了命运共同体,直至死亡将其分开。这种联系、这份契约就从这一刻生根发芽。
1744年4月20日,索菲亚公主大病初愈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她依旧面色苍白,女皇便赐了她一盒胭脂。尽管如此,她还是吸引了万众目光,并且是善意的目光。宫廷的冷漠气氛因她而逐渐消融明朗,将来某天还会因她大放异彩。彼得也表现得更加殷勤和坦白,只不过他这样是为了告诉他未来的妻子一件事:他已和女皇的一位名叫拉普开娜的侍女互通私情。这名侍女的母亲最近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她自己也得离开宫里。彼得本打算与她结婚,却不得不屈从于女皇的命令。菲辛感到一阵脸红,仍然感谢大公愿意向她吐露心中的秘密。显而易见,这二人同床异梦,未来并不光明。
5
这段时间以来,公爵夫人沉迷于她的外交事业,与特鲁贝茨柯依家族还有贝茨基等人交上了朋友。她还举办沙龙,汇集了一切反对当前政治体系的人,即别斯图热夫的所有政敌:莱斯托克、拉.舍塔赫第、玛德菲尔特、布吕默。她组建了一个内阁,玩手段、耍阴谋,轻狂的脑袋中满是一心向上的热情。她想,作为驻俄大使以及腓特烈最珍贵、最优秀的盟友,腓特烈一定会对她赞赏有加。她只看到事业的成功和奎德林堡修道院都尽在股掌之中,却没看到脚下的万丈深渊。
1744年6月1日,伊丽莎白女皇又去了一次三圣教堂。这一次仪式周全,举行了庄严的朝圣,半个宫廷的人都跟着来了。彼得一世在叛乱时期曾在这个古修道院建过一座避难所,他曾发誓,继承皇位之后,只要去莫斯科就要举行朝圣。索菲亚公主身体尚未痊愈,无法陪同女皇出行,公爵夫人也留下来陪她。但三天后,信使带来了女皇的信,要求母女二人一同参加朝圣,并在三圣教堂出席入场仪式。她们刚到那儿,彼得大公就来了,还没等她们安顿好,女皇也在莱斯托克的陪同下来了。女皇看起来有些不安,命公爵夫人跟她进了隔壁房间,莱斯托克一同去了。这次谈话时间很长,但菲辛并未在意,她一直在听彼得夸夸其谈。渐渐地,活泼的菲辛打破了彼得给人带来的局促感,让彼得玩兴大发,两个人愉快地谈笑着。突然,莱斯托克进来严厉地说道:“您该停一停了,”并对索菲亚公主说,“您最好赶紧收拾一下。”菲辛吃了一惊,彼得问莱斯托克这是什么意思,他回道:“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菲辛在回忆录中写道:“我非常清楚,他(大公)会毫不留情地抛下我。鉴于他这样的态度,我可以对他置之不理,但我不会对俄国的皇位置之不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那时就开始考虑皇位了吗?有可能。不过这是她在四十年后写的回忆录,肯定会夸大童年的一些印象,她谈到这个阶段时写道:“我看不见任何美好未来,是我的野心支持着我。在内心深处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使我从未怀疑我将来会成为俄国女皇。”这里很明显夸大其词了,还带有先验论的影子。但是彼得的皇位确实能够让这位少年老成的公主产生一些幻想。一直以来,人们对于彩礼都会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就连十五岁的新娘都很会盘算。
女皇很快就走了出来,满脸通红,公爵夫人跟在后面神情激动,眼含泪水。两个孩子还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脚,被莱斯托克一番话吓得忘了该做的事,他们一看到女皇便急忙跳了下来。这个场景似乎消除了女皇的怒气,她微笑着上前拥抱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个秘密很快就揭晓了。原来一个多月以来,公爵夫人一直处于敌人给她设好的雷区之内而不自知,自以为他们都很好对付,然而这个地雷却爆了。
法国的拉.舍塔赫第侯爵返回俄国,时年三十六,被誉为当时最优秀的外交官。在宫廷里,成功取决于是否讨人喜欢、能否取悦他人,他身材高大,成熟优雅,颇具绅士风度,像他这样的人注定能在宫里谋得要职。据说他运气好,早就在宫里讨得欢心了。他制定了一个计划,艰难地说服凡尔赛那边采用了这个计划,促使别斯图热夫下台好换取俄、法两国之间的一个协议。俄、法之间曾为此协议争论许久,和“皇帝”这个称号有关,彼得大帝之后的继承人们使用“皇帝”称号是心照不宣的事,但尚未明文记载,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官方文件上也从未写过这个称号。这次拉.舍塔赫第收到的国书中却写明了这个称号,他把这些国书留在自己身边,以待别斯图热夫倒台后交给其继任者。伊丽莎白女皇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很快宫里其他人也知道了。这名法国外交官利用自身优势,可直接与女皇接触,而不必通过她的政务大臣。他滥用权势不说,还低估了伊丽莎白女皇。
伊丽莎白女皇肖像
彼得一世的这个女儿既好动又懒散,既爱寻欢作乐又喜欢处理国务。她梳妆打扮能花上好几个小时,且十分独断专行,有时一个签名或一道命令能让人等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纵欲无度伤害身体,宗教狂热损害理智,用我们今天的话可以说她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德布列特男爵在一份报告中提到,1746年俄国和维也纳达成了一项协议,1760年在续签这项协议的时候,她刚写下“伊丽”二字,一只黄蜂落在了笔头,她就没有继续签字,拖到六个月后才把签名补全。
约翰娜公爵夫人这样评价她的外貌:“从前伊丽莎白女皇身材高挑匀称。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发胖了。圣艾弗列蒙描述霍顿斯.曼奇尼大公夫人的时候说:‘相较她现在苗条的身材,她要是再胖点会更好看’,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女皇陛下。她的长相无可挑剔,鼻子虽不够完美,却也是耐看的。嘴唇优雅的弧线之间像是藏着无尽的柔情蜜意,永远看不腻,这张嘴就算只会说出斥责的话,听起来也是可爱的。珊瑚色的唇间露出珍珠般的皓齿,没有亲眼见过根本无法想象。我对她深邃的双眸印象深刻,看起来像黑色,但其实是蓝色,所有温情都生自这双眼睛。她额头生得俊俏,有一双黑色的眉毛,浅亚麻色的头发柔顺均匀,只要轻轻一梳就很别致。她浑身散发着贵族气质,神采奕奕,举止大方,谈吐优雅,礼仪周到。总之没有人能比得上她,无论是容貌、脖子还是双手都独一无二。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绝无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