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的牧场

四个人的牧场

杜卫东

汽车拐进海清坝牧场旁的土路,行不多远,便看到草原深处的一顶蒙古包,像是一朵美丽的蘑菇云,降落在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上。远处,蓝天如洗、白云飘飘,蓝天下有几处移动的黑点,那该是觅食的牛群和羊群吧?

四木一指车的前方,说主人来迎接我们了。我收回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见一个汉族装束的中年汉子正挥舞着双手跑来。他约摸四十来岁、身量不高,剪一个平头,肤色已被草原风吹得黝黑。四木停下车,探出头和他打招呼,那汉子向我们拱拱手,一脸灿烂的微笑。他的牙齿很白,双眸黑亮黑亮的,像一潭沉静的秋水,让人能感觉出他内心的纯净。

四木告诉我,他叫谭立波,是海清坝牧场的男主人。

谭立波转身一路小跑,搬开了牧场的栅栏门。然后又高举着右手,伟岸地引领我们的车开到蒙古包前。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正在那里等候。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二十年前,他还是北京一家餐厅的厨师,手艺好却讷于言的那种。偶尔餐厅里的“美眉”和他开个玩笑,还会脸红。谁也没有料到,丘比特之箭偏偏就把他和一个蒙古族姑娘串到了一起。那女孩儿叫通力嘎,高挑个儿、长发披肩、唇红肤白,是个叫小伙子容易产生想法的美女,暗送秋波或者直接发动攻势的想来不少。可是通力嘎偏偏就把要执子一生的手伸给了这个只有初中文化,长相一般的汉族小伙儿。直到今天,问起他们怎么走到了一起,是谁先暗送的秋波?夫妻俩都含笑不语,只是深情地对望一眼。

那一眼被我捕捉到了:温柔、默契、欲语还羞。像是荷叶上的露珠,吧嗒一声融进了清澈的池水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过了四张儿的大男人会有这么多情的一瞥。相知相恋的过程有多么温馨、多么浪漫,抑或多么坎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心早已连在了一起,像重新捏过的两个泥人儿,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其实,让我心醉的还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牵手,牵手后小情侣的选择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们服务的饭店本来很红火,作为后厨的头牌和男孩儿追逐的店花儿,两个人的日子令多少进城打工的同龄人羡慕?上班时一个掌勺、一个传菜,闲暇时,逛逛故宫、赏赏红叶、看看电影、压压马路,兜里的钱包也足以支撑起这些美丽的时光,那时的北京天还是蓝的,没有令人逃无可逃的雾霾。可是,这一对小情侣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想象的决定:回内蒙古草原去创建自己的牧场。

北京——内蒙;繁华热闹——荒寂艰苦,这一切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天悬地隔。

那年月,还没有“创客”这个词,而他们应该是最先的创客。因为行色匆匆,我没有来得及深谈,不知道是什么点燃了他们心中创业的激情,或许是谭立波从饭店日益增多的客流上看到了人们对绿色食品的需求?因为他们饭店卖的羊肉都来自内蒙古草原。或许是通力嘎太思念那久违的奶茶了?总之,他们离开了北京,回到了内蒙古的巴林草原,用打工的积蓄创建了自己的牧场。

那个日子值得记取,是一枚镶进生命之册的金色书签。

由此,一篇感人的童话渐渐展开。偌大的牧场只有夫妻两个,纵马跑出几十里地,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偶尔有一只鹰在天边掠过,就会引发他们心中好一阵激动——千里草原上不仅有他们在牵着青春奔跑,还有许多高贵的生命与神同在。夜晚,躺在空寂的草原上仰望星空,他们更加浮想联翩:如果地上的一个人对应天上的一颗星,那么他和她在哪儿呢?牛郎和织女的爱情令人感慨,可是夫妻俩却不愿意站在天河的两边,一年才有一次难得的相会。他们要做两颗靠得最近的星,彼此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在这篇童话中,孤独一转身,化作浪漫爱情的坚守;寂寞一声吼,变成超然物外的旷达。原来只要胸中有爱,冬日的雪花就是一首纷纷扬扬的诗;夏天的酷热也会成为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呢!

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在巴林草原上搭起了那顶属于自己的蒙古包。它像一颗钻石,折射了他们青春的全部光华。前后二十个年头,两个人就在海清坝牧场用勤劳和汗水装点着自己的人生。后来,一对双胞胎女孩儿在草原上降生了。冬去春来,如今已长成了十六岁的大姑娘。姐妹俩随妈妈,眉眼俊俏、身材高挑,从小就能歌善舞,现在就读于市艺术学校。寒暑假和逢年过节,她们依然会回到生养她们的牧场,帮父母放牧牛羊。面对着草原上叫不出名字的那么多野花,也会幸福地回味起童年难忘的时光。

两口子创业的故事是浪漫的童话,也是愚公移山式的寓言。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牛羊、有鲜花、有牧草、有清风、有夫妻对唱的情歌,也有狂风、有烈日、有冰雹,有狡猾的狐狸和凶悍的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羊肥了、牛壮了、牧草茂盛了,两个女儿也像天使一样长大了。那么,幸福是像云朵一样被草原风吹来的吗?望一望谭立波黝黑的面庞、瞅一瞅通力嘎粗糙的皮肤和脸上细碎的皱纹——当年,那可是像水仙花儿一样灵秀呀!你就知道收获的来之不易。我问谭立波,苦吗?谭立波用手揉着因生活的磨砺而有些凸起的骨关节,说习惯了。正值国庆,牧草略显泛黄、野花也开始凋零了,想一想即将走来的冬季呢?地冻天寒、大雪封路,夫妻俩要穿越风霜与寒冷,该付出怎样的辛劳?况且,已是二十年一如既往的穿越,这其中的酸甜苦辣怎是“习惯了”三个字可以概括了的!只是,他们天性达观,勤劳坚韧,所经历的艰辛和即将面对的艰辛,不经意间,就淹没在他们不时漾出的笑容里了。

四木是内蒙古有名的诗人。他的诗有温度、有悲悯,有情怀。同时,他也曾经是一位忠于职守的乡镇党委书记,人如其诗,对草原、牧民有着一种永远也扯不断的情缘。他告诉我,如今小两口儿的牧场有五百多头牛,两千多只羊。不算羊绒羊毛和农产品贸易的收入,仅牛和羊每年出栏一项就能有二三十万元的进账。说这话时,四木特别高兴,不大的眼睛嗖嗖放光,嘴笑得合不拢。喜悦之情像烧开的水,顶得壶盖盖也盖不住。

作为诗人,他当然会为爱情感动;作为书记,他更有理由为收获骄傲。

为招待我们,夫妻俩特意杀了一只羊。这是草原上最隆重的待客之礼:烤全羊。谭立波当过厨子,自然使出了浑身解数。羊烤的正是火候,表皮酥脆、肉色焦黄,在吱吱冒油的肉上撒一层孜然和细盐,还没吃呢,口水便要淌下了。我们用刀子切一块鲜嫩的羊肉,喝一口美味的奶茶,感到这里的生活已经被爱和诗意浸洇。

不是吗?因为通讯信号不好,电视节目不清晰,每年春节,通力嘎会自编自演一台家庭春晚。妈妈唱歌,爸爸拉琴,姐妹俩翩翩起舞。勾得星星都要探头探脑地向蒙古包里张望,弯月也会含笑向这一家人送来祝福呢。

难熬的是谭立波外出谈生意的日子。通力嘎想丈夫了,丈夫想通力嘎了,要通个电话可不容易。通力嘎要拿着手机跑到老远的小山包上去接。她知道,哪个山包的信号强,哪个山包的信号弱。能听到丈夫的声音,跑几个山包都乐意。谭立波呢,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听到了来自草原深处的问候,心里也像抹了蜜一样甜呢!再累,也不会感到疲惫。

夫妻俩照料我们享用烤全羊,他们的笑容像抑制不住的泉水,从心里咕嘟咕嘟冒出来,荡漾在脸上。

我说,合唱一首草原的歌吧。四木刚才爆料:通力嘎能歌善舞,谭立波的男高音也颇有磁性,这个小个子男人虽然不爱说话,但唱起歌来却很投入。谭立波望了一眼通力嘎,通力嘎笑着点点头。夫妻俩一点也不扭捏,谭立波唱低音部,通力嘎唱高音部,动听的《鸿雁》便在蒙古包里回响: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

真是琴瑟和鸣,夫妻俩的演唱令人动容。歌声里有不尽的乡愁,也有他们难忘的青春岁月。一壶酒,独对苍天;两个人,相依为命,寸心誓与长相守。想一想共同经历的那些日子,眺望一下明天即将升起的太阳,歌曲中蕴含的情感被夫妻俩演绎得悠远蜿蜒,直抵内心。

一曲未完,我的眼睛里已经含了泪水。

四木又提议,立波,你们的双胞胎女儿是学舞蹈的,请她们为北京来的客人跳个舞可好?正巧小姐妹进来献茶,在大家的掌声中,爸爸打起拍子,妈妈哼着曲调,姐妹俩跳起了欢快的草原舞,轻如飞燕、美若彩蝶。一时,我有点恍惚,竟不知置身何处。原来,枯燥寂寞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这样有滋有味儿;天堂与俗世,并非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天河。两者的转换,有时只依人的心境而定。

盘桓半日,终要离开了。人生多有不舍,只是,春风杨柳离别路,毕竟车船留不住。

我们走出蒙古包,太阳正准备交班。它喷射着炫丽的余晖,一朵朵火烧云燃烧起来,弥漫了大半个天空,像是展开的一幅五彩锦缎。没有到过草原的人,真的很难想象夕阳下草原之秋的壮美与辽阔。谭立波和我们依依惜别,两个小姐妹站在爸爸的身后腼腆地看着我们,显出了少女的羞涩。通力嘎用“蒙普”——蒙古族普通话热情地招呼我们明年再来,说明年夏天的巴林草原一定更美。她把美字读成了一声,听上去充满民族风情,蛮有味道。

汽车启动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家四口站在那里一直冲我们招手。我们有我们的远方,他们有他们的牵挂。在他们的身后,是那顶绽放在晚霞中的蒙古包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海清坝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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