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聆齐白石先生谈艺
启 功[1]
齐白石先生的名望,可以说是举世周知的,不但中国人都熟悉,在世界各国中,也不是陌生人。他的篆刻、绘画、书法、诗句,都各有特点,用不着在这里多加重复叙述。现在要写的,只是我个人接触到的几件逸事,也就是老先生生活中的几个侧面,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生活、风趣,对于从旁印证他的性格和艺术的特点,大概也不是没有点滴的帮助吧!
我有一位远房的叔祖,是个封建官僚,曾买了一批松柏木材,就开起棺材铺来。齐先生有一口“寿材”,是他从家乡带到北京来的,摆在跨车胡同住宅正房西间窗户外的廊子上,棺上盖着些防雨的油布,来的客人常认为是个长案子或大箱子之类的东西。一天老先生与客人谈起棺材问题,说道“我这一个……”如何如何,便领着客人到廊子上揭开油布来看,我才吃惊地知道了那是一口棺材。这时他已经委托我的这位叔祖另做好木料的新寿材,尚未做成,这旧的也还没有换掉。后来新的做成,也没放在廊上,廊上摆着的还是那个旧的。客人对于此事,有种种不同的评论,有人认为老先生好奇,有人认为是一种引人注意的“噱头”,有人认为是“达观”的表现。后来我到过了湖南的农村,才知道这本是先生家乡的习惯,人家有老人,预制寿材,有的做出板来,有的做成棺材,往往放在户外窗下,并没什么稀奇。那时我是一个生长在北京城的青年,自然会“少见多怪”了。
我认识齐先生,即是由我这位叔祖的介绍,当时我年龄只有十七八岁。我自幼喜爱画画,这时已向贾羲民先生学画,并由贾先生介绍向吴镜汀先生请教。对于齐先生的画,只听说是好,至于怎么好,应该怎么学,则是茫然无所知的。我那个叔祖因为看见齐先生的画大量卖钱,就以为只要画齐先生那样的画便能卖钱,他却没想,他自己做的棺材能卖钱,是因为它是木头做的,如果是纸糊的即使样式丝毫不差,也不会有人买去做秘器。即使是用澄心堂、金粟山纸糊的也没什么好看,如果用金银铸造,也没人抬得动啊!
齐先生大于我整整50岁,对我很优待,大约老年人没有不喜爱孩子的。我有一段较长的时间没去看他,他向胡佩衡先生说:“那个小孩怎么好久不来了?”我现在的年龄已经超过了齐先生初次接见我时的年龄,回顾我在艺术上无论应得多少分,从齐先生学了没有,即由于先生这一句殷勤的垂问,也使我永远不能不称他老先生是我的一位老师!
齐先生早年刻苦学习的事,大家已经传述很多,在这里我想谈两件重要的文物,也就是齐先生刻苦用功的两件“物证”:一件是用油竹纸描的《芥子园画谱》,一件是用油竹纸描的《二金蝶堂印谱》。那本画谱,没画上颜色,可见当时根据的底本并不是套版设色的善本。即那一种多次重翻的印本,先生描写的也一丝不苟,连那些枯笔破锋,都不“走样”。这本,可惜当时已残缺不全。尤其令人惊叹的是那本赵之谦的印谱,我那时虽没见过许多印谱,但常看蘸印泥打印出来的印章,它们与用笔描成的有显著的差异,而宋元人用的墨印,却完全没有见过。当我打开先生手描的那本印谱时,惊奇地、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话:“怎么?还有黑色印泥呀?”及至我得知是用笔描成的,再仔细去看,仍然看不出笔描的痕迹。惭愧呵!我少年时学习的条件不算不苦,但我竟自有两部《芥子园画谱》,一部是巢勋重摹的石印本,一部是翻刻的本板本,我从来没有从头至尾临仿过一次。今天齐先生的艺术创作,保存在国内外各个博物馆中,而我在中年青年时也曾有些绘画作品,即使现在偶然有所存留,将来也必然与我的骨头同归腐朽。诸位青年朋友啊,这个客观的真理,无情的事例,是多么值得深思熟虑的啊!这里我也要附带说明,艺术的成就,绝不是单靠照猫画虎地描摹,我也不是在这里提倡描摹,我只是要说明齐老先生在青年时得到参考画的困难,偶然借到了,又是如何仔细地复制下来,以备随时翻阅借鉴,在艰难的条件下是如何刻苦用功的。他那种看去横涂竖抹的笔画,又是怎样走过精雕细琢的道路的。
齐先生送过我一册影印手写的《借山吟馆诗草》,有樊樊山先生题签,还有樊氏手写的序。册中齐先生抄诗的字体扁扁的,点画肥肥的,和有正书局影印的金冬心自画诗稿的字迹风格完全一样。那时王壬秋先生已逝,齐先生正和樊山先生往来,诗草也是樊山选定的。齐先生说:“我的画,樊山说像金冬心,还劝我也学冬心的字,这册即是我学冬心字体所写的。”其实先生学金冬心还不止抄诗稿的字体,金有许多别号,齐先生也曾一一仿效。金号“三百硕田富翁”,齐号“三百石印富翁”;金号“心出家庵粥饭僧”,齐号“心出家庵僧”,亦步亦趋,极见“相如慕蔺”之意。但微欠考虑的是:田多为富,印多为贵,兼官多的人,当然俸禄多,但自古官僚们却都讳言因官致富,大概是怕有贪污的嫌疑。如果称“三百石印贵人”,岂不更为恰当。又粥饭僧是寺院中的服务人员,熬粥做饭,在和尚中地位是最为卑下的。去了“粥饭”二字,地位立刻提高了。老先生自称木匠,而不甘作粥饭僧,似尚未达一间。金冬心又有“稽留山民”的别号,齐先生则有“杏子坞老民”之号,就无从知是模拟还是另起的了。金冬心别号中最怪的是“苏伐罗吉苏伐罗”,因冬心又名“金吉金”,“苏伐罗”是外来语“金”的音译,把两个译音字夹着一个汉字“吉”字来用,竟使得齐老先生束手无策。胆大如斗的齐先生,还没敢用“齐怀特斯动”(怀特斯动是英语白石二字音译)。我还记得,当年我双手捧过先生面赐的那本《借山吟馆诗草》后,又听先生讲了如何学金冬心的画和字,我就问了一句:“先生的诗也必学金冬心了。”先生说:“金冬心的诗并不好,他的词好。”我当时只有一小套石印的《金冬心集》,里边没有词,我忙向先生请教到哪里去找冬心的词。先生回答说:“他是博学鸿词啊!”
齐先生对于写字,是不主张临帖的。他说字就那么写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他又说碑帖里只有李邕的《云麾李思训碑》最好。他家里挂着一副宋代陈抟写的对联拓本:“开张天岸马,奇异人中能。”抟下有“图南”印章。这联的字体是北魏《石门铭》的样子,这十个字也见于《石门铭》里。但是扩大临写的,远看去,很似康南海写的。老先生每每对人夸奖这副对联怎么好,还说自己学过多次总是学不好,以说明这联上字的水平之高。我还看见过齐先生中年时用篆书来写的一副联:“老树著花偏有态,春蚕食叶例抽丝。”笔画圆润饱满,转折处交代分明,一个个字,都像老先生中年时刻的印章,又很像吴让之刻的印章,也像吴昌硕中年学吴让之的印章。又曾见到他40多岁时画的山水,题字完全是何子贞样。我才知道老先生曾用过什么功夫。他教人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理论,是他老先生自己晚年想要融化从前所学的,也可以说是想摆脱从前所学的,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希望。当他对学生说出时,漏掉了前半。好比一个人消化不佳时,服用药物,帮助消化。但吃得并不甚多,甚至还没吃饱的人,随便服用强烈的助消化剂,是会发生营养不良症的。
有一次我向老先生请教刻印的问题,先生到后边屋中拿出一块寿山石章,印面已经磨平,放在画案上。又从案面下面的一层支架上掏出一本翻得很旧的《六书通》,查了一个“迟”字,然后拿起墨笔在印面上写起反的印文来,是“齐良迟”三个字。写成了,对着案上立着的一面小镜子照了一下,镜中的字都是正的,用笔修改了几处,即持刀刻起来。一边刻一边向我说:“人家刻印,用刀这么一来,还那么一来,我只用刀这么一来。”讲说时,用刀在空中比画。即是每一笔画,只用刀在笔画的一侧刻下去,刀刃随着笔画的轨道走去就完了。刻成后的笔画,一侧是光光溜溜的,另一侧是剥剥落落的。即是所谓的“单刀法”。所说的“还那么一来”,是指每笔画下刀的对面一边也刻上一刀。这方印刻完了,又在镜中照了一下,修改几处,然后才蘸印泥打出来看,这时已不再作修改了。然后刻“边款”,是“长儿求实”,下落自己的别号。我自幼听说过:刻印熟练的人,常把印面用墨涂满,就用刀在黑面上刻字,如同用笔写字一般。这个说法,流行很广,我却没有亲眼见过。我在未见齐先生刻印前,我想象中必应是幼年听到的那类刻法,又见齐先生所刻的那种大刀阔斧的作风,更使我预料将会看到那种“铁笔”在黑色石面上写字的奇迹。谁知看到了,结果却完全两样,他那种小心的态度,反而使我失望,遗憾没有看到那样铁笔写字的把戏。这是我青年时的幼稚想法,如今渐渐老了,才懂得:精心用意地做事,尚且未必都能成功;而鲁莽灭裂地做事,则绝对没有能够成功的。这又岂但刻印一艺是如此呢?
齐先生画的特点,人所共见,亲见过先生作画的,就不如只见到先生作品的那么多了。一次我看到先生正在作画,画一个渔翁,手提竹篮,肩荷钓竿,身披蓑衣,头戴箬笠,赤着脚,站在那里,原是先生常画的一幅稿本。那天先生铺开纸,拿起炭条,向纸上仔细端详,然后一一画去。我当时的感想正和初见先生刻印时一样,惊讶的是先生画笔那样毫无拘束,造型又那么不求形似,满以为临纸都是信手一挥,没想到起草时,却是如此精心!当用炭条画到膝下小腿到脚趾部分时,只见画了一条长勾短股的90度的线条,又和这条线平行着另画一个勾股。这时忽然抬头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大家,什么是名家吗?”我当时只曾在《桐阴论画》上见到秦祖永评论明清画家时分过这两类,但不知怎么讲,以什么为标准。既然说不出具体答案来,只好回答:“不知道。”先生说:“大家画,画脚,不画踝骨,就这么一来,名家就要画出骨形了。”说罢,然后在这两道平行的勾股线勾的一端画上四个小短笔,果然是五个脚趾的一只脚。我从这时以后,大约20多年,才从八股文的选本上见到大家名家的分类,见到八股选本上的眉批和夹批,才了然《桐阴论画》中不但分大家名家是从八股选本中来的,即眉批夹批也是从那里学来的。齐先生虽然生在晚清,但没听说学做过八股,那么无疑也是看了《桐阴论画》的。
一次谈到画山水,我请教学哪一家好,还问老先生自己学哪一家。老先生说:“山水只有大涤子(即石涛)画得好。”我请教好在哪里。老先生说:“大涤子画的树最直,我画不到他那样。”我听着有些不明白,就问:“一点都没有弯曲处吗?”先生肯定地回答说:“一点都没有的。”我又问当今还有谁画得好。先生说:“有一个瑞光和尚,一个吴熙曾(吴镜汀先生名熙曾),这两个人我最怕。瑞光画的树比我画的直,吴熙曾学大涤子的画我买过一张。”后来我问起吴先生,先生说确有一张画,是仿石涛的,在展览会上为齐先生买去。从这里可见齐先生如何认为“后生可畏”而加以鼓励的。但我自那时以后,很长时间,看到石涛的画,无论在人家壁上的,还是在印本画册上的,我都怀疑是假的。旁人问我的理由,我即提出“树不直”。
齐先生最佩服吴昌硕先生,一次屋内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吴昌硕的小幅,画的是紫藤花。齐先生跨车胡同住宅的正房南边有一道屏风门,门外是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架紫藤,那时正在开花。先生指着墙上的画说:“你看,哪里是他画的像葡萄藤(先生称紫藤为葡萄藤,大约是先生家乡的话),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呀!”姑且不管葡萄藤与画谁像谁,但可见到齐先生对吴昌硕是如何推重的。我们问起齐先生是否见过吴昌硕,齐先生说两次到上海,都没有见着。齐先生曾把石涛的“老夫也在皮毛类”一句诗刻成印章,还加跋说明,是吴昌硕有一次说当时学他自己的一些皮毛就能成名。当然吴所说的并不会是专指齐先生,而齐先生也未必因此便多疑是指自己,我们可以理解,大约也和郑板桥刻“青藤门下牛马走”印是同一自谦和服善吧!
齐先生在出处上是正义凛然的,抗日战争后,伪政权的“国立艺专”送给他聘书,请他继续当艺专的教授,他老先生即在信封上写了五个字:“齐白石死了”,原封退回。又一次伪警察挨户要出人,要出钱,说是为了什么事。他向齐先生表白他没教齐家出人出钱,因此便提出要齐先生一幅画,先生大怒,对家里人说:“找我的拐杖来,我去打他。”那人听到,也就跑了。
齐先生有时也有些旧文人自造“佳话”的兴趣。从前北京每到冬天有菜商推着手推独轮车,卖大白菜,由户选购,作过冬的储存菜,每一车菜最多值不到十元钱。一次菜车走过先生家门,先生向卖菜人说明自己的画能值多少钱,自己愿意给他画一幅白菜,换他一车白菜。不料这个“卖菜庸”并没有“六朝烟水气”,也不懂一幅画确可以抵一车菜而有余,他竟自说:“这个老头儿真没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换我的真白菜。”如果这次交易成功,于是“画换白菜”、“画代钞票”等等佳话,即可不胫而走。没想到这方面的佳话并未留成,而卖菜商这两句煞风景的话,却被人传为谈资。从语言上看,这话真堪入《世说新语》;从哲理上看,画是假白菜,也足发人深思。明代收藏《清明上河图》的人如果渗透这个道理,也就不致有那场祸患。可惜的是这次佳话,没能属于齐先生,却无意中为卖菜人所享有了。
[1] 启功(1912—2005),北京人。中国当代著名书画家、教育家、古典文献学家。曾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全国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故宫博物院顾问、国家博物馆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