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
倦客新丰[1],貂裘敝征尘满目[2]。弹短铗青蛇三尺[3],浩歌谁续[4]?不念英雄江左老[5],用之可以尊中国[6]。叹诗书万卷致君人[7],翻沉陆[8]。 休感慨,浇醽醁[9]。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10]。且置请缨封万户[11],竟须卖剑酬黄犊[12]。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13]?
[1]倦客新丰:此用马周事。马周,唐初人,仕太宗朝,屡言朝事,官至中书令。《旧唐书·马周传》:“马周字宾王,清河茌平人也。少孤贫好学,尤精《诗》《传》,落拓不为州里所敬。武德中补博州助教,日饮醇酎(美酒),不以讲授为事,刺史达奚恕屡加咎责。周乃拂衣游于曹、汴,又为浚仪令崔贤首所辱,遂感激西游长安,宿于新丰逆旅。主人唯供诸商贩而不顾待周,遂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独酌,主人深异之。”新丰,地在临潼东十五里。马周辞博州助教,游于曹、汴一带,继而西游关中临潼,所至受到歧视,故词中称之为“倦客”,即倦游作客之意。
[2]貂裘敝征尘满目:用苏秦落魄事。《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苏秦以连横诸国之策游说秦王,不被采纳,在秦羁留日久,陷于贫困潦倒的地步。
[3]弹铗:用冯谖(xuān)事。《战国策·齐策四》:“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铗,剑名。青蛇、三尺:均指剑。郭元振《宝剑篇》:“精光黯黯青蛇色。”韦庄《秦妇吟》:“匣中秋水拔青蛇。”《汉书·高帝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
[4]浩歌:高歌。
[5]江左:指江东。东晋建都建康(今江苏南京),以建康以东为江左。
[6]尊中国:使中国受到四夷的尊重。中国,华夏民族上古活动于黄河流域,以其地处于天下之中心,故称之为中国,外有四方四夷,遂以中国为我国之称。《礼记·中庸》:“声名洋溢乎中国。”岳飞《谢讲和赦表》:“盖夷虏不情,而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谿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垂,犹之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皆相对于四方少数民族而言。
[7]诗书万卷致君人:指儒生读万卷诗书,原本是要使皇帝成为尧舜之君。致君,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8]翻:反而。沉陆:陆地塌陷,比喻处境艰难,深陷而不能自拔。《庄子·则阳》:“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司马彪注:“当显而反隐,如无水而沉也。”陆沉所指,可以是作者的祖国,也可以是作者本人,两种说法都通,注者倾向后说。
[9]浇:指饮酒。《世说新语·任诞》:“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醽醁(líng lù):酒名。盛弘之《荆州记》:“渌水出豫章康乐县,其间乌程乡有酒官,取水为酒,酒极甘美,与湘东酃湖酒,年常献之,世称酃渌酒。”
[10]“有玉人怜我”二句:苏轼《千秋岁·徐州重阳作》:“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玉人,美如白玉的女人。
[11]且置:暂且放下。请缨:自请从军击敌。缨,缚敌人之绳。《汉书·终军传》:“终军字子云,济南人也。……当发使匈奴,军自请曰:‘军无横草之功,得列宿卫,食禄五年,边境时有风尘之警,臣宜被坚执锐,当矢石,启前行。’……上奇军对,擢为谏大夫。南越与汉和亲,乃遣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封万户:封万户之侯,万户为封邑。
[12]竟须:就应当。卖剑酬黄犊:卖剑买黄牛犊,弃甲耕田意。《汉书·龚遂传》:“龚遂字少卿,山阳南平阳人也。以明经为官。……上以为渤海(郡)太守。……至渤海界,郡闻新太守至,发兵以迎,遂皆遣还,移书敕属县,悉罢逐捕盗贼吏,诸持锄钩田器者皆为良民,吏毋得问。……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酬,报答。
[13]“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二句:甚,何以,为什么。贾长沙,贾谊。《汉书·贾谊传》:“贾谊,洛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谊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拜谊为梁怀王太傅。……是时,匈奴强,侵边,天下初定,制度疏阔,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贾谊遭谗被逐,经历与屈原相似,以世无知音,过湘水作赋吊屈原,因称之为“寂寞贾长沙”。这两句用反问语,意思是,为什么寂寞的长沙王太傅贾谊,要为时局而痛哭?
【点评】
这首词无题目,作年不易考知,但从全词感情之激烈震荡、悲呼愤慨看,应当是作者早期的词作。查辛弃疾于南渡伊始,即将其在同金军作战中获取的经验及分析南北形势所得出的理性认识加以总结,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秋,向主持南宋军务的江淮宣抚使张浚提出建议,要出奇兵攻取山东,进而收复全部失地。这时尚还在宋孝宗发动的符离之战前。宋军一出溃败后,他又于隆兴二年(1164)秋冬之际作《美芹十论》进献于朝,更加全面地分析了宋金对立以来的双方形势,提出加强政治、军事、经济力量,进而战胜敌人的各项策略,并重复了他在两年前提出的战略决策思想。但所有这一切进言和上书,都没有在南宋最高决策阶层中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支持,南宋最终还是在隆兴二年(1164)十一月同金人再次签订了屈辱的和约,使辛弃疾的全部希望和热情都化作了一腔悲愤。此词开篇即以三个进言不从而身处下僚的古人的遭遇相比拟,表明这首词确实是作于隆兴议和之后不久。而乾道元年(1165)辛弃疾江阴军签判任满后,宋廷改派他任广德军通判,职务虽有晋升,却仍然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州官吏。这和词中“不念英雄江左老”(广德军在今安徽广德,正是当时江左之地)的感慨颇相符合,因知必作于乾道元年无疑。全词激烈悲壮,有长歌当哭之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