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社成立于崇祯二年己巳(1629)的尹山大会,至崇祯六年癸酉(1633)举行虎丘大会,省内外来赴会者多达几千人,当时各地名气较大的文社皆统合于复社的旗帜下。复社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迅猛发展,成为中国历史上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士人团体,并非出于偶然。晚明特有的社会文化土壤培育了复社这一特别的历史文化产物。
自万历年间(1573—1620)至明朝灭亡的数十年历史,被称为晚明。这段时期,是王朝即将变更的动荡时代,外族入侵,农民起义,社会各阶层产生了不同的心理与复杂的变化。这个被黄宗羲称之为“天崩地解”的时代,在世人的心中引起了各种骚动与不安。当时,儒学日渐衰微,各种庄玄佛禅学说竞相争鸣。阳明心学在士大夫集团中盛行,李贽刮起的狂禅之风和异端思想对中下层士人有深刻影响。旧的道德体系受到各种新学说的挑战,士人的价值观与思想结构面临重塑。
明朝立国以来,政治文化思想上显示出向正统与传统回归的倾向,文学上几次掀起复古主义的思潮。万历末年,以王世贞、李攀龙为首后七子的复古主张受到公安派、竟陵派的质疑,以三袁为代表的公安派与以锺、谭为首的竟陵派先后以性灵为旗号,批判复古派以剽窃模拟为能事的流弊。到了启、祯年间,公安派的后学流于轻率浮泛,竟陵派的末流走向刻峭冷僻,文坛的重心开始向江南文会之地倾斜。
有明一代,博取科考功名的士子们为了迅速掌握写作八股文的技法,取各种社艺、房稿、会稿等来模仿。当时社会上结社会友的风气浓厚,士子们结成各种八股文社,相互切磋,交流写作技巧,尤以江南一带的文社尤为兴盛。不同文社有不同的八股文法与家法。社艺选本是否畅销,与社的声名、选家的经济利益直接挂钩。为了获得更多的名与利,不少选家粗制滥造,大量伪经伪子的选本面世,造成士子们学无根柢、浮躁空疏的文风与学风。艾南英在《甲戌房选序下》中批评当时的选政:“故序既以正文体之事责备今之进士当多读书,而又责备今之为选政者尤必多读书,选政滥则天下之文章愈败坏而不可支。数年以来,伪经伪子虽作者不能无罪,然使无诸选手为之扬波助澜,大书特赞,则天下之士何由而见之?而其祸遂上中于国家。”
面对这样一种政治文化局面,一些士人站出来,提出尊经复古的主张,试图以正统的儒家道德伦理观念、传统的经史之学与雅正的文学思想来挽救当时的世俗人心,纠正空疏无学的文风。他们有着共同的信念与志趣,很容易走到一起,结成旨趣相近的文社。其中,张溥等人倡举的应社成为当时声气较广、影响较大的文社。其他诸如几社、匡社、南社等文社,与应社的宗旨、主张相近。在张溥强有力的号召与卓越的领导下,众多文社统合于复社,成为复社的组成部分。越来越多的生员们加入复社的队伍中,形成了中国古代社会最大规模的社团。
第一节 社会文化背景考察
复社兴起的因素相当复杂,关系到方方面面。张鉴在《书复社姓氏录后二》中曰:“考明季社事始末,虽盛合于娄东二张,要其萌蘖,实在明之中祀,殆其后风气所趋,至二张有不得不合之势,则明之国脉使然,虽人事,亦天意。”张鉴指出复社兴起不仅是人的作用,还因为“天意”使然。所谓“天意”,原有冥冥中外力操纵命运之意。在这里,张鉴用来强调明朝国运对明末社事的深刻影响,势必关注到从晚明政治、经济、世风、文化等方面的态势,来理解和评价复社产生的意义,实为有识之见。复社的发展与当时的社会与文化背景密切相关。
一、启祯政治与士人心态
明王朝在启、祯之际已处处显露出它无法遮掩的疲态。政治日益腐败,社会矛盾异常尖锐,加上内忧外患、天灾人祸,明王朝如西边落日,难挽颓势。当时,以魏忠贤为核心人物的宦官集团只手遮天,凶残地毒害东林党人,尤其是三吴人士。张溥追忆:“时大珰执衡逆逞,欲锄尽海内正人,钩党之祸,吴楚尤毒。”而趋炎附势之辈群起,助纣为虐,刊刻《三朝要典》及《东林党人榜》《东林点将录》等,企图一网打尽正直人士。“大珰之变,成于仓卒,而一时和之者,遂因其势以摇四海,聚正人而被以部党之名,加之燔灼。”阉党构造事实,诬指正人结党营私,矫旨逮系,滥施刑罚,杨涟、左光斗、周顺昌、魏大中等人先后在狱中毙命。
面对这种残酷局面,潜心苦读以博科名的士子们也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痛心国事,满腹悲愤。有的忍无可忍,带头反击魏珰,如杨廷枢、徐汧等人带领苏州人民阻止缇骑逮捕周顺昌;有的伺机待发,私下泄愤,如陈子龙回忆:“逆奄矫旨逮治周忠介公,吴民愤奋击缇骑至死。时道路汹汹,以为四方响应,将有汉末讨卓之举。予亦阴结少年数辈,诇伺利便,久之寂然,叹恨而已。则缚刍为人,书奄名射之,诸长老罔不詈童取赤族,不以闻之先君也。”
天启七年(1627,丁卯)八月,熹宗病死,思宗(即崇祯帝)即位,十一月,放魏忠贤于凤阳,道死,诏磔其尸。思宗为熹宗朝忠节死臣一一平反。死难者后人如黄宗羲、周延祚等得以一舒心中愤懑。思宗平定逆案的举措无疑给压抑已久的士人带来了新的兴奋与激励,天下士人喜形于色,皆谓“圣明之帝”。虽然思宗即位仅仅是明王朝在历史上的最后一抹余晖,这末日的灿烂给喜悦中的士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再次激发了他们建功立业、为国为民的心志。
国运多舛,天下大乱,士人们参政、议政之心变得更加强烈。他们以自己手中的刀剑——笔,写下一篇篇为熹宗朝中殉节的忠臣烈士彰显精神的散文。如张溥的祭文、墓志铭,最有名莫过于《五人墓碑记》,表彰五人“激于义而死”的壮举。再如《赠太仆寺卿周公来玉墓志铭》,张溥追述了周宗建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尤其是任御史期间,激于忠义而屡次上疏魏党;文中还指出:“自古外廷与内角不闻一胜者,岂尽不密哉?繇其阴贼著心,禁近势便也。周公踽踽奋身,以除左右之恶,不惮再三,欲匡王国而使正,公固不欲免,即欲免,其可得乎?”天启三年,周宗建回家乡,惨遭附逆的无耻之徒诬陷,下狱致死。读张溥此文,周公勇于进言、敢于任事的高贵品性,以及忠勇无畏的精神明于后世,可歌可泣。
谭元春的《吊忠录序》,则回顾了杨涟遭阉党毒手杀害的惨事,为今日得到昭彰而欣慰,“中丞杨公大洪以击魏珰二十四罪,逮系诏狱,榜笞刺剟,一身无余而死。当是时也,天下之人腹悲胆寒而不敢言。其后二年,今上深褒其忠,禠奸人以慰贞魂。郡伯胡公于毁巢卵翼之,又从而建祠之。海内知与不知,歌咏嘉乐,甚至稗官之家,编为小说、传奇之部,镌成图像,其于常山之血,侍中之发,若已成金铁星斗,不可朽坏。男子在世,此为大快,而国人哀之,犹为赋《黄鸟》”。东林党人不惜用血肉之躯与阉党做斗争,他们的忠义之心激励了当时及后世的读书人。
士人们不仅政治上承接了东林党人抨击时政、勇于斗争的精神,而且思想上深受东林学术的影响。万历中期以后,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学派继承与发展了程朱理学,抨击心学流派宣扬的“无善无恶”与“狂禅”之风,主张济世救民,务实致用。东林学派倡导的经世致用思想开始蔓延,成为与王学并行的社会风尚。随之,谈兵的风气也逐渐盛行。
随着明朝政局的剧烈变化及国运的岌岌可危,外有强敌清朝的虎视眈眈,内有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起义,战火连年。士人们的从军意识大大提高,越来越重视经济、战术、谋略等有用之学。他们好为大言,说大计。在他们的文集当中,谈论边塞地势、将相人才、兵策谋略的文章不胜枚举。陈子龙等人编辑的《明经世文编》中,收录了大量的策、对、议等实用性文章。赵园在《谈兵》中提到:“由《明经世文编》、明人文集看,越近末世危局,士人谈兵越有精彩。”谈兵成为文人社事的主要内容。陈子龙、李雯的《陈李唱和集》作于崇祯六年癸酉,周立勋序曰:“故能奋举藻思,博综渺义,每谈天下事,则壮往健决,莫不符会。”夏允彝序曰:“然二子者,皆慨然以天下为务,好言王伯大略,曲儒陋士,聚而非之,顾盼豁如也。”可见陈、李二人在切磋诗艺、酬唱应和中,亦常常谈论天下事,研究治兵谋略。
张溥、陈子龙、吴应箕等人都有不少谈兵之作,以张溥为例,他的文集中有馆课一类,是日常为弟子所开讲的内容,多为谈论天下大势的文章。内容有考察军事要塞,纵览山川形胜的,如《备边论》,指出:“四方之大,有一之不备,祸之发也。即于其所不备之地,然则掌固司险之职,顾可忽乎哉?要而论之,法详于前而令驰于后,则皆子孙之过也。”他在《山东论》中强调山东为形势的“要害之地”,“足为天下轻重”;《海防议》中详细指出苏州沿海之地的险要之处;《江防议》中分析了崇明、通泰两地是防御贼寇南下的关口。
有谈论权谋、阴阳、形势、技巧,挑选军事人才标准的,张溥有《兵论》,认为“将得其人,无贵乎兵之多也!多其兵,则必多为之食;一不继,而即因以为乱;不必其不继也,前后之赐稍盈杀焉,而大乱之萌即于焉起。故用兵之道,贵恤其死绥之义,而尤当诎其见盈之心”。张溥的《任边将论》讨论了任攻将与任边将之异同,指出帝王对边将应充分信任,知人善任,“固其志也!苟非俾事权、绝谗间,而示之以简佚宽厚,亦何以养数十年而不变乎?”在《选择将帅之术议》一文中,张溥分析了汉、晋、唐、宋及明高祖选举将帅之术,主张文武之道合一。张溥还有《备倭论》《马政论》《治夷狄论》《女直论》等策论文章,都从各个方面讨论治国大计。
有讨论品性、士风、朋党、宦官、君子与小人等话题的,张溥有《士品臣品议》《拟兴民行端士习以正人心以固邦本疏》《忠清仁辩》《古今才诚合一大臣论》《立朝以正直忠厚为本论》等文章。当时的士人们对此类话题很热衷,纷纷拿起笔来,各抒己见,精辟地分析了品性的高低,朋党的区别,君子、小人的差异。李雯有《朋党论》三篇,文中多有精彩独到的见解,如“小人之党精于小人,精则纯,纯则胜;君子之党不精于君子,不精则离,离则败”,“汉唐以前朋党之名恒在小人,汉唐以后朋党之名恒在君子”等等。复社诸子的文集当中,这一类的议论极多,如陈子龙有《别邪正》的策论文,吴应箕有同题作。士人们结社的目的之一,就是共同结伴来砥砺志气。
这股经世致用的思潮显示:明末,有相当一部分士人摆脱了左派王学的佛禅思想影响,正面现实及外部世界,关心国家与民生,萌发了挽狂澜于将倒的宏大志向。这是明末文人以天下为己任的自觉精神的反映。风气所致,议政、谈兵成为士人们相互交流的中心之一,有助于他们之间的了解与沟通。而共同的心理背景也促使他们相互吸引,相互靠拢,结成一个拥有共同思想和奋斗目标的社会团体。
二、日渐卑下的世风与士风
明中叶以后,太湖周边地区的经济迅速发展,资本主义开始萌芽。这一带包括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嘉兴、杭州、湖州等地,人口密集,市镇众多,水路交通方便,各地商人云集,贸易兴盛。至明末,这里已经成为集农业、手工业、商业于一体的全国经济中心。随着经济的发展,奢侈之风渐渐盛行。加上阳明心学对士人思想的渗透,尤其是李贽刮起的一股“狂禅”之风对社会的中下层影响深远。当时的人们逐渐怀疑传统的道德价值体系,注重个性的解放、自我的感受与现世的快乐,日益追求物质享受,生活方式日趋浮靡。
天启年间,魏忠贤手握大权,排斥异己,有不少士人卑躬屈膝,媚事阉党,以称功颂德为能事,士气越发卑微。古风渐渺,流风趋下。官宦贪污受贿,欺压百姓;一般士人攀附权贵,求名逐利;普通百姓讲究吃穿用度,风俗渐靡。郎瑛的《七修类稿》卷十五“世道”条记载:“富贵易溺,道义难行,近惟科目取人,举业日盛而经学浅也,人心尤入于利。故贿赂公行而礼幣无,志铭太甚而史书非,谄谀日盛而风俗薄,在上者好古矫俗不能保其位,在下者特立操行不能存其身,真欲痛哭流涕也!”趋利便易的风气影响了士人们的价值取向与精神面貌,他们的思想发生急剧改变,由传统的儒家思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趋向于放浪不羁、注重自我感官享受,由秉持忠义节操转向趋名逐利,甚至寡廉鲜耻。
当时,社会上出现了一类四处游历以交结权贵、专事经营以博功名的士人,同时招摇撞骗,混吃混喝,影响极坏。张采的《游客说》就描述了这一类人物:
游客,不审所由称,前此绝不闻。
余临上归,稍见告。然亦孝廉上公车。及罢,道经故人部,问候倌。故人则寻交际。既名下士,辄担簦,远走干有司。既不必名下士,板镌诗若文一二册,即负名下持要人牍,远走干有司。有司冀游闲声,且惧腾谤,事惟谨。或先通大府,挟大府临守令,事益谨。间遭夷鄙,伉者谩骂,葸者强颜受,必厌所欲去。吴故孔道,缙绅,及废吏,下至方技,络绎即次。则居间讼狱,若有司承奉,判牒送某,呼持牒史,语富人,具若干金,否则不牢狴。夫千金之家,岂有千金?不过田庐器物,俄责若干金,必黜田拆庐、变易器物应,急不得三之一,将立破。
噫!士农工商,先王别为四民。故士循礼义,安乡里,守己谨分。农修树艺,笃稼穑,先时备潦熯。百工竭智力,日夜务所务。商则调泄贵贱,衡量子母,历寒暑,逐道路。各有恒业,统曰恒产,斯有恒心,而天下治。今既儒衣冠,与有司廷让,则士矣,乃袭商术;且商箧高赀,大者千万,次不下什佰,彼儒衣冠者皮面尔?然不闻贾劫民财,旅夺官政,则拟商当不受。
虽然,于客乎何尤?实维主者。主者任天子郡邑,寄子惠下民,所御惟法。故法一则民安。苟无犯而加赎刑,则是以法敛财;苟丽辟而幸免,则是以生死权利。以法敛财,则富者莫保;以生死权利,则贫者莫服,而富者有恃以逞。若是,则天下恶得不乱?岌乎其乱,犹客是徇。徇客,则境内有力者,皆得持其上。于是廷如市,有司如侩,客及境内有力如贩。问所鬻,则惟下民;问所高下,则惟天子法。一日寇至,令曰执干戈以卫,得乎?
有人曰:“是杨朱行,将蔑而恩,离而情,奈何?”曰:“余求友声,切胞与,讵不通往来。但惠必归德,如郭元震遇书生,范纯仁遇石曼卿,倾橐捐麦舟。则振乏,仁也;通财,义也。仁与义,宁靳诸?倘取官中物,即不度,况鬻下民,高下天子法,以充报赠。此无他,廉耻不明,故士行不立;士行不立,故客轻去其乡,而主者轻用其法。使廉耻明,则人不倍本行,不求外势,不昧公道以结私惠。则四民有常,即盗贼何自起?斯治乱攸系,可无辨。”
或谓游客者,文之尔。通称为秋风,言所至凋落;或为抽丰,言分乃羡溢也。吴旧守陈公默庵,有谢客榜。辞云:“我丰,任尔抽。今丰安在?毋落客事。”一时播笑,回车去。是知源清流清,源浊流浊,大致弗爽。然则学士大夫,禁足一室,音问不越郊圻,绝物奈何?曰:“孔子亦云朋自远来,即文章推史迁,未尝不历九州,阅险易,第义利断断,则不家食吉矣。”
这一篇长文中,张采首先描绘了士人与有司交际的各种丑恶现象,影响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从而提出士农工商应该各安其分。而一些士人儒衣冠,袭商术,劫民财,夺官政,使地方政治日益败坏。这类士人即为游客,四处打秋风。要杜绝这种打抽丰的士人,必须是地方长官立身谨慎,执法严明,行仁义,明廉耻,则士行立,民安定,天下大治。
在《题钱侯誓辞后》与《钱侯荣升序》两文中,张采盛赞了太仓知州钱肃乐拒谢游客的高风亮节。至弘光朝,张采的《在礼言礼疏》一文再次指出士人“廉耻道丧,嚣薄日滋”,以至于“北边贼至,皆生员先率趋迎。及先帝既崩,臣乡处处鼎沸,皆生员先率唱乱”,而败坏士习主要有两类人:一是“窃附高流者,专经未通,辄板行所肆课,号曰名士”;一是“平日挟持长吏,横议是恣,复干要人牍,往来他郡邑,号曰游客”。
直到晚清,这类打秋风的士习仍然盛行于世。晚清四大谴责小说都描绘了此类人物与现象,除《老残游记》中的“游客”老残为人正直高洁以外,其他皆为张采所指的一类人,四处打秋风。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十五回“论善士微言议赈捐 见招贴书生谈会党”中,(吴)继之道:“这风声传了出去,那一班打抽丰的来个不了,岂不受累么?”《官场现形记》十七回“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中描写的人物魏翘就是靠抽丰过日子的。《儒林外史》中描绘游客之丑态最为淋漓尽致,如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写周进变为打秋风的游客,“会试举人,变作秋风之客;多事贡生,长为兴讼之人”。此类人物在《儒林外史》的第四、十七、三十二、四十四、五十一回,都频频出现。
面对软靡的世风与士风,当时的有识之士心忧国运与世途,决心通过复古的举动来振衰俗,返淳古,彰举忠孝节义,扶正人心。张溥的《正风俗议》一文专门讨论了如何改变风俗的问题。他首先描述了士人缺乏节操的种种行为,“风俗之不古也,士子为甚。逆珰之乱,献谄造祠者倡于松江;奴酋之横,开城乞降者见于永平。于是天下争言士子之变,沦胥已极,几甚于尧时之洪水、周初之猛兽”;然后指出各种不良的风气习俗,如衣着穿戴僭越礼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贫者衣食无着而富者奢侈浪费;再指明令人忧心的并非这些风俗,而是“人心”,“今日之人心,莫患乎讳道学之名而指六经为迂阔,不乐闻封疆之急而幸目前为苟安”,世人学无根柢,心无忠义,必须“示以风厉之权而明其赏罚之道”,从而使他们明了自己有责任于国家的兴亡,奋勇杀敌,收复失地。
士风软靡,随之而伴的是学风的鄙陋。当时的士人乐于便易,游谈无根,或剽窃前人,或取径低下,学风空疏颓弊,文风鄙俚浅俗。张溥在《答周勒卣书》中指出:“当今经业堙颓,士鲜实学。世所号为魁然者,咸取径时体,掇其不伦之辞,自名诡特。”如何改变士习学风呢?复社的士人们选择了复古的途径,倡导经史之学来振兴古学,提出文章的写作应以六经为根本。据《复社纪事》载:“(崇祯元年)先生(指张溥)以贡入京师,纵观郊庙辟雍之盛,喟然叹息曰:‘我国家以经义取天下士垂三百载,学者宜思有以表彰微言,润色鸿业。今公卿不通六艺,后进小生,剽耳佣目,倖弋获于有司。无怪乎椓人持柄,而折枝舐痔,半出于诵法孔子之徒。无他,诗书之道亏,而廉耻之途塞也。新天子即位,临雍讲学,丕变斯民,生当其时者,图仰赞万一,庶几尊遗经,砭俗学,俾盛明著作,比隆三代,其在吾党乎!’乃与燕、赵、鲁、卫之贤者,为文言志,申要约而后去。”面对浇薄的世风士习,及新君即位的励精图治,张溥勃兴了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与责任感,以尊经重史来改变俗学。这段记述还说明,张溥有意结交来自各地的贤能之士,以文会友,申明志气,订立盟约。
在当时,同心同德的士人们纷纷靠拢,结社会文,试图以文章为工具,挽回世道人心。如以吴应箕、徐鸣时为首的匡社,合七郡十三子之文行于世,社名“匡”,即有“匡正时俗”之意;以周钟主盟的应社,“应”即取“同声相应”之意;以张溥为首的复社,取“兴复古学,务为有用”之意;而陈子龙等人的几社,冀“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之义也”。侯峒曾在《持声社序》一文中指出:社“盖将以企望德义,奖化风俗,非为艺文设也”。明末文人举社事,不只是诗酒唱和,消遣娱乐,而是有着匡正世风的现实目的。由此可见,明末纷纷涌现的各种文社,它们的成立有着共同或近似的目的,就是对当时的世俗、士习、学风和文风有所匡扶。相同的目标与相似的主张,使士人们走到一起,达成共识,相互砥砺,携手共进,最终形成庞大的社团组织。
三、文人结社与八股取士
(一)社的起源
复社兴起与明人结社风气的浓厚密切相关。追溯文人结社的来龙去脉,先看杜登春《社事始末》中的一段分析:
夫社何昉乎?考之《礼》,勾龙为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又王以下皆立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注:大夫以下包士庶,成群聚居,满百家得立社,为众特置。宋杂记载弓箭社,诸阃帅都行之。王桢《农书》载锄社,合千家治田,有不任田者,众力助成之。此推本助彻之意行于乡族者也。其见于他书者,栾布厚报有德,燕齐间为社,号栾公社。董京逍遥吟咏,宿白社中。白居易与香山九老结香山社。远公与十八贤同修净土,号白莲社。文潞公与富郑公集洛中士大夫为耆英社。大抵合气类之相同,资众力之协助,主于成群聚会而为名者也。明季诸公,本是名以立文章之帜,建声教之坛,其亦取诸治田者之通力合作、守望相助已尔,取诸香山耆英之不论贵贱、不拘等夷、同事于笔墨讨论之间已尔。
杜登春首先考察了社的来历,最早与祭祀、礼法有关,大夫以下满百家即可成群立社。后来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产与生活当中也出现社,地方的军事组织有弓箭社,民间的老百姓有锄社,它们的成立是出于通力合作,相互协助;而文人士大夫出于共同的志趣或信仰,同心协力,结社聚会,如栾公社、白社、香山社、白莲社、耆英社等。从而指出明末文人建坛结社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相互协作、平等交流、共同切磋、襄举文事。
(二)社的命名
古人结社,其命名有多种由来。社之得名,或取诸社之宗旨,如复社、几社、应社等明末社团多采用此种命名方式。或因之组织者或成员,如栾公社、耆英社等。或因之结社地点,如香山社、白莲社、武林读书社等。以社集所在地为社名较为常见,万时华在《沈昆铜瑞芝亭近艺序》写沈士柱、舒宏绪与自己三个人在瑞芝亭读书,取是亭以名其社。或缘于形式,如随社,艾南英的《随社序》:“麻城王屺生自黄州入南昌,上广信至临川,梓其征途所录名曰《随社》。……若夫社之为名,起于乡闾党族、春秋祈报之说,而士因之以缔文。至于相距数千里而名之为社,则古未前闻也。”艾氏指出:王屺生从湖北至江西,将沿途所得文章结集名为随社,集中文章成于不同地方,相距可达数千里之遥,却仍为同一社集。随社之随,既有沿途随意掇拾之意,也包含着社集形式自由随意的含意。
(三)结社目的
明人结社,最主要的目的是以文会友,在谈艺论道中提高诗文的创作技巧,从中取得进步与乐趣。贺贻孙的《藜社制艺序》一文描述了文人创作时的状态及与友人讨论的情景:“夫文亦有砥砺焉,当其收视反听,专志凝神,经营惨淡,四顾踌躇,恍然躍然,深自许也。业自许矣,忽跂而望,曰吾友其许我乎?业许我矣,能无今是而古非,共是而独非乎?业无之而不许我矣,则是我友果不我欺也。我果无负于我友也,犹且展转低徊,或歌或笑,或嘿或语,或千里而命驾,或睹面而犯颜,或送一难而终日动色,或争一鲜而终身衡决。谓夫琴瑟之专一,不若丝竹之殊调也;有心者之同,不如无心者之不同也。其不同者乃所以为同也,岂区区呼号侪类以为同也欤哉?”从中可以想象朋友之间切磋文章时相互质难、期许、争辩的兴致和趣味,在各执己见的背后,是相互之间的信任与深厚的友情。
(四)社的分类
明代社事最为繁兴,文人结社的形式多种多样,根据组织的特点来划分,主要有如下两种:
其一,成员、地点、社约相对固定的,如武林读书社、中州雪园六子社。侯方域的《雪园六子社序》曰:“吾向者雪园之君子,有若吴子伯裔、伯胤、徐子作霖、刘子伯愚,尝与吾二三子为之;其从而为之羽翼者,莫不以文采自著,而以躬行相砥,甚盛事也。无何,雪园有寇难,四子者死,余与贾子开宗散而之四方,徐子作肃与其侄世琛,采橡栗,挥锄田野,雪园之社虚无人焉。”按文中所述,在遭遇寇难之前,雪园六子社的人员基本确定,结社目的鲜明,切磋文章,砥砺躬行,社事活动在同一个地方定期举行,内容也有所规定。这样的社相对稳定,有凝聚力。
其二,时间短暂、成员不定、组织较为松散的,这一类的社往往是士子们在金陵、京师两地应试时所结,如崇祯元年,艾南英在金陵与刘斯陛、甘元鼎、王徽、沈寿民、沈士柱、周铨等人所结的偶社,“皆邂逅倾盖,定交杵臼之间”。再如艾南英在《国门广因社序》中记述:“戊辰春,会稽徐介眉、蕲州顾重光、宜兴吴圣邻纠合四方之士聚辇下者订定因社,是年社中得曹允大为礼部第一人。庚午、辛未之试,旧社皆集,乃复寻盟而增之为广因社,于是中礼部试者复六人。而予罢归,过济上,则圣邻行馆寓焉。”这样的社有临时起兴、随聚随散的特点。
(五)八股文制度与文社的勃兴
自明太祖朱元璋规定以制义取士后,科举制度日益完善,士人间的接触、交往越发频繁,谈论八股技艺渐渐成为士人社事的重要话题。据陆世仪的《复社纪略》记载:“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义始重。士既重于其事,咸思厚自濯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取友,互相砥砺,多者数十人,少者数人,谓之文社。即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可见文社的兴盛受到了科举制度的刺激与影响。
万历末年以后,各地以揣摩经义、应付科考为目的的文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如罗万藻在《鉴湖社序》说:“国朝以经义取士二百余年,太平之治,皆由此出。而士以草莽之器,一旦谟议庙廊、垂勋竹帛者,当其俯首制艺时,才猷德器,所磨炼以入用之途,惟此为最细。故八股之制,代相崇重,而海内名社,各从其方以起。二十年间,亦文字号称极盛之日矣。”指出有明一代,八股文的创作受到推崇与重视,至明末更甚,海内名社各推一方之制艺。几社诸子以经世之学、诗文创作为重,其社事的兴起也有着科举的目的。《社事始末》载:杜麟征对夏允彝说:“我两人老困公车,不得一二时髦新采共为薰陶,恐举业无动人处。”杜、夏二人为了提高八股技艺,希望吸纳出色的人才来一起开展课艺活动,遂敦请文会。
八股取士的科考制度对文社的发展影响极大。有关八股技法的讨论成为文社的重要话题,社员平时的读书、练习也多数为了科考而准备。文社将成员的社艺结集成册,刊刻于世。社稿的流传,有助于扩大文社的名气与影响,吸引更多有才学的士人加入。《复社纪略》卷一载:以吴应箕、徐鸣时为首的匡社文章行世已久,“至是共推金沙(指周钟)主盟,介生乃益扩而广之:上江之徽、宁、池、太及淮阳、庐、凤与越之宁、绍、金、衢诸名士,咸以文邮致焉。因名其社为应社,与莱阳宋氏、侯城方氏、楚黄梅氏遥相应和。于是应社之名,闻于天下。”八股社艺的结集发行,有助于社的张大声气。
一方面,有名的选家挑选某场某房士子的应试文字刊刻成集,这些房稿的发行对于提高个人声誉及文社的名声极有用处;另一方面,选家本人或其弟子、同社社员等在科考中胜出,也有助于其制义文字及选本的流传。《复社纪事》载:“四年辛未,伟业举礼部第一,先生(指张溥)选庶吉士,天下争传其文。”庚午、辛未,张溥、吴伟业师徒连捷成进士,还有多个复社人士中榜,复社声气更广,人人争相入社。而张溥所选的制义选本《表经》脍炙人口,盛传天下。文社领袖对于弟子、社员的极力推荐,使他们的名声扩大、文章流传,有利于应试时引起考官注意,中试机会更大。《复社纪略》卷二记载张溥奖掖后进不遗余力,每岁、科两试,均通过各种方式推荐社中士子中试。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抢着加入复社,成员队伍更加壮大,遍布大江南北的浙、苏、皖、豫、闽、鄂、陕、鲁、黔、晋、粤等十余个省份。
影响事物形成与发展的因素总是多方面的。复社的兴起与晚明特殊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有着密切关系。明朝复杂的政治局面、吴中人士与中央政治的关系、江南经济的发展与市镇的繁荣、科举制度以八股文写作的要求、明代文坛几次掀起的复古思潮、文人结社的传统与结群论文的风气、吴中独特的文化与风俗、当地群众运动的勃兴等种种因素,都与复社的建立、发展是离不开的。当然,还离不开人的因素,具有各种才干的士人的共同努力,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最具影响力的文人社团组织得以形成与迅速发展。
第二节 张溥的个人才能及对复社兴起的作用
复社的兴起与发展有赖于领袖的作用,张溥在士人当中有强大的号召力与组织能力,能够团结优秀的士人在他的周围。而张溥可以成为复社的领袖,与他拥有强劲的个人魅力与出色的领导才能分不开。
其一,张溥有着超乎常人的刻苦自励的精神。《复社纪略》卷一载其少时遭家奴欺侮,洒血书壁,立志光耀门户,遂发愤读书。《明史·张溥传》记载:“溥幼嗜学。所读书必手钞,钞已朗诵一过,即焚之,又钞,如是者六七始已。”七录斋的得名由此而来。张采的《庶常天如张公行状》亦记溥母织麻佐其读书,日夜取成书断章手录,篇篇投火,盛赞“其勤学殆天性”,笑谓:“世间节录本侈行,公如存者,充栋矣。”《庶常天如张公行状》中,张采还颇有兴致地追忆起两则趣事:张溥解棕设饧,误渍墨,口辅尽黑而不自知;读书至灯尽,窗外亮,疑天明,原来雪深一尺而不觉。由此可见张溥读书之刻苦与专注。小时候因庶出而遭受欺侮的经历,磨砺了张溥的心志。他耐清苦,有毅力,勤奋上进,不着眼于虚名荣利。出众的人品、渊博的学识与敏捷的文才,使张溥在交游当中容易获得对方的认可与赞赏。
其二,张溥心平而性厚,孝悌忠信,以诚待人,虚己择友。张采的《天如稿序》曰:“天如少孤,事母尽色养。与诸兄弟处,小大有伦,美恶有方。即今一日中,不在膝下,则坐斗室。其于迩声色、殖货利,不啻不好,且又恶焉。七录斋中,几案尘积,绝无耳目玩,或童子跛倚酣睡,未尝顾问。及骤闻孝悌忠信之言,五伦攸系之事,辄正襟谛听,流连不能已。闻之其数岁时候已如此,此无他,专内者遗外,志大者略小,其天质然也。天如素爱君烈文才。及君烈夫妇相继殁,遗腹孤不及匝岁,寒月单覆。往之交君烈者,散莫恤。天如携归,抚育过所生,复择子幼女字。嗟夫!贵贱之际,人辄忘交,况乎其生死?且死者未尝有知己之言者乎?以人之子为我子,而家之中无不以为我子焉。难矣!”张溥在沈承死后,抚其遗腹孤为子,并择张采女儿来订婚约。可见,张溥的确是一个重人伦、交有信、急于义的人。至于张采所言张溥不好声色货利,与现存明代的野史笔记记载稍有出入,或出于避讳,或时人好奇,如张溥与徐佛、杨爱的逸事。实情如何并不重要,名士配名妓,既为当时的时尚潮流,亦因这两种类型的人物相互吸引,相互欣赏,甚至相互影响对方的人格与观念。
张溥为人谦厚,文集中多有推举别人的话语,如赞扬周钟的选政之功及主持社事的劳苦功绩,《三科文治序》曰:“观乎斯际,介生之功大矣。壬戌以前,天下不知有文字也;壬戌以后,言文字者无人而不能也。”《房稿文始经序》又曰:“夫介生之功在天下,深矣!”张溥与周钟交契极深,纵算相隔遥远,两人心灵相通,进退与共,张溥《房稿表经序》中言:“去介生居五百里,动静语言,若与之应。”张溥对于门下弟子的揄扬也是不遗余力,张采《天如合稿序》曰:“若夫修明教术,推前引后,凡在门下,咸同忧喜;即小善微长,欣赏累日,以故从游遍天下。又心性然也。”张溥待人之真诚与宽厚是出于天性所然,这一点张采屡屡叙及,如《天如合稿序》:“惟觉天如心平且性厚。”随着张溥交游圈的扩大,他在士人中的名声越发响亮。
其三,张溥重名节,有气概,才华横溢。天启三年,张溥、张采造访周钟,三人“相得甚欢,辩难亘昼夜,订盟而别。溥归,尽弃所学,更尚经史,试乃冠军”。张溥以出色的制义文章得到士人的钦佩。天启七年十一月,思宗即位,除阉党,张溥作《五人墓碑记》,表彰五人当日为周顺昌被逮挺身而出,怒击缇骑,后来慷慨就死的正义之举。“此文风神摇曳,直逼史公,早为艺林所赏;而其发扬正义,彰阐幽潜,激劝之功,尤不可没也。”这篇文章广为传诵,大大提高了张溥的声名。《复社纪略》卷一载:“时魏珰败,鹿城顾秉谦为邑人所逐,避处娄中,溥、采率诸生驱之,檄文脍炙人口。”张溥、张采这一举动,得到了众多士人的敬仰与尊重,张溥的檄文也为人称道,传遍天下。
张溥具有出众的才华与学识。试看陈贞慧《山阳录》之《又二子篇·张太史溥》:
天如好读书奥丽,喜宾客,卷十行俱下,削稿无元不窥。所雠有《十三经注疏》《通鉴纪事本末》《历代名臣奏议》《汉魏百名家》凡数百卷。其文丰蔚典赡,兼家丞、庶子之长。崇祯丁丑,余与仲驭(周镳)、朗三(梅朗中)诗酒楼上,见其宾客辐辏,幨帷如云,口授吟谣,手校坟典,筝歌赏笑,五官并应,绝叹为二刘更生。未几而玉殒兰摧,同辈伤焉。然至甲申三月三,光雾涨,九庙烟飞,风流都尽矣。天如之死,未为不幸也!况思曼才情,茂先书乘,炳烺当世者乎?
陈贞慧回忆了当年目睹张溥与宾客相与谈艺的情景,将之与刘向相提并论,叹赏之情溢于字里行间。再如张采的《天如合稿序》曰:“天如材质通敏,凡古今载纪,无不泛滥辞章,考厥故实。所为文既师表一时,复刻志经济,近仿眉山著史论,几几伯仲。要此非其所止。余尝谓昌黎韩子,振起衰敝,然道不甚行。门人张籍之徒,犹未尽帖服,贻书规讽。殁四百年,得欧阳子,而后推尊于人人。吾党相期,虽不以韩欧为归,第以文词论,则韩欧之后,能不以继绪之事、任诸天如乎?”赞扬张溥的文词继韩欧之后得文道大统,所著史论堪比苏洵。
张溥才思敏捷,读书写作时,侍史有六七个之多也忙个不停。张采《西铭近集序》记道:“张子日高起,夜分后息,起即坐书舍,拥卷丹黄,呼侍史缮录,口占手注,旁侍史六七辈,不暇给。”友人问序,张溥往往一挥而就,文辞俱美,“至撰文赋诗,楮不加点,笔无停毫,江洪萧文琰共叩铜钵,响绝即就,语语六通三明,登峰造极”。张采的《庶常天如张公行状》记曰:“书生故人子,挟册问,无用剥啄,辄通坐,坐恒满。四方尺牍,又咄咄应。而张子俯仰浩浩,所著述可一间屋,岂中材之子、能万一几及乎?”张溥杰出的才华以及对朋友的赤诚热心,有求必应,使他博得众人的爱戴。
其四,张溥有兼容并包的胸襟与调和各方的才干。计东《上太仓吴祭酒书一》中回忆孙淳、吴、吕云孚等人始创复社,颇为杨廷枢所不快,后尹山大会,应社并入复社,全靠张溥调和两人间的矛盾。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三载:“赖天如先生调剂其间,而两社始合为一。”计东亦曰:“当日纷纷社集文字者,若《南彦》《天下善》《人文聚》诸书,与复社之《国表》一集三集四集,颇相龃龉。独西铭先生一人大公无我,汲引后起,且推鱼山先生主持复社之意,故能合应、复两社之人为前矛后劲之势。”
崇祯元年,张溥选贡入京,与诸士为成均大会,宇内名卿硕儒皆愿折节订交,名满京都。张溥先后与张采、周钟、杨廷枢、徐汧、宋存楠、杜麟征、夏允彝、王崇简、米寿都、陈肇曾、罗万藻、艾南英、章世纯、朱健、朱徽等人结燕台社。燕台诸子结社出于共同的政治倾向,他们目睹阉党对东林党人的压迫,心忧时局的败坏与世风的颓敝。蒋逸雪指出:“则燕台社组织之动机,已是对于污浊政治之反抗;此后牵涉政治问题,无宁谓为当然。”盟友中,有来自娄东、金沙、吴门、松江、都门、闽中、江右等地的士人,他们与张溥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日后,这些人多成为各地文社的魁首,率领成员并入复社。此年,张溥亦与严渡定交,严渡为武林读书社的魁首。“时西泠严氏与金沙、娄东、吴门及江右之艾氏,皆鼎立不相下。迨戊辰西铭先生至京师,始与严子岸定交最欢,子岸归,始大合两浙同社于吴门。”
张溥善于以兄弟之情义来感动人心,如《周仲驭稿序》中描述了周镳、周铨与周钟之间的兄弟情谊,“予与维斗兹者之来,介生执袂而语曰:‘子之行,毋忘仲驭。’及入燕,而简臣之牍至,所以郑重仲驭者,未有殊焉。予于是益感兄弟之称,若此者可谓不虚也”。再如《陈威如稿序》指出“取友贵正”,纵算相隔千里,亦相互信任,视为兄弟;同时,张溥盛称复社中的“人伦之乐”,“予尝欲纪吾党人伦之乐,若简臣(周铨)、介生(周钟)之于我容(周镕)、我成(周锡成),彦林(钱栴)之于仲芳(钱棻),实君(荆廷实)之于君佩(荆廷璧),文初(姚宗典)之于瑞初(姚宗昌),豫瞻(侯峒曾)之于雍瞻(侯岐曾),勒卣(周立勋)之于扆臣(周序勋),咸以一母之出,修君子之行,和气兆祥,孝德日起。此盖古人所叹以为难,而吾党交友之盛,瞻察于百里之间,有其数姓,推于天下,盖可知已”。张溥对朋友兄弟情谊的重视,有利于提高社群的凝聚力。
张溥善于发现各地文社的特点,大举赞扬,而且注意将不同地方的文社相提并论,找出它们的共通与相同之处,不因地缘、规模、实绩等因素而厚此薄彼,从而调和社事之间的一些论争,加强社与社之间的认同感与向心力。如《江北应社序》中同举商丘与莱阳两地,称许商丘“能合三社为一家者”,指出:“弇州、济南,南北地旷,自今称之,尝如伯仲。况在接壤,何所不齐?”又如《宋宗玉稿序》中并举莱阳与豫章,“是以称豫章者,必言昌阳;称昌阳者,必言豫章,贵其同也”。《诗经应社序》中,将虞山、豫章与齐鲁三地之诗学并称,统合于应社中,“是故诵诗之流,盈于邦国,非四子(指杨彝、顾梦麟、陈际泰、章世纯)则无所宗据。而豫章与虞山,遂有兄弟之称,一家之谊。迨澄岚(宋继澄)以齐鲁之古学,共立纲纪。而应社之诗,作者益备,书人书地,观风俗而知得失。盖于诸家为独全矣”。而张溥代宋继澄作的《诗经应社再序》亦言:“子生于齐鲁,又受诗于家之师,申辕之责,予其可辞乎?此应社之立,所以与子常、麟士共之也。夫一经之学,人各为家,而其事弥困,则莫若折衷于一,以定其所向。故必同盟之人,无不与闻乎?故而后其说可行。不得其人,则无取乎多之也;既得其人,则无取乎靳之也。虽然吾党于今之人既无所靳矣。而复正之以社格,严之以选例,简其人矣,而又取其文之数而简之。”表达了抛开各家学说的差异、共成大事的心意。
张溥善于挖掘人的优点,珍视人才,如对江右诸子的重视与揄扬。统合于复社的众多文社,以江西文社的情况最为复杂。江西社事十分兴盛,名家辈出,据《复社纪略》卷一载:“吴门文文起(文震孟)、姚孟长(姚希孟)汇邱(邱毛伯)、陈(陈际泰)行卷,暨艾千子南英、罗文止万藻诸稿为一帙,谓之江右奇文,由是天下皆推豫章。”又载:“其时月旦谓之陈、艾、章、罗,海内业制举家争延致之。以故千子与莱阳宋九青玫、大力与景陵谭服膺元礼同砚席,天下羡之如神仙。”江西文社以豫章四子才名最盛,其中陈际泰、罗万藻、章世纯都加入复社;艾南英与复社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始则友好,后因为观念、利益等多种因素,形成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对立关系。艾南英是当时有名的制艺选手,所选的房稿、社艺等八股选本非常畅销,时常被各地书商延请选文。燕台社中,艾南英与张溥、张采、周钟、陈子龙等人共游。不久之后,艾南英却与众人闹翻,从此营垒分明,相互论争,成为文学史上一件著名的公案。崇祯元年,张采出任临川县知县,张溥写信给陈际泰,向他推荐张采。陈际泰在《复张天如书》中说:“受先之品,弟已从文字中见之。”张采到临川任知县,在张溥的授意下,有意结交豫章三子陈际泰、章世纯、罗万藻,与众人相交甚欢,对艾南英却有所排挤。计东的《上太仓吴祭酒书一》曰:“受先宰临川,首结陈大士以稍杀艾氏之怒,故得化异同以成声气。”张采的结交,加上张溥对豫章三子的重视、褒扬,加紧了复社与江西文社的联络与结合。
第三节 统合于复社的各地文社
复社是明季众多文社的结合。据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孙淳”条记载:“于时(指崇祯之初)云间有‘几社’,浙西有‘闻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则社’,又有历亭‘席社’,崑阳‘云簪社’,而吴门别有‘羽朋社’‘匡社’,武林有‘读书社’,山左有‘大社’,佥会于吴,统合于‘复社’。”同卷“吴”条又称:“举凡‘应社’‘匡社’‘几社’‘闻社’‘南社’‘则社’‘席社’,尽合于复社。”而陆世仪的《复社纪略》卷一所载的文社有出入:“是时江北匡社、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各分坛坫,天如乃合诸社为一,而为之立规条,定课程。”两种说法,相同的只有三个:应社、几社、匡社。朱的记载另有闻社、南社、则社、席社、云簪社、羽朋社、武林读书林、山左大社等八个,陆的记载另有中州端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等五个。二者说法不同的原因:一是并入复社的文社很多;二是各地文社并入的时间有差异;三是朱、陆二人闻见不同。
综合各家说法和现有资料,复社统合的各地文社有十几个之多。以长江为界,复社的分社主要集中在长江以南的地域;分布在长江以北的分社较少。
一、长江以南的分社
复社以应社为社团的核心与基础,从应社拓展为广应社,从而发展壮大。其分布在长江以南的分社主要有几社、云簪社、羽朋社、匡社、读书社、闻社、庄社、超社、质社、则社等。
(一)应社与广应社
天启四年(1624,甲子)冬,应社首倡于常熟,据《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杨彝”条[附录]:张受先云:“甲子冬,与天如同过唐市,问子常庐,麟士馆焉。遂定‘应社’约。叙年子常居长。”张采的《杨子常四书稿序》详细记载此事:“迨癸亥,始通姓氏。甲子冬,始与张子天如同过唐市,问子常庐。请见。唐市者,虞山北野镇,去娄可七十里,子常所居地也。子常方与麟士同业,宾主叙述如平生,因遂定应社约,约之词曰:‘毋或不孝悌,犯乃黜;穷且守,守道古处;在官有名节;毋或坠,坠共谏,不听乃黜;洁清以将,日慎一日。’叙年,子常长,登坛申约。诸兄弟曰诺。时子常儿静,仅四岁,嬉嬉几席间。余有初生女,诸兄弟遂赞成婚姻。”据此序,可知张采、张溥访杨彝、顾麟士,定下社约,采与彝二人还结成儿女亲家。计东在《上太仓吴祭酒书一》中亦云:“若子常、麟士两公经营社事最深。”又云:“又应社之本于拂水山房,浙中读书社之本于小筑,各二十余年矣。”对于计东这一说法,朱倓推测杨、顾二人同居常熟唐市,盖亦曾入拂水文社;何宗美认为计说是针对应社亦起于常熟而言,成员之间并无联系。笔者认为计东所指当为钱谦益、瞿式耜读书拂水山房一事,杨顾二人与钱瞿二人联系甚密。
万历三十三年(1605,乙巳),钱谦益二十四岁,与弟子瞿式耜一起读书拂水山庄。“瞿式耜从先生读书拂水山庄”。钱、瞿二人虽无结社之名,却有结社之实。钱、瞿二人读书之事,源于瞿纯仁、瞿汝说等人所结的拂水山房社。钱谦益《瞿元初墓志铭》:“虞山之西麓,有精舍数楹,直拂水岩之下,予友瞿元初君之别墅也。君讳纯仁,字曰元初。祖曰南庄翁,布衣节侠,奇君之才,以为能大其门,买田筑室,庀薪水膏火,以资士之与君游处者。君所居北山,面湖有竹树水石之胜。而其所取友曰瞿汝说星卿、邵濂茂齐、顾云鸿朗仲,皆一时能士秀民,相与摆落俗虑,读书咏歌其中。晴烟晦雨,春腴夏阴,互见于研席之上,悉收览之,以放于文辞。故拂水之文社,遂秀出于吴下。……唐以诗取士,如干者虽不第,其诗已盛传于后世。而君等之擅场者,独以时文耳。呜呼!今之时文,有不与肉骨同腐朽者乎?……”再看瞿式耜为其父瞿汝说作行状云:“当是时(指万历十二年,甲申,1584),吴下相沿为沓拖腐烂之文。府君与执友邵君濂、顾君云鸿、瞿君纯仁结社拂水,创为一家言,以清言名理相矜尚。”由此可见,瞿纯仁、瞿汝说等人所结的拂水山房社以创作时文为主,与当时吴下糜烂的八股文风不同,自成风格,而且社中人超脱俗世之事,以善清言、谈名理为乐,俨然有魏晋名士之风。钱谦益弱冠时,即与瞿纯仁、邵濂等人相游处,《瞿元初墓志铭》《邵茂斋墓志铭》中都有记载。钱谦益与瞿式耜二人读书于拂水山房的时候,尚未获功名,日常活动应以课艺为主。第二年,即万历丙午(1606),钱谦益二十五岁,举于乡。
后来近二十年间,钱谦益在仕途上时起时伏,避居拂水山庄读书的时间较多,时常与程嘉燧、瞿式耜等人相唱和。拂水山庄即拂水山房,在苏州府常熟县。县志云:“拂水山庄在拂水岩下,初瞿纯仁筑以为读书会文之所。后钱氏(谦益)得之,建耦耕堂。既而斥山麓为墓,改建明发堂,有朝阳榭,秋水阁,花信楼,留仙馆,玉蕊轩。今其地称花园浜,犹存石桥废址。”钱谦益《初学集》卷四十五有《耦耕堂记》《朝阳榭记》《秋水阁记》《明发堂记》《花信楼记》《留仙馆记》《玉蕊轩记》等文记载修建经过。作于崇祯三年的《耦耕堂记》记录了耦耕堂命名及修建的缘由,记曰:
予之得交于孟阳也,实以长蘅。长蘅与予偕上公车,尝叹息谓予:“吾两人才力识趣不同,其好友朋与嗜读书则一也。他日世事粗了,筑室山中,衣食并给,文史互贮,招延通人高士,如孟阳辈流,仿佛渊明《南村》之诗,相与咏歌《皇虞》,读书终老,是不可以乐而忘死乎?”予曰:“善哉!信若子之言,予愿为都养,给扫除之役,请以斯言为息壤矣。”荏苒二十余年,长安邸舍酒阑灯灺之语,犹历历在耳,而长蘅已不可作矣。人生岁月,真不可把玩。山林朋友之乐,造物不轻予人,殆有甚于荣名利禄也。予之得从孟阳于此堂也,可不谓厚幸哉!
文中,钱谦益追忆二十年前与李流芳同试举人、酒后灯下谈心之语,交代了耦耕堂之来由;记述程嘉燧游于钱氏拂水山庄的经过:万历丁巳之夏,游旬月而去,程嘉燧与钱谦益相互讲论诗法;天启中,钱氏南还,程嘉燧移家相就,长居此地,两人日夕酬唱,相互影响,共同推举宋诗。
杨彝、顾梦麟二人同在常熟,与钱多有往来。张溥曾聆听钱谦益说诗,他在《皇明诗经文征序》中记曰:“海虞学士家世传诗,海内以诗显者皆不免诋诃,独于杨、顾则心安之,谓其无弊。余时左右窃听,间有发明。”指出钱谦益论诗推服杨彝、顾梦麟二人,钱氏所论对张溥影响较多。钱谦益在《顾麟士诗集序》中盛赞顾梦麟之诗为“儒者之诗”,“麟士于有宋诸儒之学,沉研钻极,已深知六经之指归,而毛、郑之诗,专门名家,故其所得者为尤粹。其为诗搜罗杼轴,耽思旁讯,选义考辞,各有来自。虽其托寄多端,激昂俯仰,而被服雍雅,终不诡于经术。目之曰儒者之诗,殆无愧焉”。由此可见,杨、顾二人与钱谦益的诗学主张较为接近,都对宋儒之学浸淫极深,他们之间的往来应当较为频密。
杨、顾二人在应社与广应社中专门负责《诗经》的注解与选文,张溥的《诗经应社序》曰:“若此诗义之行,则子常、麟士为之端也。”肯定了杨、顾主《诗》的发起之功。又曰:“余虽旷于《诗》,窃闻子常、麟士与大士、大力之言矣。……是故诵《诗》之流,盈于邦国,非四子则无所宗据。而豫章与虞山,遂有兄弟之称、一家之谊。迨澄岚以齐鲁之古学,共立纲纪。而应社之诗,作者益备,书人书地,观风俗而知得失,盖于诸家为独全矣。然则有志于考正者,夫亦明立社之始终,以求读经之大要。”张溥主张兼容并包,将杨彝、顾梦麟、陈际泰、章世纯这四子以及宋澄岚的诗学主张统合于应社中。在《诗经应社再序》中,张溥再次指出杨、顾二人襄成应社的开创之功。由此可知,应社《诗经》学的重要来源之一是虞山杨子常与娄东顾麟士,二人的诗学思想与钱谦益有密切联系。因此,计东探讨应社的源头时,一直追溯到钱、瞿读书于拂水山房的事实。
应社的文事活动以尊经复古为宗旨,主要由杨彝、顾梦麟、杨廷枢、吴昌时、钱栴、周钟、周铨、张采、王启荣、张溥、朱隗等十一人负责五经文字之选,试图扭转当时时文写作中浮薄无据的陋习。张溥的《五经征文序》载:“应社之始立也,所以志于尊经复古者,盖其志也。是以五经之选,义各有托。子常、麟士主《诗》,维斗、来之、彦林主《书》,简臣、介生主《春秋》,受先、惠常主《礼》,溥与云子则主《易》,振振然白其意于天下,夫天下亦已知之矣。”后来应社声誉日隆,吴昌时、钱栴谋推大之,讫于四海,在原来应社的基础上,合并了南社、匡社的部分成员,遂有广应社。“大江以南主应社者,张受先、西铭、介生、维斗;大江以北主应社者,万道吉、刘伯宗、沈眉生。”
朱倓根据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陆世仪《复社纪略》和计东《上太仓吴祭酒书》来综合考证,得出广应社成员中有姓名者二十八人,包括下江地区的十七人,为张溥、张采、顾梦麟、夏允彝、陈子龙、杨廷枢、王启荣、徐鸣时、朱隗、徐汧、杨彝、吴有涯、吴昌时、周铨、周钟、周镳、荆艮等;上江地区的五人,为吴应箕、刘城、万应隆、沈寿民、沈士柱等;他省的六人,钱栴、孙淳、罗万藻、黎元宽、蒋德璟、陈元纶等。其他无姓名者十九人,总共四十七人。皆见于下面所列《统合于复社的各地分社一览表》。笔者根据张溥的《诗经应社序》《江北应社序》《应社十三子序》等文,除朱倓所举二十八个有姓名的应社成员之外,江以南尚有章世纯、陈际泰、杨廷麟等三人;江以北尚有宋澄岚、刘伯愚、吴伯裔、吴伯胤、徐作霖等五人。另有仲木、燕胤二人。以仲木为字的复社成员,有北直隶顺天府梁以枬、长洲县李楷、登州府莱阳县姜植,入广应社的当是李楷;以燕胤为字的,据吴铭道的《复社姓氏补录》为长洲县顾启宗,顾另有一字为公远。
关于应社的领袖,操文衡者为周钟,负责社局与社事者则为张溥与张采。二张与杨、顾共定应社社约,张溥又为周钟定应社社目凡例,孙淳则专为应社五经征文之人,专门奔走于各社间。据《明史·卷七十·选举志》云:“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盖太祖与刘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自朱元璋时确立下来的科考制度,影响了整个明代的学风与士风。明中叶以后,出现了专门为科考服务的文社,而不同的文社标举的八股文风各异。黄宗羲的《顾麟士先生墓志铭》一文中列举了数百年以来,除《诗经大全》《四书大全》以外,有“蔡虚斋之蒙引,陈紫峰之浅说,林次崖之存疑”几种书,而顾梦麟的《说约》“融会诸书,削其繁芜,抉其隐伏”。“当是时,海内有文名之士,皆思立功于时艺。张天如以注疏,杨维斗以王唐,艾千子以欧曾,仅风尚一时。惟先生之传久而不衰。”黄宗羲指出明末数家有影响的八股学说,特别推崇顾梦麟根柢经史的学说与雅驯的文风。
应社的成立集合了当时大部分选文名家,达成共识:为学与选文以经史为根柢,尊经复古,崇尚大雅。张溥在《五经征文序》中叙述了应社向四方征文的经过:
于是孟朴慨然兴曰:“文教之不通,则朋友之疏,为之累也。”今欲聚诸国之远,开文谕志,正其法式,讫于成事,“伐木”“酾酒”,不敢忘也。然而犹有虑焉。《征文》之言,其及贵广,而经义常不能应,则为之者少也。一经之文,有所偏请而不获,协之五经,效益阔如,则致之者无其道也。夫亦度道理,勤介绍,明其所望之有加,而示以竟业之不远,庶乎有遂也。是故四海之内,凡为文字之国者,斯人之迹,皆可得而至焉。况乎邦之哲人,列版可数者乎?五经之书,其流万家。有志者以己意衡之,别其长短,科其烦汇,则众儒之称,并于一业。
孙淳四处奔走,联络各方,负责征文之事,杨彝、顾梦麟、杨廷枢、周钟、张溥等选家则负责选文,使应社的文选得以顺利进行,刊布天下。应社的学风、文风、组织与运作,日后都被复社一一承袭。陈际泰在《复社叙》中指出:“复社者云何?就举向之应社而复之也。应社极一时之选,取同声相应之义。”
应社的成立有两大目的:一方面,通过选文来显其志;另一方面,成员之间通过相互砥砺以明其道。应社重人伦,举孝道,振臣纲,号召“为子者必孝,为臣者必忠”。这种主张在当时世风颓弊、士气软靡的明季,有振聋发聩之功。应社诸子试图以正统的儒家伦理观念来纠正人心、挽救国运,毋论效果如何,这种做法是值得肯定的。面对清人入侵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应社成员能够不畏死亡,奋起抗争,直至肝脑涂地。可见,应社诸子当初提出的忠孝思想是成熟的,理性的,支配着他们的价值取向与人生定位。这一主张后来成为复社的核心思想。
应社作为一个社会团体,最初维系成员之间的关系纽带主要是血缘与师门。张溥的《应社十三子序》中指出:“十三子之中,有一家之兄弟焉,有世兄弟焉,此以亲相先者也;有同一师者焉,有师弟子同为友者焉,此以义相先者也。以亲则情不可以概,以义则合不可以苟。此十三子之所繇名也。虽然论亲与义,而人与文或未至焉,其交犹可议也。论亲与义,而人文之道皆具乎中,则诸子之为友也。”应社诸子的交游或因为血缘关系,或因为同出师门,生活背景接近,志趣思想一致,而自觉地形成一个群体。
由应社发展为广应社,逐渐打破了血缘、地域、身份的纽带,以志同道合的友道来团结一起,社员朋友之间如同兄弟宗亲般友爱。对于五伦之中的友道,应社诸子十分重视,他们将朋友之谊与兄弟之情相提并论,如张溥在《广应社再序》中曰:
夫朋友之义与宗族之情,其本粲殊,比而同说,则安称焉。然而有其一者,所谓亲亲之道,彼此之通也。且以十五国之人,各方峻阻,一旦而道姓氏,称兄弟,虽人事之应求,原其声气,不可谓非天也。天之所与,德者,上也;才者,次也;再况其下,则无之矣。是以社名之立,义本周官。而今之文士,取以为号。择而后交,在久不渝,四海之大,有同井之风焉。斯又王道之所存也。夫观其繇来,朋友之戚,系于人伦,而士与士言士,归之本业。出入进退不能离,穷愁祸患不能舍。若是而比于宗族,非过也。一不之慎而先摇其本,如明允先生所云斯人者出于其间,其为朋友之戾,不已重哉!是故介生发扬其大,而予复兢兢焉。盖即来之、彦林推广之意而加详之,所以明有亲也。
应社诸子相交以心,情同兄弟,所以,对各人的父母、兄弟、子女、朋友,也真心相待。如张溥的《刘伯宗稿序》曰:“夫伯宗于予为兄,伯宗之子于予为兄之子。应社之兄弟无取乎誉之,于其兄弟之子尤无取乎有所为而誉之,而终不能以默而已。盖抑其所乐而使之不言,犹之强其所不乐而使之言,所谓系乎性情者然也。”再如《徐伯母六十序》中,张溥代表应社诸子为徐鸣时母亲祝寿,云:“故应社之立也,兄弟之情,父母之戚,求所谓彼与此者无之,所尊者事焉。尊者有善则闻焉。子不敢过誉其亲,以蹈于非诚。为友者不敢匿于其素,因所誉而誉之,以献其亲,而多其谄言,则夸文不设,而叙德惟本。凡应社之事父母而善兄弟者,其义如是也。”应社重友道的传统也为复社所承接。应社、复社成员的文集中出现大量的寿序、稿序,多是出于交谊之厚,友情之深,并非敷衍无情之文。
应社的核心人物后来成为复社的领袖与骨干,而应社的思想、主张、组织、运作等一一被复社承继下来,应社自然而然地成为复社的主干部分。
(二)几社
《光绪重修华亭县志》卷二十四《杂志下》记载了几社的兴起、分化与蜕变:
崇祯己巳,夏允彝等六人倡为文会,欲绍东林之绪,名曰几社,与娄东复社同时并起。六人者,杜麟征、周立勋、徐孚远、彭宾、陈子龙及允彝也。逮后人才辈出,自初集至七集,扩至百余人。辛巳、壬午间,王光承复为求社,骎骎与几社并立。于是李时楫等分几社为景风,周茂源等分景风为雅似堂,而彭宾又举赠言社,何德著举昭能社,盛翼进举于野腴楼,王光承复有东华之举,杜登春、夏存古举西南得朋之会,为几社后臣。甲申、乙酉,社中旧人或殉难,或栖隐,社事中息。至国朝顺治庚寅间,陆庆曾号召旧人与吴门诸子为同声之局,张渊懿等搜罗得朋子弟以为原社,彭师度、许缵曾又为须友堂之会,陶等又别为恒社。寻有丁酉社事之禁,辛丑奏销案,社人几尽。康熙壬子,张渊懿等会于春藻堂,皆原社中人也。春藻堂之外,又有姜遴、陶尔穟等为大雅堂之会。自是以后,无讲社事者。
几社源自昙花五子社。据杜登春的《社事始末》载,松江文会始于昙花五子,五子者为张鼐(字侗初)、李凌云(字素我)、莫天洪(字涵甫)、杜登春的祖父,以及杜登春的伯祖杜林。后来,五子的子侄及弟子等十多人有小昙花之约,杜麟征与朱灏、陈子龙之父陈所闻等人皆游于其中。“戊辰(崇祯元年,1628)会试,惟受先、勿斋两先生得隽,先君子仅中副车,与诸下第南还,相订分任社事,昌明泾阳之学,振起东林之绪,以上副崇祯帝崇文重道、去邪崇正之至意。于是,天如、介生有复社《国表》之刻。复者,兴复绝学之意也。先君子与彝仲有《几社六子会义》之刻。几者,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几其神之义也。两社对峙,皆起于己巳之岁。余以是年生。生之时作汤饼,两郡毕贺,社事之有大会,自贺余生始也。”杜登春之父杜麟征与张溥、张采、周钟、王崇简、杨廷枢、徐汧、宋存楠、夏允彝等人于崇祯元年在北京同结燕台社,下第南还后与夏允彝谋立几社;杜登春本人后来入赘张溥之幼弟张王治为婿,故对社事的起始经过、发展变化甚为知悉,其记载多从其父之立场来观社局。
崇祯二年(己巳,1629),几社初刻六子会义,尘封坊间,未能盛行。六子乃杜麟征、夏允彝、周立勋、徐孚远、彭宾、陈子龙六人。几社初兴,以读书讲义为社事重心,定期聚会,姚希孟的《壬申文选序》言几社诸子“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纠集同好,约法三章。月有社,社有课,仿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进而受简,则勇竞倍于师中;聚而献规,又讥弹严于柱后”。几社诸子将平日课艺结集刊刻,“是年(崇祯五年,壬申)有《几社会义初集》《几社壬申文选》《几社六子诗》诸刻。按几社由六人渐扩至百人,初专治举业,辛壬以后始兼为诗古文辞。见于《壬申文选》者十一人,夏彝仲允彝、陈卧子子龙、李舒章雯、彭燕又宾、朱宗远灏、顾伟南开雍、周勒卣立勋、王默公元玄、宋尚木存楠、宋子建存标及先生(徐孚远)也”。
张溥有《云间几社诗文选序》一文,亦记载了几社诸子专事诗古文辞的缘由、经过。文曰:
今天子诏下礼官,孳孳以进文学、选德能为务,甚盛事也。诏书到郡县,吏史左右顾,升堂受命,书其邑之人上应明诏,率逡巡不敢发。深山白发之老闻诏书,欢动颜色,或有欷吁泣下,恨生非其时者。其它高才子弟年未任衣冠,即提笔走谒官府,愿颂太平,通齿籍,终身为闻人。然度其时势,不满三岁,天下之人不出,独云间诸子异甚,凡诏书之言,皆其所素为。
辛未之秋,联事乡党,治古文辞者九人。壬申冬,成二十卷,悉所期约,其未期约而自撰述者不在其中。读之体不一名,折衷者广。大都赋本相如,骚原屈子,乐府古歌繇汉魏,五七律断繇三唐,赞序班、范,诔铭张、蔡,论学韩愈,记仿宗元,至时事著策、经义敷说,别为一书。自夫四海之大,百岁之久,不能有也!诸子生不出里闬,年未及强仕,为时几何,其言满堂,不綦盛欤!
庚午之役,余偕勒卣、闇公、卧子、燕又东归,论著作抵夜分,卧子奋曰:“诚如子言,即不得官可不恨。”大声慷慨,舟人变色。辛未,彝仲、燕又、卧子罢春官归,谓予曰:“今年不成数卷书,不复与子闻。”今其言皆验。予独俛仰客中,无所发舒,又不能劝说同里,蚤夜树立,彬彬有声辞命间,一旦诵诏书,盥沐不给,寝兴太息,甚愧诸子暇豫矣!
或谓诸子文辞太盛,无束帛丘园之义,疑与儒者不合。然则六经非圣人作乎?委巷之言,君子所鄙;言文行远,四国赖之。且其人孝于而亲,忠于而君,即不闻犹传,又有文焉,其事全矣!今人闻谈性命,不察其生平,称为儒家者流;方言里谚,视若《太玄》,谓圣人在是。讽《雅》《颂》之音,览竹素之字,则等于邹衍“九州”,滥耳不信。此固明诏所不许,亦诸子当日所窃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