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特利尔的幽灵

《共产党宣言》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我不知道德文的原意,中文翻译时为什么用了“幽灵”这个词。中国人的习惯,幽灵者,幽远神秘,缥缈不定,威力无穷。看不见,摸不着,似有似无,信又不信,几分敬重里掺着几分恐惧,冥冥中看不清底细,却又摆不脱对它的依赖。大概这就是幽灵。

或许就是这幽灵的魅力,我一到德国就急着去看马克思的故居。马克思出生在德国西南部的特利尔小城。那天匆匆赶到时已近黄昏,我们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了一座灰色的小楼,在清静的街道上,在鳞次栉比的住宅区,这是一处很不引人注意的房舍。落日的余晖正为它洒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我推门进去,正面一个小小的柜台,陈列着说明书、纪念品,门庭很小,窗明几净,散发出一种家庭式的温馨。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一张马克思像,不是照片,也不是绘画,是一幅用《共产党宣言》的文字组成的肖像。连绵不断的英文字母排成长长的线,勾勒出马克思的形象,我们所熟悉的大胡子,宽额头和那深邃的目光。我在这张特殊的肖像前默站了好大一会儿。一个人能用自己驰名世界的著作来标志和勾勒自己的形象,这真是难得的殊荣。

毛泽东读英文版《共产党宣言》时的批注

故居的小楼共分三层,环形,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一层原是马克思父亲从事律师职业时的办公室,现在做了参观的接待室。二层是马克思出生的地方,现在陈列着各种资料,介绍马克思的生活情况和当时国际共运的背景。三层陈列马克思的著作。其实,马克思出生后在这里只住了一年半,他父亲1818年4月租下这座房子,5月5日马克思出生,第二年10月全家便搬走了。马克思于此地可以说毫无记忆,他以后也许再没有来过,但是后人记住了它。1904年,这座房子被特利尔一位社会民主党人确认为就是马克思的出生地,党组织多次想买下它,限于财力,未能如愿。到1928年才用10万金马克从私人手中买下并进行修复,计划在1931年5月5日开放。但接着政治形势恶化,希特勒上台,1933年5月,房子被没收,并做了法西斯地方组织的党部。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社会民主党才重新收回了这座房子,1947年5月5日终于第一次开放。

世事沧桑,从马克思1818年在这座房子里出生到现在已过了170多年,其间世界变化之大,超过了这之前的1800年,但是世界仍然在马克思的脑海里运行。陈列馆里有一张当年马克思投身工人运动和为研究学问四处奔波的路线图,一条条细线在欧洲大地来回穿梭,织成一张密网。英国伦敦是细线交会最集中的地方。我目光移驻在这个点上,自然想到那个著名的故事: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读书、写作,时间长了脚下的地板给蹭出了一条浅沟。就像少林寺石板上留下了武僧的脚窝一样,不管是文功还是武功,都是要下功夫的。马克思从一开始就把整个地球,把地球上的经济形态、生产关系、科学技术、人的思维,及这个世界上的哲学,等等,全部做了他的研究对象。他要为世界究出个道理,理出个头绪。他是如阿基米德或者像中国的老子那样的哲人。他看到了工人阶级的贫困,但他绝不只是想改变一时一地工人的境况。他不是像欧文那样去搞一个具体的慈善试验,就是巴黎公社,他一开始也不同意。他是要从根本上给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求一个解法。这座楼里保存最多的资料是马克思的各种手稿和著作的版本。我们最熟悉的当然是《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了。这里有最珍贵的《共产党宣言》第一版。在这之前还没有哪一本书能这样明确地告诉人们换一种活法,能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场持续百年而不衰的运动。我们只要看一看这橱窗里所陈列的从1848年首次出版以来,各地层出不穷的《共产党宣言》版本,就知道它的生命力。它怎样为世界所接受,又怎样推动着世界。据统计,《共产党宣言》共出版过70多种文字的1000多种版本。它传到中国是1920年,由陈望道先生译出第一个中文本。从此,起起落落经历了两千年农民起义的神州大地卷起了一种崭新的风暴——共产主义的风暴。那些在油灯下捧读了麻纸本《共产党宣言》的泥腿子,他们再不准备打倒皇帝做皇帝,而是头戴斗笠,肩扛梭镖,高喊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呼啸着冲过山林原野。三楼的第22展室是专门收藏和展出《资本论》的。最珍贵的版本是《资本论》第一卷的平装本。《资本论》是一部最彻底地教人认识社会的巨著,全书430万字,马克思为它耗费了40年的心血,为了写作,前后研究书籍达1500种。在这之前谁也没有像他这样讲清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恩格斯在马克思的墓前说,马克思一生有两大发现:一是发现物质生产是精神活动的基础;二是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生产规律。这本书不只是教人认清剥削,消灭剥削,它还教人认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组织经济,发展经济。甚至它的光焰逼得资本家也不得不学《资本论》,不得不承认劳资对立,设法缓和矛盾。《资本论》是一个海,人类社会的全部知识,经过了在历史河床上的长途奔流,又经过了在各种学科山林间的吸收过滤,最后都汇到了马克思的脑海里来,汇到了这本大书里来。我看着这些发黄的卷了边的著作和各种文字的密密麻麻的手稿,看着墙上大段的书摘,还有规格大小不一,出版时间、地点不同的各种版本,一种神圣的感觉爬上心头。我仿佛是从大海里游上来,长途跋涉,溯流而上来到青藏高原,来到了长江、黄河的源头,这时水流不多,一条条亮晶晶的水线划过亘古高原,清流漫淌,纯净透明,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头上是举手可触的蓝天白云。夕阳从天井里折射进来,给室内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黄。

150年前马克思宣布了“共产主义幽灵”的出现,欧洲一切反动势力真是茫茫然,吓得手忙脚乱。150年后,当我站在特利尔这座小房子里时,西方人已经不怕马克思了,这窗户外面就是资本主义世界。这个世界完整地保存了这座房子,还在它的旁边开辟了马克思纪念图书馆。在对马克思主义的幽灵进行了那个“神圣的围剿”后,现在已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并认真地从中汲取着养分。1983年马克思逝世100周年时,当时的联邦德国曾专门发行832万枚铸有马克思头像的硬币,其中35万枚专供收藏。而在此前,联邦德国马克上只铸历届总统的头像。联邦政府国务秘书就此事在议会答辩说:“马克思的政治观点在西方虽有争论,但他无疑是一位重要的学者,应该受到人民的尊敬。”牛津大学希腊文教授休·劳力埃德琼斯说:“现有的大量文献,包括一部分很有价值的,都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产生的。不仅在历史、政治、经济和社会各门学科中,而且在美学和文学批评领域中,马克思主义都是每个有常识的读者必须与之打交道的一种学说。”他们就像一位输在对方剑下的武士,恭手垂剑,平心静气地讨教技艺。

从留言簿上看,来这里参观最多的是中国人。马克思主义于中国有太多太多的悲欢。这个幽灵在中国一登陆,旧中国的一切反动势力立即学着欧洲的样子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就是共产党内,在经历了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马克思主义的一刹兴奋之后,接着便有无穷的磨难。这个幽灵一入国门,围绕着怎样接纳它、运用它,便开始了痛苦的争论。幽灵是万灵之药,是看不见的,是来自遥远欧洲的提示,是冥冥中的规定,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中国这个封建文化深厚、崇神拜上、习惯一统的国度,总是喜欢有一个权威来简化行动的程序,省却思考的痛苦。中国历次农民起义总要先托出一个神来。陈胜吴广起义托狐仙传话,刘邦起义假斩蛇树威,直到洪秀全创拜上帝会自称上帝的代言人。总之,要从幽冥之处借来一个威严的声音,才好统一行动。于是传播共产主义幽灵的书一到中国,便立即有了革命的“本本主义”,这种借天上的声音来指导地上的革命所造成的悲剧,择其大者有两次。一次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王明的“左”倾路线,导致根据地和红军损失殆尽。是毛泽东摒弃了洋本本,包括摒弃了共产国际派来的那个马克思的老乡、军事指挥官李德,而只用其神,只用其魂。他不要德国的、欧洲的外壳,他用中国语言,甚至还带点湖南味道大声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农村包围城市。一下就讲清了中国革命的战略问题。幽灵才真的显灵了,革命重又“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第二次是新中国成立后,对生产关系的错误估计导致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对生产力的破坏,直至全面崩溃的“文化大革命”。是邓小平再次摒弃了洋本本,他再一次甩开强加给共产主义幽灵的沉重的外壳,用中国语言,甚至还有点四川味道说了一声“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并大胆问了一句:“什么是社会主义?”一下子就使中国这个老大社会主义跳出了共产主义的狂想,跳出了红色纯正的封闭。

当我们这几年逐渐追上了发展着的世界时,回头一看,不禁一身冷汗,一阵后怕。马克思当年批评大清帝国说,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如果我们还是那样封闭下去,将要重蹈大清帝国的覆辙。

读了几十年马克思的书,走了几十年曲曲折折的路,难得有缘,来到马克思最初降临人间的地方,观看这些最早出现在人世的福音珍本。但这时我已不像当年在课堂里捧读时那样,面前一片空白。心中的思考有如眼前这些藏书一样的沉重。我注视着墙上用《共产党宣言》文字组成的马克思肖像,他像佛光中的佛祖一样,忽然清晰,又忽然模糊。一会儿浮现出来的是马克思的形象,他的宽额头、大胡子,一会儿人不见了,只是一行行的字母,字里行间是百年工运的洪流和席卷全球的商业大潮。我想,我们还是不了解马克思,许多年来我们对他若即若离,似懂非懂。这几年,我们也曾急切地追问:资本主义为什么腐而不朽,打而不倒呢?这个幽灵为什么不灵了呢?但是就在这个房间里,打开这尘封色褪的书稿,马克思老人早在1859年就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胞胎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过去我们也曾认真地对照马克思的书,计算过雇几个工人就算是资本主义,数过农民家养几只鸡,就算是资本主义。但是我们又忽略了,仍然在这些书稿里,马克思面对人们急切地询问他社会主义的步骤时说:现在提出这个问题是虚无缥缈的。恩格斯说得更明白:我们不打算把什么最终规律强加给人类。关于未来社会组织方面的详细情况和预定看法吗?您在我们这里连它们的影子也找不到。马克思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而我们却硬要把他降低为一个行动家。共产主义既然是一个幽灵,就幽深莫测,它是一种思想而不是一个方案。可是我们急于对号入座,急于过渡,硬要马克思给我们说个长短,强捉住幽灵要显灵。现在回想我们的心急和天真实在让人脸红,这就像一个刚会走路说话的毛孩子嚷嚷着说:“我要成家娶媳妇。”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先得吃饭,先得长大。”到一个半世纪后,中国共产党在北京召开十五大,认真地总结20世纪以来的经验教训,指出党决不能提什么超越现阶段的任务和政策。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中国俗话讲:日久见人心。心者,思想也。常人之心,年月可观;哲人之心,世纪方知。马克思实在是太高深博大了,在过去的岁月里,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学者,无论是资本主义的还是社会主义的实践者,其实都才刚刚从皮毛上理解了他的一小部分,便就立即或好或恶地注入感情,生吞活剥地付诸行动。他们经过许多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之后,再又来到他的肖像前、他的故居、他的墓旁、他的著作里重新认识马克思。

马克思故居

从故居出来,天已擦黑。特利尔很小,只有10万人口,却是德国一个古老的城市。街上灯火辉煌,我们找了一家很有现代味道的旅馆,便匆匆住下了。如今我从东半球飞到西半球,就像唐僧非得要到释迦牟尼的老家去一趟不可,跋涉万里,终于还了这个愿。我带着圣地给我的兴奋和沉思慢慢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满屋阳光。推开窗户,惊奇地发现街对面竟是一座古罗马的城堡,一座完整的城门和向两边少许延展的残墙,距今已2400年。城堡全由桌子大小的石块砌成,石面已长满绿苔,石缝间也已长出了手臂粗的小树。就像一位已经石化了的罗马老人,好一派幽远的苍凉,我感觉到了历史的灵魂。而越过城堡的垛口向南望去,还有一座尖顶的古教堂,据说也已经1400年。沉重的红墙,窄窄的窗口,里面安置着主的灵魂。城堡和教堂只隔几条街,历史却跋涉了1000年,咫尺方寸地,岁月两千年啊。我注视着这个宁静的历史的港湾,不禁想到,凡先驱者的思想,总是要留给我们一段长时间的理解和等待。就在离特利尔不远的乌尔姆还诞生了德国的另一个大哲人爱因斯坦,他的相对论发表之初,据说全欧洲只有8个人懂,到40年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人们才信服了他。而就是现在,许多人对其深奥也还是似懂非懂。我又想起一件事。也是马克思的老乡,天文学家开普勒经过16年的呕心沥血,终于发现了行星运行规律,他欣喜若狂,在实验笔记上大书道:大事告成,书已写出,可能当代就有人读它,也可能后世才有人读它,甚至可能要等一个世纪才有读者,就像上帝等了6000年才有信奉者一样,这我就管不着了。

思想家只管想,具体该怎么做,是我们这些后人的事。既然是灵魂,它就该有不同的躯壳,它就会有永远的生命。

(1997年3月记于特利尔)

(《光明日报》1997年10月18日)

假如毛泽东去骑马

毛泽东智慧超群,胆识过人,一生无论军事、政治都有出其不意的惊人之笔,让人玩味无穷。但有一笔更为惊人,只可惜未能实现。

1959年4月5日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上,毛说:“如有可能,我就游黄河、游长江。从黄河口子沿河而上,搞一班人,地质学家、生物学家、文学家,只准骑马,不准坐卡车,更不准坐火车,一天走60里——骑马30里,走路30里,骑骑走走,一路往昆仑山去。然后到猪八戒去过的那个通天河,从长江上游,沿江而下,从金沙江到崇明岛。国内国际的形势,我还可以搞,带个电台,比如,从黄河入海口走到郑州,走了一个半月,要开会了我就开会,开了会我又从郑州出发,搞它四五年就可以完成任务。我很想学明朝的徐霞客。”

1960年,毛的专列过济南,他对上车看他的舒同、杨得志说:“我就是想骑马沿着两条河走,一条黄河,一条长江。如果你们赞成,帮我准备一匹马。”1961年3月23日毛在广州说:“在下一次会议或者什么时候,我要做点典型调查,才能交账。我很想恢复骑马的制度,不坐火车,不坐汽车,想跑两条江。从黄河的河口,沿河而上,到它的发源地,然后跨过山去,到扬子江的发源地,顺流而下。不要多少时间,有三年时间就可以横过去,顶多五年。”1962年,他的一个秘书调往陕西,他说:“你先打个前站,我随后骑马就去。”1972年,毛大病一场,刚好一点,他就说:“看来,我去黄河还是有希望的。”可见他对两河之行向往的热切。

自从看到这几则史料,我就常想,要是毛泽东真的实现了骑马走江河,该是什么样子?

这个计划本已确定下来,大约准备1965年春成行。1964年夏天从骑兵部队调来的警卫人员也开始在北戴河训练,也已为毛泽东准备了一匹个头不太大的白马,很巧合,他转战陕北时骑的也是一匹白马。整个夏天,毛的运动就是两项,游泳和骑马。

但是,1964年8月5日,突发“北部湾事件”,美国入侵越南。6日晨,毛遗憾地说:“要打仗了,我的行动得重新考虑。黄河这次是去不成了。”

这实在是太遗憾了,是一个国家的遗憾、民族的遗憾,中国历史失去了一次改写的机会。按毛的计划是走三到五年,就算四年吧,两河归来,已是1969年,那个对国家民族损毁至重的“文化大革命”至少可以推迟发生,甚至避免。试想一个最高领袖深入民间四年,将会有多少新东西涌入他的脑海,又该有什么新的政策出台,党史、国史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新版本?一个伟大的诗人,用双脚丈量祖国的河山,“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又该有多少气势磅礴的诗作?

我们再看一下1965年的形势,那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好的年份。正是成绩已有不少,教训也有一些,党又一次走在将更加成熟的十字路口。当时我们已犯过的几个大错误是: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1958年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1959年的“反右倾”斗争;1959年到1961年的三年困难。这时全党已经开始心平气和地看问题。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上,中央承认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错误,毛泽东也做了自我批评。形势已有了明显好转。原子弹爆炸,全国学大寨、学大庆、学雷锋、学焦裕禄,国力增强,民心向上。但是从深层来看,对这些错误的根源还没有从思想上彻底解决。就像遵义会议时,从行动上和组织上已停止了“左”倾的错误,但真正从思想和路线上解决问题,还得等到延安整风。急病先治标,症退再治本。当时党和国家正是“症”初退而“本”待治之时。毛泽东就应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深入基层调查研究,骑马走两河的。

我们设想着,当毛泽东骑马走江河时,对他触动最深的是中国农业的落后和农村发展的缓慢。

毛是农民的儿子,他和农民天然地血脉相通。他最初的秋收起义,十年的土地革命是为农民翻身。他穿草鞋,住窑洞,穿补丁衣服,大口吃茶叶叶子,捡食掉在桌子上的米粒,趴在水缸盖上指挥大战役,在延安时还和战士一块开荒,在西柏坡时还下田插秧。还包括江青看不惯的大口吃红烧肉、吃辣椒,他简直就是一个农民,一个读了书、当了领袖的农民。毛泽东一生的思维从没有离开过农民。只不过命运逼得他新中国成立前大部分时间在研究战争;新中国成立后,又急于振兴工业,以至于1953年发生了与梁漱溟的争吵,被梁误以为忘了农民。他1958年发起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也是为了农业的尽快翻身,有点空想,有点急躁,被彭德怀说成“小资产阶级狂热性”。那一句话真的刺伤了他的心,但没有人怀疑他不是为了农民。

他打马上路了,行行走走,一个半月后到达郑州。因为是马队,不能进城住宾馆,便找一个依岸傍河的村庄宿营,架好电台,摊开文件、书籍。一如战争时期那样,有亲热的房东打水、烧炕,有调皮的儿童跑前跑后,饭后他就挑灯读书、办公。但我猜想毛这天在郑州的黄河边肯定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河南这个地方是当年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发祥地。这里诞生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信阳地区遂平县的“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1958年8月6日晚,毛泽东到郑州,7日晨就急着听汇报,当他看到《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试行简章》时,如获至宝,连说:“这是个好东西!”便喜而携去,接着又去视察山东,8月就在北戴河主持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式通过了《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公社遍行全国,河南首其功,信阳首其功。但是全国第一个饿死人的“信阳事件”也是发生在这里,成了三年困难时期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刘少奇说,饿死人这是要上史书的啊。毛不得不在1960年10月23日到26日专门听取“信阳事件”的汇报,全国急刹车,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才渡过难关。

这次,毛沿途一路走来,看到了许多1958年“大跃进”留下的半截子工程,虽经调整,农村情况大有好转,但社员还是出工不出力。房东悄悄地对他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这使他不得不思考“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这种形式对农村生产力到底是起了解放作用还是破坏作用。为什么农民对土地的热情反倒下降了呢?想解放战争时期,边打仗边土改,农民一分到地就参军、支前,热情何等的高!

离开郑州之后,毛溯流而上,他很急切地想知道1960年完工的大工程——三门峡水库现在怎么样了。这工程当时是何等的激动人心啊。诗人贺敬之的《三门峡——梳妆台》曾传唱全国:

展我治黄河万里图,先扎黄河腰中带——神门平,鬼门削……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银河星光落天下,清水清风走东海。

这些句子直到现在我还能背得出,那真是一个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的时代。毛很想看看这万年的黄河,是不是已“清水清风走东海”,很想看看他日思夜想的黄河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立马高坡,极目一望时,这里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高原明镜,而是一片湿地,但见水雾茫茫,芦花荡荡。原先本想借这座水库拦腰一斩,根治黄河水害,但是才过几年就已沙淤库满,下游未得其利,上游反受其害,关中平原和西安市的安全受到威胁。他眉头一皱,问黄河上游每年来沙多少,随行专家答:“16亿吨。”又问:“现库内已淤沙多少?”答:“50亿吨。”这就是再修十个水库也不够它淤填的啊。当初上上下下热情高涨,又相信苏联专家的话,并没有精细地测算和科学地论证,就匆匆上马。看来建设和打仗一样,也是要知己知彼啊。不,它比战争还要复杂,战场上可立见胜负,而一项大的经济建设决策,牵涉的面更广,显示出结果的周期更长。

毛打马下山,一路无言。他想起了一个人,就是黄炎培的儿子黄万里,水利专家,清华大学教授。当年三门峡工程上马,上下叫好,只有一人坚决反对,这就是黄万里。1955年4月周恩来主持70多人的专家论证会,会开了7天,他一人舌战群儒大呼:不是怎么建,而是三门峡根本就不宜建坝!下游水清,上游必灾啊。果然,大坝建成第二年,上游就受灾农田80万亩。黄的意见没人听,他就写了一首小词,内有“春寒料峭,雨声凄切,静悄悄,微言绝”句。1957年6月19日的《人民日报》第6版登出了这首词,黄一夜之间就成了“大右派”。毛泽东记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中。”不觉长叹了一口气。

我猜想毛这次重到西北,亲见水土流失,一定会让他重新考虑中国农业发展的大计。解放后,毛大多走江南,再没有到过黄河以西。但他阅读了大量史书,无时不在做着西行考察的准备。1958年在成都会议上,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向他汇报引黄济晋的雄心壮志,他说:“你这算什么雄心壮志,你们查一下《汉书》,那时就有人建议从包头引黄河过北京东注入海。当时水大,汉武帝还能坐楼船在汾河上航行呢,现在水都干了,我们愧对晋民啊。”20世纪80年代,赵紫阳任总理时到山西视察,山西领导又重提引黄之事,当时我以记者身份在场,听到赵又转述毛的这番话。大约1958年成都会议毛、陶对话时,赵亦在场。多年来,我们愧对的岂止是晋民,陕、甘、宁之民也都很愧对啊。这块中国西北角的红色根据地,当年曾支撑了中共领导的全民抗战,支持了解放战争的胜利,但是自解放以后就再也摆不脱黄风、黄沙、黄水的蹂躏。晋陕之间的这一段黄河,毛泽东曾经两次东渡。第一次是1936年由绥德过河东征抗日,留下了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第二次是由吴堡过河到临县,向西柏坡进发,定都北京。当时因木船太小,跟他多年的那匹老白马只好留在河西。他登上东岸,回望滔滔黄水,激动地讲了那句名言:“你可以藐视一切,但不能藐视黄河。”据他的护士长回忆,毛进城后至少9次谈起黄河,他说:“这条河与我共过患难”,“每次看黄河回来心里就不好受”,“我们欠了黄河的情”,“我是个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人”。

毛泽东转战陕北

这次毛重访旧地,我猜想米脂县杨家沟是一定要去的。1947年11月22日到1948年3月21日他一直住在这里,这是他转战陕北期间住得最长的一个村子,并在这里召开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准备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的“十二月会议”。但现在这里还是沟深路窄,仅容一马,道路泥泞,一如20年前。农民的住房,还没有一间能赶上过去村里地主的老房子。而当年毛的指挥部,整个党中央机关就借住在杨家沟一家马姓地主的宅院里,他就是在这里胜利指挥了全国的战略大转折啊。我去看过,这处院子就是现在也完好如初,村里仍无其他民房所能出其右。这次毛重回杨家沟,还住在当年他的那组三孔相连的窑洞里,心中感慨良多。当年撤出延安,被胡宗南追得行无定所,但借得窑洞一孔,弹指一挥,就横扫蒋家百万兵。现在定都北京已十多年了,手握政权,却还不能一扫穷和困,给民饱与暖。可怜20年前边区月,仍照今时放羊人。发展迟缓的原因到底何在?

向最基层的普通人学习,是毛一向所提倡的。调查研究成了毛政治品德和工作方法中最鲜明的一条。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里曾写到对毛的第一印象是:“毛泽东光着头在街上走,一边和两个年轻的农民谈话,一边认真地在做手势。”毛曾说:“当年是一个监狱的小吏让我知道了旧中国的监狱如何黑暗。”毛在1925—1933年曾认真做过农村调查,1941年又将其结集出版,他在《〈农村调查〉的序言和跋》里写道:“实际工作者须随时去了解变化着的情况,这是任何国家的共产党也不能依靠别人预备的。所以,一切实际工作者必须向下作调查。”那时他十分注意倾听基层呼声。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延安一个农民,天打雷劈死了他的毛驴,他就说:“咋不劈死毛泽东?”边区保卫部门要以反革命罪逮捕这个农民。毛说,他这样说必有他的理由。一问是边区农民负担太重。毛就让减税。所以,当时边区地域虽小,生活虽苦,但领袖胸如海,百姓口无忌,上下一条心,共产党终得天下。

这次,毛一路或骑马或步行又重新回到百姓中间,所见所闻,隐隐感到民间积怨不少。他想起1945年在延安与黄炎培的“窑洞对”谈话,那时虽还未得天下,但黄已问到他将来怎样治天下。他说,只要坚持民主,让老百姓监督政府,政权就能永葆活力。想到让人民监督,毛忽然忆起一个人,此人就是户县农民杨伟名。杨是一普通农民,在村里任大队会计,他关心政治,以一点私塾的文化底子,苦学好读,“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1962年曾向中央写万言书,系统分析农村形势,提出许多尖锐而又中肯的意见:如允许单干;敞开自由市场;不要急于过渡,再坚持一段新民主主义;要防止报喜不报忧;等等。现在看来,这些话全部被不幸言中。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一叶知秋》,意即从分析陕西情况即可知全国农村形势之危。其忠谏之情溢于言表。毛批曰:“什么一叶知秋,是一叶知冬。”其时,党内也早有一部分同志看到了危机,并提出了对策,比较有名的就是邓小平的“白猫黑猫”论。这篇文章在1962年的北戴河会议上被毛点名批评。从此,逆耳忠言渐少。而黄河之滨这个朴素的农民思想家杨伟名则被大会批、小会斗,后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2002年,陕西曾开研讨会纪念杨伟名,并为他出版文集。2005年,我曾访其故居,秋风小院在,柿树叶正红。这是后话)。这次毛重走黄河,又到陕西,看到当年的许多问题依旧没有结果,就想起这个躬耕于关中的奇才,便着人把他接来,做彻夜之谈。毛像当年向小狱吏请教狱情,在延安街头光着头向农民恭问政情一样,向这个农民思想家问计于国是。这是20世纪60年代中共领袖与一位普通农民的对话。不是《三国演义》中卧龙岗的“隆中对”,也不是1945年延安的“窑洞对”,而是在黄河边的某一孔窑洞里的“河边对”。杨伟名一定侃侃而谈,细算生产队的家底,纵论国家大势。毛会暗暗点头,想起他自己常说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又想起1948年他为佳县县委题的字“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当时他转战到这里,部队要打佳县,仗要打三天,需12万斤粮,但粮食早让胡宗南抢掠一空。他问佳县县长张俊贤有没有办法。张说:“把全县坚壁的粮挖出来,够部队吃上一天;把全县地里未成熟的玉米、谷子收割了,还可吃一天;剩下的一天,把全县的羊和驴都杀了!”战斗打响,群众拉着粮、驴、羊支前,自己吃树叶、树皮。战后很长时间,这个县见不到驴和羊。那时候,政府和百姓,真是鱼水难分啊。看来这些年离群众是远了一点。(毛是性情中人,他或许还会当场邀杨到中央哪个政策研究部门去工作,就像后面要谈到的,他听完就三峡问题的“御前辩论”后,当场邀李锐做他的秘书。况且杨本来就一直是西北局的特聘编外政策研究员。而以杨的性格则会说,臣本布衣,只求尽心,不求闻达,还是躬耕关中,位卑不敢忘国,不时为政府上达一点实情。)送走客人,毛点燃一支烟,仰卧土炕,看着窑洞穹顶厚厚的黄土,想起自己1945年在延安说过的那句话: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现在早已生根开花,但却要将忘其土了啊。

总之,还不等走完黄河全程,在晋、陕、宁、甘一线,毛的心情就沉重复杂起来。在这里,当年的他曾是“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可现在毛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立马河边,面对滔滔黄水,透过阵阵风沙,看远处那沟沟坡坡、梁梁峁峁、塄塄畔畔上俯身拉犁、弯腰点豆、背柴放羊、原始耕作的农民,不禁有一点心酸。“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这样轰轰烈烈,怎么就没能解放出更多的生产力,改善农民的生活,改变他们的境遇呢?

毛继续沿黄河前行,北上河套,南取宁夏,绕了一个大弯后西到兰州。在这里向北沿祁连山麓就是通往新疆的河西走廊,向南沿黄河就将进入上游的青海、四川。他决定在兰州休整一周。这兰州以西是历代流放钦犯和谪贬官员的地方。他想起林则徐虎门销烟之后就是经过这里而贬往新疆的。毛泽东出行,电台、文件、书籍三件宝,常读之书和沿途相关之书总要带足。现在韶山的“毛泽东遗物馆”里存有他出行的书箱,足有一米见方。林则徐是他敬仰的人物,他长夜难眠,便命秘书找出林的《云左山房诗钞》挑灯阅读,卷中有不少是林则徐在河南奉旨治完黄河后又一路继续戴罪西行,过兰州,出玉门的诗作,多抒发他的报国热情和记述西部的山川边情。林诗豪放而深沉,毛性刚烈而浪漫,把卷在手,戈壁古道长无尽,窗外黄河呜有声。此时,两个伟人跨越时空,颇多共鸣。毛有抄录名人诗作练字的习惯,他读得兴起,便再披衣下床,展纸挥毫,抄录了林的一首《出嘉峪关感赋》:

东西尉侯往来通,博望星槎笑凿空。

塞下传笳歌敕勒,楼头倚剑接崆峒。

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

除是卢龙山海险,东南谁比此关雄!

这幅书法,借原诗的气势,浓墨酣情,神采飞扬,经放大后至今仍高高挂在人民大会堂甘肃厅的东墙上。书罢林诗,毛推窗北望,想这次只能按原计划溯黄河而上,祁连山、嘉峪关一线是去不了啦,不觉有几分惆怅。新疆是他的胞弟毛泽民牺牲的地方。那个方向还有两件事让他心有所动。一是当年西路军在这里全军覆没,徐向前只身讨饭走回延安,这是我军史上的极悲惨的一页。二是1957年反右派斗争之后一大批右派发配西部,王震的兵团就安排了不少人,这其中就有诗人艾青等文化人。现时已十年,这些人中似可起用一些,以示宽慰。他在这里休整一周,接见了一些仍流散在河西走廊的老红军,听取了右派改造工作的汇报,嘱咐地方上调研后就这两事提出相应的政策上报。

离开兰州,毛一行逆黄河而上,又经月余到达青、甘、川三省交界处的黄河第一弯。他登上南岸四川阿坝境内的一座小山,正是晚霞压山,残阳如血,但见黄河北来,蜿蜒九曲,明灭倏忽,如一道闪电划过高原,不禁诗兴大发,随即吟道:

九曲黄河第一弯,长河落日此处圆。

从来豪气看西北,涛声依旧五千年。

曲黄河第一弯

他想,我们一定要对得起黄河,对得起黄河儿女。

这里已近黄河源头,海拔4000米以上,他们放慢速度,缓缓而行,数十天后终于翻过巴颜喀拉山,到达长江的源头沱沱河,这便进入长江流域。

接下来,毛泽东走长江与走黄河的心境不同。在黄河流域,主要是勾起了他对战争岁月的回忆和对老区人民的感念,深感现在民生建设不尽如人意,得赶快发展经济。而走长江一线更多的是政治反思,是关于在这里曾发生过的许多极左错误的思考。

顺沱沱河、通天河而下,入金沙江,便进入贵州、四川界。这里是中央部署的大三线基地。毛泽东不愧为伟大的战略家,他从战争中走来,总担心天下不稳,国家遭殃。在原子弹研制成功后,他又力主在长江、黄河的上游,建设一个可以支持原子战争的大三线基地。他还把自己的老战友、新冤家彭德怀派来任基地三把手。毛彭二人,可以说是合不来又离不开。历史上许多关系到党的命运和毛的威信的大战、硬战,都是彭帮毛来打。最关键的有三次,红军长征出发过湘江、解放战争时的转战陕北和新中国刚成立时的朝鲜战争。尤其是出兵朝鲜,中央议而不决,彭从西北赶回,投了支持毛的关键一票,而在林彪不愿挂帅出征的情况下,彭又挺身而出,实现了毛的战略。但是自从进城之后,毛彭之间渐渐生分。战争时期,大家都称毛为“老毛”,进了北京,渐渐改称“主席”。有一天彭突然发现中南海里,只有他一人还在叫“老毛”,便很不好意思,也悄悄改口。这最后一位称“老毛”的角色由彭来扮演,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交往之深和彭性格的纯真率直。但1959年在庐山上,两个战友终于翻脸。其时毛正醉心于“大跃进”、人民公社,雄心勃勃,自以为找到了迈向共产主义的好办法。彭却发现农村公共食堂里农民吃不饱,老百姓在饿肚子,“大跃进”破坏了生产力。“谷撒地,禾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他要为民“鼓与呼”。这场争论其实是空想与实事求是之争。结果是彭被打为“右倾机会主义”,并又扩大为“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全国大反右倾,株连300多万人。后来黄克诚说:“这件事对我国历史的发展影响巨大深远,从此党内失去了敢言之士,而迁就逢迎之风日盛。”但是,直到下山时毛还说,我要写一篇大文章《人民公社万岁》,向全世界宣布中国的成就,并已让《人民日报》和新华社为他准备材料。但还不到年底,农村就败象渐露,这篇文章也就胎死腹中。1965年9月,毛对彭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便派他到三线来工作。

未想,两位生死之交的战友,庐山翻脸,北京一别,今日相会却在金沙江畔,在这个30多年前长征经过的地方,多少话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明月夜,青灯旁,白头搔更短,往事情却长。毛泽东盖世英雄,向来敢翻脸也敢认错。他在延安整风时对被“抢救运动”错整的人脱帽道歉;1959年感谢陈云、周恩来在经济工作方面的冷静,说“国难识良将,家贫思良妻”;1962年在七千人大会上对“大跃进”的错误认错。现在毛经三年来的沿河考察,深入民间,所见所闻,许多争论已为历史所印证。他也许会说一声:“老彭,看来是你对了!”

行至四川境内,毛还会想起另一个人,即他的秘书田家英。庐山会议前,毛提倡调查研究,便派身边的人下去了解情况,田家英被派到四川。田回京后给他带去一份关于农民吃不饱、农业衰退的实情报告,他心有不悦。加之四川省委投毛之好又反告田一状,田在庐山上也受到了批评,从此就再不受信任(“文化大革命”一起,田即自杀,这是后话)。这时他一定会想起田家英为他拟的那篇很著名的中共八大开幕词——“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不觉怅然若失。看来自己过去确实是有点好大喜功,下面也就报喜不报忧,以至于造成许多失误。长夜静思,山风阵阵,江水隆隆。他推窗望月,金沙水拍云崖暖,惊忆往事心犹寒。

解放后毛出京工作,少在北方,多在南方,所以许多做出重要决策的在党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会议多在长江一线。如1958年3月毛继续批判反冒进,周恩来、陈云被迫做检讨的成都会议;4月再次确立了“大跃进”思路的武汉会议;1959年3月至4月检讨“大跃进”的上海会议(就是在这次会上,他第一次提出骑马走两河);1959年7月“反右倾”的庐山会议;1961年纠正“左”的错误的第二次庐山会议等。总的来讲,这些会议都是毛说了算,反面意见听得少。

但有一次毛是认真听了不同意见,并听了进去。这就是关于建三峡水库的争论。自孙中山时,就有修三峡水库的设想,毛也曾畅想“高峡出平湖”,但到底是否可行,毛十分慎重。1958年1月,他曾在南宁组织了后来被称为“御前辩论”的两派大对决,也就在这次他很欣赏反对派李锐,当场点名要李做他的秘书。毛曾在1958年3月29日自重庆上船,仔细考察了长江三峡,至4月1日到武汉上岸。他对修三峡水库一直持慎重态度,他说:“最后下决心准备修建及何时修建,要待各个方面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之后,才能做出决定。”这次毛骑马从陆路过三峡一定会联想到那个当年轻易上马,现已沙淤库满的三门峡水库。幸亏当时听了不同意见,三峡水库才成为“大跃进”中唯一没有头脑发热,轻易上马的大工程。现在想来都有点后怕。看来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24年后,1992年4月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通过兴建三峡工程的决议。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有反对意见,才有无数次的反复论证,人们说三峡工程上马,反对派的功劳比支持派还大。这是后话。)毛从四川入湖北,过宜昌到武汉。这次因是带着马队出行,当然不住上次毛住过的东湖宾馆,他就选一依山靠水之处安营扎寨,这倒有了一点饮马长江的味道。毛不禁想起他1956年在这里的诗作:“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又想起1958年4月在这里召开的武汉会议,在鼓动“大跃进”的同时,毛给那些很兴奋的省委书记也泼了一点冷水。但全党的狂热已被鼓动起来,想再压下去已不容易。他想,那时的心态要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再从容一点,继续给他们降降温,后果也许会好一点。

离开湖北进入江西不久就到庐山。这庐山堪称是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一个坐标点。1886年英国传教士李德立在这里首先买地盖房,开发庐山。从1928年到1947年,前后20年,蒋介石在这里指挥“剿共”、抗日。1927年,瞿秋白在这里起草“八一”起义提纲。1937年卢沟桥枪声骤响,正在山上举办的国民党庐山军官训练团提前结业,直接奔赴抗日前线。1948年蒋介石败退大陆,泪别庐山。蒋离去十年后,1959年毛第一次登上庐山,住在蒋介石和宋美龄住过的“美庐”别墅,看见工人正要凿掉“美庐”二字,忙上前制止,说这是历史。就是这一次在山上召开了给党留下巨大伤痛的庐山会议。1961年,毛欲补前会之错,又上山召开第二次庐山会议。他借用《礼记》里的一句话:“未有先学养子而后嫁者也”,痛感革命事业不可能有人先给你准备好成熟的经验。这一次毛在山上说,他此生有三愿:一是下放,搞一年工业,一年农业,半年商业;二是骑马走一次长江、黄河;三是写一本书,把自己的缺点、错误统统写入,让世人评说。他认为自己好坏七三开就满足了。1970年,毛又三上庐山召开九届二中全会,敲山震虎,与林彪已初显裂痕。还有一件事少有人知,蒋介石去台多年,自知反攻无望,愿意谈判回归。1965年7月已初步达成六项协议,其中有一条:蒋回大陆后所选的“汤沐之地”(封地)就是庐山。惜“文化大革命”一起,此事告吹。

到了庐山,毛的两河之行已完成四分之三。他决定在这里修整数日,一上山便放马林间,让小白马也去自由自在地轻松几日。他还住“美庐”,饭后乘着月色散步在牯岭小街上,不远处就是当年庐山会议时彭德怀、黄克诚合住的176号别墅,往西30米是张闻天的别墅,再远处是周小舟的别墅。此方寸之地,却曾矗立过中共党史上的几个巨人。除周小舟资格稍差外,彭、黄、张都是井冈山时期和毛一起的“绿林好汉”,想不到掌权之后他们又到这座山上来吵架。毛忆想那次论争,虽然剑拔弩张,却也热诚感人,大家讲的都是真话。他自己也实在是有点盛气凌人。现在人去楼空,唯余这些石头房子,门窗紧闭,苔痕满墙,好一种历史的空茫。如果当时这庐山之争也能像三峡工程之争一样,允许发表一点不同意见,后果也不会这样。后来虽有1961年二次庐山会议的补救之举,但创痛实深,今天想来,他心中生起一种隐隐的自责。回到美庐,刚点燃一支烟,一抬头看见墙上挂着1959年他一上庐山时的那首豪迈诗作:“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他在自己的这幅放大的手迹前伫立良久,光阴似箭,不觉就是十年啊。他沉思片刻口中轻轻吟道:

安得倚天转斗柄,挽回银河洗旧怨。

二十年来是与非,重来笔底化新篇。

这诗,虽是自责,却椽笔墨海,隐隐雷鸣,仍不失雄霸之气。他抽完一支烟,又翻检了一下当日收到的电报、文件,办了一会儿公,便用铅笔将这首诗抄在一张便笺上,题为《三上庐山》,放入上衣口袋,准备明天在马背上再仔细推敲,然后就上床歇息。(毛二上庐山时也写有诗,就是那首《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毛泽东下山后,一路过安徽,下江苏,走扬子江、黄浦江,直往长江的出海口上海市而去。

两河之行结束,大约是1969年的9月,正是国庆20周年的前夕。毛泽东回顾整理了一下四年来两河调查的思绪,便将中央政治局的委员们召集到上海,开了一次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通过了三项决议。一是,今后一段时间内要重点抓一下经济建设,暂不搞什么政治运动(这比后来1978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党的中心工作的转移早9年);二是,转变党的作风,特别戒假话、空话,加强调查研究和党内民主(这是1942年延安整风之后的又一次的全党思想大提高);三是,总结教训,对前几年的一些重大问题统一认识(这比1981年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早12年)。三个决议通过,局面一新,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文化大革命”,没有彭德怀等一批老干部的损失,也没有田家英等一批中年精英的夭折。如果再奢望一点,还可能通过一个关于党的领导干部退休的决议(这比1982年中央《关于建立老干部退休制度的决定》早13年)。因为到这年年底毛就满76岁,两河之行,四年岁月,一万里路云和月,风餐露宿,鞍马劳顿,他一定感到身体和精力大不比当年长征之时,毕竟年龄不饶人。而沿途,考察接谈,视事阅人,发现无数基层干部,有经验,有知识,朝气向上,正堪大任,要放手起用新人。这几个决议通过,全党欢呼,全民振奋。国家、民族又出现新的机遇。真如这样,历史何幸,国家何幸,民族何幸!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能重演。

200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60周年,万民同庆,举国欢腾。当时我在天安门阅兵庆典的观礼台上,手机响了,收到这样一条信息:

中国医学科学院成功克隆毛泽东,各项生理指标处于其50岁水平。新闻发布后引起强烈反响。奥巴马立即声明:美国在三天之内废除与台湾关系,并撤走在亚洲的一切军事力量。日本首相于当天下令炸毁靖国神社,承认钓鱼岛是中国领土。国内24小时县级以上干部退缴赃款980万亿;全国股市一片红;房价下跌60%;13亿中国人民再次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祝大家节日快乐!

这是一个善意的调侃,红色的幽默,也包含着一种社会思考,一种对过去美好一面的怀念和对现在腐败一面的批判。过节了,而且不是一般的节庆,是共和国的生日,60岁的生日啊!人们忘不了开国领袖。他老人家要是还在多好啊,这天安门城楼本来就是他当年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地方。虽然他老人家后期搞“文化大革命”曾犯有大错,但前期对民族确有大功,所以人们总希望他还能一如前期那样的英明。这善良的愿望,反映了人们对那个美好时代的怀念,对未竟之业的遗憾。如果斗柄能够倒转,如果历史能够重写,如果那次骑马走两河能够成行,如果老人家在60年代能反思自己的错误,晚年不犯或少犯错误,这该多好。这一切当然都不可能,我们也知道这永不可能。但是后人想一想还不行吗?这样的假想,是对历史的复盘,也是对再后之人的提醒。历史不能重复,但是可以思考,在思考中寻找教训,捕捉规律,再创造新的历史。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一个犯了错误而又不知反思的民族是更悲哀的民族;一个学会在失败中思考的民族才是真正了不起的民族。不要忘了,正是“文化大革命”之后的大思考才成就了今天的复兴。

毛泽东是一本我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2010年3月19日)

(《学习时报》2010年4月26日,5月10、17、24日)

这思考的窑洞

我从延安回来,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窑洞。

照理说我对窑洞并不陌生,我是在窑洞里生,窑洞里长的。我对窑洞的熟悉,就像对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但是,当三年前,我初访延安时,这熟悉的土窑洞却让我的心猛然一颤,以至于三年来心系神往。因为这普通的窑洞里曾住过一位伟大的人,而那些伟大的思想也就像生产土豆、小米一样在这黄土坡上的土洞洞里奇迹般地生产了出来。

延安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行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斗争的心脏,是艰苦岁月的代名词。在大多数人的脑海里,延安的形象是战争,是大生产,是生死存亡的一种苦挣。但是当我见到延安时,历史的硝烟已经退去,眼前只有几排静静的窑洞,而每个窑洞门口又都钉有一块木牌,上面写明某年某月,毛泽东同志居住于此,著有哪几本著作。有的只有几十天,仍然有著作产生。这时,仿佛墙上的钉子不是钉着木牌,而是钉住了我的双脚,我久久伫立,不能移步。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几棵柳树轻轻地垂着枝条,不远处延水在静静地流。我几乎不能想象,当年边区敌伪封锁,无衣无食,每天都在流血牺牲,每天都十万火急,毛泽东同志却稳稳地在这里思考、写作,酿造他的思想,他的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马克思主义。

我看着这一排敞开的窑洞,突然觉得它就是一排思考的机器。在中国,有两种窑洞,一种是给人住的,一种是给神住的。你看敦煌、云冈、龙门、大足石窟存了多少佛祖,北岳恒山上的石洞里甚至还并供着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这实际上是老百姓在假托一个神贮存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信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需要偶像,眼前这土窑洞里甚至连一张毛泽东的画像也没有,但是50年了,来这里的人络绎不绝,因为这窑洞里的每一粒空气分子中都充满着思想。我仿佛看见每个窑门上都刻着“实事求是”,耳边总是响着毛泽东同志那句话:“‘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

1995年作者在延安

自党中央于1938年1月由保安迁到延安,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先后住过四处窑洞。这窑洞首先是一个指挥部,毛泽东和他的战友在这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为了这些决策的正确,为了能给宏伟的战略找到科学的理论根据,毛泽东在这里于敌机的轰炸声中,于会议的缝隙中,拼命地读书写作。所以更确切点说这窑洞是毛泽东的书房。当我在窑洞前漫步时,我无法掂量,是从这里发出的电报、文件作用大,还是从这里写出的文章、著作作用大。马克思当年献身工人运动,当他看到由于理论准备不足,工人运动裹足不前时,就宣布要退出会议,走进书斋,终于写出了《资本论》这本远远超出具体决定,跨越时空,震撼地球,推动历史的名著。但是,当时毛泽东无法退出会议,甚至无法退出战斗和生产,他在延安期间每年还有300斤公粮的任务。他的房子里也不能如马克思一样有一张旧沙发,他只有一张旧木床,也没有咖啡,只有一杯苦茶。他只能将自己分身为二,用右手批文件,左手写文章。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民族英雄,像古小说里的那种武林高手,挥刀逼住对面的敌人,又侧耳辨听着背后射来的飞箭,再准备着下一步怎么出手。当我们与对手扭打在一起,急得用手去撕,用脚去踢,用嘴去咬时,他却暗暗凝神,调动内功,然后轻轻吹一口气,就把对手卷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一般人更深一层、更早一步的人。他是领袖,更是思想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些文章的力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当时的文件、决定。像达摩面壁一样,这些窑洞确实是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修炼真功的地方,是蒋介石把他们从秀丽的南方逼到这些土窑洞里。四壁黄土,一盏油灯,这里已经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但是唯物质生活的最简最陋,才激励共产党的领袖们以最大的热忱、最坚忍的毅力、最谦虚的作风,去做最切实际的思考。毛泽东从小就博览群书,但是为了救国救民,他还在不停地武装自己。对艾思奇这个比他小16岁的一介书生,毛泽东写信说:“你的《哲学与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书,我读了得益很多,抄录了一些,送请一看是否有抄错的。其中有一个问题略有疑点(不是基本的不同),请你再考虑一下,详情当面告诉。今日何时有暇,我来看你。”记得在艾思奇同志逝世20周年时,在中共中央党校的展柜里我还见到过毛泽东同志的另一封亲笔信,上有“与您晤谈,受益匪浅,现整理好笔记送上,请改”等字样。这不是对哪个人的谦虚,是对规律、对真理的认同。中国历史上曾有许多礼贤下士的故事,刘备三顾茅庐,曹操倒屣相迎许攸。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成自己的大事。而毛泽东这时是真正地在穷社会历史的规律,他将一切有志者引为同志,把一切有识者奉为老师。蒋介石,这个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地主阶级的最高统治者,他何曾想到现时延安窑洞里这一批人的厉害。他以为这又是陈胜揭竿,刘邦斩蛇,朱元璋起事,他万没有想到毛泽东早就跳出了那个旧圈子而直取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延安,毛泽东居住过的窑洞

我在窑洞里徘徊,看着这些绵软的黄土,感受着这暖融融、湿润润的空气,不觉勾起一种遥远的回忆。我想起小时躺在家乡的窑洞里,身下是暖烘烘的土炕,仰脸是厚墩墩的穹顶,炕边坐着做针线的母亲,一种说不出的安全和温馨。窑洞在给神住以前,首先是给人住的,它体现着人与大地的联系。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安泰只要脚不离地就力大无穷,任何敌人休想战胜他,而在一次搏斗中他的敌人就先设法使他脱离地面,然后击败了他。斯大林曾用这个故事来比喻党与人民的关系。延安岁月是毛泽东及我们党与土地、与人民联系最紧密的时期。他住在窑洞里,上下左右都是纯厚的黄土,大地紧紧地搂抱着他,四壁上下随时都在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力量。他眼观六路,成竹在胸。在一孔窑洞前的木牌上注明毛泽东在这里完成了《论持久战》。依稀在孩童时我就听父亲讲过这本书的传奇,那时他们在边区,眼见河山沦陷,寇焰嚣张,愁云压心。一天发下了几本麻纸本的《论持久战》,几天后村内外便到处是歌声笑声,有如春风解冻一般。这个小册子在我家一直珍藏到“文化大革命”。后来读党史才知道当时连蒋介石都喜得如获至宝,发至全军每个军官一本。同时这本书很快又在美国出版。毛泽东为写这篇文章在窑洞里伏案工作九个日夜,连炭火烧了棉鞋也全然不知。第十天早晨,当他推开窑门,让警卫员把稿子送往清凉山印刷厂时,我猜想他的心情就像罗斯福签署了原子弹生产批准书一样激动。以后战局的发展果然都在他的书本之中。一个伟人的思想是什么,是客观存在的规律,是事物间本来的联系,所以真理最朴素,伟人其实与我们最接近。一次,在延安雷电击死一头毛驴,驴主人说:“老天无眼,咋不劈死毛泽东?”有人要逮捕这个农民,消息传到窑洞里,毛泽东说骂必有因,一了解,是群众公粮负担太重。于是他下令将每年的公粮由20万担减到16万担,又听从李鼎铭的建议精兵简政。毛泽东在这窑洞里领导了著名的延安整风,他的许多深刻的论述挽救了党,挽救了许多干部,但是当他知道有人被伤害时,就到党校礼堂做报告,说,今天我是特意来向大家检讨错误的,向大家赔个礼!并恭恭敬敬地把手举到帽檐下。1942年,华侨领袖陈嘉庚访问延安,他刚在重庆吃过800元一桌的宴席,这时却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吃两毛钱的客饭,但他回去后写文章说中国的希望在延安。1945年黄炎培访问延安,他看到边区的兴旺,想到以后的中国,问一个政权怎样才能永葆活力。毛泽东说,办法就是讲民主,就是让人民来监督。我想他说这话时一定仰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厚实的黄土。七大前后很多人主张提毛泽东思想,他坚决不同意。他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思想,是千百万先烈用鲜血写出来的,是党和人民的智慧。”“我这个人思想是发展的,我也会犯错误。”

作家萧三要为他写传,他说还是去多写群众。他是何等的清醒啊!政局、形势、作风、对策,都装在他清澈如水的思想里。胡宗南进犯,他搬出了曾工作9年的延安窑洞,到米脂县的另一孔窑洞里设了一个沙家店战役指挥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窑洞配得上这份殊荣啊!土墙上挂满地图,缸盖上摊着电报,土炕上几包烟、一个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壶还有一把夜壶。中外军事史上哪有这样的司令部,哪有这样的统帅?毛泽东三天两夜不出屋,不睡觉,不停地抽烟、喝茶、吃茶叶、撒尿、签发电报,一仗俘敌6000余。他是有神助啊!这神就是默默的黄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庐、瞪着眼睛思考的窑洞。大胜之后他别无奢求,推开窑门对警卫说,只要吃一碗红烧肉。

毛泽东在延安窑洞中写作

当你在窑洞前徘徊默想时,耳边会响起黄河的怒吼,眼前会飘过往日的硝烟。但是你一眨眼,面前仍只有这一排静静的窑洞。自古都是心胜于兵,智胜于力。中国革命的胜利实在是一种思想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是毛泽东那几篇文章的胜利。延安的这些窑洞真不愧为毛泽东思想的生产车间。延安时期是毛泽东展示才华、思考写作的辉煌时期,收入《毛泽东选集》(四卷本)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在这个时期写成的。毛泽东离开延安在陕北又转战了一年,胡宗南丢盔弃甲,哪里是他的对手。1947年12月的一天,毛泽东在陕北米脂县的一个窑洞里展纸研墨,他说:“我好久没有写文章了,写完这一篇就要等打败蒋介石再写了。”他大笔一挥,写了《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说我们要打正规战,要进攻大城市了。这是他在陕北窑洞里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写罢掷笔,便挥师东渡黄河,直捣黄龙,为人民政权定都北京去了。他再没有回延安,只是在宝塔山下留下了这一排永远思考的窑洞。思想这面铜镜总是靠岁月的擦磨来现其光亮的,半个世纪过去了,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毛泽东离我们渐走渐远,而作为思想家的毛泽东却离我们越来越近。

(《新湘评论》2013年第8期)

毛泽东翻脸

我一直认为,从性格方面研究伟人的成功,是人才学和政治学的内容之一。

伟人成事,个人意志第一,决不受情的束缚。这是其大别于常人之处。能翻天覆地,必先要能翻过个人情面这一页。常人受常理、常情的束缚,往往过于自律、自责,作茧自缚。伟人则不顾常理,不管常情,在别人无法理解、茫然、犯傻、妥协的瞬间,就一掌打下,一招制胜。简言之,敢于翻脸,而毫无自愧。不自愧则不自责,不自责则无内伤,永是强人。常人则常自责、自律、自伤。心愈软,而自伤愈重。有时虽有理在手也不敢翻脸,循规蹈矩,坐失良机,或在自责中自伤元气。敢翻脸要有霸气,这几乎是天生的因素,学是学不来的。

毛泽东是大伟人,一生成大事无数,也翻脸无数。需要指出的是,毛的翻脸多是为大事,是为不同政见而翻,而且许多时候他也是对的。如井冈山时期,毛与当时的“左”倾中央翻脸,拒绝调回上海,而坚持农村斗争,中国革命终于胜利。解放初与斯大林翻脸,坚持民族独立、国家主权完整,使中国免陷于东欧国家的尴尬之境。1947年转战陕北时,代号为“昆仑纵队”的党中央已被敌团团围住,为毛的安全,任弼时劝毛过黄河,毛不听。任急了,就以纵队司令身份下令过河。毛翻脸说:“你是司令,我是主席,从现在起,我撤了你这个司令。”没办法,最后还是听毛的。党中央和毛主席坚持留在陕北拖住了胡宗南,实现了解放战争的胜利大转折。在处理国际关系上毛也敢于翻脸。新中国刚成立时中国实行“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在许多地方仰仗苏联,尊之为“老大哥”。苏就乘机要挟中国。1958年7月,赫鲁晓夫访华,提出与中国建联合舰队,在中国沿海建海军基地,毛当即翻脸,大声说:我们还有没有主权?你们是不是想把我们的沿海地区都拿过去?我不想再听这些!赫回国后立即撤走原子弹专家,毛就说我们自己干。1964年10月16日,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毛风趣地说:“应该给赫鲁晓夫发一个一吨重的大勋章。”

伟人一怒天地翻。一个人手中有权并不难,难的是敢不敢在关键时刻,用手中的权去决策,不失时机地去成大事。你看历史上有多少像宋徽宗赵佶、蜀主刘禅那样的权重情懦的无为之君。许多时候决策的实现常常是情感的较量。朱可夫在回忆苏联卫国战争的胜利原因时说,斯大林的性格因素是其中之一。新中国成立初党内高干有腐败苗头,毛泽东说,治国就是治吏,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将不国。如果臣下一个个都寡廉鲜耻,贪污无度,胡作非为,而国家还没有办法治理他们,那么天下一定大乱,老百姓一定当李自成。乱世用重典,防患于未然。他敢于翻脸,惩治刘青山、张子善,换来了干部队伍一个较长时期的清廉。

所谓个性就是与人不同之性,这往往是优点也是缺点,成也个性,败也个性。毛泽东敢于翻脸的个性背后是他的斗争哲学。他曾说过: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他一生都在战斗,只要他想干的事就一定要实现,谁也别想阻拦。这也铸成了一些错事、憾事。

在延安时,毛与江青恋爱,并要结婚。延安高层几乎一致反对,远在江南的项英也发来长电反对。大家主要觉得江在上海的一段历史不清,表现也不好。毛就翻脸,大发脾气,并拍了桌子。结果政治局也拿他没有办法。与江的结合确实影响了他晚年的威信和国家的政局。

潘汉年是党内做地下工作的大功臣,不知为党提供了多少重要情报,团结了多少上层文化人士,出生入死,忠心耿耿。但有一件事欠妥,他做地下工作时,未经请示,见过一次汪精卫,但并未办什么错事。“高饶事件”时,他心里不安,向老上级陈毅汇报,陈说,没什么了不起,从没有人怀疑过你对党的忠诚。并自告奋勇地去为他向毛泽东求情。没想到毛立即翻脸批示逮捕,一直关押到死在狱中。到毛去世,“文化大革命”结束,潘才被平反。

庐山会议旧址

1959年庐山会议本是要纠“左”的。但就是因彭德怀的一封信,毛立即翻脸,把彭历史上的旧账全翻出来,好像彭从没有做过好事,甚至在大会上连骂娘的粗话都喊出来了。最后将彭打成一个“反党集团”,全国打了“右倾分子”300多万。毛与彭是同乡,又是从井冈山、长征直到朝鲜战争共事最久的战友,30年患难,一言不合,说翻就翻。虽然当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一下就翻得这样彻底,确实常人很难做到。而他与彭个人的翻脸,终于变成与党内高干,与忠心追随他多年的干部大翻脸。

1956年,毛公开表示不再当国家主席,要集中精力研究问题,并明确将担子交给刘少奇,然后就离京南下。他回京后,发现刘的想法与他有分歧,就大发脾气。刘主持的会议已经散会,他又把代表追回来。这样不给面子,刘的心情可想而知。而到“文化大革命”,他又亲手写了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与刘公开翻脸,把刘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刘和毛是很近的同乡,又是在延安时就已确定的接班人。说翻就翻,决不犹豫。“文化大革命”后刘少奇终于被平反。

周恩来是和毛合作时间最长的、须臾无法离开的助手。1956年后,因经济思想有分歧,毛就大会小会批周,甚至借夸奖柯庆施的文章在众人面前奚落周:“你是总理,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逼得周检查、辞职。“文化大革命”后期,他和周都年事已高,重病缠身,一般人已是得过且过了,但在中美建交问题上他听信别人的告状就大怒,指示批周。虽然后来他自我批评,向周解释是小将告状。

毛和党外人士的关系有许多佳话,但也有大翻脸的事。共和国之初,任用了许多社会贤达到重要部门,他们都是治国之才、有识之士。1956、1957年毛多次诚恳征求党外人士意见。比如1957年4月30日他在最高国务会上说:明年我要辞去国家主席。民主人士陈铭枢很认真地拥护这一决定,5月18日他给毛写信说:这是“至美至喜之事”,“顺便提请今后注意几点,一是好大喜功,二是喜怒不能自制,三是轻信汇报,四是过分鄙夷传统”。毛泽东收到信没有表态,半个月后反右开始,7月14日《人民日报》突然发表这封私人信件(庐山会议上,批彭德怀也是将一封表达个人意见的私信突然印发全会),陈被打成“右派”。而毛与陈曾有很深的交情。陈是湖南老乡,解放前夕是国民党政权的要员,对促成国军起义有很大功劳。一言不合,成为“右派”。而整个反右派斗争扩大化就是共产党与党外朋友的一次大翻脸,从此人民内部矛盾特别是党与知识界、思想界的矛盾加深。

凡伟人者,总能见人所不见,断人所不断,该翻就翻。毛无疑是20世纪中国首屈一指的伟人,于国家民族有大功,个人的德才也大有过人之处。我们可以举出无数条毛在其他方面的优点,也可以举出上述这些好或坏的翻脸的案例。这里不讨论政见的对错,只讨论性格的短长。虽然我们常歌颂伟人的宽厚、仁慈、高瞻远瞩等等,但敢斗争、心肠硬、意志坚、主意决,也确是他们品格的另一面。我们既然不能为尊者讳,那就要承认这种翻脸现象确是伟人性格中的一个有机部分,而且也不能一概都说成是坏事。陈独秀也翻脸,他与胡适有生死之谊,但说翻就翻;孙中山也翻脸,被称为“孙大炮”;斯大林也翻脸,其名字在俄语中是“钢铁”。邓小平也翻脸,香港收回过程中,我一高官,当然也是很有资格的老同志,答记者问时中人圈套,说香港回归后可不驻军,邓立即向新闻界宣布将其撤职。美国总统杜鲁门也翻脸,朝鲜战场上他的司令麦克阿瑟与他意见不合,他就通过媒体公开撤职来羞辱他。古代成大事者也都敢翻脸。历史上秦皇汉武,许多大英雄,当其成事之时没有不翻脸的。所以古书上常有这样的话:“我要借用一下你的人头。”鲜卑族统一北方,建北魏政权,但其文化落后。魏孝文帝下令推行汉字、汉姓。太子不从,谋反,孝文帝杀太子。这一政策得到推行,国力提升。

伟人翻脸可能干错事、坏事,但更多的时候是成就好事、大事。虽然我们总是希望他们不翻脸也能办成事,但你不得不承认,许多时候的成败就在于这突破柔情一点,翻与不翻之间。能一刀断情,扬长而去,这确实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这折射出了伟人们坚强的个性、唯我独尊的意志、特立独行的品格。当一个人处“权倾天下”之位都不敢倾翻一脸,如何能翻新天下,成得伟人?这倒反而不正常了。

“无情未必真豪杰”,但从来不敢翻脸的人却算不得真豪杰,绝对成不了大事。历史如此。

(《新湘评论》2011年第24期)

一棵怀抱炸弹的老樟树

一棵茂盛的古树用它的枝丫轻轻地托着一颗未爆的炸弹,就像一个老人拉住了一个到处乱跑、莽撞闯祸的孩子。炸弹有一个老式暖水瓶那么大,高高地悬在半空,它是从几千多米高的天空飞落下来后被这棵树轻轻接住的。就这样在浓密的绿叶间探出头来,瞪大眼睛审视人世,已经整整80年。眼前是江西瑞金叶坪村的一棵老樟树。

樟树在江西、福建一带是常见树种,家家门前都有种植。民间习俗,女儿出生就种一棵樟树,到出嫁时伐木制箱盛嫁妆,三五百年的老树随处可见。但这一棵却不同。一是它老得出奇,树龄已有1100多年,往上推算一下该是北宋时期了。透过历史的烟尘,我脑子里立即闪过范仲淹的“庆历改革”和他的《岳阳楼记》以及后来徽宗误国、岳飞抗金等一连串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才有资格称古呢?山、河、城堡、老房子等都可以称古,但它们已没有生命。要找活着的东西唯有大树了。活人不能称古,兽不能,禽鱼不能,花草不能,只有树能,动辄百千年,称之为古树。它用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地记录着历史,与岁月俱长,与山川同在,却又常绿不衰,郁郁葱葱。一棵树就是一部站立着的历史,站在我面前的这棵古樟正在给我们静静地诉说历史。第二个不寻常处,在于它和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伟人紧紧连在一起,这个人就是毛泽东。毛泽东也是一棵参天大树,他有83圈的年轮,1931年当他生命的年轮进入第38圈时在这里与这棵古樟相遇。

那时中国大地如一锅开水,又恰似一团乱麻,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已走到了尽头。地主与农民的矛盾、剥削与被剥削的矛盾、土地不均的矛盾已经到了非有个说法不可的时候。这之前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已经闹过无数次的革命,但总是打倒皇帝坐皇帝,周而复始,不能彻底。这时出现了中国共产党,要领导农民来一次彻底的土地革命。共产党的总部设在上海,它的行动又受命于远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他们对中国农村和农民革命知之甚少,又乱指挥,造成失误连连。毛泽东便自己拉起队伍上了井冈山,要学绿林好汉的样劫富济贫,又参照列宁的路子搞了个“苏维埃”政权。他在6个县方圆500里的范围内坚持了两年,后又不幸失利。1931年他率队下山准备到福建重整旗鼓再图发展,当路过瑞金时邓小平正在这里任县委书记,就建议他在这里扎根。于是1931年11月7日苏俄十月革命胜利14周年这一天,在瑞金叶坪村的一个大祠堂里召开了全国代表大会。第一个全国性的红色政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临时政府宣告成立。毛泽东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后来被中国人称呼了近半个世纪的“毛主席”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虽是共和国的主席,毛泽东也只能借住在一户农民家里。这是一座南方常见的木结构土坯二层小楼,狭窄、阴暗、潮湿。小楼与祠堂之间是一个广场,是红军操练、阅兵的地方,广场尽头还有一座烈士纪念塔。这实在是一处革命圣地,是比延安还要老资格的圣地。共产党第一次尝试建立的中央政府就五脏倶全,有军事、财政、司法、教育、外交等九部一局,都设在那个大祠堂里。毛泽东等几个中央要人则住在广场的南头的小楼上,楼后就是这棵巨大的樟树。一走近大树我就为之一震,肃然起敬。因为它实在太粗、太高、太大,我们已不能用拔地而起之类的词来形容,它简直就是火山喷出地面后突然凝固的一座石山,盘龙卧虎,遮天盖地。树干直径约有4米,树身苔痕斑驳、黝黑铁青,树纹起伏奔腾如江河行地。树的一半曾遭雷劈,外皮炸裂,木质外露,如巨人向天狂呼疾喊,声若奔雷。而就在炸裂后的树身上又生出新的躯干,干又生枝,枝再长叶,一团绿云直向蓝天铺去。好一棵不朽的老树,就这样做着生命的轮回。因地势所限,树身沿东西方向略成扁平,而墨绿的枝叶翻上天空后又如瀑布垂下,浓荫覆地,直将毛泽东住的后半座房子盖了个严实。那天,毛泽东正在二楼上看书,空中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他并不在意,把卷起身,踱步到窗前看了一眼,又回到桌前展纸濡毫准备写文章。突然一声凄厉的嘶鸣,飞机俯冲而下,铁翅几乎刮着了屋顶,一颗炸弹从天而降。警卫员高喊“飞机”,冲上楼梯。毛停笔抬头,看看窗外,半天没有什么动静,飞机已经远去,轰鸣声渐渐消失。这时房后已经乱作一团,早拥来了许多干部、群众。很明显,这架飞机是冲着临时中央政府、冲着毛泽东而来的,只扔了一颗炸弹就走了,但炸弹并没有爆炸。大家围着屋子到处寻找,地上没有,又仰头看天,突然有谁喊了一声:“在树上!”只见一颗光溜溜的炸弹垂直向下卡在树缝里。好悬!没有爆炸。这时毛泽东已经走下楼来。人们早已惊出一身冷汗,齐向主席道贺,天佑神人,大难不死。毛泽东了笑说:是天助人民,该我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不亡。毛泽东戎马一生,几遇危难,但总是化险为夷。胡宗南进攻延安,炮声已响在窑畔上,毛还是不走,他说要看看胡宗南的兵长的什么样子。彭德怀没有办法,命令战士把他架出了窑洞。去西柏坡的途中,在城南庄又遇到一次空袭,他又不急,继续休息,是战士用被子卷起他抬进防空洞的。毛的性格坚定、沉着,又有几分固执、浪漫,从不怕死。唯此才能成领袖,成伟人,成大事业,写得大文章。

江西瑞金曾救了毛泽东一命的至今还怀抱炸弹的老樟树

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旧址

历史的脚步已走过80年,这棵老樟树依然伫立在那里。枝更密,叶更茂,干更壮。树皮上的青苔还是那样绿,满地的树荫还是那样浓。那颗未爆的炸弹还静静地挂在树上。现在这里早已辟为旅游景点,人们都争着来到树下,仰望这定格在历史天空中的一瞬。古樟树像一个和蔼的老人正俯瞰大地,似有所言。一千年的岁月啊,它看过了改朝换代,看过了沧海桑田,看尽了滚滚红尘。远的不说,只从共产党闹革命开始它就站在这里看红军打仗,看第一个红色中央政府成立,看长征出发;又遥望北方,看延安抗日,北京建国。它的年轮里刻着一部党史、一部共和国的历史。它怀里一直轻轻地抱着那颗炸弹,这是一把现代版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试其定力,然后又戒其权力。它告诫我们,革命时要敢于牺牲,临危不乱;掌权后要忧心为政,如履薄冰。

(《人民日报》2012年12月3日)

韶山毛泽东图书馆记

到韶山参加一个纪念毛泽东诞辰120周年的活动,意外地发现在离毛泽东故居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座“毛泽东图书馆”。为伟人、名人建纪念图书馆,在国外几成风气,美国每个退休总统通常都有一座,中国却极少见。关于毛的这座图书馆,未建在北京等大都市,而是在他家乡的小山冲里。我很好奇,便进去一看。

韶山毛泽东图书馆

图书馆不大,实用面积只有680平方米,也就相当于一个有钱人家的别墅面积。这里只收三类书:一是毛写的书,各种选集、文集、单行本;二是毛看过和评点过的书;三是写毛的书,即各种研究毛泽东的书。图书馆的功能以收藏、陈列为主,兼有一点借阅,游人可免费参观。但因知道的人不多,来者寥寥,那天我去时,馆内十分清静。

史上第一本《毛泽东选集》

一般无论博物馆、图书馆都有自己的镇馆之宝,我问接待我的刘馆长:“能不能看看你们的宝贝?”他自己先戴上一副薄薄的白手套,又递给我一副,然后让管理员捧出一个盒子,打开,是一本蓝皮黄纸的书,小32开本,约有1寸之厚。他说:“这就是我们的镇馆之宝,是已知的历史上出版的第一本《毛泽东选集》。”1942年延安整风时党中央成立了宣传委员会,毛泽东是主任,王稼祥是副主任。整风过后,为了推动干部的学习,晋察冀边区请示中央宣传委员会后决定编一本《毛泽东选集》。这个任务交给了时任《晋察冀日报》社长的邓拓。邓是党内的才子,是一个好学习、好收藏、好研究问题又很有政治眼光的知识分子。他平时尤好收集毛泽东的讲话、文章。边区党委1944年1月下文件,邓3个月后就编出了这本书。现在我们看到版权页上写着:编印:晋察冀日报;发行:晋察冀新华书店;定价:三百元(边币);一九四四年五月初版。我俯下身子仔细观察,虽然手上也戴着一副白手套,却不敢去翻它一下,生怕碰碎那已经被岁月浸泡了70年的薄纸。全书分为五卷,实际上是一套五卷本毛选合订本。解放后正式出版毛选合订本是“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事,当时是四卷合订。我记得刚看到这种合订装帧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想不到在抗日的漫天烽火中就曾诞生过毛选合订本,而且还是五卷。看着这本小书,你会明白什么是思想的力量,什么是领袖的魅力。而书籍就是在收集思想,收藏历史。以当时的条件,毛泽东的文章不可能收齐,比如《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就只收了前两个部分。这本集子主要来源于邓拓个人的剪报资料。当时纸张奇缺,从书的封口上可以看出,纸质和色度都不一致。印装也有失误,如124页后就找不到125页。但它却有一个惊人的装帧——蓝色缎面精装。这是用缎被面手工改作的,这样的“精装本”只做了10本。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本子是3年前图书馆花了30万元从河北一个收藏者手里买来的。现在社会上还流传着另一本,品相比这还好一点,缎面上的一朵暗花正好在封面的中心,拍卖价已经出到160万元,主人还不肯出手。对毛选的编辑出版贡献最大者有两人:一个是邓拓,他在战火中编了第一本毛选。一个是田家英,他精心保存了毛的许多手稿,是解放后毛选编辑的主力。可惜这两人都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

在珍品室还有这样几件藏品。一件是解放前国统区正申书局出版的小册子,封面书名为《孙中山先生论地方自治》,打开后里面却是毛泽东的文章选编。这是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检查。还有一本《六大以前》,落款是“中共中央书记处印,1942”。当时为配合整风,中央编了《六大以前》、《六大以后》、《两条路线》等几本书。因为是作为高级干部学习之用,印数很少,又赶上胡宗南进攻延安,撤离时大都销毁了,所以流传极少。这本《六大以前》现在全国仅存两本。

馆内收藏的各种毛泽东著作版本有2000多种,1949年以前的有700种。其中还有一些珍品。如1945年7月由江南根据地同志在芦苇荡里用芦苇制纸印刷出版的毛选,有陆定一曾签名收藏的中共晋察冀中央局1947年3月编的《毛泽东选集》1~6卷,等等。最特别的是一种手抄本毛选。抄者大都是书法爱好者,且对毛泽东有特别的敬仰之情。一位河北沧州的退休干部用行书在宣纸上手抄了全部毛选四卷,每个字如小核桃之大,然后手工装裱成本48册,并在1998年12月26日,亲自将书送到韶山。还有一个手抄本更为奇特,也是毛笔宣纸手抄四卷本,但一色蝇头小楷,每个字与毛选里的铅字一样大,每一页无论页码、标点、版式、字数都与原书相同。抄完后也手工装订成一套毛选四卷。这简直是一件以手工而夺现代印刷机器之工的稀世艺术珍品。这些手抄本都曾有人出天价收藏,但作者只捐赠这里,分文不取。

体积最小的《毛泽东选集》

毛泽东一生酷爱读书。也许是一种巧合,他在中南海的寓所就命名为菊香书屋。读书是毛泽东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他平时睡一张大木板床,半张床上却堆满了书。他在延安时说,假如只能再活10年,也要读9年零359天书。直到去世前7小时他还在阅读,真正是伴书食,伴书眠,伴书工作,伴书而终。毛去世后从菊香书屋清出9万多册书。这些书上有他大量的批注手迹,都一起移送中央档案馆了。而那张与书共眠的大木床则被乡亲们运回了韶山,现保存在离图书馆不远的毛泽东遗物馆。毛晚年视力不好,阅读困难,他就用自己的稿费印了一批大字本的书,共119种。开始用三号、二号字印,后来视力再减退,干脆用标题字来印了。可想他当时想要读书的急迫之情和捧读之苦。毛的读书习惯是看一遍画一个圈,有的书上竟画了24个圈。他一生读过多少书,已经无法统计,从英文版的《共产党宣言》到《红楼梦》,甚至还有《安徒生童话》等,古今中外无所不包。9万多册书啊,这是一个伟人为自己筑起的一座蜿蜒逶迤的知识长城。当然他最喜欢读的还是中国的史书,现馆内收有一套线装本《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复制本。

馆藏书中最多的还是第三类,即后人研究毛泽东的书,有3万多种。这些书研究他的生平、思想、战例、战法、著作、讲话、家事、家谱、生活习惯等。有身边工作人员的回忆,有长期追随他的将军、书记、部长的追述,有学者的研讨,还有近年兴起的借毛的思想对经商、处世、治学的研究……毛去世已近40年,人们对他研究的热情并不稍减。这个研究经历了把他从神坛上请下来,又融入尘俗的微妙过程,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没有办法,历史抹不去毛泽东。毛走过了一个时代,创造了一个时代,也代表了一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物事件,边边角角,时时处处,都折射着他的影子。在书架的长阵间浏览,你会看到许多这样的书名:《毛泽东与周恩来》、《毛泽东与蒋介石》、《毛泽东与斯大林》,还有《毛泽东与佛教》、《毛泽东与戏曲》,以及《毛泽东与南阳》、《毛泽东与城南庄》等,从大到小,从近到远,一草一木都无不与之相关。这真是一个毛泽东时代,普天之下的每一根神经都连着这一个中枢。这时你会突然明白什么是领袖。领袖就是他的思想、意志、魅力摆在那里,你不得不随他前行,而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仍然定格在历史上。

从图书馆出来我又重游了毛的故居。真不敢想象,就是从这几间小土房子里走出了这样一位巨人。故居旁是毛8岁时开始上的第一个私塾——南岸私塾。他8年换了7个私塾,总是不停地发问。小山冲已经放不下他,他便到长沙求学,到北京大学工作,去见李大钊,见蔡元培。

从南岸私塾到毛泽东图书馆,一个伟人就这样走过了一条读书之路。这两处的空间距离只有一里地,而时间跨度是80年。80年的读书、思考、奋斗造就了一个伟人。而80年的血与火、情与泪、功与过又全部留在他的书里,藏在山坡上的这座图书馆中。

(《人民日报》2013年12月25日)

大无大有周恩来

今年是周恩来诞辰百年,他离开我们也已经22年。但是他的身影却时时在我们身边,至今,许多人仍是一提总理双泪流,一谈国事就念总理。陆放翁诗:“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是什么办法化作总理身千亿,人人面前有总理呢?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灵魂的永恒?伟人之魂竟是可以这样地充盈天地、浸润万物吗?就像老僧悟禅,就如朱子格物,自从1976年1月国丧以来,我就常穷思默想这个费解的难题。20多年了,终于有一天我悟出了一个理:总理这时时处处的“有”,原来是因为他那许许多多的“无”,那些最不该,最让人想不到、受不了的“无”啊。

总理的惊人之无有六。

一是死不留灰。

周恩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死后不留骨灰的人。当总理去世的时候,正是中国政治风云变幻的日子,林彪集团刚被粉碎,江青“四人帮”集团正自鸣得意,中国上空乌云压城,百姓肚里愁肠千结。1976年新年刚过,一个寒冷的早晨,广播里突然传出了哀乐。人们噙着泪水,对着电视一遍遍地看着那个简陋的遗体告别仪式。突然江青那副可憎的面孔出现了,她居然不脱帽鞠躬,许多电视机旁都发出了怒吼:江青脱掉帽子!过了几天,报上又公布了遗体火化,并且根据总理遗嘱不留骨灰。许多人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一定是江青这个臭婆娘又在搞什么阴谋。直到多少年后,我们才清楚,这确实是总理遗愿。1月15日下午追悼会结束后,邓颖超就把家属召集到一起,说总理在十几年前就与她约定死后不留骨灰。灰入大地,可以肥田。当晚,邓颖超找来总理生前党小组的几个成员帮忙,一架农用飞机在北京如磐的夜色中冷清地起飞,飞临天津,这个总理少年时代生活和最早投身革命的地方,又沿着渤海湾飞临黄河入海口,将那一捧银白的灰粉化入海空,也许就是这一撒,总理的魂魄就永远充满人间,贯通天地。

但人们还是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多少年后还是有人提问,难道总理的骨灰就真的一点也没有留下吗?中国人和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习惯修墓土葬,这对生者来说,以备不时之念,对死者来说,则希望还能长留人间。多少年来越有权的人就越下力气去做这件事。世界上许多著名的陵寝,如中国的十三陵,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还有一些埋葬神父的大教堂,我都看过。共产党主张无神论,又是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当然不会为自己的身后事去费许多神。所以一解放,毛泽东就带头签名火葬,以节约耕地,但彻底如周恩来这样连骨灰都不留却还是第一次。你看一座八宝山上,还不就是存灰为记吗?历史上有多少名人,死后即使无尸,人们也要为他修一个衣冠冢。老舍先生的追悼会上,骨灰盒里放的是一副眼镜、一支钢笔。纪念死者总得有个念物,有个引子啊!

没有灰,当然也谈不上埋灰之处,也就没有碑和墓,欲哭无泪,欲祭无碑。魂兮何在,无限相思寄何处?中外文学史上有许多名篇都是碑文、墓志或在名人墓前的凭吊之作,有许多还发挥出炽热的情和永恒的理。如韩愈为柳宗元写的墓志痛呼“士穷乃见节义”,如杜甫在诸葛亮祠中所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都成了千古名言。明代张溥著名的《五人墓碑记》中的“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简直就是一篇正义对邪恶的檄文。就是空前伟大如马克思这样的人,死后也有一块墓地,恩格斯在他墓前的演说也选入马恩文选,成了国际共运的重要文献。马克思的形象也因这篇文章更加辉煌。为伟人修墓立碑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国百姓的习惯。你看明山秀水间、市井乡村里,还有那些州县府志的字里行间,有多少知名的、不知名的故人墓、碑、庙、祠、铭、志,怎么偏偏轮到总理,这个前代所有的名人加起来都不足抵其人格伟大的人,就连一个我们可以为之扼腕、叹息、流泪的地方也没有呢?于是人们难免生出一丝丝的猜测,有的说是总理英明,见“四人帮”猖狂,政局反复,不愿身后有伍子胥鞭尸之事;有的说是总理节俭,不愿为自己的身后事再破费国家钱财。但我想,他主要的就是要求一个干净:生时鞠躬尽瘁,死后不留麻烦。他是一个只讲奉献,献完转身就走的人,不求什么纪念的回报和香火的馈饷。也许隐隐还有另一层意思。以他共产主义者的无私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忠君,他更不愿在身后出现什么“僭越”式的悼念,或因此又生出一些政治上的尴尬。果然,地球上第一个为周恩来修纪念碑的,并不是在中国,而是在日本。第一个纪念馆也不是建在北京,而是在他的家乡。日本的纪念碑是一块天然的石头,上面刻着他留学日本时写的那首《雨中岚山》。1994年我去日本时曾专门到樱花丛中去寻找过这块诗碑。我双手抚石,不觉泪水涟涟。天力难回,斯人长逝已是天大的遗憾,而在国内又无墓可寻,叫人又是一种怎样的惆怅?一个曾叫世界天翻地覆的英雄,一个为民族留下了一个共和国的总理,却连一点骨灰也没有留下,这强烈的反差,让人一想,心里就有如坠落千丈似的空茫。

解放战争时期的周恩来

总理的二无是生而无后。

中国人习惯续家谱,重出身,爱攀名人之后也重名人之后。刘备明明是个编席卖履的小贩,却攀了个皇族之后,被尊为皇叔,诸葛亮和关、张、赵、马、黄等一批文武,就捧着这块招牌,居然三分天下。一般人有后无后,还只是个人和家族的事,名人无后却成了国人的遗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纪念故人也有三:故居、墓地、后人,后人为大。虽然后人不能尽续其先人的功德才智,但对世人来说,有一条血缘的根传下来,总比无声的遗物更惹人怀旧。要不我们现在的政协委员中为什么要安排一些名人之后呢?连孔子这个两千多年前的老名人,也要一代代地去细寻其脉,找出几个世孙来去做人大、政协的代表委员。人们尊其后,说到底还是尊其人。这是一种纪念,一种传扬,要不怎么不去找出个秦桧的几世孙呢?清朝乾隆年间有位叫秦大士的名士过岳坟,不由感叹道:“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可见前人与后人还是大有关系,名人之后更是关系重大。对越是功高德重为民族做出牺牲的逝者,人们就越尊重他们的后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他们的感激,赎回生者的遗憾。总理并不脱俗,也不寡情。我在他的绍兴祖居,亲眼见过抗战时期他和邓颖超回乡动员抗日时,恭恭敬敬地续写在家谱上的名字。他在白区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搜求烈士遗孤,安排抚养。他常说:“不这样,我怎么能对得起他们的父母?”他在延安时亲自安排将瞿秋白、蔡和森、苏兆征、张太雷、赵世炎、王若飞等烈士之子女送到苏联好生教育、看护,并亲自到苏联去与斯大林谈判,达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协议:这批子弟在苏联只求学,不上前线(而苏联国际儿童院中其他国家的子弟,在战争中上前线共牺牲了21名)。这恐怕是当时世界上两个最大的人物,达成的一个最小的协议。总理何等苦心,他是要为烈士存孤续后啊。六七十年代,中日民间友好往来,日本著名女运动员松崎君代,多次受到总理接见。当总理知道她婚后无子时,便关切地留她在京治病,并说有了孩子可要告诉一声啊。1976年总理去世,她悲呼道:“周先生,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确实,子孙的繁衍是人类最实际的需要,是人最基本的情感。但是天何不公,轮到总理却偏偏无后,这怎么能不使人遗憾呢?是残酷的地下斗争和战争夺去邓颖超同志腹中的婴儿,以后又摧残了她的健康。但是以总理之权、之位、之才和倾倒多少女性的风采,何愁不能再建家室,传宗接代呢?这在解放初党的中高级干部中不乏其人,但总理没有。他以倾国之权而坚守平民之德。后来有一个厚脸皮的女人写过一本书,称她自己就是总理的私生女,这当然经不起档案资料的核验。举国一阵哗然之后,如风吹黄叶落,复又秋阳红。但人们在愤怒之余心里仍然隐隐存着一丝的惆怅。特别是眼见和总理同代人的子女,或又子女的子女,不少都官居高位名显于世,不禁又要黯然神伤。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是求全求美的,如总理这样的伟人该是英雄美人、父英子雄、家运绵长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这怎么能不在国人心中凿下一个空洞呢?人们的习惯思维如列车疾驶,负着浓浓的希望,却一下子冲出轨道,跌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总理的三无是官而不显。

千百年来,官和权是连在一起的。官就是显赫的地位,就是特殊的享受,就是人上人,就是福中福,官和民成了一个对立的概念,也有了一种对立的形象。但周恩来作为一国总理则只求不显。在外交、公务场合他是官,而在生活中,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最低标准甚至不够标准的平民。他是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平民宰相,是世界上最平民化的总理。一次他出国访问,内衣破了送到我驻外使馆去补、去洗。当大使夫人抱着这一团衣服回来时,伤心得泪水盈眶,她怒指着工作人员道:“原来你们就这样照顾总理啊!这是一个大国总理的衣服吗?”总理的衬衣多处打过补丁,白领子和袖口是换过几次的,一件毛巾睡衣本来白底蓝格,但早已磨得像一件纱衣。后来我见过这件睡衣,瞪大眼睛也找不出原来的纹路。这样寒酸的行头,当然不敢示人,更不敢示外国人。所以总理出国总带一只特殊的箱子,不管住多高级的宾馆,每天起床,先由我方人员将这一套行头收入箱内锁好,才许宾馆服务生进去整理房间。人家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最高机密的文件箱呢。这专用箱里锁着一个贫民的灵魂。而当总理在国内办公时就不必这样遮挡“家丑”了,他一坐到桌旁,就套上一副蓝布袖套,那样子就像一个坐在包装台前的工人。许多政府工作报告、国务院文件和震惊世界的声明,都是在这蓝袖套下写出的啊。只有总理的贴身人员才知道他的生活实在太不像个总理。总理一入城就在中南海西花厅办公,一直住了25年。这座老平房又湿又暗,多次请示总理都不准维修。终于有一次工作人员趁总理外出时将房子小修了一下。《周恩来年谱》记载:1960年3月6日,总理回京,发现房已维修,当晚即离去暂住钓鱼台,要求将房内的旧家具(含旧窗帘)全部换回来,否则就不回去住。工作人员只得从命。一次,总理在杭州出差,临上飞机时地方上送了一筐南方的时鲜蔬菜,到京时被他发现,他严厉批评了工作人员,并命令折价寄钱去。一次,总理在洛阳视察,见到一册碑帖,问秘书身上带钱没有;没有钱,总理摇摇头走了。总理从小随伯父求学,伯父的坟迁移,他不能回去,先派弟弟去,临行前又改派侄儿去,为的是尽量不惊动地方。一国总理啊,他理天下事,管天下财,住一室,食一蔬,用一物,办一事算得了什么?多少年来,在人们的脑子里,做官就是显耀。你看,封建社会的官帽,不是乌纱便是红顶;官员的出行,或鸣锣开道,或静街回避,不就是要一个“显”字!这种显耀或为显示权力,或为显示财富,总之是要显出高人一等。古人一考上进士就要鸣锣报喜,一考上状元就要骑马披红走街,一当上官就要回乡到父老面前转一圈,所谓衣锦还乡,为的就是显一显。刘邦做了皇帝后,曾痛痛快快地回乡显示过一回,元散曲中专有一篇著名的《高祖还乡》挖苦此事。你看那排场:“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西晋时有个石崇官做到个荆州刺史,也就是地委书记吧,就敢于同皇帝司马昭的小舅子王恺斗富。他平时生活“丝竹尽当时之精,庖膳穷水陆之珍”,招待客人,以锦围步幛五十里,以蜡烧柴做饭,王恺自叹不如。现在这种显弄之举更有新招,比座位,比上镜头,比好房,比好车,比架子。一次一位县级小官到我办公室,身披呢子大衣,刚握完手,突然后面窜上一小童,双手托举一张名片。原来这是他的跟班。连递名片也要秘书代劳,这个架子设计之精,我万没有想到。刚说几句话又抽出“大哥大”,向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报告他现已到京,正在某某办公室,连我也被他编入了显耀自己的广告词。我不知他在地方上有多大政绩,为百姓办了多少实事,看这架子心里只有说不出的苦和酸。想总理有权不私、有名不显,权倾一国却两袖清风,这种近似残酷的反差随着岁月的增加倒叫人更加不安和不忍了。

沉思中的周恩来

总理的四无是党而不私。

列宁讲:人是分为阶级的,阶级是由政党来领导的,政党是由领袖来主持的。大概有人类就有党,除政党外还有朋党、乡党等小党。毛泽东同志就提到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同好者为党,同利者为党。在私有制的基础上,结党为了营私,党成了求权、求荣、求利的工具。项羽、刘邦为楚汉两党,汉党胜,建刘汉王朝;三国演义就是曹、吴、刘三党演义;朱元璋结党扯旗,他的对立面除元政权这个执政党外,还有张士诚、陈友谅各在野党,结果朱党胜而建朱明王朝。只有共产党成立以后才宣布,它是专门为解放全人类而做牺牲的党,除了人民利益、国家民族利益,党无私利,党员个人无私求。无数如白求恩、张思德、雷锋、焦裕禄这样的基层党员,都做到了入党无私,在党无私。但是当身处要位甚至领袖之位,权握一国之财,而要私无一点,利无一分,却是最难最难的。权用于私,权大一分就私大一丈,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做无私的战士易,做无私的官员难,做无私的大官更难。像总理这样军政大权在握的人,权力的砝码已经可以使他左偏则个人为党所用,右偏则党为个人所私,或可为党员,或可为党阀了。王明、张国焘不都是这样吗?而总理的可贵正在党而不私。

1974年,康生被查出癌症住院治疗。周恩来这时也有绝症在身,还是拖着病体常去看康。康一辈子与总理不和,总理每次一出病房他就在背后骂。工作人员告诉总理,说既然这样您何必去看他。但总理笑一笑,还是去。这种以德报怨、顾全大局、委曲求全的事,在他一生中举不胜举。周总理同胞兄弟三人,他是老大,老二早逝,他与三弟恩寿感情很好。恩寿解放前经商为我党提供过不少经费,解放后安排工作到内务部,总理指示职务要安排得尽量低些,因为他是自己的弟弟。后恩寿有胃病,不能正常上班,总理又指示要办退休,说不上班就不能领国家工资。曾山部长执行得慢了些,总理又严厉批评说:“你不办,我就要给你处分了。”“文化大革命”中总理尽全力保护救助干部。一次范长江的夫人沈谱(著名民主人士沈钧儒之女)找到总理的侄女周秉德,希望能向总理转交一封信,救救长江。周秉德是沈钧儒长孙媳妇,沈谱是她丈夫的亲姑姑。范长江是我党新闻事业的开拓者,又是沈老的女婿,总理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以这样深的背景,周秉德却不敢接这封信,因为总理有一条家规:任何家人不得参与公事。

如果说总理要借在党内的力量谋大私、闹独立、闹分裂、篡权的话,他比任何人都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条件。但是他恰恰以自己坚定的党性和人格的凝聚力,消除了党内的多次摩擦和四次大的分裂危机。50多年来他是党内须臾不可缺少的凝固剂。第一次是红军长征时,当时周恩来身兼五职,是中央三人团(博古、李德、周恩来)成员之一、中央政治局常委、书记处书记、军委副主席、红军总政委。在遵义会议上,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和博古、李德争吵,把毛泽东请了回来。王明派对党的干扰基本排除了(彻底排除要到延安整风以后),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又冒出个张国焘。张的兵力远胜中央红军,是个实力派。有枪就要权,不给权就翻脸,党和红军又面临一次分裂。这时周恩来主动将自己担任的红军总政委让给了张国焘。红军总算统一,得以继续北上,扎根陕北。第二次是“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1957年底,冒进情绪明显抬头,周恩来、刘少奇、陈云等提出反冒进,毛泽东大怒,说不是冒进,是跃进,并多次让周恩来检讨。甚至说到党的分裂。周恩来立即站出来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几乎逢会就检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住党的团结,保住一批如陈云、刘少奇等有正确经济思想的干部,留得青山在,为党渡危机。而他在修订规划时,又小心地坚持原则,实事求是。他藏而不露地将“15年赶上英国”,改为“15年或者更多的一点时间”,加了9个字。将“在今后10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实现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一句删去了“或者更短的时间内”8个字。不要小看这一加一减八九个字,1959年以后,经济凋敝,毛泽东说,国难识良将,家贫思良妻。搞经济还得靠恩来、陈云,多亏恩来给我们留了三年余地。第三次是“文化大革命”中,林彪骗取了毛主席信任。这时作为二把手的周恩来再次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他这个当年黄埔军校的主任,毕恭毕敬地向他当年的学生,现在的“副统帅”请示汇报,在天安门城楼上、在人民大会堂等公众场合为之领座引路。林彪的威望,或者就以他当时的投机表现、身体状况,总理自然知道他是不配接这个班的,但主席同意了,党的代表大会通过了,总理只有服从。果然,九大之后只有两年多,林彪自我爆炸,总理连夜坐镇人民大会堂,弹指一挥,将其余党一网打尽,为国为党再定乾坤。让也总理,争也总理,一屈一伸又弥合了一次分裂。第四次,“林彪事件”之后总理威信已到绝高之境,但“四人帮”的篡权阴谋也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这时已经不是拯救党的分裂,而是拯救党的危亡了。总理自知身染绝症,一病难起,于是他在抓紧寻找接班人,寻找可以接替他与“四人帮”抗衡的人物,他找到了邓小平。1974年12月,他不顾危病在身飞到长沙与毛泽东商量邓小平的任职。小平一出山,双方就展开拉锯战,这时总理躺在医院里,就像诸葛亮当年卧病军帐之中,仍侧耳静听着帐外的金戈铁马声。“四人帮”唯一忌惮的就是周恩来还在世。这时主席病重,全党的安危系于周恩来一身,他生命延缓一分钟,党的统一就能维持一分钟。现在他躺在床上,像手中没有了弹药的战士,只能以重病之躯扑上去堵枪眼了。癌症折磨得他消瘦、发烧,常处在如针刺刀割般的疼痛中,后来连大剂量的镇痛、麻醉药都已不起作用。但是他忍着,他知道多坚持一分钟,党的希望就多一分。因为人民正在觉醒,叶帅他们正在组织反击。他已到弥留之际,当他清醒过来时,对身边的人员说:“你去给中央打一个电话,中央让我活几天,我就活几天!”就这样一直撑到1976年1月8日。这时消息还未正式公布,但群众一看医院内外的动静就猜出大事不好。这天总理的保健医生外出办事,一个熟人拦住问:“是不是总理出事了,真的吗?”他不敢回答,稍一迟疑,对方转身就走,边走边哭,最后放声大哭起来。9个月后,百姓心中的这股怨气,一举掀翻了“四人帮”。总理在死后又一次救了党。

宋代欧阳修写过一篇著名的《朋党论》,指出有两种朋党:一种是小人之朋,“所好者禄利,所贪者财货”;一种是君子之朋,“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而只有君子之朋才能万众一心,“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以周公为首。这就是周灭商的道理。周恩来在重庆时就被人称周公,直到晚年,他立党为公、功同周公的形象更加鲜明。“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不过是“一饭三吐哺”,而我们的总理在病榻上还心忧国事,“一次输液三拔针”啊。如此忧国,如此竭诚,怎么能不天下归心呢?

总理的五无是劳而无怨。

周总理是中国革命的第一受苦人。上海工人起义,“八一”起义,万里长征,三大战役,这种真刀真枪的事他干;地下“特科”斗争,国统区长驻虎穴,这种生死度外的事他干;解放后政治工作、经济工作、文化工作,这种大管家的烦人杂事他干;“文化大革命”中上下周旋,这种在夹缝中委曲求全的事他干。他一生的最后一些年头,直到临终,身上一直佩着的一块徽章是:“为人民服务”。如果计算工作量,他真正是党内之最。周恩来是1974年6月1日住进医院的,而据资料统计:1—5月共139天,他每天工作12~14小时有9天;14~18小时有74天;19~23小时有38天;连续24小时有5天;只有13天工作在12小时之内。而从3月中旬到5月底,两个半月,日常工作之外,他又参加中央会议21次,外事活动54次,其他会议和谈话57次。他像一头牛,只知道负重,没完没了地受苦,有时还要受气。1934年,因为王明的“左”倾路线和洋顾问李德的指挥之误,红军丢了苏区,血染湘江,长征北上。这时周恩来是军事三人团之一,他既要负失败之责,又要说服博古恢复毛泽东的指挥权,惶惶然,就如《打金枝》中的皇后,劝了金枝,回过头来又劝驸马。1938年,他右臂受伤,两次治疗不愈,只好赴苏联求医。医生说为了彻底好,治疗时间就要长一些。他却说时局危急,不能长离国内,只短住了6个月,最后还是落下个臂伸不直的残疾。而林彪也是治病,也是这个时局,却在苏联从1938年住到了1941年。“文化大革命”中,周恩来成了救火队队长,他像老母鸡以双翅护雏防老鹰叼食一样,尽其所能保护干部。红卫兵要揪斗陈毅,周恩来苦苦说服无效,最后震怒道:“我就站在大会堂门口,看你们从我身上踩过去!”这时国家已经瘫痪,全国人除少数造反派外大多数都成了逍遥派,就只剩下周恩来一个苦撑派,一个苦命人。他像扛着城门的力士,放不下,走不开。每天无休止地接见,无休止地调解,饭都来不及吃,服务员只好在茶杯里调一点面糊。当时干部一层层地被打倒,他周围的战友、副总理、政治局委员已被打倒一大片,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被打倒了,但偏偏留下了他一个。他连这种“休息”的机会也得不到啊。全国到处点火,留一个周恩来东奔西跑去救火,这真是命运的捉弄。他坦然一笑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大厦将倾,只留下一根大柱。这柱子已经被压得吱吱响,已经出现裂纹,但他还是咬牙苦撑。由于他的自我牺牲,他的厚道宽容,他的任劳任怨,革命的每一个重要关头,每一次进退两难,都离不开他。许多时候他都左右逢源,稳定时局,但许多时候,他又只能被人作为平衡的棋子,或者替罪的羔羊。历史上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共产党的领导人换了多少,却人人要用周恩来。他的过人才干“害”了他,他的任劳任怨的品质“害”了他,多苦、多难、多累、多险的活,都由他去顶。

1957年底,我国经济出现急功近利的苗头,周恩来提出反冒进。毛泽东大怒,连续开会发脾气。1958年1月初杭州会议,毛主席说:“你脱离了各省、各部。”1月中旬南宁会议,毛主席说:你反冒进,我是反“反冒进”的。这时柯庆施写了一篇升虚火的文章,毛主席说:“恩来,你是总理,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1958年8月成都会议,周恩来做检查,毛主席还不满意,表示仍然要作为一个犯错误的例子再议。从成都回京之后,一个静静的夜晚,西花厅夜凉如水,周恩来把秘书叫来说:“我要给主席写份检查,我讲一句,你记一句。”但是他枯对孤灯,常常五六分钟说不出一个字。冒进造成的险情已经四处露头,在对下与对上、报国与忠君之间,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深深的痛苦。他对领袖的忠诚与服从绝不是封建式的愚忠。他是基于领袖是党的核心、是党统一的标志这一原则和毛主席的威信这一事实,从唯物史观和党性标准出发来严格要求自己的。连毛主席都说过,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中,卑贱者最聪明。但是你必须等待多数人或高贵者的觉醒。为了大局,在前几次会上他已经把反冒进的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现在还要怎样深挖呢?而这深深游走的笔刃又怎样才能做到既解剖自己又不伤实情,不伤国事大局呢?天亮时,秘书终于整理成一篇文字,其中加了这样一句:“我与主席多年风雨同舟,朝夕与共,还是跟不上主席的思想。”总理指着“风雨同舟,朝夕与共”八个字说,怎么能这样提呢?你太不懂党史。说时眼眶里已泪水盈盈了。秘书不知总理苦,为文犹用昨日辞。几天后,他在八大二次会上做完检讨,并委婉地请求辞职。结论是不许辞。哀莫大于心死,苦莫大于心苦,但痛苦更在于心虽苦极又没有死。周恩来对国对民对领袖都痴心不死啊,于是,他只有负起那让常人看来无论如何也负不动的委屈。

总理的六无是死不留言。

1976年元旦前后,总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这时中央领导对总理病情已是一日一问,邓颖超同志每日必到病房陪坐。可惜总理将去之时正是中央领导核心中鱼龙混杂、忠奸共处的混乱之际。奸佞之徒江青、王洪文常假惺惺地慰问却又暗藏杀机。这时忠节老臣中还没有被打倒的只有叶剑英了。叶帅与总理自黄埔时期起便患难与共,又共同经历过党史上许多是非曲直。眼见总理已是一日三厥,气若游丝,而“四人帮”又趁危乱国,叶帅心乱如麻,老泪纵横。一日他取来一叠白纸,对病房值班人员说,总理一生顾全大局,严守机密,肚子里装着很多东西,死前肯定有话要说,你们要随时记下。但总理去世后,值班人员交到叶帅手里的仍然是一叠白纸。

当真是总理肚中无话吗?当然不是。在会场上,在向领袖汇报时,在与“四人帮”斗争时,在与同志谈心时,该说的都说过了,他觉得不该说的,平时不多说一字,现在并不因为要撒手而去就可以不负责任,随心所欲。总理的办公室和卧室同处一栋,邓颖超同志是他一生的革命知己,又同是中央高干,但总理工作上的事邓颖超自动回避,总理也不与她多讲一字。总理办公室有三把钥匙,他一把,秘书一把,警卫一把,邓颖超没有,她要进办公室必须先敲门。周总理把自己一劈两半,一半是公家的人、党的人,一半是他自己。他也有家私,也有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但是这两部分泾渭分明,绝不相混。周恩来与邓颖超的爱可谓至纯至诚,但也不敢因私犯公。他们两人,丈夫的心可以全部掏给妻子,但绝不能搭上公家的一点东西;反过来,妻子对丈夫可以是十二分的关心,但绝不能关心到公事里去。总理与邓大姐这对权高德重的伴侣堪称是正确处理家事国事的楷模。诗言志,是为说心里话而写。总理年轻时还有诗作,现在东瀛岛的诗碑上就刻着他那首著名的《雨中岚山》。皖南事变骤起,他愤怒地以诗惩敌:“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但解放后,他除了公文报告,却很少有诗。当真他的内心情感之门关闭了吗?没有。工作人员回忆,总理工作之余也写诗,用毛笔写在信笺上,反复改。但写好后又撕成碎片,碎碎的,投入纸篓,宛如一群梦中的蝴蝶。除了工作,除了按照党的决定和纪律所做的事,他不愿再表白什么,留下什么。瞿秋白在临终前留下一篇《多余的话》,将一个真实的我剖析得淋漓尽透,然后昂然就义,舍身成仁。坦白是一种崇高。周恩来在临终前只留下一叠白纸。“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就无我,我复何言哉?不必再说,又是一种崇高。

周恩来的六个“大无”,说到底是一个无私。公私之分古来有之,但真正的大公无私自共产党始。1998年是周恩来诞辰百周年,也是划时代的《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是这个宣言公开提出要消灭私有制,要求每个党员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敢大胆说一句,150年来,实践宣言精神,将公私关系处理得这样彻底、完美,达到如此绝妙之境界者,周恩来是第一人,因为即使如马恩、列宁也没有他这样长期处于手握党权、政权的诱惑和身处各种矛盾的煎熬。总理在甩脱自我,真正实现“大无”的同时却得到了别人没有的“大有”:有大智、大勇、大才和大貌——那种倾城倾国、倾倒联合国的风貌,特别是他的大爱大德。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周恩来

他爱心博大,覆盖国家、人民及整个世界。你看他大至处理国际关系,小至处理人际关系,无不充满浓浓的、厚厚的爱心。美帝国主义和中国人民、中国共产党曾是积怨如山的,但是战争结束后,1954年周恩来第—次与美国代表团在日内瓦见面时就发出友好的表示,虽然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拒绝了,或者是不敢接受,但周恩来还是满脸的宽厚与自信。就是这种宽厚与自信,终于吸引尼克松在1972年横跨太平洋到中国来与周恩来握手。国共两党是曾有血海深仇的,蒋介石曾以巨额大洋悬赏要周恩来的头。但是当“西安事变”,蒋介石已成阶下囚,国人皆曰可杀,连曾经向蒋介石右倾过的陈独秀都高兴地连呼“打酒来”,蒋介石必死无疑。但是周恩来只带了10个人,进到刀枪如林的西安城去与蒋介石握手。周恩来长期代表中共与国民党谈判,在重庆,在南京,在北平,到最后,这些敌方代表为他的魅力所吸引,投向了中共。只有团长张治中说别人可以留下,从手续上讲他应回去复命。周却坚决挽留,说西安事变已对不起一位姓张的朋友(张学良),这次不能重演悲剧,并立即通过地下党将张的家属也接到了北平。他的爱心征服了多少人,温暖了多少人,甚至连敌人也不得不叹服。宋美龄连问蒋介石,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样的人?美方与他长期打交道后,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去扶植蒋介石。至于他对人民的爱,对革命队伍内同志的爱,则更是如雨润田,如土载物般的浑厚深沉。曾任党的总书记、犯过“左”倾路线错误的博古,可以说是经周恩来亲手“颠覆”下台的,但后来他们相处得很好,在重庆博古成了周的得力助手。甚至像陈独秀这样曾给党造成血的损失的人,当他对自己的错误已有认识,并有回党的表示时,周恩来立即着手接洽此事,可惜未能谈成。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讲话:“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这话移来评价周恩来最合适不过。当周恩来去世时,无论东方西方同声悲泣,整个地球都载不动这许多遗憾许多愁。

他的大德,再造了党,再造了共和国,并且将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无私和儒家传统的仁义忠信糅合成一种新的美德,为中华文明提供了新的典范。如果说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周恩来就是党和国家的养护人。他硬是让各方面的压力、各种矛盾将自己压成了粉,挤成了油,润滑着党和共和国这架机器,维持着它的正常运行。50年来他亲手托起党的两任领袖,又拯救过共和国的三次危机。遵义会议他扶起了毛泽东,“文化大革命”后期他托出邓小平。作为两代领袖,毛、邓之功彪炳史册,而周恩来却静静地化作了那六个“无”。新中国成立后他首治战争创伤,国家复苏;二治“大跃进”灾难,国又中兴;三抗林彪江青集团,铲除妖孽。而他在举国欢庆的前夜却先悄悄地走了,走时连一点骨灰也没有留。

周恩来为什么这样地感人至深、感人至久呢?正是这“六无”、“六有”,在人们心中撞击、翻搅和掀动着大起大落、大跌大荡的波浪。他的博爱与大德,拯救、温暖和护佑了太多太多的人。自古以来,爱民之官受人爱。诸葛亮治蜀27年,而武侯祠香火不断1700年。陈毅游武侯祠道:“孔明反胜昭烈(刘备),其何故也?余意孔明治蜀留有遗爱。”遗爱愈厚,念之愈切。平日常人相处尚投桃报李,有恩必报,而一个伟人再造了国家,复兴了民族,泽润了百姓,后人又怎能轻易地淡忘了他呢?我们是唯物论者,但我心里总觉得大概有一天还是会有人来为总理修一座庙。庙是神的殿堂,神是后人在所有的前人中筛选出来的模范,比若忠义如关公,爱民如诸葛亮。周总理无论在自身修养和治国理政方面,功德、才智、民心等都很像诸葛亮。诸葛亮教子很严,他那篇有名的《诫子书》,教子“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勤俭持家,上书后主说,自己家有桑树800棵,薄田15顷,供给一家人的生活,余再无积蓄。这两件事都常为史家称道。呜呼,总理何如?他没有后,当然也没有什么教子格言;他没有遗产,去世时,家属各分到几件补丁衣服作纪念;他没有祠,没有墓,连骨灰都不知落在何方;他不立言,没有一篇《出师表》可以传世。他越是这样的没有没有,后人就越感念他的遗爱,那一个个没有也就越像一条条鞭子抽在人们的心上。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裂给人看。是命运从总理身上一条条地撕去许多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同时也在撕裂后人的心肺肝肠。那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这遗憾又加倍转化为深深的思念。22年渐渐过去了,思念又转化为人们更深的思考,于是总理的人格力量在浓缩,在定格,在凸显。而人格的力量一旦形成便是超越时空的。不独总理,所有历史上的伟人,中国的司马迁、文天祥,外国的马克思、列宁,我们又何曾见过呢?爱因斯坦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而得出一个哲学结论: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周围的空间就弯曲。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提出一个“人格相对论”呢?当人格的力量达到一定强度时,它就会迅如光速而追附万物,穹庐空间而护佑生灵。我们与伟人当然就既无时间之差又无空间之别了。

这就是生命的哲学。

周恩来还会伴我们到永远。

(《中华散文》1998年第2期)

周恩来为什么不翻脸

在中国现代政治史上毛泽东和周恩来两个伟人,是一种很特殊的合作关系。两人才华出众又风格各异,长期合作,又和而不同。毛大气磅礴,开天辟地;周缜密严谨,滴水不漏。毛于党于国,功比天高,但难免霸气逼人,后又铸成大错;周为国为民,竭尽绵薄,总是隐忍负重。于是在长期的斗争与合作中,就有一种怪现象,党外朋友与毛拍案相争者有之,如马寅初、梁漱溟;党内高干与毛据理相抗者有之,如彭德怀、张闻天。而自遵义会议之后,周作为毛长期的实际上的第一助手,无论毛如何行事,都唯命是从,逆来顺受。

毛、周早已作古,离我们也已渐行渐远。但人们总还在问一个问题:面对毛的错误指责,周恩来为什么不翻脸?年轻人问得最多,而如季羡林先生这样阅世甚深的百岁老人,也爱问这个问题。我们多次见面,总不离这个话题。可见,这是国人心中解不开的一个结。我自1998年总理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时发表《大无大有周恩来》以来,总有人在向我提这个问题。细想起来,这里有作风、性格、策略、政治智慧诸多因素,而且这也不只是毛、周之间特有的现象,古今中外的政治史上大有其例,也都离不开这种组合。

一、翻脸要有条件和资格

一般老百姓所说的“翻脸”之事,大都是指新中国成立之后现已被历史证实了的毛错周对的事情,如经济方针之争、“文化大革命”之争。但其时,周虽手握真理却无实权,已失去与毛翻脸力争的条件和资格。

翻脸是什么?就是其一,痛感对方之错,决不苟同,毫不忍让;其二,如不能认同和解就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当两个人的力量、地位平等时,这好办,当断就断,再不见面,顶多只是感情损失;但是当两个人的力量相差很大时又另当别论。如一个小孩子对父亲,要翻脸就不大容易。虽事有所悖,理所不容,甚至到了恩断情绝的程度,但一个孩子既不能改变家长的错误,又不能离家独立生存,翻了以后又将如何?只有隐忍。

毛泽东是开国领袖,是共和国的国父。新中国成立后他在全党全国的地位如一家之长。这个地位和势态是历史形成的。政治者,势也。如军事大势、经济大势,又如山洪、海潮等自然之势。事物凡一成势,任何个人之力都难挽回。而且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时很难看清、说清,更不用说坚持和反对了。我在《领袖如父》一文中曾谈到这种复杂的关系,兹录一段如下:

关于领袖、政党,列宁曾有一段著名论述:“谁都知道,群众是划分为阶级的……阶级是由政党来领导的;政党通常是由最有威信、最有影响、最有经验、被选出担任最重要职务而称为领袖的人们所组成的比较稳定的集团来主持的。这都是起码的常识。”一个党、一个国家不可能没有领袖,领袖缔造、领导这个国家,就像父亲在家庭里的地位,父亲是因血缘而形成统领地位,领袖是因思想之缘而形成领导地位。在长期的斗争中,领袖总结人民和社会的思想成果,形成一种思想,又将这种思想再灌输到人民中和事业中,再总结,再灌输,上下循环,如河川经地,似血脉布身,就与人民、国家、民族建立起一种千丝万缕、血脉相连的关系。一个国家、民族、政党必须统一在一种指导思想之下,这种思想常常就以领袖的名字来做标识。领袖属于这个群体,群体推举、选择和塑造一个领袖,然后再将群体在实践中所提炼出的思想交付给他,以之为灯塔、旗手,而旗手只能是一个。所以邓小平说,毛泽东思想不是毛泽东同志个人的思想,是全党在斗争实践中的思想总结。领袖与党、人民、国家、民族有了如此深的思想之缘,就如父亲与家庭的血缘一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能一下子分清你我。

新中国成立之时,毛泽东走过万水千山,经历千难万险,已被全党接受为列宁据称的“领袖”。他所以能力排众雄,越过陈独秀、瞿秋白、王明、周恩来、张闻天,一路大踏步走来,独领风骚,只因一条:就是实践检验,在无数次的流血、失败中,只有他的意见屡屡正确,一试就灵。从具体的战斗、战役到与国民党斗法、与美国人斗法、与斯大林斗法,都无不铩其羽而扬我威。我曾问过一位追随毛从延安到西柏坡又到北京的老人,我说:“周恩来不是长期专管军事吗?转战陕北彭德怀不是打了几个大胜仗吗?”他直摇头道:“他们和毛还是不能比,不能比,相差太远。关键胜局都是毛亲自下手指挥。”逢毛必胜,有毛就灵,毛已成神,这是从1921年到1949年28年间血火炼成的信条,已成新中国成立初期周恩来这一班副手和全党全民的习惯思维。周从来没有想去挑战毛,历史上,周曾是毛的上级,在遵义会议前一直领导毛。而历史证明其时的中央,包括周都错了,而毛对了;遵义会议之后毛更是得心应手,战无不胜,直至最后摧枯拉朽,如风吹落叶般在中国大地上抹去蒋家王朝。这中间,虽还有一个张闻天是名义上的总负责人,但毛都是实际上的决策人。周作为副手,眼见毛指挥若定,出神入化,威信日增,山呼万岁,更是心服口服。

新中国成立之后,时势变化,毛不熟悉经济,出现了错误,却不能自省自察,仍在挟历史之威,大刀阔斧地蛮干。周分管经济工作,已见祸苗,心急如焚,虽屡提不同意见,但已无力回天。一是毛威望在身,大权在手,绝不会听他的。二是这时全党、全国上下已视毛为神,任何一种反对意见,不用毛亲自来说什么,舆论就可将其压灭。三是由于个人崇拜的推行,毛已开始喜听颂扬逢迎之词,于是我们最鄙视的、最不愿看到的历史上重复多次的“君侧不明”的现象出现了,康生、陈伯达、柯庆施,后来的林彪、江青集团,不断谗言蔽上,煽风点火。在毛周围已渐渐形成一个风气不正的小环境。这时,周就更没有去翻脸力争的外部条件和氛围了。

新中国成立之后,周与毛和而不同,表示自己的反对意见主要有两次,结果,周只是尽职责之守小提建议,就惹来毛的大翻脸。

第一次是1956年鉴于经济发展过热,周提出反冒进。应该说,这时周还是据实论理,大胆工作,大概还没有过多考虑毛的情绪,就像魏徵对唐太宗犯颜进谏那样。1956年2月8日,周主持第二十四次国务会议时说:“超过现实可能和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提,不要乱加快,否则就很危险。”他说对群众不要泼冷水,“但领导者的头脑发热了的,用冷水洗洗,可能会清醒些”。4月,中央政治局会议,毛提出追加投资,周和大多数人都反对,会后又耐心劝毛,说我作为总理从良心上不能同意这个决定,毛就大不悦,离开北京。1957年10月9日,在八届三中全会上毛的发言的题目是《做革命的促进派》,说党委应该是促进委员会,你们那么多人要组织促退委员会,我也没办法。将领导层分成“促退”、“促进”两派,这就有点以分裂相威胁的味道,毛要翻脸了。他毫不客气地对周说:你反冒进,我是反“反冒进”的。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追击。周也万没有想到毛会这样固执,这样情绪化地处理问题。就像唐太宗终于忍不住魏徵的一再进谏而大发脾气了。而在战争时期毛总是多听下级意见,比较各种方案,慎之又慎,现在却判若两人。其实这是一切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过程中都会遇到的问题。

1958年1月杭州会议、南宁会议,3月成都会议,毛对周逢会必批。这期间给毛煽风点火的主要有柯庆施等人。其时全国上下都在狂热兴奋之中,连一些严肃的科学家也在为毛的“跃进”奇迹找科学依据。毛正在兴头上,党的领导集团,甚至全国人民都在兴头上。只有周恩来、陈云等少数领导人清醒,他们能与毛翻脸而力挽狂澜吗?当然不能。周这时连话语权也没有了。在1月南宁会议上,毛说周是“促退派”,影响了各部委、省委的情绪,并举着柯庆施的一篇鼓吹“跃进”的文章质问周:“恩来,你是总理,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这已不只是翻脸,是很不给面子,甚至有点逼宫之态了。但是周忍了,回京之后就主动提出辞职,毛又不许。他只好再忍。结果是1958年的全国胡来(时隔半个世纪,2008年胡锦涛总书记在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大会上对党史上的这种头脑发热、自乱其政的现象用了一个新词:“折腾”)。

经过从1959年开始的三年困难时期,最后那场“大跃进”的闹剧以毛错、周对收场;但并未见到毛有什么正式的自我批评,或对周的褒奖。经过这次较量,周已完全明白用翻脸的办法解决问题是根本不可取的。

周恩来与毛的第二次大分歧是关于“文化大革命”。这是政治路线之争。

自1956年毛与周恩来、陈云在经济思想上发生分歧后,渐渐又与刘少奇、周恩来等在政治路线上发生分歧,主要是对中国社会基本矛盾的分析和形势的估计。先是对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有分歧,直发展到对“文化大革命”意见相左。在“四清”运动之初,毛提“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不理解,他说有个别人要走资本主义的路还可以,怎么会有一个“派”呢?他万没想到“文化大革命”事起,已不只是一个“派”的问题,而是全部打倒,连他这个主席也不能自保(叶剑英曾有一词咏“文化大革命”:“串连炮打何时了,罢官知多少?”)。最高层唯一保留下来还在工作的旧人就只有周一人了。

和1956年处理经济问题不一样,这次毛批准成立了一个“文革小组”,凌驾于党中央、国务院之上。周这个总理对“文化大革命”的反对已不能再有任何正面表达。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借有限的权力办两件事:一是尽量保护老干部。红卫兵要揪斗陈毅,周就站在人民大会堂门口声色俱厉地说:我就站在大会堂门口,看你们从我身上踩过去!国务院各部长已被冲击得连生命都无保障,周就把他们分批迁到中南海里住,半是保护,半是办公。二是抓生产。周带着这支奇怪的“黑帮”部长队伍,艰难地维持着最低的生产秩序,以求不要弄到全国人无饭吃。但是对政治方针、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对全国疯狂的个人崇拜、极左的政策,周不用说翻脸,他甚至不能有一点明显的反对。因为,这时更不利的是已形成了两个反革命集团:林彪集团和江青集团。周的地位已排到林彪之后,而江青又因其特殊的身份常在毛面前拨弄是非,陷害、刁难周,甚至设计摧残他的身体。毛既离不开周,但又对周不放心,一度还曾掀起一个“批林批孔批周公”的小高潮。周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更是连一点点翻脸的资格和条件也没有了。

二、翻脸要计算成本和效果

现在回头看,周的经济思想和对“文化大革命”的抵制都是对的。也许我们会说,梁漱溟不是在国务会议上因农村政策和毛拍桌子翻脸了吗?马寅初不是因人口政策与毛公开翻脸了吗?彭德怀不是因“大跃进”问题和毛在庐山吵架公开翻脸了吗?他们都落得一个铮铮铁骨的好名声。周当时为什么就不能也来个拍案而起、分道扬镳呢?省得后人一再议论,背一个逆来顺受或更有不理解者曰之为“虚伪”的骂名。周不是一个普通人,是一国总理,背负着一个国家,八亿人口。他要考虑后果。如果硬来也行,但那将是两种可以预见的结果。

第一,毛以绝对权威,像对刘少奇那样将周当即彻底打倒,甚至进行人身迫害。这样周那一点点仅有的合法身份和权力将被剥夺干净。人民、国家将会受到更大的痛苦和灾难。而且事实证明,前面所举梁、马、彭等人的翻脸,除留下人格的光环和对后人的启发之外,当时于事并无大补。他们个人的牺牲是起到了揭露错误、倡导民主、改进党风、启迪历史的作用,殊可尊敬。但周恩来不行,他是一国总理,他首先考虑的是国家利益,是当时翻脸之后这个摊子怎么收场。政治需要妥协。

第二,周可以将自己的不同政见公布于社会,并说服一部分高级干部和群众追随自己,用票决的办法逼毛表态。以周的威信和能力也是能拉起一股力量,形成一派甚至一党的。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中国共产党的分裂,接着是国家政权的分裂。两派、两党甚至是两个政权长期的对峙斗争。因为,全国全民要从乱而后再治,重新统一到一种思想、一个方针,产生一个领袖,以中国这样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没有半个世纪到一百年的争斗,甚至流血是不可能的。中国历史上多次大的分裂就是明证。汉之后经三国两晋五胡十六国南北朝的分裂到隋的重新统一经过了361年,唐之后经五代十国之乱到宋的统一,经过了半个多世纪。元明清是基本上做到了大一统的。进入民国从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用了近40年。历史的教训,每一次大分裂都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整合周期,才能出现新的平衡统一,这中间人民将遭受无穷的灾难。生命的摧残,经济的倒退,生产力的破坏,山河的破碎,历史上屡见不鲜。如果再有外敌乘机入侵,插手内斗,寻找代理人,就更加复杂。所以,我们可以设想,当时周如果真的大翻脸,一个刚建国十年左右的共和国又将蹈入四分五裂,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不只是一种设想,事实上,有人曾问过总理,你为什么不站出来公开反对?周说那将会使党分裂,后果更坏。据说刘少奇也说过同样意思的话:在那种情况下只有积极建议,争取把错误降到最小,如果意见不能被采纳,就只能跟着走,一起犯错误,将来再一起改正。这比分裂的损失要小得多。

相信,当时的周、刘等一批革命家是认真考虑过翻脸的成本的。不翻脸,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不得已而为之。

三、隐忍克己,为国为民

有话不能说,或说出来无人听,只能忍,忍在肚子里。这在普通人已是一种煎熬,而一国总理,大任在肩,大责在心,忍则牺牲民利,眼看国家利益受损;争则得罪领袖,造成党的分裂。这种煎熬就比下油锅还难了。于是只有争中有忍、忍中有争;言语谦恭、行事务实。我们这一代人还清楚地记得“文化大革命”中周的形象,一身藏青色朴素庄重的中山服,胸前总是别着一枚毛泽东手迹“为人民服务”纪念章。他四处灭火,大讲要听毛主席的话,抓革命,促生产。这种复杂两难的心理可想而知。他只掌握一个原则:牺牲自己,保全国家。在“文化大革命”中周恩来有一句发自肺腑的名言最能体现他当时的心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于是我们看到两种情景。

一方面,周在毛的权威面前,俯首帖耳,不置一词,为毛留足面子;另一方面,又留得青山在,好为国为民多燃点光和热。在处理经济问题时,周利用总理身份尽量求实。连毛在1960年也不得不承认:“1956年周恩来同志主持制定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大部分指标,如钢等,替我们留了三年余地,多么好啊!”

“文化大革命”深入,毛要打倒刘少奇和一批老干部的想法已很明显。“四人帮”就又拿出当年刘少奇为保护党的高级干部,批准薄一波等61人公开登报后出狱一事来大做文章。周立即给毛写信说,表示反对,说这在当时是党的高层通过的。毛不理,并随之将刘也打成叛徒。后来又重翻“伍豪”旧案,借国民党报纸的谣言影射周当年在白区也曾自首。这两件事都是历史上早已搞清、定案的事。周极愤怒,但他还是忍了。

林彪的资历远在周之下,周深知他在历史上的表现并不堪任党的第一领袖,但毛把他选为接班人,把周排在林后,为林服务,这个周也忍了。

在高层中,刘、邓是“文化大革命”的阻碍,已陆续被搬开,下一个目标已是周,于是毛借“批林批孔”又加上一个“批周公”,其意直指总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毛甚至说,不行他就重拉队伍再上井冈山,这与上次说“促进、促退委员会”一样,还是以分裂相威胁。这,周也忍了。江青更是亲自出马或发动亲信攻击和刁难总理,甚至要总理给她改诗,专趁总理输液时要去谈工作,想尽办法折磨总理的身体。这些周都忍了。

在一般人,绝对受不得这种夹板气,早就甩手而去。但总理不能,他强忍恶气,强撑病体,另有大谋。只要不翻脸,不撕破面子,他这个总理就有合法的地位和权力,就能为国办一点事,就能挽狂澜、扶危局。正是:

且忍一腔无名火,咽下一口宰相气。

留得青山传薪火,强支病体撑危局。

能不能“忍”,是对政治家素质的更高一级要求。同时在人格上也是对为公为私,大度小量,远志近利的一种考验。中国历史上为国隐忍的著名的例子是蔺相如与廉颇的故事。廉是功勋卓著的老将,蔺是因才能而擢升为相的新秀。廉不服,常有意辱之,蔺每每相让。二人同住一巷。每天要上朝时,蔺就先让仆人打看廉是否出门,让其先行,如相遇于巷,蔺必自动回车让路。现邯郸还留有此地,就名“回车巷”。下人常为蔺相如羞愧,蔺说,我这样是为国家,只要我与廉团结,不闹分裂,国家强盛,秦就不敢小看赵,廉闻后大愧,遂有负荆请罪的故事。记录这个故事的是司马迁。他不但记其事,自己也遇上了一件麻烦事。他因言得罪,受了宫刑,遭奇耻大辱。他痛苦地思考着,到底是死还是活。他在那篇著名的《报任安书》里讲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这要看你为什么(所趋)而死。他为了完成《史记》,选择了“忍”,忍辱生存,忍辱负重。他列举了历史上许多王侯将相级的大人物强忍受辱的例子,还有孔子、屈原那样的学者忍辱著书。他说:“勇怯,势也;强弱,形也。”你的强弱、勇怯是客观形势所定,你不能为一时义愤或为一己之名而轻举妄动,而要想到身上的责任。周恩来的名位不知超过这些将相王侯几多倍,其所负之责更是重于泰山。所以他就更得“忍”。忍看朋辈半凋零,城头变幻造反旗。他勇敢坚韧地在夹缝中工作,在重负下前行。

现在回头看,在总理忍气吞声、克己为国的心态下确实为党为民族干了许多大事。举其要者,1958年“大跃进”后,他主持三年调整,医治狂热后遗症,拯救了国民经济。“文化大革命”中,他亲自指挥,处理林彪叛逃事件;他抓革命、促生产,维持了国民经济最起码的运转,并且还有一些较大突破,如大庆油田的开发等;他抓科技的进步,原子弹、氢弹、卫星试验成功;他抓外交的突破,“文化大革命”中中日、中美建交;等等。还有一项更大的成功是在召开四届全国人大时,他促成了邓小平的复出和一大批老干部的重新起用,为以后打倒“四人帮”、实行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这些都是总理在忍着一口气,没有闹翻脸的情况下,一点一点艰难地争取来的。

我们设想,如果1958年总理翻脸,甩手而去,也许三年困难时期那一道坎国家就迈不过去。而在“文化大革命”之乱中,如果总理翻脸而去,就正合林彪、江青之意,他们会更加大行其乱。等到人民已经觉悟,再重新组织力量,产生领袖,扭转乾坤,大约又要经过民国那样的大乱,没有三五十年,不会重归太平。那时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早不知又落下多远了。

(《海燕》2009年第7期)

周恩来让座——纪念周恩来诞辰110周年

去年9月里因事过广东新会。新会是梁启超的家乡,又是元灭宋,丞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的地方,过去为县,现在是江门市的一个区。我万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竟有一个资料丰富的周恩来纪念馆。当地的人也很自豪,他们说,周恩来任总理时,政务缠身,能下到一个县连住7天,一生仅此一例。我心里明白,哪里是周恩来有闲,是政局错位,一个历史的小误会。

1956年下半年,全国出现冒进的苗头。掌国家经济之舵的周恩来提出反冒进,毛泽东不悦,说“我是反‘反冒进’”。1958年1月南宁会议、3月成都会议,周都受到批评,并做检查。7月1日至7日,他便选了一个县——广东新会县来做调查研究。其时周公心里正受着煎熬,正是伟人不幸,小县有幸,留下了这样一处纪念地。

周恩来此行所以选中新会,有一点小起因。当年6月19日《人民日报》报道新会农民周汉生用水稻与高粱杂交获得一种优良水稻新品种。周总理很重视,专门带了一位专家于6月30日飞广州,又转来新会。在试验田旁周见到了这位农民。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生活条件还很差,乡干部和农民一律都是赤脚,总理的穿着也就比他们多着一双布鞋,只是衣服稍整洁一些。接待人员找了一把小竹椅、一个小方竹凳放在地头,本意让总理坐小竹椅,不想总理一到就坐在小凳上,把小椅子推给周汉生,还说你长年蹲田头,太辛苦。这就是周恩来的作风,尽量为他人着想,绝不摆什么架子。这张照片挂在展室的墙上,成了现在人们难以理解的场景。按现在的习惯,官大一级,见面让座,起行让路,等级分明。一个大国总理来到地头已属不易,怎么能在座位上尊卑颠倒呢?我立即联想到,已逝全国记协主席吴冷西也是新会人。一次,我当面听他讲过这样一件事,50年代初,朝鲜工会代表团来访,总理接见并合影,他的座位本安排在前排正中。周恩来不肯,他要当时的全国总工会主席刘宁一与客人坐正中,他说你是正式主人,今天我是陪客,结果他真的坐在旁边,报上也就这样照发照片,那时大家觉得也很自然。我曾见过延安时期老同志的几幅合影,大家都随意或坐或站,有几次毛泽东都站在较偏的位置。无疑,毛当时的地位是应该居首位的。现在当我们看这些老照片时,心里真说不清是陌生还是亲切。

周恩来让座

座位这个东西是典型的物质与精神的结合。有把椅子,坐着好说话或办事,这是物质;坐上去,别有一种感觉,这是精神。坐椅子的人多了,就要排个次序,就有了等级。等级就是一种精神。等级不可没有,如军队指挥,无等级就无效率。但不可太严,太严了就成障碍,心理障碍,工作障碍。正如列宁所说,真理很灵活,所以不会僵化;又很确定,所以人们才能为之奋斗。现在我们对座次的设计是越来越精、越来越细,只僵化而不灵活了。不用说大会谁上主席台,台上又谁前谁后,有的单位开会,除分座次,还要特制一把大一点的椅子,供一把手坐。我又听过一个故事,一位新来的部长,很不习惯这种把他架在火上烤的坐法,每次到场自己先把这把大椅子撤去。但下次来时,大椅子又巍然矗立原地与他相对。他的务实作风拗不过笼罩四周的座次威严。

存在决定意识,在没有椅子坐时,当然没有座次。我看过西柏坡七届二中全会的会场。那是一间大伙房,没有坐椅。所有中央委员、候补委员,随手从房东家带一个小板凳来就开大会。难的是有了椅子后怎样办?这里有个公心、私心之分。以公心论座,党内讲平等,是同志;党外讲服务,是公仆,何必争座?何敢争座?以私心论座,则私心无尽,锱铢必较,事事都要争个高低。周恩来的一生是为公的一生,这从他位次变化中可以看出来。他早年就坐到党内的第二把交椅。长征开始时,党务、军务大事由最高三人团负责:博古、周恩来,还有一个外国人李德。遵义会议后他把军事指挥的椅子让给毛泽东,红一、四方面军会师,为团结红四方面军又把红军总政委的椅子让给张国焘。解放后他又有两次让位。第一次是1958年6月,就是这次到新会调查之前,因为几次受到批评,周就提出辞去总理职位,后来政治局不同意,算是让位未果。但后来经济困难立即证明周的意见对,他又毫无怨言,以总理的身份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第二次是让位给林彪当副统帅,后林驾机出逃,自我爆炸。当晚,他把办公椅子搬到人民大会堂,整整一个通宵,坐镇指挥,力挽狂澜,化险为夷。

大位无形,不管周在历史上曾将位置让毛、让张,还是“文化大革命”中让位于林,或者还要对江青忍让三分,但在老百姓的心里他永远是国家的总管,是仅次于毛的二把手。这个位置是永远也变不了的。后来的年轻人不理解,总爱问周为什么要这样一让再让?为什么不敢与毛争一下呢?我听说一位领导同志当面问过周,周说,如果那样党就会分裂,局面更不可收拾。他是仔细权衡过利害的。“文化大革命”最困难的时期,他说过一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还是为公,为了国家利益。其实,共产党无论全党还是党员本人,都没有自己的私利。西安事变,抓蒋而不杀,反而还承认他的领袖地位,为抗日,为挽救民族危亡,这是党最大的忍让。周是代表党亲自到西安处理这件事的。周几次让位,也是出于党性的忍让。无论对内对外,若让而能利天下,他都义无反顾。

那么,周恩来争过椅子没有?争过,在西安、在重庆、在南京与国民党长达十年的谈判就是在争椅子,为党争,为民争。周恩来说,谈判都把人谈老了,但还是谈不成。周就甩手回延安,而蒋最后落得只能到台湾给自己安一把小椅子。从新中国成立到周去世凡27年,周主持外交,参加或指挥了所有重要的国际谈判,与美国人在朝鲜谈、在华沙谈,与苏联人谈,甚至在莫斯科与“老大哥”吵翻,拂袖而去,都是要为中国在国际上争一把交椅。而他自己却忙得坐不暖席。毛泽东出行用专列,周出行几乎全坐飞机,不是飞机的椅子好坐,是为省时,多一点时间去工作,去为民为国多争一点权利。最危险的一次是去出席万隆会议,他的座机为敌特所炸,幸亏他临时换机,免于一难。而身边的工作人员总不会忘记周的一个工作细节,每临大会,他要亲自到主席台或会场上看一下坐席,特别是党外民主人士的座位摆得是否合适。最后又不会忘记检查一下毛主席的坐椅,摇一摇,稳不稳,再看看角度,视线清不清。这就是周恩来。他心里有一个座次,孰重孰轻,何让何争,明白见底。

在看这个纪念馆时,我很庆幸1958年周让位之未成,不然国家还要多一次悲剧。又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周虽让位,林彪却不能久居,不是图位之人不想接,也不是接位之人不欲久坐。是他不能承受这轻,不能承受周的这轻轻一让;又不能承受这重,承受这国事民心之重。古人说:“先贤而后王。”从政者必得先有贤能之德、之力,才敢去接王位。王位是什么?就是一把办重要事情的椅子。历史上凡大让之人都有大公大仁之心,尧让天下于舜,舜让天下于禹,孙中山让总统位于袁世凯,华盛顿当了两届总统毅然让位,邓小平首开在位退休先例。他们都是大公大仁之人。我在新会看到的这两把小椅凳当然不是王者之椅,它实在太普通了,甚至在民间已很难找到。但纪念馆主人很郑重地对我说:“这两把椅凳,我们刚从主人家里征集到,已作为重要文物收藏了。”我想,西柏坡会议上的那些小木凳散落民间,也不知有没有人收藏。人们现在更关注的是怎样去制新椅子。前不久,我到北京一家专门开重要会议的宾馆里就会,吃饭时,坐椅庞然而厚重,颇有几分威严,椅子围桌而立,远望如一圈逶迤的长城。用餐者入座挪椅很不方便。我忍不住对经理说,餐厅之椅还是以轻便为好,何用这样隆重?她说这是专门请人设计的,一把就2000元。我说这种重椅只合主席台上用,放在这里讲错了排场,又枉费了许多钱。但设计者恐怕另有考虑。

新会的一个小型纪念馆让我联想频频,悟到一个大道理。座位这个东西有实在的物质和虚拟的精神两方面的含义。如果只从实用考虑,能坐、舒适就行,大可不必争什么座次;如果从精神方面考虑,每个人在众人心里的位置是他德与能的总和,争与不争都是一样的。相反,争则愈见其私,品位更低;让则愈见其公,品位更高。这是做人的道理。

(《南方》2006年第11期)

一个伟人生命的价值

前不久我参观了周恩来同志纪念展览。

展览就设在天安门广场的东侧,人民大会堂对面的历史博物馆里。展览举办以来虽已有两年的时间,但两年来参观的人从第一天起就云集门外,直到现在并不稍减。展品从总理学生时期在天津、北京搞“五四”运动开始,到他为革命事业战斗到最后一息,大概有上万件吧。这些文物忠实地记录了周总理的一生,一件件、一幅幅,静静地展示在人们的面前,默默地安慰着千千万万颗怀念的心。

《警厅拘留记》

总理功高盖天,这是人人称颂的,但是他到底有多少业绩却无法数清。展品中有一本《警厅拘留记》,书已旧得发黄,并已有一些剥损。这是周恩来同志“五四”时期因领导天津“觉悟社”的斗争而被捕后,在监狱里编写的,它真实地记录了周恩来同志在中国革命的启蒙时期就勇敢坚定地冲杀在斗争的最前线。解放后有人在旧书摊上发现了这本书,就去请示总理,他却坚决不同意收购。还有一份周恩来同志亲自修改过的“八一”起义提纲。把“周恩来同志为首的前敌委员会”一句中,“为首的”后面加上了“党的”二字。还有凡提到周恩来同志时,后面都改成了“等同志”或具体列出了朱德、贺龙、叶挺等同志。我不禁想起,当年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同志几次提出要拍“八一”起义的片子,总理都不批准,几次要为总理拍点资料镜头又都被拒绝。要不是总理伟大的谦虚,今天这个展览大厅里不知还会有多少珍贵的文物。

总理日理万机,昼夜操劳,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但这其中更深一层的艰辛,人们却极少知道。展品中有一个奇怪的小炕桌,四条细腿,桌面微斜,四围加边,这竟是总理批阅文件的办公桌子。原来,总理的工作是无时无处的。他极累时就靠在椅子上,倚在床上批阅文件。这时就往往在腿上垫几本书或一块三合板。后来邓颖超同志就亲自设计了这个小炕桌。总理住进医院后又在病床上用它来处理纷繁的政务。那些日子,我们从报上看到总理在医院里接见外宾,又哪能想到即使这时他还在用这个小炕桌顽强地工作呢?展墙上有这样一份文件,是1975年3月1日凌晨,新华社发“二二八”起义27周年的消息送请总理批示的。总理在重病中立即作了详细批示,并让迅速送当时主管报纸的姚文元。而这时姚文元却早已呼呼大睡了。就在这同一文件上,姚的办公室人员批着:“姚已休息,不阅了。”我看着这炕桌、这文件、这文件上不同的批语,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时江青到总理住的医院里大嚼西瓜、寻事胡闹的场面,王洪文在总理输液时非要叫总理接电话的镜头又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鲁迅先生说过,他是腹背受敌进行“韧”的战斗。总理,您的晚年何尝不是这样呢?

总理,八亿人民的总理,手握重权,而又那样平易近人,艰苦朴素,竟是世人无法想象的。展览柜里有这样一张收据:“今收到高振朴(周总理)粮票肆两,人民币二角伍分。”后“二角伍分”又改为“三角”。原来是“文化大革命”中总理到一个学校去,就在学生食堂里就餐。炊事员特意为他做了一碗汤,他见同学们没有,就让同学们喝,自己却倒了一碗开水。饭后又让工作人员交了粮票、菜金。他见收据上没有汤钱就又让再补了五分。这一张普通的收据,实实在在地说明,一个伟大的人物又是这样的普通。还有一件睡衣,是总理1951年做的,一直穿到逝世。说明牌上写着原来是白底蓝格的绒布。但我瞪大眼睛,怎么看也是雪白的纱布。啊,原来的蓝色哪里去了?原来的线绒哪里去了?总理忧国忧民,白天日理万机,晚上辗转难眠,20多年的岁月啊,那颜色和线绒哪能不被磨掉呢?啊,伟大的人物,非凡的才能,清贫的生活。总理,古今中外,哪里去寻您这样的伟人呢?

1976年,北京群众自发向周总理献花圈

展览的最后一部分有一个橱窗,里面陈列着三件文物。一件是总理生前终日佩戴的“为人民服务”的毛主席像章,红底金字光彩照人;一件是总理办公用的台历,正翻在1976年1月8日;一件是总理生前戴的手表,这是一块极普通的“上海”表,尼龙表带已磨破多处,并少了一截,时针正指着9时58分。这是一个晴天炸响了霹雳的时刻,是一个至今还勾起人们心头创痛的时刻!我不禁热泪滚满了两颊。总理,您的巨手翻过了多少页裹着硝烟、浸满汗水的日历,您的心脏和着人民的脉搏跳过了近一个世纪。您立志救国不怕坐牢;您领导上海工人起义、南昌起义,不避炮火;您在重庆、南京深入虎穴,不畏敌焰;直到您重病在身后又一再嘱咐医务人员:“一定要把我的病情随时如实地告诉我,因为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个交代。”啊,您是随时准备为人民献身的——终于您把一切都献出来了。

我步出展览大厅,总感到刚看完的不是一个人的生平展览,好像是读了一本书,上了一堂课,有许多哲理、许多问题,还在脑中萦回。我踏着天安门广场上的方砖,信步走着。突然想到《三国演义》中的一个故事,说诸葛亮死后还从容击退了魏兵的一次进攻。事情的真伪且不必考,但它反映了人们对贤能人的死去是感到多么遗憾。而这样的事情却在20世纪70年代,在这个广场,在英雄碑下,真正地发生了。总理离开我们后的第一个清明节,那时不是敌兵压境,而是乌云压城。但是人民却不畏强暴,聚集在这里,用鲜花、黑纱、诗词做武器,向“四人帮”猛烈开火,那种民心鼎沸、飞檄讨贼的场面是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是谁在指挥呢?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是由于人民对总理的爱,对“四人帮”的恨,是总理对人民的恩泽组织起这场空前的示威。我们是不信人的肉体死后还会有什么灵魂的,但是我们却坚信一个伟人的思想将会永存。总理,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还在确确实实地发挥着领袖的作用,还在指挥人民去继续战斗,完成那未竟之业,还在推动着历史前进。

这就是一个伟人的生命的价值,无穷无尽的、无法估量的价值。

(1978年12月8日)

总理手植一品梅

中国人爱松、爱菊、爱竹、爱兰,而爱梅尤甚。松耐寒而无花,竹青翠而无香,菊经霜而不受雪,兰多香而少坚。唯梅有色有味,经霜耐寒,寿比松柏,香胜幽兰。而梅中之极品尤数蜡梅。

周恩来故居的蜡梅

淮安周恩来故居处有其手植蜡梅一株,现已逾百年,枝叶满院,高比屋肩。其一树六股,遒劲曲折,上下翻飞,如绳缠龙盘。每当盛夏之时,枝探墙外,四壁难禁勃勃生机;浓荫覆地,满院都是盈盈之情。晨风轻摇,碧叶向天奏有声之曲;浩月初上,疏影在墙写无声之诗。而当寒凝大地,北风过野,雪盖高原,这青瓦老宅中蜡梅怒放,忽如一座金山横空出世,灿若朝阳,满树黄花无一丝杂色,方圆数里,暗香浮动,荡气回肠。

此周总理手植蜡梅之大观也。

周总理在时,此蜡梅静生默长,人们亦不觉有奇。墙外风雨墙内树,落叶飘飘送华年。花开花落,无论冬夏短长。然自1976年总理大去,举国同悲,万家悼伤,怀念之情与日俱长。虽开国总理,这960万之国土竟无一碑之立、一石之安,魂之所系不知何方,祭之所向一片空茫。今年是周总理诞辰115年,念神州大地,有何物曾与周总理同生同长,却仍在生命绽放;又有何物经总理手泽,却依然长此留香。唯此株手植蜡梅,玉树临风,山高水长!于是仰树怀人,对梅神伤,游人如织,默念忠良。念总理当代宰相,官居一品,却党而不私,官而不显,劳而无怨;念总理德高一品,却生而无后,死不留灰,去不留言。噫,大道无形,大德无声。其大智、大勇、大德、大才、大貌,齐化作这株一品古梅遗爱在人间。君不见这蜡梅铁干铜枝,曲节回环,伤痕斑斑,曾经多少辛酸仍挺身向天;君不见这故居青砖小院,每当大雪漫天,上下皆白,一梅出墙香清溢远。

呜呼,人去梅开,总理归来。叶落归根,香飘江淮。民族之魂,国之一脉。大无大有,周公恩来。

(《人民日报》2013年2月18日)

周恩来的道德定律

阳春时节,西花厅的海棠花又要开了。

伟大的人格是超越时空的。周恩来同志离开我们已近40年,但是人们还是常常想起他、说到他,亲切自然,斯人如在眼前,他喜爱的一树树海棠也宛若绽放身畔。周恩来的人格魅力体现在许多方面,比如仁爱、牺牲和宽容,其中犹以第一点为最。

爱人者,人恒爱之

我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中谈到周恩来有六个“大有”,其中第一个就是“大爱”。在我们的文化史、思想史中,对“爱”有过误解、走过弯路。殊不知中国共产党是从同情被压迫者出发,热爱他们,因而产生革命的动机和动力,最后获得他们的拥护。爱是人类的本性,是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也是政治家团结民众、改造社会、创造世界的动力之一。

周恩来式的爱,有三种表现。

一是仁爱待人,即从人性出发的爱。他对所遇之人,只要不是战场上的敌我相见,在大是大非的前提下,都怀有一种人道主义的慈悲,给予真诚的帮助。因此政治、外交在他那里有了浓浓的人情味。1949年国共胜负大局已定,国民党只是为争取时间才派张治中率团到北平与中共和谈,这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最后连谈判代表都自愿留而不归了。但张治中说,别人可以不回,我作为团长应该回去复命。本来一场政治故事到此已经结束,周恩来也已完成使命,可以坐享胜利者的骄傲。但一场人性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周恩来说:西安事变时我们已经对不起一位姓张的朋友(指张学良为蒋所扣),现在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位姓张的朋友。他亲自到六国饭店看望张治中,劝他认清蒋介石的为人,绝不可天真,并约好第二天到机场去接一个人。翌日,在西苑机场的张治中怎么也不敢相信,走下飞机的竟是他的夫人。原来,周恩来早已通过地下党把和谈代表们在国统区的家属安全转移,谈判一有结果就立即接到了北平。

二是善解人意,无论公私尽量多为对方考虑。我国一家乐团出国访问前擅改日程、自定曲目,周恩来批示:“我们完全不为对方设想,只一厢情愿地要人家接受我们的要求,这不是大国沙文主义是什么?”他对同志无微不至的关怀,几乎是一种本能。朝鲜战争时,乔冠华是中方的谈判代表,他是只带了一件衬衫去前线的,没想到一谈就是两年。1952年,周恩来就派乔冠华的妻子龚澎去参加赴朝慰问团,顺便探亲。

周恩来的“六无”中有一无就是“生而无后”,这是周恩来和邓颖超永远的痛。但是,痛吾痛以及人之痛,周恩来更以一颗慈爱的心帮助着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日本著名女运动员松崎君代婚后无子,周恩来就安排她到北京来看病,终于得子。周恩来就是这样按照他的爱心、他的逻辑,平平静静地办他认为该办的事。

三是大爱为民,把基于人性的爱扩大到对人民的爱。政治家的爱毕竟不同于宗教家、慈善家的爱,他不是施舍而是施政,是从人性出发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有民本、仁政的思想。孟子讲:“政在得民”;范仲淹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虽然历史上所有的进步力量的宗旨都是为人民,但将这个道理贯彻到底的是中国共产党,《共产党宣言》讲无产阶级先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中国共产党更把其宗旨具体为一句话:“为人民服务”。周恩来把对人民之爱落实得非常彻底。

1946年10月,周恩来在上海鲁迅逝世10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说中这样说道:“人民的世纪到了,所以应该像条牛一样努力奋斗,团结一致,为人民服务而死。”解放后他常说:“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人民的。”“文化大革命”中他的胸前始终佩戴“为人民服务”徽章,以此勉励自己永远把人民的利益放在最高位置。他一有机会就促生产、安民生。1972年到1973年间,甘肃定西连续22个月无雨,百万人缺粮,数十万人缺水,又值“文化大革命”大乱,病床上的周恩来听了汇报后伤心落泪:“解放几十年了,甘肃老百姓还这么困难,我当总理的有责任,对不起百姓。”刚做过手术的他用颤抖的手连批了9个不够,又画了3个叹号:口粮不够,救济款不够,种子留得不够,饲料饲草不够,衣服缺得最多,副业没有,农具不够,燃料不够,饮水不够,打井配套都不够,生产基金、农贷似乎没有按重点放,医疗队不够,医药卫生更差等,必须立即解决。否则外流更多,死人死畜,大大影响劳动力!!!“文化大革命”前北京常有大型群众集会,一次散会时赶上下雨,他就让政府负责同志在广播里提醒各单位回去后熬一点姜汤给大家驱寒。他办公和居住的中南海西花厅墙外正好是14路公共汽车站,很吵闹,有人建议把汽车站挪开。周恩来说,我们办事要从人民方便着想,不同意挪。直到现在,14路汽车站还设在那里。他的这些举动纯出于爱心,毫不作秀。我们可以对比一下,江青住庐山宾馆,嫌山涧流水扰眠,就下令将涧底全部铺上草席;住广州,嫌珠江上汽笛声扰眠,就下令夜船停航。做人做官,如此大的差距。

同样是以人民的名义干事业,仍可细分出几种类型:有的把这事业连同人民当作自己功业的道具,虽功成而劳民伤财;有的把自身全部溶化渗透到为人民的事业中,功成而身退名隐;而有的干脆就是骑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为人民服务,关键是真的有仁爱之心。

无我者明,无物者公

牺牲是一种自愿的付出,有爱才有牺牲。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牺牲属于“义”的范畴,大公无私、勇于牺牲是一种美德。马克思主义的道德观也弘扬这种精神,并给予其新的含义。马克思在早期作品《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写道:“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宗教本身也教诲我们,人人敬仰的理想人物,就曾为人类牺牲了自己——有谁敢否定这类教诲呢?”毛泽东更是从司马迁说到张思德,“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无论古今中外,无论是马克思主义学说还是中国共产党的思想,都视为社会公义而牺牲私利为高尚。这是基于人类的本性。

周恩来是一个大爱、大牺牲的典范。他当了总理,在一般人看来已显贵之极、荣耀之极,而在周恩来则真正开始了生命的磨难、消耗与牺牲。我们任选一天工作日记,看看他的工作量。1974年3月26日——

下午三时:起床;

下午四时:与尼雷尔会谈(五楼);

晚七时:陪餐;

晚十时:政治局会议;

晨二时半:约民航同志开会;

晨七时:在七号楼办公;

中午十二时:去东郊迎接西哈努克亲王和王后;

下午二时:休息。

这就是他的工作节奏。周恩来规定凡有重要事情,无论他是在盥洗室、办公室、会议室,还是在睡眠,都要随时报告。很多人都记得晚年周恩来那张著名的坐在沙发上的照片,枯瘦、憔悴,手上、脸上满是老年斑,唯留一缕安详的目光,真正已油灯耗尽,春蚕到死,蜡炬成灰,鞠躬尽瘁。

除了身累之外还有心累,即精神上的牺牲。民以食为天,老百姓的事办不好,国家要翻船;决策者有任何失误,国家也要翻船。我们知道周恩来是很喜爱戏剧的,有一次工作人员发现他在纸上无奈地抄录下两句戏文:“做天难做二月天,蚕要暖和参要寒。种田哥哥要落雨,养蚕娘子要晴干。”“文化大革命”中他暗地里保护老干部、抓生产、恢复秩序、打破外交僵局,这又被视为“右”。一次服务员送水走进会议室,竟发现周恩来低头不语,江青等正轮流发言,开他的批判会。但是,走出会议室后,周恩来又照样连轴转地工作,尽力解放干部,恢复秩序。邓小平说:“我们这些人都下去了,幸好保住了他。”“文化大革命”中周恩来说过一句让人揪心的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把一切都置之度外的牺牲。

周恩来的牺牲精神还有一个更严格之处,我称之为“超牺牲”。他有“十条家规”,除了要求自己,也同样要求家属、部下和身边的人。周恩来严于律己,勿使有一点灰尘,不留下一点遗憾,这样,亲属部下也跟着做出了牺牲。这和官场上存在的为家属谋利、提拔重用亲信的某些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曾有缘与周恩来的两代后人相熟,他们都未脱此例。侄女周秉建“文化大革命”中到内蒙古草原插队,数年后应征参军。她很兴奋地穿着军装来看伯父,周恩来说,让你去插队就要在那里扎根,结果她脱了军装重回牧区,嫁给一个蒙古族青年。国家恢复高考,周恩来的侄孙女周晓瑾从外地考到北京广播学院。这时总理已经去世,孙女很兴奋地给邓颖超奶奶打电话,要去看她。邓颖超先让秘书到学院去查档案,看是否真是靠成绩入学的,查过无事后才见面。周恩来住的西花厅年久失修,特别是地板潮湿,对他的身体很不利。一次趁他外出,秘书将房间简单装修了一下。他回来后大怒,秘书被调出西花厅。当然,当年这样严格的不只是周恩来一人,这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无私品格,不过周恩来做得更无私、更彻底。

周恩来的牺牲精神叫人一想起就心中隐隐作痛。人心是肉长的,谁无感恩之心?当年,泪水洗面万巷空,十里长街送总理成了共和国史上悲壮的一页。时已80岁高龄的胡厥文老人诗中写道:“庸才我不死,俊杰尔先亡。恨不以身代,凄然为国伤。”总理爱人民,人民爱总理,这绝不是简单的领袖与公民的关系,而是人心、人性的共鸣。

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

仁爱是讲人心的主观出发点,是“善根”;牺牲是讲处理个人与外部世界关系时的态度,是一种无私的境界;包容则是对爱心和牺牲精神的实践检验,是具体行动。当仁爱之心和牺牲精神变成一种宽大包容时自然就感化万物,用兵则不战而屈人之兵,施政则无为而治,为人则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周恩来以惊人的度量和个人的魅力为中国共产党团结了不知多少朋友、多少团体、多少国家。这就是为什么在他去世后普天同悼,连曾经的敌人也唏嘘不已。一位党外人士说,长期以来,提起共产党,脑子里就浮现出毛泽东、周恩来的形象。美国《时代》周刊20世纪40年代驻华记者白修德说,一见到周恩来,自己的“怀疑和不信任几乎荡然无存”。解放初,亚洲、澳洲国家的工会代表应邀来中国参加亚洲、澳洲工会会议,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出现时会场喊“毛主席万岁”,一澳洲代表不解,问为何不喊周恩来万岁,等到周恩来过来与他握手时他就喊“周恩来万岁”,周恩来忙示意不要翻译。这是周恩来的严谨,也是他的自律,但实际上不知道国内外有多少人早把周恩来看作心中的偶像而向他敬礼。

周恩来的包容集中体现在如何对待反对过自己的人,甚至是曾经的敌人。20世纪30年代初,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失败,周恩来是中共“特科”的负责人,专门对付国民党特务,张冲是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中统”前身)总干事,两人曾经是死对头。张冲成功策划了“伍豪事件”,在报上造谣周恩来已叛变,给周恩来的工作造成极大的被动。“西安事变”后,为了民族存亡,国共二次合作,周恩来、张冲各为双方谈判代表,周恩来竭诚相待,两人遂成好友。抗战还未成功,张冲病逝,周恩来提议为其追悼会捐3万元,亲自前往哀悼并致送挽联:“安危谁与共,风雨忆同舟”,并发表讲演,语不成声,满座为之动容。他在报上撰文说:“先生与我并非无党无见,唯站在民族利益之上的党见,非私见私利可比,故无事不可谈通,无问题不可解决。先生与我各以此为信,亦以此互信。”这件事在国民党上层的影响,如同引爆了一颗炸弹。当时的重庆特务如林,周恩来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随时有生命危险。而周恩来却平静地广交朋友,编织了一张真诚正义的大网,反过来弥盖整个重庆,戴笠也无可奈何。此时,周恩来手中的武器并不仅是党纲、政见、主义、学说等,更是举世认同的理想信念、传统道德和个人魅力,是与人为善的赤诚之心。

周恩来的包容精神还体现在他处理党内关系上。中国共产党诞生于复杂的历史环境中,又经历了漫长的成长历程,党内高层人员文化背景复杂、性格各异。半个多世纪以来能将这样一个党团结在一起,离不开党的严明的组织性和纪律性,也离不开像毛泽东、周恩来这样心怀天下百姓的共产党员。自陈独秀始,经过瞿秋白、李立三、向忠发、博古、张闻天直到毛泽东,周恩来与六任主要领导人都合作过,并与毛泽东合作始终。靠什么?靠坦诚、谦虚、忍让、包容,靠宰相肚里能撑船,无论新中国成立前后,无论在党在政,周恩来都是处在关键位置,关系全局。长征中周恩来说服博古请毛泽东出来工作,又把红军总政委一职让给张国焘,保住红军和党不分裂。“文化大革命”中周恩来亲自出面请被冲击、被迫害的外国专家及其家属吃饭,并赔礼道歉。周恩来一生以柔克刚,赢得人心,赢得生前身后名。

包容是一种博大的胸怀,清澈见底,容纳万物,它使仇者和,错者悔,嗔者平,忌者静,使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不接受的理由。南非总统曼德拉曾说:“当我走出囚室,若不能把悲伤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实我仍在狱中。”诚哉其言!在历史的星空中,周恩来就如同那些让人们举头仰望就灵魂澄净的星辰。

人类历史其实是一部文化史、道德史、人格史,而无论怎样的历史都不能背离人的思想和道德。如马克思所说:“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这也应了康德的那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心中越是充满不断更新的认识和有增无减的敬畏,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我们怀念周恩来,年复一年为他洒下热泪,默默地体悟着他那些源于人类本性的道德法则。

(《人民日报》2014年3月20日)

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

作为伟人的邓小平,一生不知住过多少宅院宾馆,但唯有这个小院最珍贵,这是“文化大革命”中他突然被打倒、被管制时住的地方。作为伟人的邓小平,一生转战南北,不知走过多少路,唯有这条小路最宝贵,这是他从中央总书记、国务院副总理任上突然被安排到一个县里当钳工时,上班走的路。在小平同志去世后两个月,我有缘到江西新建县拜谒这座小院和轻踏这条小路。

这是一座有六七百平方米的院子,原本是一所军校校长的住宅,“文化大革命”中军校停办。1969年10月,小平同志在中南海被软禁,三年之后和卓琳还有他的继母又被转到江西,三个平均年龄近70岁的老人守着这座孤楼小院。仿佛是一场梦,他从中南海的红墙内,从总书记的高位上被甩到了这里,开始过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不,比普通百姓还要低一等的生活。他没有自由,要受监视,要被强制劳动。我以崇敬之心,轻轻地踏进院门。现在单看这座院子,应该说是一处不错的地方。楼前两棵桂花树簇拥着浓绿的枝叶,似有一层浮动的暗香。地上的草坪透出油油的新绿。人去楼空,二层的窗户静静地垂着窗帘,储存着一段珍贵的历史。整个院子庄严肃穆,甚至还有几分高贵。但是当我绕行到楼后时,心就不由一阵紧缩,只见在青草秀木之间斜立着一个发黑的柴棚和一个破旧的鸡窝,稍远处还有一块菜地,这一下子破坏了小院的秀丽与平静,将军楼也无法昂起它高贵的头。小院的主人曾经是受到了一种怎样的屈辱啊。当时三个老人中,65岁的邓小平成了唯一的壮劳力,因此劈柴烧火之类的粗活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曾经是指挥过淮海战役的直接统帅啊,当年巨手一挥收敌55万,接着又挥师过江,再收半壁河山。可是现在,他这双手只能在烟熏火燎的煤炉旁劈柴,只能弯下腰去,到鸡窝里去收那颗还微微发热的鸡蛋,到菜地里去泼一瓢大粪,好收获几苗青菜,聊补菜金的不足。要知道,这时他早已停发工资,只有少许生活费。就这样,还得节余一些捎给那一双在乡下插队的小儿女。这不亚于韩信的胯下之辱,但是他忍住了。士可杀而不可辱,名重于命固然可贵,但仍然是为一己之名。士之明大义者,命与名外更有责,是以责为重,名为轻,命又次之。有责未尽时,命不可轻抛,名不敢虚求。司马迁所谓:“耻辱者,勇之决也。”自古能担大辱而成大事者是为真士,大智大勇,真情真理。人生有苦就有乐,有得意就有落魄。共产党人既然自许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就能忍得人间所有的苦,受得世上所有的气。共产党从诞生那一天起就开始受挤压,受煎熬。有时一个国家都难逃国耻,何况一个人呢?世事沧桑不由己,唯有静观待变时。

一年后,他的长子,“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残的邓朴方也送到这里。多么壮实的儿子啊,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了。他给儿子翻身,背儿子到外面去晒太阳。他将澡盆里倒满热水,为儿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热气和着泪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双眼,水滴顺着颤抖的手指轻轻滑落,父爱在指间轻轻地流淌,隐痛却在他的心间阵阵发作。这时他抚着的不只是儿子摔坏的脊梁,他摸到了国家民族的伤口,他心痛欲绝,老泪纵横。我们刚刚站立不久的国家,我们正如日中天的党,突然遭此拦腰一击,其伤何重,元气何存啊?后来邓小平说,“文化大革命”,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时刻。痛苦也能产生灵感,伟人的痛苦是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作家的灵感能产生一部作品,伟人的灵感却可以产生一个时代。小平在这种痛苦的灵感中看到历史又到了一个拐弯处。我在院子里漫步,在楼上楼下寻觅,觉得身前身后总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二楼的书橱里,至今还摆着小平同志研读过的《列宁全集》。楼前楼后的草坪,早已让他踩出一道浅痕,每天晚饭后他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他戎马一生,奔波一生,从未在一个地方闲处过一年以上。现在却虎落平川,闲踏青草,暗落泪花。如今沿着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经铺上了方砖,后人踏上小径可以细细体味一位伟人落难时的心情。我轻轻踏着砖路行走,前面总像有一个敦实的身影。“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贬臣无己身,唯有忧国心。当年屈原在汨罗江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赣江边又出现一颗痛苦的灵魂。

“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邓小平

但上面绝不会满足于就让小平在这座院子里种菜、喂鸡、散步,也不能让他有太多的时间去遐想。按照当时的逻辑,“走资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劳动中去还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个农机厂去劳动。开始,工厂想让他去洗零件,活轻,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让他去看图纸,眼又花了太费神。这时小平自己提出去当钳工,工厂不可理解。不想,几天下来,老师傅伸出大拇指说:“想不到,你这活够四级水平。”小平脸上静静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报国之心、他的治国水平,该是几级呢?这时全国所有报纸上的大标题称他是:中国二号“走资派”(但是奇怪,“文化大革命”后查遍所有的党内外文件,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对他处分的决定)。金戈铁马东流水,治国安邦付西风。现在他只剩下了钳工这个老手艺了。钳工就是他16岁刚到法国勤工俭学时学的那个工种,时隔半个世纪,恍兮,惚兮,历史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工厂照顾小平年迈,就在篱笆墙上开了一个口子,这样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约走20分钟。当时决定撕开篱笆墙的人绝没有想到,这一举措竟为我们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现在这条路已被当地人称为“小平小道”。工厂和住地之间有浅沟、农田,“小平小道”蜿蜒其间,青青的草丛中露出一条红土飘带。我从工厂围墙(现已改成砖墙)的小门里钻出来,放眼这条小路,禁不住一阵激动。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小路,我还是在儿时,就在这种路上摘酸枣、抓蚂蚱,看着父辈们背着牛腰粗的柴草,腰弯如弓,在路上来去。路上走过牧归的羊群,羊群荡起尘土,模糊了天边如血的夕阳。中国乡间有多少条这样的路啊。有三年时间,小平每天要在这条小路上走两趟。他前后跟着两个负监视之责的士兵,他不能随便和士兵说话,而且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心曲。他低头走路时只有默想,想自己过去走的路,想以后将要走的路。他脑子里已经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有许多许多的想法。他是与中国现代史、与中国共产党党史同步的人。“五四”运动爆发那年,他15岁就考入留法预备学校,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国加入少年共产党。以后到苏联学习,回国领导百色起义,参加长征,太行抗日,淮海决战,新中国成立,当总书记、副总理。党和国家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脚印。但是他想走的路,并没有能全部走成,相反,还因此而受打击,被贬抑。他像一只带头羊,有时刚想领群羊走一条捷径,背后却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砸在后脖颈上。他一惊,只好作罢,再低头走老路。第一次是1933年,“左”倾的临时中央搞军事冒险主义,他说这不行,挨了一石头,从省委宣传部长任上一下被贬到苏区一个村里去开荒。第二次是1962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严重破坏了农村生产力,他说这不行,要让群众自己选择生产方式,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结果又挨了一石头,这次他倒没有被贬职,只是挨了批评,当然上面也没有接受他的建议。第三次就是“文化大革命”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伙胡来,就被彻底贬了下来,贬到了江西老区——他第一次就曾被贬过的地方,也是他当年开始长征的地方。历史又转了一个圈,他重新踏到了这块红土地上。

“小平小道”

这里地处郊县,还算安静。但是报纸、广播还有串联的人群不断传递着全国的躁动。到处是大字报的海洋,到处在喊“砸烂党委闹革命”,在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疯了,全国都疯了。这条路再走下去,国将不国、党将不党了啊。难道我们从江西苏区走出去的路,从南到北长征万里,又从北到南铁流千里,现在却要走向断崖,走入死胡同了吗?他在想着历史开的这个玩笑。他在小路上走着,细细地捋着党的七大、八大、九大,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曾作为国家领导人,一位惯常思考大事的伟人,他的办公桌没有了,会议室没有了,文件没有了,用来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机器全被打碎了,现在只剩下这条他自己踩出来的小路。他每天循环往复走在这条远离京都的小路上,来时20分钟,去时还是20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他一定想到了当年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列宁。海天寂寂,列宁在湖畔的那间草棚里反复就俄国革命的理论问题作着痛苦的思考,写成了《俄国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原理: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那么,我们现在正遵从着一个什么样的理论呢?他一定也想到了当年的毛泽东,也是在江西,毛泽东被“左”倾的党中央排挤之后,静心思考写作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那是从这红土地的石隙沙缝间汲取养分而成长起来的思想之苗啊。实践出理论,但是实践需要总结,需要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观察和反思。就像一个画家挥笔作画时,常常要退后两步,重新审视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样,革命家有时要离开运动的旋涡,才能看清自己事业的脉络。他从15岁起就寻找社会主义,从法国到苏联,再到江西苏区,直到后来掌了权,自己动手搞社会主义,搞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还有这“文化大革命”。现在离开了运动本身,又由领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整整有三年的时间,小平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思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题目,渐渐有了一个轮廓。就像毛泽东当年设计一个有中国特色的武装斗争道路一样,他在构思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思想种子的发芽破土,是在10年后党的十二大上,他终于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伟人落难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样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号饥寒之苦;而伟人却默穷兴衰之理,暗运回天之力。所谓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著《春秋》,屈原赋《骚》,孙子论《兵》,置己身于度外,担国家于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忧天下。整整三年时间,小平种他的菜,喂他的鸡,在乡间小路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歇。但是世纪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风起云涌,湍流激荡,如长江在峡,如黄河在壶,正在觅一条出路,正要撞开一个口子。可是他的脸上静静的,一如这春风中的田园。只有那双眼睛透着忧郁,透着明亮。

1971年秋季的一天,当他又这样带着沉重的思考步入车间,正准备摇动台钳时,厂领导突然通知大家到礼堂去集合。军代表宣布一份文件:林彪仓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场都惊呆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小平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努力侧起耳朵。军代表破例请他坐到前面来,下班时又允许他将文件借回家中。当晚人们看到小院二楼上那间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后,小平同志奉召回京。江西新建县就永远留下了这座静静的院子和这条红土小路。而这之后中国又开始了新的长征,走出了一条改革开放、为全世界所震惊的大道。

(《人民文学》1997年第10期)

邓小平认错

一个时代的转型和国家的进步,是以其领袖的思想转变为标志的。当我们欢呼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成就时,不能不追溯到30年前的一个思想细节。

1978年10月,邓小平访问新加坡。而这之前中国在极左时期一直称新为“美帝国主义的走狗”。当邓小平吃惊地看到新加坡的成就时,他承认对方实行的对外开放,引进外资的方针是对的。当谈到中国的对外方针时,李光耀说:“中国必须停止革命输出。”邓小平停顿片刻后突然问:“你要我怎么做?”这倒让李吃了一惊。他就大胆地说:“停止马共和印尼共在华南的电台广播,停止对游击队的支持。”李光耀后来回忆:“我从未见过一位共产党领袖,在现实面前会愿意放弃一己之见,甚至还问我要他怎么做。尽管邓小平当时已74岁,但当他面对不愉快的现实时,他还是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想法。”

邓小平

这次新加坡之行,邓小平以他惊人的谦虚代表中国共产党和政府承认并改正了两个错误。一是改变保守自闭,实行对外开放,引进外资;二是接受建议,不再搞革命输出,大大改善了中国的对外关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自我批评精神啊。

人孰能无错?但并不是人人都能事后认错。普通人认错难,有光环笼罩和鲜花托举的伟人、名人认错就更难。但也正是这一点能考验出一个人的品格与能力。纵观历史,名人喜功、贪功的多,自责、担责的少。像邓小平这样,大功不自喜,大德不掩错,是真伟人。平时,我们看一个人的成功,总是说他发现了什么、创造了什么,其实同样重要的另一面是他承认了什么、改正了什么。当一个人承认并改正了前一个错误时,就为他的下一个正确创造准备了条件,铺平了道路。而当一个伟人这样做时,他就为国家民族的复兴铺平了道路。延安时期搞抢救运动,伤害了革命同志,毛泽东亲自到会道歉,脱帽鞠躬。1958年犯了“大跃进”错误,第二年在庐山会议上毛泽东认错说:“去年犯了错误,每个人都有责任,首先是我。”当然,这次认错不彻底也为以后的“文化大革命”留下祸根。“文化大革命”之后,小平主政,总结历史教训,他没有委错于人,而是代毛泽东认错,说:“讲错误,不应该只讲毛泽东同志。大跃进,毛泽东同志头脑发热,我们不发热?在这些问题上要公正。中央犯错误,不是一个人负责,是集体负责。”后来他又多次讲到,不争论,团结一致向前看。正是这种谦虚的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保证了大转折时期的平稳过渡。一个领袖的英明,包括他的智慧、魄力,也包括他的谦虚、诚实。一个民族的幸福不只是领袖带领他们取得了什么成就,更是领袖带领他们绕开了什么灾难。领袖一念,国家十年。伟人多一点谦虚,国家就少一次失误,多一次复兴的机会。

认错是痛苦的,一个伟人面向全体人民和全世界认错,更要经受巨大的心灵痛苦。党犯了错误,总得有人出来担其责,重启新航;一个时代的失误,总得有人来画个句号,另开新篇。这不是喜气洋洋的剪彩,是痛定思痛、发愤图强的誓言。只有那些敢于担起世纪责任的人,才会有超时代的思考;只有那些出于公心为民造福的人,才能不图虚名,面对现实,实事求是。当我们今天沉浸在改革开放的喜悦中时,请不要忘记当年一代伟人痛苦的思考和艰难的抉择。

(《党建》2008年第10期)

邓小平的坚持

被称为“新时期”的中国改革开放30年,无疑将作为共和国的“中兴”史载入史册。相信以后许多史家会来研究这一特殊历史现象。其中原因诸多,“文化大革命”的教训,时势使然;人民意志,时代潮流;时势造英雄,小平来掌舵;等等。这所有一切,当然都是多难之后兴邦的因素。但像一切领袖的成功一样,邓小平的性格、意志因素不容忽视,这就是他坚定果断,敢于坚持己见。

改革就是一场革命。既要能提出新的思想、新的方针,还要能力排众议,坚持这个新思想、新方针。二者缺一不可。历史上提出方案,未能坚持,虎头蛇尾而流产的改革实在不少。小平是中国改革的总设计师,其高瞻远瞩的战略设计思路已为人所熟知,而在战术实施中的坚定不移,则还不大为人注意。近读史料,发现其例甚多。

1977年8月,小平主持教育工作座谈会。大家主张恢复高考,但又觉得今年来不及,希望从明年开始,而且教育部的原招生方案报告也已送出。小平说,就从今年改!打破常规,冬季招生。让教育部追回发出的报告,他亲自修改。这一步棋改写了中国“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教育史。人才兴,国运兴。

“百科全书”,向来被称为“没有围墙的大学”,是提高民族素质和国家文化建设的基本工程。法国新兴资产阶级最早就是通过编译百科全书(史称百科全书派)进行思想启蒙、普及新知识而导致了1789年的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以后百科全书随时增改,渐成一部世界性的知识总汇。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小平指示翻译出版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1768年英国初版,20世纪初转让给美国,1974年出到第15版)。消息传出,社会上议论纷纷:我们怎么能出版美帝国主义的书?小平不为所动,他接见美方人员说:“全世界都知道《不列颠百科全书》在学术领域内具有权威性的地位。我们中国的科学工作者把你们的百科全书翻译过来,从中得到教益,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在小平的坚持下,中美双方组成联合编审委员会,历时十年,全书终于出版。

香港回归是一件大事,政策性强,处理起来较复杂。1983年5月香港记者故意设套,问回归后我方可否不驻军。我一高级官员,含糊答道:也可不驻。港报纷纷登于头条。小平大怒,在一次招待香港记者的会上,本已散场,小平说:请你们回来,给我发一条消息。说可以不在香港驻军,胡说八道!英国人能驻,我们自己怎么反而不能驻?他给外交部批示:在港驻军一条必须坚持,不能让步!

1992年,小平视察南方,下面汇报时说:“我们一定贯彻您的指示。”他说:“我的话可能有点用,但我的作用就是不动摇。”

邓小平视察广州

敢坚持,不动摇是领袖的基本素质。领袖一身而系天下,稍有犹豫就地动山摇。轻者是一件事的失败,大者影响民族命运、历史方向。我们常说时势造英雄,而特殊时刻竟是英雄一念铸就历史。朱可夫在回忆苏联艰难的卫国战争时说,许多时候我们实在顶不住了,但就是由于斯大林坚强的意志让我们转败为胜。坚持真理是政客与政治家的根本区别。政客是从私利出发,看着风向走。政治家是从国家民族利益出发,向着理想前进,他认准的事,就是再难、再险,杀头牺牲也不改变。毛泽东敢于坚持的典型例子是在井冈山革命低潮时,他敢说革命高潮就如一轮喷薄欲出的红日,这信念一直坚持到20多年后新中国成立。邓小平坚持最久的例子是1962年就提出,让农民自己选择生产关系,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一直坚持到16年后,1978年中国开始全面的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坚持是意志力的表现,但意志力的背后是思想的穿透力。

两个摔跤手的坚持是谁压倒谁,两军对阵的坚持是谁吃掉谁,而一个领袖对正确方针的坚持则是一个民族的崛起、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党建》2009年第4期)

广安真理宝鼎记

2004年是邓小平诞辰一百周年。家乡广安有感于小平于国功大、于民恩深,遂略修旧居,以供凭吊;又新铸宝鼎,是为纪念。鼎为青铜所铸,传统式样,圆形、三足,周身饰以夔龙、扉棱之图,高10米,重41.8吨。庄若苍岩,稳如泰山,立于渠江之畔,城东高岸之地,仰对青天,俯视大江。

想当年,正当“五四”潮起,马列初兴,时代变革,风起云涌,青年邓小平胸怀寻求真理之大志,肩负救国救民的理想,就是从现宝鼎脚下的渡口出发,毅然告别家乡,买舟东下,经渠江,入嘉陵,假长江,东出太平洋,漂泊月余抵达法国,勤工俭学求教于异邦,又转而东行,研习马列取经于苏俄。后应召回国,先受命南下领导“百色起义”;又东赴江西,追随毛泽东创建红色政权。之后北上长征,立马太行,逐鹿中原,决胜淮海,挥师渡江,问鼎金陵,直至横扫西南,底定江山,功莫大焉。遇“文化大革命”罹难,再困于江西。后得复出,绵里藏针,勇斗四凶;举重若轻,收拾残局。高举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大旗,率领全国人民开始了改革开放的新长征。从此党纲重振,国运再兴,河山生辉,百姓安康。神州上下,举国同赞:翻身不忘毛主席,致富感谢邓小平。

向来铸鼎如同立碑,是为醒世记事;铭文胜于碑文,更求标高证远。广安真理宝鼎是为纪念邓小平自15岁起投身社会寻求真理,特别是他后期总结“文化大革命”教训,坚持真理标准,开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鼎正面之铭为“解放思想”,背面之铭为“实事求是”,座基刻着小平的另一句名言“发展才是硬道理”。而面江之整壁石墙则书有小平南方谈话全文。古人云,一言九鼎。小平这几句话兴邦定国,安土乐民,其理灼灼,其效隆隆。铸之于鼎,足可前证国史,后启来人。

宝鼎之下,渠江滚滚,千船竞发,波起潮涌。想风流人物,时势英雄,自古力挽狂澜,中兴大业,能有几人?中国共产党自1921年创立,为人民幸福,为民族昌盛,奋斗牺牲凡28年。然新中国成立之后路更长,行更难。试承包、变体制,走走停停几回摸索;“跃进”潮、“文革”浪,起起落落多少风云。其间探求殊多,争论殊多,教训殊多。更一度思想僵化,如履薄冰。是小平1978年领导了真理标准大讨论,披沙见金,拨乱反正;1992年又视察南方,再破陈规,急促发展。从此敞开国门看世界,大胆改革走市场。我古老中华重又跟上时代步伐,崛起民族之林。

邓小平纪念广场上的碑文《广安真理宝鼎记》

宝鼎之侧,巷陌深深。故里情怀,桑绿荷红。千窗洞开忆往事,石板小路寻旧影。树高千丈不离土,伟人永在百姓中。想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物,起于垄亩,败于庙堂。唯共产党人,种子土地,永让于民。邓小平说:“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其言何真,其情何深。“文化大革命”后复出,小平已年届70,他说,我还能工作20年,不是做官,是要干事。他别无所求,说只要国家发展了,我当一个富裕国家的公民就行。其先忧后乐何等胸襟!古人有云,半部《论语》治天下。“白猫黑猫”,小平只用一句民间俗语就笑谈真理,运转乾坤。他真正是想亦百姓,做亦百姓,言亦百姓。百姓何能忘小平?曾记否,三落三起民心在,“小平您好”动京城。今日,鼎下渠江日夜流,故里年年柳色新。

大哉宝鼎,真理之鼎。未知世界,艰难探寻。长夜早起,哲人先行。读铭思理,不忘小平。

大哉宝鼎,伟人之魂。巍巍山岳,涛涛江声。华夏大地,故里春风。依鼎怀人,难忘小平。

大哉宝鼎,万民之情。鼎之沉沉,民心所凝。天地不老,岁月留痕。人民儿子,永远小平。

(《人民日报》2004年8月21日)

觅渡,觅渡,渡何处?

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纪念馆我已经去过三次。从第一次看到那个黑旧的房舍,我就想写篇文章。但是六个年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写出。瞿秋白实在是一个谜,他太博大深邃,让你看不清摸不透,无从写起但又放不下笔。去年我第三次访秋白故居时正值他牺牲60周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筹备关于他的讨论会。他就义时才36岁,可人们已经纪念了他60年,而且还会永远纪念下去。是因为他当过党的领袖?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是因为他的才气?是,又不全是。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远读不透的名画。

瞿秋白

我第一次到纪念馆是1990年。纪念馆本是一间瞿家的旧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条河,叫觅渡河。一听这名字我就心中一惊,觅渡,觅渡,渡在何处?瞿秋白是以职业革命家自许的,但从这个渡口出发并没有让他走出一条路。“八七会议”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书生之肩,挑起了统率全党的重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声。但是他随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后来在长征时又借口他有病,不带他北上。而比他年纪大身体弱的徐特立、谢觉哉等都安然到达陕北,活到了建国。他其实不是被国民党杀的,是为“左”倾路线所杀。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让敌人的屠刀来砍。而他先是仔细地独白,然后就去从容就义。

如果秋白是一个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声:“你朝爷爷砍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许人们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个书生啊,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么秀气但又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他一开始就不是舞枪弄刀的人。他在黄埔军校讲课,在上海大学讲课,他的才华熠熠闪光,听课的人挤满礼堂,爬上窗台,甚至连学校的老师也挤进来听。后来成为大作家的丁玲,这时也在台下瞪着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样折服了一代人。后来成为文化史专家、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铎,当时准备结婚,想求秋白刻一对印,秋白开的润格是50元。郑付不起转而求茅盾。婚礼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绢小包,说来送金50,郑不胜惶恐,打开一看却是两方石印。可想他当时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挤离开党的领导岗位之后,转而为文,短短几年他的著译竟有500万字。鲁迅与他之间的敬重和友谊,就像马克思与恩格斯一样的完美。秋白夫妇到上海住鲁迅家中,鲁迅和许广平睡地板,而将床铺让给他们。秋白被捕后鲁迅立即组织营救,他就义后鲁迅又亲自为他编文集,装帧和用料在当时都是第一流的。秋白与鲁迅、茅盾、郑振铎这些现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齐肩至顶的啊,他应该知道自己身躯内所含的文化价值,应该到书斋里去实现这个价值。但是他没有,他目睹人民沉浮于水火,目睹党濒于灭顶,他振臂一呼,跃向黑暗。只要能为社会的前进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举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数一数二了,他曾发宏愿,要将俄国文学名著介绍到中国来,他牺牲后鲁迅感叹说,本来《死魂灵》由秋白来译是最合适的。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和秋白同时代的有一个人叫梁实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写悠闲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评为“抗战无关论”。他自我辩解说,人在情急时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还是一直弄他的“纯文学”,后来确实也成就很高,一人独立译完了《莎士比亚全集》。现在,当我们很大度地承认梁实秋的贡献时,更不该忘记秋白这样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国救民,甚至连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扑上去的人。如果他不这样做,留把菜刀做后用,留得青山来养柴,在文坛上他也会成为一个、甚至十个梁实秋。但是他没有。

如果秋白的骨头像他的身体一样的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认罪,那么历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曾是共产党总书记的向忠发、政治局委员的顾顺章,都有一个工人阶级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此外像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等高干,还可以举出不少。而秋白偏偏以柔弱之躯演出了一场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英雄戏。他刚被捕时敌人并不明他的身份,他自称是一名医生,在狱中读书写字,连监狱长也求他开方看病。其实,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书生、画家、医生,除了名字是假的,这些身份对他来说一个都不假。这时上海的鲁迅等正在设法营救他。但是一个听过他讲课的叛徒终于认出了他。特务乘其不备突然大喊一声:“瞿秋白!”他却木然无应。敌人无法只好把叛徒拉出当面对质。这时他却淡淡一笑说:“既然你们已认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过去我写的那份供词就权当小说去读吧。”蒋介石听说抓到了瞿秋白,急电宋希濂去处理此事,宋在黄埔时听过他的课,执学生礼,想以师生之情劝其降,并派军医为之治病。他死意已决,说:“减轻一点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当一个人从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义之后,他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和最大的从容。这是靠肉体的耐力和感情的倾注所无法达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轨道的延伸一样坚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向来是以理行事,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文天祥被捕,跳水、撞墙,唯求一死。鲁迅受到恐吓,出门都不带钥匙,以示不归之志。毛泽东赞扬朱自清宁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粉。秋白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已达到自由阶段的知识分子。蒋介石威胁利诱实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枪决。刑前,秋白唱《国际歌》,唱红军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场,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盘腿席地而坐,令敌开枪。从被捕到就义,这里没有一点死的畏惧。

如果秋白就这样高呼口号为革命献身,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地怀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临死前又抢着写了一篇《多余的话》,这在一般人看来真是多余。我们看他短短的一生斗争何等坚决:他在国共合作中对国民党右派的批驳、在党内对陈独秀右倾路线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会议”,决定武装斗争,永远功彪史册;他在监狱中从容斗敌,最后英勇就义,惊天地泣鬼神。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句号。但是他不肯,他觉得自己实在渺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光明的结论,他在这里却非要说一说这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阴影。这又是一种惊人的平静。就像敌人要给他治病时,他说,不必了。他将生命看得很淡。现在,为了做人,他又将虚名看得很淡。他认为自己是从绅士家庭、从旧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与旧的斗争中受着煎熬,在文学爱好与政治责任的抉择中受着煎熬。他说以后旧文人将再不会有了,他要将这个典型、这个痛苦的改造过程如实地录下,献给后人。他说过:“光明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试探自己的道路,锻炼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灵魂,在这《多余的话》里还嘱咐死后请解剖他的尸体,因为他是一个得了多年肺病的人。这又是他的伟大、他的无私。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涂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历史,极力隐恶扬善。特别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爱这样做,别人也帮他们这样做,所谓为尊者讳。而他却不肯。作为领袖,人们希望他内外都是彻底的鲜红,而他却固执地说,不,我是一个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试验的一部分。当我们只看他的事业,看他从容赴死时,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的解剖时,他更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风鸣林吼,奇绝险峻,给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个内心既纵横交错又坦荡如一张白纸的人。

秋白纪念馆前的文碑

我在这间旧祠堂里,一年年地来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着当年门前的小河,河上来往觅渡的小舟。秋白就是从这里出发,到上海办学,去会鲁迅;到广州参与国共合作,去会孙中山;到苏俄去当记者,去参加共产国际会议;到汉口去主持“八七会议”,发起武装斗争;到江西苏区去,主持教育工作。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他出门登舟之时一定想到“野渡无人舟自横”。那是一种多么悠闲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宁静的港湾。他在《多余的话》里一再表达他对文学的热爱。他多么想靠上那个码头。但他没有,直到临死的前一刻他还在探究生命的归宿。他一生都在觅渡,可是到最后也没有傍到一个好的码头,这实在是一个悲剧。但正是这悲剧的遗憾,人们才这样以其生命的一倍、两倍、十倍的岁月去纪念他。如果他一开始就不闹什么革命,只要随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悉心培植,他也会成为著名的作家、翻译家、金石家、书法家或者名医。梁实秋、徐志摩现在不是尚享后人之飨吗?如果他革命之后,又拨转船头,退而治学呢,仍然可以成为一个文坛泰斗。与他同时代的陈望道,本来是和陈独秀一起筹建共产党的,后来退而研究修辞,著《修辞学发凡》,成了中国修辞第一人,人们也记住了他。可是秋白没有这样做。就像一个美女偏不肯去演戏,像一个高个儿男子偏不肯去打篮球。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无获,甚至被人误会。一个人无才也就罢了,或者有一分才干成了一件事也罢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干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没有干成,这才叫后人惋惜。你看岳飞的诗词写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只记住了他的武功。辛弃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轻时率一万义军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他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后人也只知他的诗才。瞿秋白以文人为政,又因政事之败而反观人生。如果他只是慷慨就义再不说什么,也许他早已没入历史的年轮。但是他又说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话,他觉得探索比到达更可贵。当年项羽兵败,虽前有渡船,却拒不渡河。项羽如果为刘邦所杀,或者他失败后再渡乌江,都不如临江自刎这样留给历史永远的回味。项羽面对生的希望却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秋白在将要英名流芳时却举起了一把“解剖刀”,他们都把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推上了一层。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秋白不朽。

(《中华儿女》1996年第8期)

一个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灵魂

从来的纪念都是史实的盘点与灵魂的再现。

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了。这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也是一个缅怀先辈的日子。我们当然不会忘记毛泽东、邓小平这两位使国家独立富强的伟人;我们不该忘记那些在对敌斗争中英勇牺牲却未能见到胜利的战士和领袖;同时我们还不能忘记那些因为我们自己的错误,在党内斗争中受到伤害甚至失去生命的同志和领导人。一项大事业的成功,从来都是由经验和教训两个方面组成;一个政党的正确思想也从来都是在克服错误的过程中产生。恩格斯说,一个苹果切掉一半就不是苹果。一个90年的大党,如果没有犯错并纠错的故事,就不可能走到今天。当我们今天庆祝90年的辉煌时,怎能忘记那些为纠正党的错误付出代价,甚至献出生命的人。

这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就是张闻天。

一把钥匙解党史

张闻天曾是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1964年4月16日,毛泽东说,在他之前中共有五朝书记:陈独秀、瞿秋白、向忠发(实际主持工作的是李立三)、博古、张闻天。张算是第五朝了。毛泽东称张闻天是“明君”,并开玩笑叫张的夫人刘英为“娘娘”(毛还是长征时为张、刘二人牵得姻缘的“红娘”)。因他在张领导下分管军事,就自称“大帅”。1935年1月遵义会议后,张接替博古做总书记,真正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算到1938年共产国际明确支持毛为首领,张任总书记是4年;算到1943年3月中央政治局正式推定毛为主席,在组织上完成交替,张任总书记是8年。无论4年还是8年,张领导的“第五朝”班子都处于中国共产党和中华民族命运的重要的转折期。因为中国共产党从1921年建党到1949年取得政权总共才28年。

现在回头看,张在第五任总书记任上干了三件影响中国历史的大事。一是把毛泽东扶上了领袖的位置,成就了一个伟人。遵义会议后毛的实权并没有一步到位,只是协助周恩来指挥军事。张闻天是总书记,知人善任,他说:“二次回遵义后,我看出周恩来同志领导战争无把握,故提议毛泽东同志去前方当前敌总指挥。”后来又决定毛分管军事,从此毛周就调换了位置,周成了毛的军事助手。毛借军事方面的才能进而在全党一步步确立了权威。二是正确处理西安事变,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共产党得到了难得的喘息之机,并日渐壮大。三是经过艰苦工作实现了国内战争向民族抗日战争的转变,共产党取得了敌后抗战领导权,获得民心,从此步步得势,直至取得政权。可见这“第五朝”是从建党到建立新中国的关键一朝,就算这期间毛泽东在逐渐过渡接班,张这个“明君”至少也有半朝之功吧。但是在以往的宣传中,张却几无踪影。他生前被逐渐地闲置、淡化、边缘化,直到悄无声息地去世。可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历史无情又有情。在他去世几十年后,终于潮落石出,他的功绩又渐渐显现出来,他的思想重又得到后人的认同。这不能不说是党史上的一个奇观,是历史唯物主义在“显灵”。

按毛泽东的说法,张是五朝,毛就是六朝。张与毛的交接既是党内政权五、六朝之间的交替,又是中共从夺权到掌权、从革命党到执政党的转变,还是张、毛这两个出身、修养、性格截然不同的领袖之间的交班。在五朝时,张为“君”,毛为“臣”,“瓦窑堡会议”两人合作甚洽,完成了党的抗日统一战线策略的重大转变;到六朝时倒了过来,毛为“君”,张为“臣”,两人吵架于“庐山会议”,党犯了“左”的错误,元气大伤。时势相异,结果不同,两人的合作或好或坏,党的工作局面就或盛或衰。可以说毛、张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是解开党史、国史谜团的一把钥匙,也是留给后人的一笔文化财富。

张闻天与毛泽东都有强烈的革命理想和牺牲精神,但两人的出身、经历、知识结构和性格都差异很大。张闻天上过私塾,读过技术学校,留日、留美、留苏,系统研究并在大学讲授过马列,翻译过马恩作品。他爱好文学,写过诗歌、散文、小说,也译介过外国文学作品,发表过大量文艺批评文章。1922年诗人歌德逝世90周年时他发表了2万字的长文,这是中国第一篇系统介绍歌德《浮士德》的论文。他有着开放型的知识结构,性格随和包容,与周恩来、邓小平、聂荣臻等同属党内的留洋开放派。毛泽东出身农家,受传统国学教育较深,几乎未出国门。他熟读史书,特别是熟知治国御人的典故,虽思想高远,但性格刚烈、褊狭、好斗。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曾讲其弟毛泽覃批评他说:“共产党员又不是你毛家祠堂。”张、毛两人这种不同的知识背景、性格基因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甚至党和国家的命运。

惹人怨怒因红颜

毛泽东与张闻天(洛甫)曾有一段合作的蜜月,即1935年遵义会议后到1943年延安整风前。这也正是前面所说张为党建树三大功劳的时期。据何方先生考证,1935年10月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到1938年9月六中全会,两人联名(多署“洛、毛”)发出的电报就有286件。这时期他们以民族利益为重,小心合作,互相尊重。如西安事变一出,毛主张“审蒋”,张主张和平处理,毛随即同意;红军到陕北后到底向哪个方向发展,张要向北,毛要东渡,后来张又同意了毛的意见,并率领中央机关随军,“御驾亲征”。向来历史上“明君”与“能臣”的合作都是国家的大幸,会出现政治局面的上升期,如刘备与诸葛亮、唐太宗与魏徵、宋仁宗与范仲淹的合作等。当毛称张为“明君”,自己为“大帅”的时候,也正是中共第五朝兴旺之时,总书记民主,将帅用心,内联国军,外御日寇,民心所聚,日盛一日。这时毛分管军事,随着局面的打开,其威信也水涨船高。张、毛合作的这一段蜜月期也正是全党政治局面的上升期。

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贺子珍与毛不合出走苏联,江青乘虚而入。但是党内高层几乎一片反对声,纷纷向张闻天这个总书记进言,就连远在敌后的项英也发来长电,他们实在不放心江青的历史和在上海的风流表现,认为这有损领袖形象。张无奈,便综合大家的意见给毛写了一信,劝其慎重考虑。谁知毛看后勃然大怒,将信撕得粉碎。说:“我明天就结婚,谁管得着!”他第二天就在供销社摆酒,遍请熟人,却不请张这个“明君”。时在1938年11月。这是毛与张的第一次结怨,毛记下了这个仇。

每一个历史事件,哪怕是一件小事,就像树枝上的一个嫩芽,总是在它必然要长出的地方悄悄露头,然后又不知会结出一个好果子还是坏果子。江青的出现恰到好处,从私生活上讲正值贺子珍出走之际,从政治上讲又正是毛泽东的地位已经初步确立之时(两个月前刚开过六届六中全会),他已有资格与上级和战友们拍桌子。要是在遵义会议前,毛正落魄之时,估计也不会这样发威。毛江结婚这个嫩芽后来结出了什么政治果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实毛这一怒可能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他是文化的本土派,从骨子里排斥留洋回来的人。瑞金时期对他的不公平让他痛恨从莫斯科回来的人,延安整风他大反宗派主义,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一个“派”的。1938年周恩来从苏联养伤回来,顺便转述共产国际负责人的话,说张闻天是难得的理论家,毛愤而说:“什么理论家,背回一口袋教条。”可知其芥蒂之深。

张闻天性格温和,作风谦虚,绝不恋权。他任总书记后曾有三次提出让位,第一次是遵义会议后党需要派一个人到上海去恢复白区工作,这当然很危险,他说“我去”,中央不同意,结果派了陈云。第二次是张国焘搞分裂,向中央要权,为了党的团结,张说“把我的总书记让给他”,毛说不可,结果是周恩来让出了红军总政委一职。第三次就是1938年的六中全会,会前王稼祥明确传达了共产国际支持毛为领袖的意见,张就立即要把总书记的位子让给毛。因为其时王明还在与毛争权(张国焘这时已经没有多大的力气了),毛的绝对权威也未确立,还需要张来顶这个书记,毛就说这次先不议这个问题。张在后来的《反省笔记》中说:“六中全会期间我虽未把总书记一职让掉,但我的方针还是把工作逐渐转移,而不是把持不放。自王明同志留延安工作后,我即把政治局会议地点移到杨家岭毛泽东同志的住处开,我只在形式上当主席,一切重大问题均由毛主席决定。”那时共产党很穷,政治局也没有个会议室,谁是一把手,就在谁的窑洞里开会。张把实权让掉后就躲开权力中心,到晋西北、陕北搞农村调查去了。而在毛的心里,也就再没有张这个“明君”。

忍辱负重二十年

1945年日本投降后张作为政治局委员要求去东北开展工作(就像当年要求到上海开展工作一样),这正合上意,立即得到批准。他先后任两个小省省委书记,而还不是政治局委员的李富春却任东北局的副书记。这样使用显然有谪贬之意,但张不在乎,只要有工作干就行。

早在晋西北、陕北调查时,张就对经济工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回有了自己的政权,他急切地想去为人民实地探索一条发展经济、翻身富裕的路子。而勤于思考,热心研究新问题,又几乎是张的天赋之性。1936年12月西安事变后他和战友们成功地促成了从国内战争向民族战争的转变,这次他也渴望着党能完成从战争向建设的转身。他热心地指导农村合作社,指出不能急,先“合作供销”,再“合作生产”。合作社一定要分红,不能增加收入叫什么合作社?新中国将要成立,他总结出未来的6种经济形式,甚至提出中外合资。这些思想大都被吸收到毛泽东七届二中全会的报告中。东北时期是他工作最舒心的时光。

但是好景不长,1951年又调他任驻苏联大使,这显然有谪贬、外放之意。因为一个政治局委员任驻外大使这在中国和整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是空前绝后的。这中间有一件事,1952年刘少奇带中共代表团出席苏共十九大,团员有中央委员饶漱石、陈毅、王稼祥,候补委员刘长胜,却没有时为政治局委员的驻苏大使张闻天,这是明显的政治歧视。试想,张以政治局委员身份为几个中央委员、候补委员服务,以大使身份为代表团跑前跑后,却又上不了桌面,是何心情?这就像当年林则徐被发配新疆,皇上命他勘测荒地。林则徐风餐露宿,车马劳顿,终于完成任务,但最后上呈勘测报告时,却不能署他的名字,因为他是罪臣。这些张闻天都忍了,他向陈云表示,希望回国改行去做经济工作。陈向他透露,毛的意思,不拿下他的政治局委员,不会给他安排工作。周恩来兼外长工作太忙,上面同意周的建议调他回来任常务副部长,但外事活动又不让他多出头。1956年党的八大,他以一个从事外交工作的政治局候补委员要做一个外交方面的发言,不许。这种歧视倒使他远离权力中心,反而旁观者清。他在许多大事上表现得惊人的冷静。1957年反右,他在外交部尽力抵制,保护了一批人。1958年“大跃进”,全国处在一种燥热之中,浮夸风四起,荒唐事层出。他虽不管经济,却力排众议,到处批评蛮干,在政治局会议上大胆发言。1958年8月北戴河会议是个标志,提出钢铁产量翻一番,全国建人民公社,运动一哄而上。10月他在东北考察,见土高炉遍地开花,就对地方领导说这样不行,回京一看,他自己的外交部大院也垒起了小高炉。他说这是胡来,要求立即下马。1958年10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张春桥的文章《破除资产阶级的法权思想》,否定按劳分配,宣扬一步跨进共产主义。毛泽东很欣赏此文,亲自加按语。当人们被那些假马列弄得晕头转向时,他轻轻一笑说,这根本不是马列主义,恰恰违背了马列理论的最基本常识。按劳分配是社会主义阶段的分配原则,是唯一平等的分配标准,怎么能破除呢?而毛却认为按劳分配的工资制是资产阶级法权,甚至想恢复战时的供给制。对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之类的口号,张说这违背主客观一致的辩证法原则。并且他在这些现象背后已经看到了更可怕的个人崇拜的问题。上面好大喜功,下面就报喜不报忧,他到海南视察,那里都饿死人了也不敢上报。在1958年4月的上海会议上,毛说要提倡海瑞精神,不要怕杀头。张说:海瑞精神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民主气氛,要使人不害怕,敢讲话。当时为迎合毛,领导干部送材料、写文章都争着引毛的话。而张在文章中据理说事,很少引语录去阿谀迎合。毛对此心知肚明,认为他骄傲、犯上,两人就隔膜更深。当然,今非昔比,现在已是毛为“君”、张为“臣”,为大局张闻天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多有隐忍。1958年4月他向毛写信汇报看到的“跃进”局面,本想提点意见,犹豫再三还是暂不说为好。毛看了很高兴,遂给他回一信,但仍不忘教训和挖苦:“你这个人通了,我表示热烈的祝贺。我一直不大满意你。在延安曾对你有五个字的批评,你记得吗?进城后我对恩来、陈云几次说过,你有严重的书生气,不大懂实际。记得也对你当面说过。今天看了你的报告引起我对你的热情。”上述看法“可能对你估计过高,即书生气、大少爷气还没有完全去掉,还没有完全实际化。若果如此,也不要紧,你继续进步就是了”。这哪里是对当年的“明君”说话,是对一个小学生的训斥。毛已经摆出“帝王”架势,对他的“臣下”任意挖苦、奚落了。信里说的当年给张的那五个字是“狭、高、空、怯、私”,可见在毛的眼里,张一无是处,而且还总记着他的老账,他也是强为隐忍。

从1938年到1958年,这20年间,张的职务是六届中央政治局常委(还有几年总书记)、七届政治局委员、八届政治局候补委员。但是,在整风后张只分管一个四五人的中央材料室,后又下基层,出国任大使,长期高职低配,久处江湖之远,而再未能登庙堂之高。就是对他在遵义会议后主持全党工作的那段经历也绝口不提。张在党内给人留下的形象是犯过错误,不能用,可有可无。对张来说,20年来给多少权,干多少活,相忍为党,尽力为国,只要能工作就行。但他又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可以忍但不能不想。这也应了毛的那句话: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张远离“庙堂”,整日在基层调查研究,接触“卑”工“贱”农,工作亲力亲为,又有扎实的理论基础,自然会有许多想法。无论毛怎样地看他、待他、压他,为党、为国、为民、为真理,他还是要说实话的。庐山上的一场争论已经不可避免。

一鸣惊破庐山雾

1959年6月中旬,张闻天刚动了一个手术,中央7月2日开庐山会议,他本可不去,但看到议题是“总结经验,纠正错误”,他决定去。这时彭德怀刚出访八国回来,很累,不准备上山,张力劝彭去,说当此总结经验、纠正错误之时,不可不去,哪怕听一听也好。不想这一劝竟给他俩惹下终身大祸。

庐山会议本是要纠“左”的,但是船大难调头。思想这个东西像浮尘一样,一旦飘起来,就是日落风停,也得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尘埃落定。何况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一时之念,而是一个大党的指导思想。这时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在人们心中鼓起的狂热,已是尘嚣难停。“大跃进”出现了问题,不得不纠“左”,自揭其短,毛泽东本来就不大情愿,而这时干部中的狂热者还不在少数。有一拨儿高干围在毛的身边,说再纠“左”就要把气泄光了,鼓动他赶快反右倾。田家英在小组会上只如实说了一点在四川看到的问题,西南局书记李井泉就立即打断,不容揭短,对这个天子身边的人也敢不敬。1959年,新中国刚建立十年啊,共产党的干部还保留着不少战争思维,勇往直前,不计代价,不许泄气,不许动摇军心。还有一些人则是投毛所好,摇旗呐喊,如上海的柯庆施、张春桥等。这时正好彭德怀有一封信,认为错误检讨得还不够彻底,毛就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抓住彭德怀这个典型,上纲上线,转而大批“右倾”了。这种轻率的转向反映了当时全党对经济建设的规律还不熟悉,而在政治上一言堂、个人崇拜已经是露头了。

张闻天早就有话要说,不吐不快,眼见会议就要收场,他加紧准备发言提纲,32开的白纸,用圆珠笔写了四五张,又用红笔圈圈点点。田家英听说他要发言,忙电话告之,“大炼钢铁”的事千万不要再说,上面不悦。他放下电话沉吟片刻,对秘书说:“不去管它!”胡乔木也感到山雨欲来,7月21日晨打来电话,劝他这个时候还是不说为好,一定要说也少讲缺点。张表示:吾意已决。21日下午,张带着这几天熬夜写就的发言提纲,带着秘书,吩咐仔细记录,便从177号别墅向华东组的会场走去。又一颗炸弹将在庐山爆炸。

与彭德怀的信不同,张的发言除讲事实外,更注重找原因,并从经济学和哲学的高度析事说理。如果说彭的信是摸了几颗瓜给人看,张的发言就是把瓜藤提起来,细讲这瓜是怎么长出来的。针对会上不让说缺点,怕泄气,他说缺点要讲透,才能接受教训;泄掉虚气,实气才能上升。总结教训不能只说缺乏经验就算完,这样下一次还会犯错误,而是要从观点、方法、作风上找原因。如“刮共产风”,就要从所有制和按劳分配上找原因。他说好大喜功也可以,但是主客观一定要一致;政治挂帅也行,但一定要按经济规律办事。坏事可以变好事,是指接受教训,坏事本身并不是好事,我们要尽量不办坏事。他特别讲到党风,说不要听不得不同意见,不要怕没有人歌功颂德。毛主席说要敢提意见,不要怕杀头,但人总是怕杀头的,被国民党杀不要紧,被共产党杀要遗臭万年的。领导上要造成一种空气,使下面敢于发表不同意见。最后,他提到最敏感的彭总的信。明知这时毛已表态,彭正处在墙倒众人推的境地,但他还是泰然支持,并为之辩护、澄清。说到信中最敏感的一句话“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他为之辩道:这话不说可能好一点,说了也可以。“共产风”不就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

他发言的华东组,组长是柯庆施。柯最善看毛的眼色,跟风点火。连毛都说“大跃进”的发明权要归于柯庆施。1958年1月南宁会议,毛批周恩来,嫌他保守,曾一度动了以柯取代周恩来当总理的念头。柯在“文化大革命”前病逝,有人说柯要不死,“文化大革命”一起就不是“四人帮”而是“五人帮”了。张在柯主持的小组发言,可谓虎穴掏子,引来四围怒目相向。柯等频频插话,他的发言不断被打断,会场气氛如箭在弦。在一旁记录的秘书直捏一把汗。张却泰然处之,紧扣主旨,娓娓道来。他没有大声强辩,也没有像给毛写信时那样违心地掩饰,他知道这是力挽狂澜的最后一搏了,就像当年在扭转危局的遵义会议上一样,一切都置之度外。遇有干扰,他如若不闻,再重复一下自己的观点,继续讲下去,条分缕析,一字一顿,像一个远行者一步一步执着地走向既定的目标。他知道这也许是飞蛾扑火,但自燃的一亮也能引起人们的一点关注。正像谭嗣同所说:“变法总得有人流血,就让我来做流血第一人吧!”20年来,他官愈当愈小,问题却看得愈来愈透。那些热闹的“大跃进”场面,那些空想的理论,在他看来是一件皇帝的新衣,是百姓和国家的灾难,总得有人来捅破。迟捅不如早捅,就让他来做这个捅破皇帝新衣的第一人。

他足足讲了三个小时,整个下午就他一人发言。稿子整理出来有8000多字。这个讲话戳到了毛的两个痛处。一是不尊重经济规律,搞“大跃进”;二是作风不民主,听不得不同意见。当年马克思讲,有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现在又有一个“幽灵”,一个清醒的反“左”的声音在庐山上回荡。

毛泽东大为震怒。两天后的7月23日,毛做了一个疾言厉色的发言,全场为之一惊,鸦雀无声,整个庐山都在发抖。散会时人人低头看路,默无一言,只闻窸窸窣窣挪步出门之声。8月2日毛又召所有的中央委员上山(林彪说是搬来救兵),工作会议变成了中央全会(八届八中全会)。这天毛在会上点了张闻天的名,说他旧病复发。这还不够,当天又给张写成一信并印发全会,批评、质问、讽刺、挖苦、戏谑,洋洋洒洒,玩弄于股掌,溢于纸表:

怎么搞的?你陷入那个军事俱乐部里去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次安的是什么主意?那样四面八方,勤劳辛苦,找出那些漆黑一团的材料。真是好宝贝!你是不是跑到东海龙王敖广那里取来的?不然,何其多也!然而一展览,净是假的。讲完没两天,你就心烦意乱,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被人们缠住,脱不得身。自作自受,怨得谁人?我以为你是旧病复发,你的老而又老的疟疾原虫还未去掉,现在又发寒热症了。昔人咏疟疾词云:“冷来时冷得冰激凌上卧,热来时热得蒸笼里坐,疼时节疼得天灵破,颤时节颤得牙关挫。只被你害杀人也么哥,只被你害杀人也么哥,真是个寒来暑往人难过。”同志,是不是?如果是,那就好了。你这个人很需要大病一场。《昭明文选》第34卷枚乘《七发》末云: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呼?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你害的病与楚太子相似,如有兴趣,可读枚乘的《七发》,真是一篇妙文。你把马克思主义的要言妙道统统忘了,于是乎跑进军事俱乐部,真是文武合璧,相得益彰。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愿借你同志之箸,为你同志筹之。两个字曰:“痛改”。承你看得起,打来几次电话,想到我处一谈,我愿意谈,近日有些忙,请待来日。也用此信,达我困忧。

7月23日和8月2日的讲话,还有这封信让张大为震惊。他本是拼将忠心来直谏,又据实说理论短长的,想当此上下头脑发热之际,掏尽脏腑,倾平生所学、平时所研,为党开一个药方。事前田家英、胡乔木曾劝他不要说话时,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在再三思量后,曾手抚讲稿对秘书说:“比较成熟,估计要能驳倒这个讲话也难。”他天真了,何必依理来驳呢,只需一根棍子打来就是!毛的讲话和信给张定了调子:“军事俱乐部”、“文武合璧,相得益彰”、“反党集团”,会议立即一呼百应,展开对他的批判,并又翻起他的老账,说什么历史上忽左忽右,一贯摇摆。就这样他成了“彭黄张周反党集团”的副帅。

张闻天知道,根据过去党内斗争的经验,如果他不检查,庐山上的这个会是无法收场的。为了党的团结,他顾全大局再一次违心地检查,并交了一份1万字的检查稿。但是毛还是不依不饶,又怀疑他里通外国,大会小会穷追猛打,非得逼出一个具体的“反党组织”和“反党计划”。9日那天他从会场出来,一言不发,要了一辆车子,直开到山顶的望江亭,西望山下江汉茫茫,四野苍苍,乱云飞渡,残阳如血。他心急如焚,欲哭无泪。正是:

“明君”虽明不再君,屈为“大帅”帐下臣。

延水叮咚犹在耳,庐山雾深深几重。

望江亭,望江亭,江山如画,他却心乱如麻。他抚亭向晚,痛拍栏杆。天将降大任于斯党也,必先苦其历程,炼其思想,正其路线,外能审时度势,内能精诚团结,行拂乱其所为,才能执政、治国、安邦、富民啊!

他几次求见毛,毛拒而不见。会议结束,8月18日张闻天下山,回到北京,家人和朋友说你管外交,不干经济,何苦上山发言闯此大祸?他却冷静地以哲学相对:不上山,就没有这个发言,是偶然性;肚子里有意见总是要讲,这是必然性。但这一讲,他的名字从此就在报纸上消失了。接着召开的全国外事会议开始追查他的“里通外国”和历史问题,而这些与在庐山会议上的发言毫无关系,是欲加之罪再索事实。他只好任污水一盆盆地泼来。

留得光辉在人间

庐山一别,张与毛竟成永诀。

1960年春,张大病初愈,便写信给毛希望给一点工作,不理。他找邓小平,邓说可研究一点国际问题。又找刘少奇,刘说还是搞经济吧,最好不要去碰中苏关系。他就明白了,自己还不脱“里通外国”的嫌疑。他去找管经济的李富春,李大喜,说正缺你这样的人,三天后却又表示不敢使用。后来中组部让他到经济研究所去当一个特约研究员,他立即回家把书房里的英文、俄文版的外交问题书籍一推而去,全部换成经济学书刊,并开始重读《资本论》。张闻天是中共八大以后的领导集体中唯一通读过《资本论》的,而且读有三四遍,研究经济正是他的所爱。1962年七千人大会前后,全国形势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亮点,中央开始检讨1958年以来的失误,毛、刘在会上都有自我批评。张很高兴,在南方调查后向中央报送了《关于集市贸易等问题的一些意见》。没想到这又被指为“翻案风”,立即被取消参加中央会议和阅读一切文件的权利,送交专案组审查。毛说别人能平反,他和彭不能平。他不知道,对中央工作的缺点别人说得,而他却是不能置一词的。到“文化大革命”,他这个曾经的总书记(前五朝的总书记当时仅存他一人了,陈、瞿、向、博都已不在世)又受到当年农民游街斗地主式的凌辱。他经常是早晨穿戴整齐,怀揣月票,挤上公共汽车,准时到指定地点去接受批斗。下午,他的妻子刘英,一起从长征走过来的老战友,门依黄昏,提心吊胆,盼他能平安回来。他有冠心病,在挨斗时已不知几次犯病,仅靠一片硝酸甘油挺过来。只1968年7、8、9三个月就被批斗十六七场。他还被强迫做伪证,以迫害忠良。遇有这种情况他都严词拒绝,牺牲自己保护干部。他以一个有罪之身为陈云、陆定一等辩诬。特别是康生和“四人帮”想借“61人叛徒案”打倒刘少奇,他就挺身而出,以时任总书记的身份一再为刘证明和辩护(尽管刘在庐山会议和七千人大会上是帮毛整他的)。士穷而节见,他已经穷到身被欺、名被辱,且命难保的程度,却不变其节,不改其志。他将列宁的一句话写在台历上,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为了能够分析和考察各个不同的情况,应该在肩膀上长着自己的脑袋。”

1969年10月18日,他被勒令从即日起不得再用“张闻天”三个字,而被化名“张普”流放到广东肇庆。肇庆五年是他生命的末期,也是他思想的光辉顶点。“文化大革命”中关押“走资派”或“反动权威”的地方叫“牛棚”,季羡林就专有一本书名《牛棚杂忆》。而现在软禁张闻天的这个小山坡就叫“牛冈”,比牛棚大一点,但仍不得自由。后来张的夫人刘英回忆那段日子说:“没有熟人,没有电话,部队设岗‘警卫’我们的住所。从‘监护’到‘遣送’,我们只不过是从四壁密封的黑房换进了没有栅栏的‘鸟笼’。就这样我们被抛弃在一边,开始了长达6年孤寂的流放生活。”张闻天像一个摔跤手,被人摔倒了又扔到台下,但他并不急着爬起来,他暂时也无力起身,就索性让自己安静一会儿,躺在那里看着天上的流云,听着耳边的风声,回忆着刚才双方的一招一式,探究着更深一层的道理。一个有历史责任感的政治家总是把自己作为一种元素放在社会这个大烧瓶里进行着痛苦的实验。他把鲁迅的两段话抄在卡片上,置于案头:

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

革命者为达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话,我是以为不错的。所以即使因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学的第一步,必须拿我来开刀,我也敢于咬着牙关忍受。杀不掉,我就退进野草里,自己舔尽了伤口上的血痕,绝不烦别人敷药。

他每日听着高音喇叭里的最高指示,感受着“文化大革命”的喧嚣,回忆着自己忽上忽下、国内国外的经历,思考着党、国家、民族的前途。他本来就是一个思想家,在以往的每一个岗位上都有新思想的萌芽破土而出,写成调查报告或文章送毛、送中央。涓流归海,竭诚为党。他希望这个新芽能长成大树,至于这树姓张还是姓党,或者姓毛,他都不在乎。思考和写作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习惯,成了他自觉为党工作的一部分。但现在“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他明白不会再有人听他的什么建议,也没有地方发表他的文章,写作只是为了探求真理。他只求无愧生命,无愧青史。正像一首诗所说的:

能工作时就工作,

不能工作时就写作。

二者皆不能,

读书、积累、思索。

每当夜深人静,繁星在空,他披衣览卷,细味此生。他会想起在苏联红色教授学院时的学习,想起在长征路上与毛泽东一同反思第五次反“围剿”的失利,想起庐山上的那一场争吵。毛泽东比他大7岁,他们都垂垂老矣,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吵出个结果,而国家却日复一日地政治混乱,经济崩溃,江河日下。是党的路线出了毛病,还是庐山上他说的那些问题,今犹更甚。归纳起来就是三点:一是滥用阶级斗争,国无宁日,人无宁日,无休无止;二是不尊重经济规律,狂想蛮干;三是个人崇拜,缺乏民主。他将这些想法,点点所得,写成文章。但这些文字早不是他当年20岁时写小说、写诗歌了,已是红叶经秋,寒菊着霜,字字血,声声泪了。牛冈本为一部队农场之地,虽“文化大革命”之乱,仍不废鸡犬牛羊。所以他常于夜半凝神之时,遥闻冷巷狗吠之声;而奋笔疾书,却又雄鸡三唱,东方渐白。有哪一位画家要是能作一幅“牛冈夜思图”,或是前面所说的“望江亭远眺”,那真是摄魂、留魄、传神、言志,为历史写真,为英雄存照了。

张闻天接受七千人大会后的教训,潜心写作,秘而不露。眼见“文化大革命”之乱了无时日,他便请侄儿将文稿手抄了三份,然后将原稿销毁。这些文章只有作为“藏书”藏之后世了。这批珍贵的抄件,后经刘英呈王震才得以保存下来,学界称之为“肇庆文稿”。

多少年后当我们打开这部文稿时,顿觉光芒四射,英气逼人,仿佛是一个前世的预言家在路边为后人埋下的一张纸条。我们不得不惊叹,在那样狂热混乱的年代里作者竟能如此冷静大胆地直刺要害。只需看一下这些文章的标题,就知道他是在怎样努力拨开时代的迷雾:《人民群众是主人》、《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政治和经济》、《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党内斗争要正确进行》。我们不妨再打开书本,听一听他在40年前发出的振聋发聩的声音:生产力是决定因素,离开发展生产力去改革生产关系是空洞可笑的。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是不同的阶段,不要急着跨进共产主义。阶级斗争就是各阶级为自己阶级的物质利益的斗争,不能改善人民的生活,共产主义就是画饼充饥。共产党执政后最危险的错误是脱离群众,不要以为党决定了的东西就是对的。为保证党的正确先要作风民主,不要老是喜欢听歌功颂德,个人专断。党内矛盾是同志矛盾,没有什么“资产阶级代理人”,党内斗争只能批评与自我批评,不能镇压……他的这些话从理论上解剖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反右派、“大跃进”、“反右倾”、“文化大革命”等运动的错误,是在为党开药方、动手术。这还不够,他更从哲学高度大喊一声:“一分为二”的说法有缺点,矛盾的解决不一定都要发展为分裂,许多时候可以不分裂。这是釜底抽薪,是对我们党长期信奉的“斗争哲学”的否定。试想从建党以来,党内就没有停止过残酷斗争,动辄上纲上线,或批或整,或斗或杀,不知打了多少右派、右倾分子和反党集团。大者如他这样的总书记、刘少奇那样的国家主席,小者各级干部、党员不计其数。只有张闻天这种读透哲学又身经国内外、党内外复杂斗争的人才能悟出这个道理啊。

1974年2月,经周恩来干预,张闻天恢复了组织生活。10月,他给毛写信说自己已是风烛残年,希望能回京居住治病,毛批示:“到北京住,恐不合适,可另换一地方居住。”张欲回老家上海,不许,1975年8月被安置到无锡。越明年,1976年7月1日,在党的55周年生日这一天,这个五朝总书记就默默地客死他乡(这一年中共去世四位元老,1月:周恩来;7月:张闻天、朱德;9月:毛泽东)。他临死前遗嘱,将解冻的存款和补发的工资上交党费。这时距打倒“四人帮”只剩三个月。上面指示:不开追悼会,骨灰存当地,火化时不许用真名字。妻子刘英送的花圈上只好写着:“送给老张同志”(两年前彭德怀在京去世,骨灰盒上也是用了一个假名字“王川”)。火化后骨灰又不让存入骨灰堂,而放在一储物间里。对他的这种凌辱竟一直被带到了骨灰里去。正是:

在世时难别亦难,春风无力百花残。

哲人到死恨不尽,英雄成灰灰含冤。

他是为共产党天设地造的一头老黄牛、一个思想家、一个受难者、一个试验品和牺牲品啊。

张闻天一生三次让位,品高功伟;但又三次受辱,长期沉埋。在延安时因劝毛勿娶江青,被当面怒斥,整风中又屡做检查,此为一辱;庐山会议劝毛反思“大跃进”,被打成“反党集团”,此为二辱;“文化大革命”被整、被关、被流放,死而不得复其名,此为三辱。大半生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低房檐下难展身。但他一辱见其量,有大量,从容辞去总书记,到基层工作;二辱见其节,有大节,不低头,不屈服,转而去潜心研究经济理论,为治国富民探一条路;三辱见其志,不改共产主义的大志,虽为斗室之囚,却静心推演社会进步之理,最后留下雄文四卷,110万言。辱之于他如尘埃难掩珠玉之光,如浮云难遮丽日之辉。他甚至于懒得伸手去弹掉这些浮尘,而只待历史的清风去慢慢打扫它。果然,清风徐来,云开雾散。他去世后三个月“四人帮”倒台,三年后中央为他开追悼会平反昭雪。邓小平致悼词曰:“作风正派,顾全大局,光明磊落,敢于斗争。”1985年,他诞辰85周年之际《张闻天选集》出版,1990年他诞辰90周年之际四卷本110万字的《张闻天文集》出版。到2010年他诞辰110年之际,史学界、思想界掀起一股张闻天热,许多研究专著出版。2011年《人民日报》出版新年第一期的《文史参考》杂志,封面主题是:“遵义会议后中共最高领导人不是毛泽东而是张闻天”。《北京日报》刊出建党90周年特稿《张闻天在中共党史上的十大贡献》。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人心有秤,公道归来,一个时代的巨人重又站在历史的云端。历史有时会开这样的玩笑:一个胜者可以成就功业霸业,为自己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把他的对手打倒在地并踩在脚下;但历史的风雨会一层一层地剥蚀掉那座华丽的宫殿,败者也会凭借自己思想和人格的力量,重新站起身来,一点一点地剥去胜者的外衣。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还汝洁白漫天雪

2011年元旦,我为寻找张闻天的旧踪专门上了一次庐山。刚住下我就提出要去看一下他1959年庐山会议时住的177号别墅。主人说,已拆除。我知道庐山上的老别墅是一景,是文物,600多座都是专门编号的,怎么会拆呢?主人说因旅游业发展的需要,那年就选了两栋拆建改造。老天不公啊,600选2,怎么偏偏就轮上了呢?我说那就到原址凭吊一下吧。改造过的房子是一座崭新的二层楼,已经完全找不到旧日的影子。里面正住着一位省里的领导,我说是来看看张闻天的旧居,他一脸茫然。我不觉心中一凉,连当地的高干都不关心这些,难道他真的已经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

第二天一觉醒来,好一场大雪,一夜无声,满山皆白。要下山了,我想再最后看一眼177号别墅。这时才发现,从我住的173号别墅顺坡而下,就是毛泽东1970年上山时住的175号别墅,再往下就是1959年彭德怀住的176号和张闻天住的177号。三个曾在这里吵架的巨人,原来是这样地相傍为邻啊。我不觉起了好奇心,便用步子量了一下,从175号毛的窗下,到176号彭门前的台阶只有29步,而从176号到177号是99步。历史上的那场惊涛骇浪,竟就在这百步之内与咫尺之间。当然,1959年上山时毛住的是“美庐”(离这里也不远),但1970年他在175号住了23天,每日出入其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睹“屋”思人,难道就没有想起彭德怀和张闻天?现在是冬天,本就游人稀少,这时天还早,177号就更显得冷清。新楼的山墙上镶着重建时一位领导人题的两个字:“秀庐”,我却想为这栋房子命名为“冷庐”或“静庐”。这里曾住过一个最冷静、最清醒的思想家。当1959年,庐山会议上的多数人还在头脑发热时,张闻天就在这里写了一篇极冷静的文章,一篇专治极左病的要言妙道,这是一篇现代版的《七发》。我在院子里徘徊,楼前空地上几棵孤松独起,青枝如臂,正静静地迎着漫天而下的雪花。石阶旁有几株我从未见过的灌木,一米多高,叶柔如柳,枝硬如铁,缀着一串串鲜红的果实,在这白雪世界里如珠似玉,晶莹剔透。我就问送我下山的郑书记(他曾在庐山植物园工作)这是何物?他说:“很少见,名字也怪,叫平枝栒子,属蔷薇科。”我大奇,这山上我少说也上来过五六次,怎么却从未见过?是今日,苍天特冥冥有指吧。平者,凭也;栒者,寻之。我忽闻天语解天意,这是叫我来凭吊和寻访英灵的啊。难怪昨夜突降大雪,原来也是要还故居主人一个洁白。我在心底吟哦着这样的句子:

凭子吊子,惆怅我怀。寻子访子,旧居不再。飘飘洒洒,雪从天来。抚其辱痕,还汝洁白。水打山崖,风过林海。斯人远去,魂兮归来!

我转身下山一头扑入飞雪的怀抱里,也迈进了2011年的门槛。这一年正是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张闻天诞辰111周年。

(2011年元旦记于庐山,春节(2月3日)改于北京,2月24日定稿)

(《北京文学》2011年第5期)

二死其身的彭德怀——纪念彭德怀诞辰110周年

中国古代有一句为政格言:“文死谏,武死战。”国家的稳定全赖文武官员各司其职,各守其责。神武之勇,战功卓著,名扬疆场者被尊为开国功臣、民族英雄,如韩信,如岳飞。敢说真话,为民请命,犯颜直谏者为诤谏之臣,如魏徵,如海瑞。进入现代社会,讲民主,讲法制,但个人的政治操守仍然是从政者必不可少的素质。在共和国历史上兼武战之功、文谏之德于一身并惊天动地、彪炳史册的当数彭德怀。

无彭则无军威,有军必有先生

在十大元帅中,彭德怀是唯一一个参加过两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在解放后又和美国人打过仗的人。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里,叙述他历经敌营,不知几死。彭德怀行伍出身,自平江起义以来,苏区反围剿、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与死神擦边更是千回百次。井冈山失守,“石子要过刀,茅草要过火”,未死;长征始发,彭殿后,血染湘江,八万红军,死伤五万,未死;抗日战争,鬼子扫荡,围八路军总部,副参谋长左权牺牲,彭奋力突围,未死;转战陕北,彭身为一线指挥,以2.5万兵敌胡宗南24万兵,几临险境,未死;朝鲜战争,敌机空袭,大火吞噬志愿军指挥部,参谋毛岸英等遇难,彭未死。

毛泽东对他曾是极推崇和信任的。长征途中曾有诗赠彭:“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十大元帅中,毛除对罗荣桓有一首悼亡诗外,对部下赠诗直夸其功,这也是唯一一首了。抗日战争,彭任八路军副总司令,后期朱老总回延安,他实际在主持总部工作。解放战争初期,彭转战西北更是直接保卫党中央、毛主席。朝鲜战事起,高层领导意见不一,毛急召彭从西北回京,他坚决支持毛泽东出兵抗美,并受命出征。三次战役较量,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杜鲁门总统事先没有通知朝战司令麦克阿瑟,就直接从广播里宣布将他撤职,可见其狼狈与恼怒之状。从平江起义到庐山会议,这时彭德怀的革命军旅生涯已30多年,他的功劳已不是按战斗、战役能计算清的,而是要用历史时期的垒砌来估量。章太炎评价民国功臣黄兴说:“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此句用于彭:“无彭则无军威,有军必有彭总。”他不愧为国家的功臣、军队的光荣。

毛泽东与彭德怀(1953年)

如果彭德怀到此打住,当他的元帅,当他的国防部长,可以善终,可以保官、保名、保一个安逸的日子。战争过去,天下太平,将军挂甲,享受尊荣,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林彪不是就不接赴朝之命,养尊处优多年吗?但彭德怀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军人,更是人民的儿子。打仗只是他为国、为民尽忠的一部分。战争结束,忠心未了,民又有疾苦,他还是要管,要争。

没有倒在枪炮下,却倒在一封谏书前

1959年,建国十周年。对战争驾轻就熟的共产党领袖们在经济建设上遇到了新问题,并发生了严重分歧。毛泽东心急,步子要快一些,周恩来从实际出发,觉得应降降温,提出反冒进。毛泽东说:你反冒进,我是反“反冒进”的,并多次批周,甚至要周辞职。怎么估价当前的经济形势?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了庐山会议,会议之初,毛已接受一些反“左”意见,分歧已有一点小小的弥合。但彭德怀还是不放心。会前,他到农村做过认真的调查,亲眼见到人民公社、大食堂对农村生产力的破坏和对农民生活的干扰,而干部却不敢说真话。在小组会上他先后做了七次发言,直陈其弊,就是涉及毛泽东也不回避。他说:“现在是个人决定,不建立集体威信,只建立个人威信,是很不正常的,是危险的。”在庐山176号别墅,那间阴沉沉的老石头房子里,他夜不成眠,心急如焚。他知道毛泽东的脾气,他想当面谈谈自己的看法。他多么想,像延安时期那样,推开窑洞门叫一声“老毛”,就与毛泽东共商战事。或者像抗美援朝时期,形势紧急,他从朝鲜前线直回北京,一下飞机就直闯中南海,主席不在,又驱车直赴玉泉山,叫醒入睡的毛泽东。那次是解决了问题,但毛泽东也留下一句话:“只有你彭德怀才敢搅了人家的觉。”现在彭德怀犹豫了,他先是想,最好面谈,踱步到了主席住处,但卫士说主席刚休息。他不敢再搅主席的觉,就回来在灯下展纸写了一封信。这真的是一封信,一封因公而呈私人的信,抬头是“主席”,结尾处是“顺致敬礼!彭德怀”。连个标题也没有,不像文章。后人习惯把这封信称为“万言书”,其实它只有3700字。他没有想到,这封信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全党也没有想到,因这封信,党史而有了一大波折。这封信是党史、国史上的一个拐点、一块里程碑。

彭德怀给毛主席的“万言书”

彭德怀是党内高级干部中第一个犯颜直谏,站出来说真话的人。随着历史的推进,人们才越来越明白,彭德怀当年所面对的绝不是一件具体的事情,而是一种制度、一种作风。当时毛泽东在党内威望极高,至少在一般人看来,他自主持全党工作以来还没有犯过任何错误。而彭德怀对毛所热心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提出了非议,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对毛泽东来说,接受意见也要有相当的度量。梁漱溟在新中国成立初就农村问题与毛争论时就直言,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雅量。毛对党外民主人士常有过人的雅量,这次对党内同志却没有做到。

彭与毛相处30多年,深知毛的脾气,他将个人的得失早已置之脑后。果然,在会上,他被定为“反党分子”,会后被撤去国防部长之职,林彪渔翁得利。庐山上的会议开完,不久就是国庆,又恰逢十年大庆,按惯例彭德怀是该上天安门的,请柬也已送来。彭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上天安门,不去了。他叫秘书把元帅服找出来叠好,把所有的军功章找出来都交上去。秘书不忍,看着那些金灿灿的军功章说:“留一个做纪念吧。”他说:“一个不留,都交上去。”当年居里夫人得了诺贝尔奖后,把金质奖章送给小女儿在地上玩,那是一种对名利的淡泊;现在彭德怀把军功章全部上交,这是一种莫名的心酸。没几天,他就搬出中南海到西郊挂甲屯当农夫去了。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三分地,把粪尿都攒起来,使劲浇水施肥。他要揭破亩产万斤的神话。1961年11月,经请示毛同意后,他回乡调查了36天,写了5个共10多万字的调研报告,涉及生产、工作、市场等,甚至包括一份长长的农贸市场价格表,如:木料1根2元5角,青菜1斤3分到6分。他固执、朴实,真是一个农民。他还是当年湘潭乌石寨的那个石伢子。夫人浦安修生气地说:“你当你的国防部长,为什么要管经济上的事?”他说:“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生性刚烈的毛泽东希望他能认个错,好给个台阶下。但耿介的彭德怀就是不低头。有时候一个人的命运、成败也许就是性格注定。庐山会议结束,彭德怀被扣上“反党集团头子”的帽子,其身份与阶下囚也相距不远。当大家都准备下山时,会务处打来一个电话,说为首长准备了一批上等的庐山云雾茶,问要不要买几斤,还特意说这种茶街上买不到。彭大怒:“街上买不到,为什么不拿到街上去卖?尽搞这些鬼名堂,市场能不紧张?”他还特嘱秘书给会务处打一个电话:“这是一种坏风气,以后不能再搞。”秘书提醒他,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管这事吧。他无奈地说:“看来我这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

被贬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地写信为自己辩护。写得长一点的有两次。一次是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前,他正在湖南调查,听说中央要开会纠“左”,他高兴地说,赶快回京,给中央写了一封8万字的信。庐山会议已过去了三年,时间已证明他的正确,他觉得可以还一个清白了。但就在这个会上,他又被点名批了一通,他绝望了。“文化大革命”期间,这位打败过日军、美军的战神被一群红卫兵娃娃玩弄于股掌,被当作囚犯关押、游街、侮辱。作为交代材料,他在狱中写了一份《自述》,那是一份长长的辩护词,细陈自己的历史,又是8万字。是用在朝鲜停战协议上签字的那支派克笔写的,写在裁下来的《人民日报》的边条上。他给专案组一份,自己又抄了一份,这份珍贵的手稿几经周转,亲人们将它放入一个瓷罐,埋在乌石寨老屋的灶台下。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见天日。那年,我到乌石寨去寻访彭总遗踪,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黑糊糊的灶台和堂屋里彭总回乡调查时接待乡亲们的几条简陋的长板凳。

他愤怒了,1967年4月1日给主席写了最后一封信,没有下文。4月20日他给周总理写了最后一封信,这次没有提一句个人的事,却说了另一件很具体的与己无关的小事。他在西南工作时看到工业石棉矿渣被随意堆在大渡河两岸,常年冲刷流失很是可惜。这是农民急缺的一种肥料,他说,这事有利于工农联盟,我们不能搞了工业忘了农民。又说这么点小事本不该打扰总理,但他不知该向谁去说。这时虽然他的身体也在受着痛苦的折磨,但他的心已经很平静,他自知已无活下去的可能,只是放心不下百姓。这是他对中央的最后一次建议。

毛泽东在庐山会议后对彭德怀的评价只有一次比较客观。那是1965年在彭德怀闲置6年后中央决定给他一点工作,派他到西南大三线去。临行前,毛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但这个很难得的转机旋即又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水所淹没。彭德怀最终还是死于“文化大革命”的冤狱之中。“文死谏,武死战”,他这个功臣没有死于革命战争却死于“文化大革命”,没有倒在枪炮下,却倒在一封谏书前。

他二死其身,既经受住了“武死战”的考验,又通过了“文死谏”的测试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文死谏”的含义,它远比“武死战”要难。当一个将军在硝烟中勇敢地一冲时,他背负的代价就是一条命,以身报国,一死了之。敢将热血洒疆场,博得烈士英雄名。而当一个文臣坚持说真话,为民请命时,他身上却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第一,可能失宠,会丢掉前半生的政治积累,一世英名毁于一纸;第二,可能丢掉后半生的政治生命,许多未竟之业将成泡影;第三,可能丢掉性命。更可悲的是,武死,死于战场,死于敌人,举国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于不同意见,死于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将要忍受长期的屈辱、折磨,甚至身后落上一个冤名。这就加倍地考验一个人的忠诚。彭德怀因为这封说真话的信,前半生功名全毁,被人批判谩骂为“右倾”、“反党”、“叛国”、“阴谋家”,扣在他背上的是一口何等沉重的黑锅。在监禁中他被病痛折磨得在地上打滚,欲死不能。而现在我们看到的哨兵关押记录竟是这样的文字:“我看这个老家伙有点装模作样”,“这个老东西从报上点他名后就很少看报”。这就是当时一个普通士兵对这个开国老帅的态度。可知他当时的处境,其所受之辱更甚于韩信钻胯。而许多旧友亲朋,早已不敢与他往来,就连妻子也已提出与他离婚。庐山会议后,全国有300多万人被打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纸薄薄的谏书怎能承载这样的压力?其时其境,揪斗可死,游街可死,逼供可死,加反党名可死,诬叛国罪可死。“文化大革命”中有多少老干部不堪其辱而寻死自杀啊。但是,彭德怀忍过来了,他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他相信历史会给他一个清白。他在庐山上对毛泽东说过:“我一不会反党,二不会自杀。”就这样,经30多年的革命战争生涯后,他又有15年的时间被批判、赋闲、挨斗、监禁,然后含冤而去。他是1974年11月去世的,骨灰被化名“王川”,送往成都一普通陵园。当时周恩来已在病中,特嘱此骨灰盒要妥善保存,经常检查,不得移位换架。直到4年后的1978年他才得以平反。当骨灰撤离成都从陵园到机场时,人们才明真相,泣不成声。专机落地前在北京上空环绕三圈,以慰忠臣之心。

中国古代,君即是国。所以传统的忠臣就是忠君。但“君”和“国”毕竟还有不同。就是在古代,真正的忠臣也是:为民不为君,忧国不惜命。朗朗吐真言,荡荡无私心。既然为“臣”,当然是领导集团的一员,上有“君”下有民。他要处理好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对领导负责还是对人民负责。当出现矛盾时,唯民则忠,唯君则奸。“社稷为重君为轻”,真正的忠臣,并不是“忠君”,而是忠于国家、民族、人民。像海瑞那样,宁愿坚持真理,冒犯皇帝去坐牢。而彭德怀在毛泽东号召学海瑞后,真的在案头常摆着一本线装本《海瑞集》。第二个难题是敢不敢报真情,提中肯的意见,说逆耳的话。所谓犯颜直谏,就是实事求是,纠正上面的错误,准备承担“犯上”的最坏后果。这是对为臣者的政治考验和人格考试。“谏”文化成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一个特有的内容。披阅中国历史,我们会发现一串长长的冒死也要说真话的忠臣名单:比干被剖心、屈原投江、魏徵让唐太宗动了杀心、海瑞被打入死牢、林则徐被充军新疆……他们都是“不说真话毋宁死”的硬汉子。现在这个名单上又添了一个彭德怀。

彭德怀爱领袖更爱真理;珍惜自己的生命,更珍惜国家的前途。他浴血奋战30多年,不知几死,经受住了“武死战”的考验;庐山会议30天的争论和其后15年的折磨,他又不知几死,通过了“文死谏”的测试。他是一位为人民、为国家二死其身的忠臣。

人民永远记住了庐山上的那场争论,记住了彭德怀。

(《新华文摘》2008年第18期)

带伤的重阳木

毛泽东有一首词,里面有一句:“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今年重阳节刚过我就到湖南湘潭来看一棵树,树名重阳木。开始听到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当地人的俗称。后来一查才知道这就是它的学名。大戟科,重阳木属。产长江以南,根深树大,冠如伞盖,木质坚硬,抗风、抗污能力极强,常被乡民膜拜为树神。能以它为标志命名为一个属种,可见这是一种很正规、很典型的树。湘潭是毛泽东的家乡,也是彭德怀的家乡,我曾去过多次,而这次却是专门为了这棵树,为了这棵重阳木。

这棵重阳木长在湘潭县黄荆坪村外的一条河旁,河名流叶河,是从上游的隐山流下来的。隐山是湖湘学派的发源地,南宋时胡安国在这里创办“碧泉书堂”,后逐渐发展成一个著名学派,出了王船山、曾国藩、左宗棠等不少名人。现隐山范围内还有左宗棠故居、濂溪书堂等文化景点。这条河从山里流出,进入平原的人烟稠密地带后,就五里一渡,八里一桥,碧浪轻轻,水波映人。而每座桥旁都会有一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供人歇脚纳凉。我要找的这棵重阳木就在流叶桥旁,当地人叫它“元帅树”,和彭德怀元帅的一段逸事有关。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西斜,远山在天边显出一个起伏的轮廓,深秋的田野上露出刚收割过的稻茬,垅间的秋菜在阳光下探出嫩绿的新叶。河边有农家新盖的屋舍,远处有冉冉的炊烟,四野茫茫,寥廓江天,目光所及,唯有这棵大树,十分高大,却又有一丝的孤独。这树出地之后,在两米多高处分为两股粗壮的主干,不即不离并行着一直向天空伸去,枝叶遮住了路边的半座楼房。由于岁月的侵蚀,树皮高低不平,树纹左右扭曲,如山川起伏,河流经地。我们想量一下它的周长,三个人走上前去伸开双臂,还是不能合拢。它伟岸的身躯有一种无可撼动的气势,而柔枝绿叶又披拂着,轻轻地垂下来,像是要亲吻大地。虽是深秋,树叶仍十分茂密,在斜阳中泛着粼粼的光。55年前,一个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棵树下。

1958年,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特殊年份,也是彭德怀心里最纠结不解的一年。还是在上年底,彭就发现报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大跃进”。他不以为然,说跃进是质变,就算产量增加也不能叫跃进呀。转过年,1958年的2月18日,彭为《解放军报》写祝贺春节的稿子,就把秘书拟的“大跃进”全改成了“大发展”。而事有凑巧,同天《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修改过的社论却在讲“促进生产大跃进”。也许从这时起,彭的头脑里就埋下了一粒疑问的种子。3月,中央下发的正式文件说:“这是一个社会主义的生产大跃进和文化大跃进的运动。”接着中央在成都开会,毛泽东在会上的讲话意气风发、势如破竹。彭也被鼓舞得热血沸腾。8月,北戴河会议通过《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并要求各项工作大跃进,钢产量比上年要翻一番,彭也举手同意。会后的第二天他即到东北视察,很为沿途的跃进气氛所感动。他向部队讲话说:“过去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中国人民几千年饿肚子,今年解决了。今年钢产量1070万吨,明年2500万吨,‘一天等于20年’,我是最近才相信这番话的。”10月,他到甘肃视察,看到盲目搞大公社致使农民杀羊、杀驴,生产资料遭破坏,公社食堂大量浪费粮食,社员却吃不饱,又心生疑虑。回到北京,部队里有人要求成立公社,要求实行供给制。他说:“这不行,部队是战斗组织,怎么能搞公社?不要把过去的军事共产主义和未来‘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分配混为一谈。”12月,中央在武汉召开八届六中全会,说当年粮食产量已超万亿斤,彭说怕没有这么多吧,被人批评保守。他就这样在痛苦与疑惑中度过了1958年。

武汉会议一结束,彭没有回京,便到湖南做调查,他想家乡人总是能给他说些真话。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调查,他介绍说全省建起5万个土高炉,能生火的不到一半,能出铁的更少。而为了炼铁,群众家里的铁锅都被收缴,大量砍伐树木,甚至拆房子、卸门窗。彭德怀没有住招待所,住在彭家围子自己的旧房子里。当天晚上乡亲们挤满了一屋子,七嘴八舌说社情。他最关心粮食产量的真假,听说有个生产队亩产过千斤,他立即同干部打着手电步行数里到田边察看。他蹲下身子拔起一蔸稻子,仔细数秆、数粒。他说:“你们看,禾蔸这么小,秆子这么瘦,能上千斤?我小时种田,一亩500,就是好禾呢。”他听说公社铁厂炼出640吨铁,就去看现场,算细账,说为了这一点铁,动用了全社的劳力,稻谷烂在地里,还砍伐了山林,这不合算。他去看公社办的学校,这里也在搞军事化,从一年级开始就全部住校。寒冬季节,门窗没有玻璃,冷风飕飕直往屋里灌。孩子们住上下层的大通铺,睡稻草,尿床,满屋臭气。食堂吃不饱,学生们面有菜色。他说:“小学生军事化,化不得呀!没有妈妈照顾要生病的。快开笼放雀,都让他们回去吧。”当天学生们就都回了家,高兴得如遇大赦。彭总这次回乡住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看了农田、铁场、学校、食堂、敬老院。他用筷子挑挑食堂的菜,没有油水。摸摸老人的床,没有褥子,眉头皱成了一团。他说:“这怎么行,共产主义狂热症,不顾群众的死活。”那天,他从黄荆坪出来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棵大树,正熙熙攘攘,原来又是在砍树。他走上前说:“这么好的树,长成这个样子不容易啊。你们舍得砍掉它?让它留下来在这桥边给过路人遮点阴凉不好吗?”这时大树的齐根处已被斧子砍进一道深沟,青色的树皮向外翻卷,木质部已被剁出一个深窝,雪白的木渣儿飞满一地。而在桥的另一头,一棵大槐树已被放倒。他心里一阵难受,像是在战场上,看到了流血倒地的士兵,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说,便默默地上了车,接着前去韶山考察人民公社。周小舟见状连忙吩咐干部停止砍树。这天是1958年12月17日。

彭德怀保护的重阳木树

这个彭老总护树的故事,我大约三年前就已听说一直存在心里,这次才有缘到现场一看。这棵重阳木紧贴着石桥,桥边有一座房子,房主老人姓欧阳,当年他正在现场,讲述往事如在眼前。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话:给老百姓留一点阴凉!我问那棵阻拦不及而被砍掉的古槐在什么位置,老人顺手往桥那边一指,桥外是路,路外是收割后的水田,一片空茫。我就去凭吊那座古桥,这是一座不知修于何年何月的老石桥,由于现代交通的发达,旁边早已另辟新路,它也被弃而不用,但石板仍还完好,桥正中留有一条独轮车辗出的深槽。石板经过无数脚步、车轮、还有岁月的打磨,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在夕阳中静静地沉思着。车辙里、栏杆底下簇拥着刚飘落的秋叶,这桥还在不停地收藏着新的记忆。我蹲下身去,仔细察看树上当年留下的斧痕。这是一个方圆深浅都近一尺的树洞,可知那天彭总喝退刀斧时,这可怜的老树已被砍得有多深。我们知道,树木是通过表皮来输送营养和水分的,55年过去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树皮小心地裹护着树心,相濡以沫,一点一点地涂盖着木质上的斧痕,经年累月,这个洞在一圈一圈地缩小。现在虽已看不到裸露的伤口,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凹陷着的碗口大的疤痕。疤痕成一个圆窝形,这令我想起在气象预告图上常见的海上风暴旋动的窝槽,又像是一个旧社会穷人卖身时被强按的红手印,似有风雨、哭喊、雷鸣回旋其中。55年的岁月也未能抚平它的伤痛。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躲在山崖下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这棵重阳木偎在石桥旁,靠树皮组织分泌的汁液,一滴一滴地填补着这个深可及骨的伤口。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洞口一圈圈干硬的树皮,摸着这些枯涩的皱褶,侧耳静听着历史的回声。

彭德怀湘潭调查之后,又回京忙他的军务。但“大跃进”的狂热,遍地冒烟的土高炉,田野里无人收割的稻谷、无人采摘的棉花,公社大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一幕一幕,在他的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转过年,就是1959年,彭万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人生的转折之年,也是中国共产党命运的转折之年。其时“大跃进”、人民公社造成的经济败象已逐渐显露出来,这年7月中央在庐山召开会议准备纠“左”,彭根据他的调查据实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他不知道,毛是绝不允许别人否定他的“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于是雷霆震怒,就将他并支持他意见的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一起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从此,党内高层噤若寒蝉,就再也听不到不同意见,党和毛的自我纠错能力也日弱一日,直到发生“文化大革命”大难。彭德怀生性刚正不阿,又极认真。他罢官后被安置在北京郊外一处荒废的院子里,就自己开荒、积肥、种地,要验证那些亩产千斤、万斤的神话。1961年12月他再次给毛写信申请回乡调查。这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季,他回乡住了56天。经过1958年的大砍伐,家乡举目四望,已几乎看不到一棵树。他对陪同人员说:“你看山是光秃秃的,和尚脑壳没有毛。我二十三四岁时避难回家种田,推脚子车(独轮车)沿湘河到湘潭,一路树荫,都不用戴草帽。再长成以前那样的山林,恐怕要50年、80年也不成。现在农民盖房想找根木料都难。”他一共写了5个调查报告,其中有一个是专门在黄荆坪集市调查木料的价格。回京后他给家乡寄来四大箱子树种,嘱咐要想尽法子多种树。他念念不忘栽树、护树,是因为这树连着百姓的命根子啊。他虽是戎马一生,在炮火硝烟中滚爬,却是爱绿如命。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总部设在山西武乡。山里人穷,春天以榆钱(榆树花)为食。彭就在总部门口栽了一棵榆树,现在已有参天之高,老乡呼之为“彭总榆”,成了永久的纪念。1949年,他率大军进军西北,驻于陕西白水县之仓颉庙外。庙中有“二龙戏珠”古柏一株。炊事班做饭无柴就爬上树将那颗“珠子”割下来烧了火。彭严肃批评并当即亲笔书写命令一道:“全体指战员均须切实保护文物古迹,严格禁止攀折树木,不得随意破坏。”现这命令还刻在树下的石头上。彭总不忘百姓,百姓也不忘彭总。他的冤案昭雪之后,这棵重阳木就被当地群众称为“元帅树”,年年祭奠,四时养护。我在树旁看到农民刚砌好的一口井,上面也刻了“元帅井”三个字。而树下还有一块石碑,辨认字迹,是1998年有一个企业来领养这棵树,国家林业局还为此正式发了文,并作了档案记录。那年的树龄是490年,树高22米,胸径1.2米。又15年过去了,这树已过500大寿,更加高大壮实。彭总又回到了湘潭大地,回到了人民群众之中。

彭德怀保护树木的手令

因为当年回乡调查是周小舟陪同,他在庐山上又支持彭的意见,也被罚同罪,归入“反党”。周也是湘潭人,他的故居离这棵重阳木只有二里地,我顺便又去拜谒。这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典型的湘中民居。周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后来到北方学习,参加革命,领导“一二·九”运动,极有才华。因为到延安汇报工作,被毛泽东看中,便留下当了一年的秘书。后又南下,直到任湖南省委书记。毛泽东本是十分欣赏他的,1956年曾题词说:“你已经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载几千万人的大船。”可惜他和彭德怀一样,也是为民请命不顾命的人。庐山会议后,他一下子从省委书记贬为一个公社副书记。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保护百姓。在那个非常时期中他的公社是最少饿肚子的。

看过这棵重阳木的当晚,我夜宿韶山,窗外就是毛泽东塑像广场,月光如水,“共产党最好,毛主席最亲”的老歌旋律在夜空中轻轻飘荡。我清理着白天的笔记和照片,很为毛未能听取彭、周的逆耳忠言而遗憾。周曾是他的秘书,而彭从长征到抗美援朝,也是他很倚重的人,毛曾有诗:“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但终因政见不合,自损大将,自折手足。谁能想到三个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忠诚共事的同志、不出百里的老乡,在庐山上面对自己家乡的同一堆调查材料,却得出不同的结论,翻脸为仇,指为“反党”。这真是一场悲剧。周在1962年12月25日,毛生日的前夜去世,疑为自杀。而直到1965年,毛才重新起用彭,并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但这一点友谊和真理的回光又很快被第二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所吞灭。现在毛、彭、周三人都早已作古。“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人们年复一年地讲述着重阳木的故事,三个战友和老乡却再也不能重聚。这棵重阳木却不管寒往暑来,风吹雨打,还在一圈一圈地画着自己的年轮。我想,随着岁月的流逝,中国大地上如果要寻找1958、1959年那场灾难的活着的记忆,就只有这棵重阳木了,而且这记忆还在与日俱长,并随着尘埃的落定日见清晰,它是一部活着的史书。作为自然生命的树木却能为人类书写人文记录,这真是万物有灵,天人合一。它还会超出我们生命的十倍、百倍,继续书写下去。半个多世纪后,当人们再来树下凭吊时,也许那伤口已经平复,但总还会留下一个疤痕。树木无言,无论功过是非,它总是在默默地记录历史。正是:

元帅一怒为古树,喝断斧钺放生路。

忍看四野青烟起,农夫炼钢田禾枯。

谏书一封庐山去,烟云缈缈人不复。

唯留正气在人间,顶天立地重阳木。

(《人民日报》2014年1月22日)

麻田有座彭德怀峰

彭德怀元帅生前不喜照相,一生留下的照片不多,但有一幅特别经典。那是他指挥百团大战时,身先士卒,在距敌只有500米的交通壕里,双手举着望远镜瞭望敌情,神清气定,巍然如山。我每每翻阅有关彭总的书籍、资料时,总能遇到这幅照片。但是,当我在天地之间、在群山峻岒中又发现这幅杰作时,一时更惊得目瞪口呆。

去年秋,我有事去山西,办完正事,想了却一个心愿,就到左权县参观八路军总部旧址。抗战八年,八路军总部共转移驻地80次,但驻扎时间最长的是在左权县麻田镇,前后两次共四年,1457天。彭德怀作为前线最高首长在这里指挥了最艰苦阶段的抗战。这是一块群山怀抱的小平原,中间有清漳河水流过,可种麦、种稻,还可养鱼、栽藕。这在北方的太行山深处,真是天赐福地。那天我们是上午进山的,一路上脑子里总是想着电影里、书上见过的那些艰难岁月。车子刚拐过一个山口,突然迎面扑来了一座山峰,主人指着说:“快看!”看到了什么?一个巨大的身影,一整座山峰就是一个人。这时车子也停了,我们立即跳下车,“天啊!这不是彭总吗?”这整座山就是彭德怀那张经典照的剪影,惟妙惟肖,出神入化。

麻田彭德怀峰

参观完总部旧址,我们还从原路返回,不由在彭总峰前又停了下来,留恋再三,不忍离去。刚才参观时陈列室里将彭总的真人照与这张山影照叠放在一起,两两相似,几乎是原图放大,看者无不叫绝。彭德怀死后无碑、无坟,甚至骨灰都不许用真名,不许存放北京。但在这太行深处,在八路军总部旧址附近却悄悄地长出一座彭德怀峰。难道这是天意?

抗日战争已经胜利70年了,当年的战场现在已是荷花连连,藕香鱼肥。当年的一颗种子也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当年的孩子都成了古稀老人,但是彭总却是还一点没有变。你看他紧锁着眉头,似有所思;微弯的肩背,永在负重;一双粗壮的手臂,举着望远镜,像是架起了整个天空。他栉风沐雨,柱天立地,整个身子与大山已经化为一体。彭总,你还在瞭望什么,思索什么?

他在望着山的那边,硝烟从他的眼前慢慢飘过,他在企求和平,盼望安宁。彭总鞍马一生,凡中国革命最苦、最危险的时刻都有他的身影。土地革命时,王明路线的错误使根据地损失殆尽。他气得大骂:“崽卖爷田不心痛。”长征进入陕北,敌骑兵尾追不舍,他在吴起镇布阵,一刀砍掉了这个尾巴。这有点像张飞一声喝断当阳桥。毛兴奋地送诗给他:“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抗战8年他一直在八路军总部工作。1940年敌军疯狂“扫荡”,华北根据地缩小,最困难时只剩下平顺和偏关两个县城。他毅然发起“百团大战”,一战消灭日伪3万多,收复并巩固县城26座。毛泽东高兴地来电:“百团大战真是令人兴奋,像这样的战斗,是否还可组织一两次?”解放战争,转战陕北,彭率2.5万人与胡宗南的24万大军周旋,敌我军力十比一。半年中四战四捷歼敌过半,活捉了五个师、旅长。你看他指挥大战时何等镇定。他的副手习仲勋事后在《彭总在西北战场》中有这样一段回忆:

蟠龙镇战斗之前,敌人主力部队排成长宽几十里的方阵,铺天盖地向北扑去。而我军指挥机关就驻扎在这“方阵”中的一个小山沟里。我们头顶四面八方都有狂呼乱叫的敌人,大家都很紧张,人人都持枪在手。侦察员和参谋们不断送来十万火急报告,我焦灼地在窑洞里来回走动。而彭总却若无其事地躺在我身边的炕上,聚精会神地思考马上要发起的战斗怎么打。敌人刚从头顶上过去,他立刻跳下炕。喊一声:蟠龙!就率领全军直扑蟠龙镇……

建国后,别人都解甲归田了,他又挂帅出征打了一场朝鲜战争。在彭总的大半生里,眼前总是过不尽的硝烟。就在他临去世前的几年,中国大地上又起“文化大革命”之乱。而这时他却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对象,成了造反派手中的“战俘”。他在铁窗中愤怒地以头撞墙,无奈地望着外面打、砸、抢的硝烟,听着大喇叭里的狂喊,郁郁地离开了人世。

他在望着远处的村庄,白云从眼前飘过,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藕田。他还在关心民生,不知现在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彭德怀穷苦出身,13岁下窑挖煤,15岁当堤工挑泥,18岁吃粮当兵。他一生总是念着百姓的苦。八路军总部驻麻田4年,正是中国抗战史上黎明前的黑暗。军队浴血奋战,百姓苦苦支撑。为什么发动百团大战,彭自述,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敌步步压迫,根据地已缩小成来回拉锯的游击区,百姓要负担敌我两头的供应,已经无法生存。他奋起一战痛歼日伪,根据地重见明朗的天,老百姓又过上正常的日子。1942年北方大旱,紧邻的国统区河南饿殍遍野,山西根据地却无一人饿死。彭令机关每人每天节约二两粮,救济灾民。军队开荒种地,任务到人,就连军马也要下地。警卫员不忍心用他的马去拉犁,他说:“我都要下地,我的马还能搞特殊?”春荒难熬,他命令部队不得与民争食,附近山上的野菜一苗不许动,部队度荒只可捋树叶、扒树皮。他带领战士筑坝引渠,为百姓浇地,又垒石架桥,方便百姓出行。1979年,“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麻田村的一位老房东到北京看望当年曾住麻田的一个老干部,一见面就说:“你还没死呀?”这位同志以为是说他“文化大革命”大难不死,便答:“活得好呢。”不想老房东大怒:“我以为你们都死光了呢!”对方问:“什么意思?”房东说:“没有死光?老彭挨整时,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麻田人没有忘记彭总,中国的老百姓没有忘记彭总。是他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说出了“大跃进”带来的经济危机,说出了人民公社让百姓饿肚子,才被打成“反党分子”,从此就再也没有翻身。他夫人说:“你当你的国防部长,为什么要管经济上的事?”他说:“我是政治局委员,不能不管百姓死活。”他一个军队的元帅,到基层视察却总要到百姓家里掀掀缸盖,摸摸炕席,问问吃穿。1958回家乡调查,听说有亩产千斤高产田,他不信,连夜打着手电到地里数秧苗。去看公共食堂,他用勺子在大锅里搅了一圈,一锅青菜汤,他说这食堂散了吧。就这样,他为民请命,丢掉了政治生命直至肉体生命。

秋凉如水,残阳如血。他颤抖的手臂好像就要托不动这个沉重的望远镜了。太行山和湘江相隔万里,他在遥望家乡,想亲人何时能团圆,也愿天下家庭都幸福。彭德怀政治上不顺,生活中也是一个苦命人,父母早亡,两个弟弟是最近的亲人。但是,1940年10月,在他举镜望敌,指挥百团大战时,国民党发动二次反共高潮,血洗了他在湘潭的家,枪杀了他的两个弟弟,弟媳重伤,侄子们逃亡在外。他的结发妻子成了“匪属”,亡命他乡,后只好嫁人。1938年彭德怀与浦安修结婚,这对患难夫妻在炮火中不知几过生死关。1942年5月的大扫荡是最危险的一次,麻田撤退,我后方机关被打散,损失惨重。左权副参谋长牺牲。溥安修死里逃生,彭在事后集合队伍,清点人数时才意外地发现她还活着。但就是这样的患难夫妻在1959年后的“反右倾”政治高压下,妻子提出离婚。彭一人在孤苦中走完挨批斗、坐牢和病痛折磨的最后历程。彭无子女,格外爱怜两个弟弟留下的遗孤。1949年一进城就把六个衣食无着的孩子全接到北京上学。6月他在北京饭店开会,利用一个周末,把他们接来,这是他和侄儿们的第一次见面。警卫员要去订个房间,他说不要增加国家负担。就和孩子们在地毯上打地铺,一晚上他看着这六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脑袋,一会儿又给那个掖掖被子。十年后,他庐山受难,为不使亲人受牵连,他断然不许孩子们再来看他。但侄儿们还是未能免祸,被下放、批斗、围攻,赶出北京。他那两任早已离异的妻子,也被无数次地批斗。他在吴家花园被软禁的日子,不但亲人被隔绝,就连老战友也不能再见面,一位老部下知道他每天要出来散步,便守在进出的路上,希望能远远看上一眼。为免株连,他发现后立即转身。“文化大革命”前安排他到成都工作,他意外地知道老部下、志愿军副司令员邓华住在成都,便乘夜色去访,但走到楼下,犹豫再三,又折返回来。他不愿因自己再牵连任何人。他是一个最重亲朋感情的人,但在他身上,这种天赋之爱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剥夺一空。

抗日战争的胜利是近代史上中华民族第一次洗却屈辱,扬眉吐气。国家民族摆脱了屈辱,作为八路军副总司令的彭德怀却在无尽的屈辱中忍受折磨。在“文化大革命”中蒙难的国家领导人中,彭德怀是最冤最苦的一个。虽然他像张闻天一样,同被打成反党分子,死后又都不许用真名,但张在晚年被发配外地,远离政治旋涡,还算平静;虽然他像刘少奇一样被百般折磨而死,但刘身后还有子女为其争公平;虽然他像周总理一样没有子女,但周还有一个坚强的妻子陪伴终生。十帅之中,他是经历战争、战役、战斗最多的一个,也是挨自己人的批判、斗争和拳打脚踢最多的一个。生前他被比作海瑞来批判,其实他只有在耿直这一点上像海瑞,他更像岳飞、于谦、袁崇焕,是中国历史上功劳最大却下场最惨的一类功臣。

秋风夕阳中,我静静地伫望着这座彭德怀峰。中国大地上有无数的名山,名山里有无数象形的山峰。但怎么正好就在彭总冒着炮火手举望远镜指挥战斗的地方,长出了这样一座举镜远望的彭德怀峰?太行山孕育了八路军,孕育了彭德怀这样的英雄。英雄替天行道,天地就来为英雄造像扬名。

彭总不死,他在望世界,望后人,他还在望穿秋水,求索人生。

(《新湘评论》2015年第15期)

清贫之碑——读《清贫》

方志敏在被捕后,敌兵饿狼一样把他浑身搜了一遍,没有搜出一个铜板。对方实在不能理解这个共产党员的大官。方志敏预感到生命行将结束,就提笔为我们留下一篇文章:《清贫》。

方志敏

在《清贫》中,方志敏提出要过“洁白朴素的生活”,唯此,才可以战胜一切困难。人是由物质和精神两部分组成的,没有起码的衣食保证当然无法生存。但是,如果为物所累,也就没有了精神生命。一个人如果没有了精神,则随时可以投降、变节、苟安、屈服,也就滑向了猥琐的甚至肮脏的生活。

当年蜀帝刘禅亡国被俘。魏国整日以酒肉歌舞相待,他乐不思蜀,对方就大为放心。一个酒肉歌舞就能收买的人,还能有什么大志?现在,可以收买干部的东西太多了,车子、房子、金钱、美女、官职。林则徐因虎门销烟获罪,民间准备为他筹钱赎罪,他坚决拒绝,宁愿西出玉门,充军新疆。他追求一种精神,一种没有被污染了的生活。他成了一代民族英雄,他的名言“无欲则刚”,也成了一切有为之士的座右铭。

从来振聋发聩的好文章都是鲜血写成,然后又为历史所检验的。方志敏和无数先烈以身无分文的清贫换来了人民的江山。当年衣不蔽体,在山沟里被追得东躲西藏的“匪党”现在成了执政党,当年贫穷的国家也富居世界前列,但是贪污腐败却暗暗滋生,一种糜烂生活却传染开来。全国首例巨贪高官、副省长胡长清贪污案,就发生在方志敏战斗牺牲的江西。历史再次证明,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必得天下;手握大权,心怀私利,必失天下。让我们记住方志敏的话:过“洁白朴素的生活”。

《清贫》是一块人格的丰碑。

(《经济晚报》2007年11月9日)

朱镕基不修传

《朱镕基讲话实录》出版了,里面一则资料很有趣。有人要为他写传,他就给人家写信说:“我必须明确表态,千万不要这么做。国事艰难,舆论纷杂,飞短流长,诚惶诚恐。如再授人以柄,树碑立传,罪不可逭。千祈停止撰写一切涉及我的回忆或评论材料,并代我广告亲友,不胜感激之至。”

借权出书立传在各级官员中已成趋势。方式有两种:一是自己写回忆录、日记,亲自立传;二是动用权力、财力,组织他人为自己立传——或二者并举。于是书市就多了一些垃圾,历史就多了一些包袱,同时也多了一点幽默——留下了一些笑话。

凡有资格立传者,必是干过一点大事,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有一定的知名度的人。传者,传(chuán)也,能传给后人一点东西才有价值。既然是为后人而立,那就让后人去做,从来都应是政声人去后。你看,凡史上有价值的传记都是经过岁月的沉淀,由后人从容道来。但急于立传者不这么看,理由是“趁我在世好核实材料”。说是核实却常是隐恶扬善,添枝加叶,自为粉饰。还有一个潜台词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趁着在任,何不享受一下吹捧的泡沫?说到底是私心加虚荣。过去帝王和权贵常在生前大修陵墓,为的是死后再延享生前的荣华尊贵。生前立传有如活人修墓,也是此意。但这实在靠不住。陶渊明有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比今人还懂得唯物辩证法。连亲人也只有短时余悲,外人能念你几时?如果你没有干成一点大事,有何理由让人记住?如果你干了大事,历史又怎能忘记?再说既为官就是以身许国,还要这点虚名干什么?你看第一代领导人,毛、刘、周、朱等,没有一个人生前修传,周恩来连骨灰都不留。方志敏为敌所俘,敌兵搜遍全身并无分文。他当然也没有想到此生要为自己留一本传记。开国将帅,许多人身上都留下了累累弹痕,但谁也没有想到要给自己留本传记。再往上推,文天祥被俘九死一生,在狱中写了一首《正气歌》,他没有想到去写自传;司马迁是中国传记文学的鼻祖,写了许多至今还熠熠生光的人物列传,却没有为自己写一个小传。封建社会的皇帝也懂得这一点,在位时不给自己修传,而是听由后人根据他的行迹来评说。传者,写人不写己,传世不娱时。

朱镕基不让人为自己修传的理由有二:一是“国事艰难”,顾不上干这种事。一个高官“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有心忧天下,无心抹脂粉。二是干这种傻事必将“授人以柄”,传为笑话。他说,我脾气不好,就以“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为座右铭。朱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性格直率,容易冲动,在任上骂人无数。朱说:“你没有贪欲,你就刚强,什么也不怕。”其实,不贪让人刚强,更让人冷静。朱镕基在修传这件事情上就不肯上当。他说:“千祈停止撰写一切涉及我的回忆或评论材料,并代我广告亲友,不胜感激之至。”你看,又求人家,又感激人家不要给他写传。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只缘心中无私欲。其实老百姓对公务人员的要求就是少点私心,多点真话,这是底线、最低要求。但不少官员硬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反而私随权增,利令智昏,授人笑柄。

(《北京日报》2011年9月29日)

李瑞环的文风——读李瑞环《看法与说法》

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的时候,瑞环同志分管宣传工作,当面听过他的讲话,印象很深。现在读这本新书觉得很亲切。后来我在《人民日报》值夜班,为了画版面,定占位,编辑们就给领导人分别定了头衔:正国级、副国级。在中组部干部管理系统大概没有这些词儿,后来慢慢流传开了。瑞环同志属于正国级的干部,因为他当过政协主席。正、副国级的干部就是国家的领袖了。在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的头脑里,领袖就是毛、刘、周、朱,很高大又很遥远。以后正、副国级的领袖越来越多了,现在人大、政协正副主席、委员长动不动就几十个,有的既无大功亦无大名,大家记不住了。对这些领导人(领袖)老百姓怎么看,对他们有什么希望?当然最大的希望是他们能带领国家走向富强,这是最基本的。这就说得深了,通俗一点,就是两条。第一就是干事。当然在其位总要谋其政,但是希望能主动干一点有个性的、创造性的事。我们第一代领导人有个性的创造很多。领袖就是带头,就是创造。第二个是说点新话,领袖首先是思想领导、思想创新。无论在言在实,都要领风气之先,不能领风气之旧。可惜在这两点上,前几年老百姓都不太满意。高官越来越多,套话越来越多,有个性的创造越来越少。毛、周已不在,像瑞环同志这样的干部也不多了。

今天在座的有不少瑞环同志的老部下,白头公务员,谈笑说瑞环。虽是旧事,差可为鉴。在我的印象当中,瑞环同志是干了几项有个性的工作的。他在天津引滦入津,解决了一个大的民生问题。主持宣传工作的时候是比较求实、宽松。后来在政协这个务虚的部门,却干了很多实事。比如他在西北帮助老百姓改水,我到西北出差,很多人都念他的好,也由此念共产党的好。这本来是他可以不干的事。官不修衙,他主持政协的时候,却把政协礼堂重新修了一下,工、艺俱佳。上一个月我到那儿去开会,不由得要拍拍栏杆。他爱说实话,这在社会上早有流传。有一次他到外地视察,别人说不好讲话。他说有什么不好讲,有什么说什么就好讲了。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十八大以后新八条里有几条特别涉及文风,呼唤新风归来。文风问题实际上是党性问题、人心问题。这里有两点要特别说一下。在党、在官(我们的官大部分也在党)的要扪心自问,是不是合党性,真为公为民;在普通干部,要问一问是不是合良心、真心。要敢说,有什么,说什么(当然还要有合适的环境)。

《看法与说法》

第一点,居庙堂之上者,在高位、担大责,只要讲党性,出以公心,心里就有底气。有底气,就用不着拉大旗,不必说空话。不用每次讲话甚至发个通知,也要讲在什么什么指导下,以什么为宗旨,一大串地穿靴戴帽。就是毛泽东说的“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今年是毛泽东诞辰120周年。毛泽东所有的讲话、电报、文稿,包括很长的著作和大会报告,如《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都是开门见山。那一年我去广西参观百色起义纪念馆。文物柜子里有当年起义后小平给中央的报告,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第几军情况如何。我很激动,没见过重要文件这样开头。小平南方谈话时说,你看我们三中全会决议里面有一句马克思的话吗?没有。但是句句符合马克思主义。那一代领导人就是这样,一心为党,为事业,心里有底气,用不着拉大旗,文风自然正。

第二点,作为普通干部、公务员要有骨气,对得起自己。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用不着讨好、媚上、跟风。这是人心问题、人格独立问题。这是“五四”反封建就要解决的问题,新民主主义要解决的问题,现又封建回潮。习近平同志批评现在的文风“长、空、假”,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刚出版的《文风四谈》(很荣幸与瑞环同志同社出书)中又加了一个字:“媚”。心有媚则风不正,就是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里说的“墙头芦苇”。伟人的口,如来的手,总之没有逃出毛泽东的预言。官无底气,心则虚,文就空;人无骨气,性则媚,文必假,要希望社会有好文风,难矣!我们从瑞环同志所出版的三大本书里面能看出他的文风。他为官是想干事,读马列,读哲学,心里有底气,有什么说什么,不但不去跟风,还有创造、敢带头、倡新风,这才是领袖之风,宋玉《风赋》里讲的大王之风。

瑞环同志这本书没出版前,社会上已流行他的很多讲话。记得有一次我当面听他说:“我是一个木匠,木匠是玩斧子的,斧子不听话我要你干吗?”这是讲宣传工作,讲舆论工具。类似这样的话,这本书里还有好多。他说报纸就是一面镜子,有人对报纸批评有意见,但你不能砸镜子啊!他说搞城建、盖房子,肯定是大部分人不懂。不懂的人说好,懂的人说出好在哪儿,这叫真好。不懂的人说不好,懂的人说好,摇头晃脑,很神秘,不叫真好。这段话很精彩,现在人们嘲笑的中央电视台的“大裤衩”楼就是这样,让他说中了。这些话都已整理成书,读者可以仔细去读了。我又想起前年人民出版社还出了一本《朱镕基讲话实录》,也很受欢迎。假风盛行,忽有真话,让人兴奋,尤其是在高层。

过去我在新闻出版署工作,现在自己也写书,和出版社也熟。出书,特别是领导干部出书,有三种情况:一是书出了没人看,直接化纸浆;二是书出了,人们抢着买;三是书还未正式出,人们就禁不住传看、传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读者是检验图书的唯一标准。出版不比新闻,图书不是报纸,不是易碎品。我们搞出版工作的,要站在历史的高度,以百年计或者以千年计来看问题,抓一些能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好书。

(《新湘评论》2013年第11期)

一个没有被荣誉宠坏的人

申纪兰恐怕是还健在并活跃于政坛的新中国最老资格的农业劳动模范了。她是建国前在根据地就和李顺达一起带领农民搞互助生产而出名的,是比陈永贵还早一茬的明星级劳模。她又是至今唯一从第一届人大连任至第十一届人大的全国人民代表。她不愧为共和国成长的历史见证人。

我和申纪兰同志相识已几十年,在十一届人代会上我们又有缘编在一个团,不由忆起了她的几件小事。

1974年,我从内蒙古调回山西省委工作。妻子调山西省妇联机关。申纪兰同志以其声望时任省妇联主任,但大部分时间仍在基层,并不驻机关办公。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未结束,各方面很不正规。我们由外地调来,第一件头痛的事就是没有住房,孩子又小,四处奔波、借住,十分狼狈。老申知道了这件事,找到妻子说:“小宋,我这个主任关心干部不够,让你们为难。不要费劲了,你们小两口和孩子就住在我的办公室吧。反正那房子长年空着,也是浪费。”说着拿出了钥匙。我们再困难、再不懂规矩,也不敢接这把钥匙呀。但心里一直热乎乎的,多年以后还常记起。

还有一件事。当年申纪兰参加各种会议活动较多,机关常要代她填表,其时她从省到县已兼有多种职务,有各种头衔,但她每次都要叮嘱工作人员:“前面那些填不填都行,村支部书记这个职务一定不要拉下。”她是一个不忘本的人,常说,劳动模范离开了劳动还算什么劳模。

虽相识多年,我却一直无缘到她的西沟村一看,直到去年春天终于有了一次机会。西沟,真是深山大沟,前沟后沟沟套沟。老申已是78岁的人了,领着我翻梁下沟如履平地。她先领我看西沟发展史的源头,新中国成立前李顺达逃荒来这里住的沟底破窑,又看一条条治过来的沟。现在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村里依山而建的层层窑洞,比城里鳞次栉比的水泥楼房更赏心悦目。我奇怪这大山里的交通之便,不管哪条沟,车子都可进可出。原来这里也有老申的功劳。过去山区多年通不了路,老乡头年买个猪娃抱着上山,第二年长成大肥猪,却抬不下山。山货运不出,看病难,上学难。作为人民代表,申纪兰对这种关乎民生的现状很是揪心,2001年他在全国人代会上正式提案,请政府关注山区交通建设。时任交通部部长的张春贤同志立即率人到太行山区调查部署修路。政府亦相应拨款。现在山区已村村通公路、通班车。这通车之便还带来另一情况,常有外省市的村民慕名到西沟来,向人民代表申纪兰反映本地的民情和积案,老申都认真听取。就在她陪我走下一层层窑洞的台阶时,还有一个从东北远道而来的中年妇女拦住她说话。

从西沟回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是人民代表,就是要代表人民说话;而要能代表人民说话,先得自己不脱离人民,永葆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本色。以申纪兰的资历,从第一届代表当到第十一届代表,已是全国名人,多年的名人。就是任何一个文体明星也未有她这样在媒体上占据的时间长。上到中央下到省市,她不知曾结识过多少领导、多少大人物。她也有机会高就他职。但她从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从没有借机为自己办一件私事。两个孩子也是靠自己的能力做平平百姓。爱因斯坦说居里夫人是欧洲唯一一个没有被荣誉宠坏的名人。申纪兰顶着名人的光环已半个多世纪,却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她确实以代表的身份为人民办了不少事,有的还是很不一般的大事,但她从来不说,也不让媒体宣传。这正是她最让人敬重的地方。

(《人民日报》2008年3月2日)

  1. 尉侯,汉代设在西域的官。博望,张骞通西域,封博望侯。星槎,神话中来往于海上或天上的木筏。崆峒,甘肃东部的名山。卢龙,长城东部古要塞,在河北喜峰口。山海,山海关。这首诗的大意是:自从张骞凿通遥远的西域之路后,东西古道上的官员就往来不断。笳歌声中,我倚剑遥望,嘉峪关连绵直接崆峒山。长城下将士乘着月色去饮马,戍楼上苍鹰在盘旋。除了卢龙、山海两关,在这以东还有何处能比得上雄伟的嘉峪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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