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人儿

玩具人儿

一八四×年,我住在俄国北方一个省里。所谓住在,正如当时不言而喻的,就是做官。我那时做的事,可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躺在上司的天国里饱享清福,同省长夫人翩翩起舞,和宪兵校官大谈俄国伟大;当国有资产管理局局长认为未来属于本地诸位上司时,我们一起热泪盈眶。而最重要的是,人家当着我的面把本地各位上司称为普加乔夫[1]的密使,我大发雷霆。总之,光阴并未很好利用。

那个时候,省城附近的殷勤县县城,最是兴盛繁华(也许如今也是兴盛繁华)。我时常到那里去,首先这是因为闲暇颇多,其次,因为我的朋友,华丽雅士上尉在那里当知事,而他家又有一位女管家安努什卡。这安努什卡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子,说实话,每当我在华丽雅士家喝茶或喝咖啡的时候,想到给我斟饮料的是个好心肠的姑娘,而不是什么压花饼干那样的女人,心里总是十分惬意。然而,也不过仅此而已。虽然有人告密出卖我,说什么我去殷勤县是“贪图酒色”,但由于我为官方正,这是难以使人相信的,省长大人就亲自在告密信上批示:“本人不信,前去可也。”

正如每个家长都有信得过的孩子那样,做父母的提起他们总是说:这孩子不会给我丢脸!同样,每个省长也有自己心爱的城市,大人阁下称它是自己的“近卫军”,他那颗心对它是不会有任何不安的。无论在省长办公厅,还是省公署,有时候整整几个月也听不见讲这些城市。那里警察局长都不喝酒;市长在早晨起床之后喝上两杯,午饭三杯,晚饭三杯,——自己就说:够了!至于市杜马主席,他们心里想的也只是如何弄到新的消防水龙,或者办一家社会银行。而平民百姓则勤劳刻苦,对上司和蔼温顺,乐意上捐纳税。

殷勤县城就是这样一个使上司心欢的城市。我记得,当我讲起这座城市的时候,省长甚至得意得搓起手来。“殷勤县我很放心!殷勤县居民不会给我丢脸的!”大人阁下高声赞扬,而省公署全体官员也跟着说道:“是啊,殷勤县我们很放心!殷勤县居民不会给我们丢脸的!”因此,彼得堡刚刚来了公文,要大家募捐给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2]建立纪念碑,或者设立马尔达里·奥特恰亚内少将奖学金,首先想到的就是:赶快通知殷勤县居民!果然,上司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看,警察局长笑眸罗夫已经送来了五十戈比,而市长华丽雅士也送来了七十五戈比。而疯狂县城市长苦恼地呈报说,经他百般邀请,为此事募得的捐款总共一个戈比……同时还请予指示,这一个戈比如何处置,因为邮局汇款只收整数!

殷勤县城是个不大的城市,但相当整洁,只有深秋时节才会泥泞难行,而且也不是每条街都如此。那里有一家社会银行,装备精良的消防队,殷勤河畔的林荫路,一座不大的石砌旅馆,一座教堂,两条碎石马路,——总之,凡是可以使最难侍候的上司开心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但城里最主要的明星,却是市杜马主席。这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在三年一任的主席任上,一连做了整整五任。这期间他经常大摆筵席,宴请省上各位权贵,而对地方官绅,也略施小恩小惠。凭着这种对内政策,他本人在当地稳如磐石,同时也把殷勤县城各界人士,管教得个个循规蹈矩,人人严守纪律,都给戴上了所谓“刺猬手套”。也许,正是由于这后一项措施,殷勤县城才百业兴盛,工商繁荣。这城市不仅誉满省内,而且也驰名省外了。

然而,这辉煌的成就也不是轻易得来的。有这样一个传说,殷勤县城从前叫暴乱县城,由于这个县城的居民放肆已极,才有了这个名字。据说曾经有这样一个时期,那时候殷勤县城居民过着放荡和无所事事的日子。钱到手里,就照“叛逆风习”狂饮滥吃,花个精光;那时候他们不仅不向上司表示应有的敬意,而且还把自己的一位市长卖给邻县做了奴隶(参阅《北方民权》,尼·伊·科斯托马罗夫[3]文集)。甚至今天县城内最通用的姓氏,也清楚地说明了它们的叛逆根性。例如,一阵威罗夫氏,迂头洛夫氏,死顽固采夫氏,自由尼津氏,捏不牢妙诺夫氏,等等都是。所以,见到一位迂头洛夫,总不免有些奇怪。他们祖先过去曾把市长卖作奴隶,可如今,这后辈儿孙为了取悦上司,却一步一步地自己也甘心白做奴隶了。

幸而暴乱县接连出了四任成绩斐然、任期长久的市杜马主席。他们结束了这个混乱的局面。这些成绩斐然的市杜马主席头一位使城市伤痕累累,第二位弄来许多蝎子,第三位叫居民弯羊角腰,第四位却让大家见识见识刺猬手套。除此之外,四位主席也采用温和手段,同时向惊讶不止的公民们不断灌输一种思想:人生目的有三:第一,要经常不断劳动;第二,遇见上司要脱帽致敬;第三,要流泪。我再说一遍:成就是辉煌的。迂头洛夫们不仅不从事“反对活动”,而且还搞起永动机[4]的发明来了;他们怀着成功的希望造自动车,做些特别的、“几乎会说话”的玩具。迂头洛夫们停办了“慈善事业”,选择了装配木制钟表的专门手艺,这种钟表一天一夜会走出两天两夜的时间来,但作为俄罗斯聪明才智的样品,它们成了思索俄国的伟大的理由。死顽固采夫们抛弃了“革命”,发明了一种碰不得的匣子,谁要是碰它一下,一阵叫响和铃声就会响遍整座房子。而在捏不牢妙诺夫一族人中,有个做蚂蚁蛋(用来喂夜莺)生意的,却胆大包天,竟然写了一篇题为《论蚂蚁蛋的比较密度》的学位论文,寄给有关学术团体(同时附上一份未欠税的证明书)之后,收到了候补会员的证书。

现在,当县城已经完全肃清叛乱,交清了所有的陈年欠税;当最后一位市民也埋头于自己的专门手艺,再也没有工夫闹事,及时进贡纳税和脱帽致敬,——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庄严和奇妙的事。奉召来开市民大会[5](这是最后一次市民大会,会后市民大会的那座大钟就给推到河里去了)的居民们,向市杜马主席呈交了一份公开的忏悔书,然后,突然群情激奋,一致作出决议:请求最高当局把暴乱这个名字从阿尔谢尼耶夫[6]的地理课本中删去,再命名为殷勤,以便该城在新生活中获得重生……

此项请求之值得尊敬,还用多说吗?

我再说一次:一八四×年,殷勤县已经不想什么“民权”,只不过是一座非得叫省长快活不可的城市了。因为那时是宗法制时代,所以省里阁僚会议的成员常去那里,第一,欣赏欣赏那些勤劳而又和蔼可亲的市民,第二,上殷勤好客的主席家吃喝一番。出于一种人皆有之的心情,我也到那里去了。

有一天,我直接去找我的朋友华丽雅士。刚上楼梯,觉得市长房里有点异乎寻常。我推开门,看见一个场面。市长站在穿堂中间,一面叫喊,一面搓手(有没有打耳光,我不敢担保),在他对面,紧靠屋角站着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穿一身蓝色薄布长衫,外表老成持重,但面色苍白,仿佛受了折磨似的。显然,这是一个殷勤县的公民,他的过失甚为严重,乃至主席认为他掌握的文明手段不够使用,要把罪人送给权威当局,请他给以教育感化了。

“斯杰潘·斯杰潘内奇!我的老兄!”我喊道,招呼尊敬的主人,“我们省里都以为殷勤县连‘惩罚’这个词儿也取缔不用了啊!”

“是啊……现在……”华丽雅士感到尴尬,但很快又恢复过来,接着就对站在那里的“甲长们”说:“喂!快到铺子里去找硬头洛波夫,叫法官……咱们来一局波士顿[7]好吗?”他转身对我说。

“好呀。”

“好极啦。请吧!我这就完!”

我脱大衣的时候(这是冬天的事),他继续审问。

“说呀!你为什么不愿和妻子‘过活’?”

华丽雅士停了一会儿,责难地摇摇头。被告没有作声。

“多好的女人啊……刚才来过……胖嘟嘟好大一堆!是啊,同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个完的!可你呀!!唉,你呀!”

但被告仍然默不作声。

“你知道不知道,《圣经》上说过:丈夫对其妻……”华丽雅士想引用《圣经》来教训教训,但他卡住了,于是又说:“唉,唉,唉!”

那位市民仍然踟蹰不前,不知如何是好,但他脸上渐渐流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

“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还说什么呢,大人?”

“你要不要同妻子好好‘过活’……像法律规定的那样?说呀!”

被告沉默了一会儿,后来,突然激动起来。

“大人!我不仅要说,甚至还想……放了我吧,大人!”

“既然如此,你赶快给我到班房里去!明天不准说话!你要是说话,我就招待一顿,叫你永世难忘!快去!”

于是华丽雅士用食指在被告鼻子前面晃了几晃(那是要他坚强一点),吩咐把他带走,然后转过身来,向我伸出两手喊道:

“喏,您来啦!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安努什卡!倒茶!”


玩波士顿牌之前,我同华丽雅士争论了半个钟头。他说“法律上有”,我说“法律上无”。我们把文牍请来,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我本人没见到,不过说不定什么地方会有的。”听我们谈话的安努什卡赞成这条意见,即说不定什么地方会有,“因为,既然他们现在已经结了婚,如果妻子不能在丈夫那里得到自己的地位,那么这算什么规矩。”甚至赶来玩波士顿的法官也说,需要到什么地方的注解里找一找,因为有时候正好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会找到宝贝。最后,华丽雅士吩咐文牍明天把那条法律找出来,末了又补充说:

“就让他在班房里蹲一夜!不管以后如何,先得给他一顿教训!”

这件案子晚上审得虽然不够详尽,但我还是基本上弄清楚了。被告原来是殷勤县市民,名叫尼科诺尔·谢尔盖耶夫·一阵威罗夫,他在县城里有一间很好的玩具作坊。主人不喝酒,勤劳而又安分,正如他在上帝和他所畏惧的审判面前应有的表现那样,是市民之中的理想人物。他的手艺很驰名,甚至传到了京城,因为京城里每一位出差来的文武官员,都认为自己有责任鼓励鼓励这块“真金”,向他买几个特别精巧的机动玩具。他们说,他做的不是玩具,而是“真正的木头人儿”。还说,如果把埋藏在俄罗斯大地腹心内的所有真金都挖出来,就会出现叫俄国的敌人永远应付不了的麻烦事。

一阵威罗夫单身和老母亲一起过活到四十岁。他一心一意埋头于自己的专业,显然没感觉到需要有个妻子共同生活。但五年前老母亲去世,一阵威罗夫就给鬼迷了心窍。饭没人烧,裤子破了没人补。他发起愁来,甚至开始喝酒了。这时候忽然碰上了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玛特廖娜·迂头洛娃,高高的个儿,胖胖的身体,仿佛天生就是抓起火叉取炉子里的瓦罐的料。一阵威罗夫打定了主意。他甚至非常高兴他将有一个身强力壮、块头肥大的妻子。心想有了这个强健的女人,家里就会秩序井然了。但是,唉!一开头玛特廖娜就声明,与其说她愿意取炉子里的瓦罐,不如说她希望丈夫要像个爱慕者那样对待她。显然,因为尼科诺尔·谢尔盖耶夫对讨好夫人这样的角色,感到难以胜任,所以立刻出现了极大的家庭纠纷,最后竟然闹到上警察局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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