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狼

可怜的狼

另一只野兽大概被兔子的忘我精神感动了,不是仅仅许下诺言,而是立刻饶恕。但栖息在北方温和气候里的一切猛兽当中,狼是最不懂得宽宏大量的。

然而,他这么凶残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因为他的体质构造麻烦难办:他除去肉类,什么也不能吃。为了得到肉类食品,非夺去活物的生命不可,此外别无他法。总之,他不能不行凶抢劫。

他得来食物也不容易。要知道,无论对谁,死亡都不怎么美妙,而他却恰恰同死神一起来到跟前。因此,谁更强,谁就自己起来自卫,以免受到残害,而另一种不能自卫的动物,则由别的动物来保卫他们。饿狼不免要常常出来逛逛,而且还带着一个瘪瘪的肚子。那时候他蹲在那里,把嘴巴抬得高高的,发出尖利刺耳的嚎叫,以致周围一俄里[1]内外每一个活物都吓得或者心烦得要命。而他那狼太太的嚎叫,听来就更加觉得心烦了,因为她有狼崽子,却没有东西喂他们。

世界上没有不憎恨狼、不咒骂狼的兽类。当他出现的时候,森林里总是一片哀叹:该死的狼!凶手!坏蛋!他只顾往前逃窜,不敢回过头来,而他只听见后面在喊:强盗!追命鬼!一个月以前,狼拖走了一位妇女的羊;从此那位妇女的眼泪就不曾干过,边哭边喊:该死的狼!坏蛋!这以后他就没捞到一点沾牙齿的东西。他饱餐了一顿羊肉,可是他无法再抓第二只了……妇女在号哭,狼也在嚎……你怎么能分辨清楚!

据说,狼把庄稼汉害得家破人亡;不过,庄稼汉也好像发了狠心似的,咬牙切齿!他拿棍子揍狼,用枪打狼,刨狼窝,设陷阱,搞围捕。“坏蛋!强盗!”只听见村子里都在讲狼:“咬死最后一头牛!拖走剩下的一只羊!”如果他在世界上没有别的法子过活,那他有什么罪呢?

你杀了他,他也不会给你什么好处。肉没啥用场,皮毛粗硬,毫不暖和。要说好处,那只是你可以拿这个该死的东西好好寻一番开心,用叉子活活挑起来:狗杂种,就让你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吧!

狼活在世界上不得不残害生命,这就是他的不幸!可是他不明白这一点。如果人家管他叫恶徒,那他也同样把那些追捕他、残害他、杀死他的人叫作恶徒。难道他知道他的生存会给别人的生存带来危害吗?他所想的只是活,如此而已。马是负重的,牛是拿来挤奶的,羊是给剪毛的,而他是抢劫、行凶。马,牛,羊,狼,——大家都“活着”,各有各的方式。

然而,狼中间却有那么一只狼,长久以来,他一直行凶抢劫,忽然到了老年,他开始想,他的生活中有一点不对劲的东西。

这只狼从年轻时候起,就生活得非常利落,是少数几乎从不挨饿的猛兽中的一头。白天黑夜他都抢劫,而且总是一帆风顺,没出漏子。他在牧人的鼻子底下拖走羊;他钻进村里的各户人家;他咬死牛;有一次他差点儿没有把一位守林人咬死;他当着大家的面,把街上一个小孩子拖进森林。他听见,人们为这些事件恨他、咒骂他;不过他在这些咒骂声中却变得越来越凶残了。

“去打听打听吧,看看森林里是什么情形,”他说,“无时无刻没有凶杀,没有野兽发出嘶叫的声音,同生命告别,——看见这种情形,难道能不学学样儿吗?”

他就这样在抢劫之中生活下去,一直活到人家把他这只狼叫作“老家伙”的年岁。虽然他动作不那么灵便了,仍然没有放弃抢劫,相反,甚而好像是爱上了它似的。不过,有一次他出乎意外地落到熊的爪子里。而熊是不喜欢狼的,因为狼成群结队袭击他们,并且森林里也时常流传一些谣言,说某处某处米哈伊洛·伊凡内奇有所疏忽,灰色仇敌把他一身皮毛撕了个稀烂。

熊把这只狼抓在爪子里,心想:这个卑鄙家伙,怎么处置他?如果吃掉他,心里会作呕;如果把他压死,然后扔掉,可他那尸体又会弄得森林臭气熏天。让我看看:也许他还有良心。如果他有良心,并且发誓以后不再抢劫,我就放了他。

“狼呀!狼呀!”老熊[2]说,“难道你没有良心吗?”

“唉,大人,您这是什么话!”狼回答说,“没有良心难道能在世界上过一天吗!”

“既然你活着,说不定也可能有。你想想,每天尽听见你的新闻,你不是撕人家的皮,就是咬人家的喉管,难道这像有良心吗?”

“大人,容我回禀!我该不该吃喝,该不该供养我的狼太太,该不该抚育我的狼崽子?请问大人,这个问题您有何指示?”

米哈伊洛·伊凡内奇想了一会儿,认为:既然把狼安顿在世界上,可见他也有养活自己的权利。

“应该。”他说。

“不过要知道,除了肉类,我可毫无办法!就拿大人来说吧,马林果您吃得津津有味,蜂蜜您吃得挺香,燕麦您嚼起来也满是味儿,可对我来说,就完全不是这样的了!而且大人还享有额外的优惠:到了冬天,您待在洞里,除去自己的爪子,别无他求。可是我,无论冬夏,没有一分钟脑子里不想到食物!总是想着吃肉。如果不先来一番咬死或者掐死,我有什么办法得到这类食物?”

熊开始考虑狼讲的这番话了,但他还想再考问考问。

“你难道不可以搞得轻松一点吗……”熊说。

“大人,我是尽可能搞得轻松一点。狐狸才叫麻烦哩,他撕一下,跳开,然后,再撕一下,又跳开……我是直截了当咬住喉管,一家伙就完事!”

熊又开始作更多的考虑。他认为,狼对他说的倒是实话,可是放了他又有些担心,怕他马上又去干抢劫勾当。

“狼,你悔过吧!”他说。

“大人,我没有什么可悔过的。谁也不是自己生活的仇敌,包括我在内。那么我的过错在哪儿呢?”

“那你最好作个保证!”

“大人,我不能作保证。你看狐狸,他什么都能向您保证,可是我不能。”

怎么办?熊想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终于作了决定。

“你是最最不幸的野兽,这就是我对你说的话!”他对狼说,“我不能判决你,虽然我知道我会罪孽深重,我还是放走你。我再补充一点: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不仅不看重这条命,而且会把死看作是自己的幸福哩!你去想想我这番话吧!”

于是他释放了狼,让他自由自在了。

狼从熊的爪子里出来,立刻又搞起他的老行当来了。整座森林被他弄得哀声四起,——再也没有别的。他常常钻进一个村子瞎胡闹;两三个夜晚活活咬死整整一群牲畜,这在他是算不上一回事的。他吃饱了肚子躺在沼泽地里,伸伸懒腰,眯眯眼睛。甚至对熊,他的恩人,他也要开战,幸亏那家伙及时醒悟,立刻在老远地方举起爪子吓唬他。

他就这样猖獗了不知多少年,然而,老年终于向他走来了。力气一天小似一天,机灵样儿也消失不见了,加之一个庄稼汉还拿棍子打断了他的脊梁,哪怕躺下休息一阵,起来也不像从前那种追命好汉的模样了。追赶一只兔子,眼看到了脚下也会跑掉,落了个一场空。走到树林边缘,想从羊群里抓只羊,而狗也会一个劲儿又跳又叫。他只好夹着尾巴,空手跑掉。

“我怎么也怕起狗来啦?”他问自己。

回到狼窝,他又开始嚎叫了。猫头鹰在森林里叫,他在沼泽里嚎,——太可怕啦,村子里多么慌乱啊!

有一天,他捉到一只羊羔,咬着颈脖拖到森林去。那羊羔是一个最没有头脑的家伙;狼拖着他,可是他还不明白。他只是不断说着: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

“我马上叫你看看是怎么回事……混——混蛋!”狼大发脾气。

“大叔!我不想去森林里逛!我要去找妈妈!我不去,大叔,我不去!”羊羔好像忽然猜到了,不知是咩叫,还是号哭起来:“哎哟,牧人,牧人啊!哎哟,狗啊!狗啊!”

狼停下来,倾听着。他这辈子咬死的羊不计其数,个个都是满不在乎,无动于衷的。不等狼把他捉住,早就眯起眼睛,躺下来,一动不动,仿佛献上一宗实物贡品似的。可是这个小家伙,现在倒哭起来了:他要活下去!唉,这早已过腻了的生活,显然大家都觉得还很甜美啊!所以,他,龙钟老态的狼,也希望再活上百多年!

这时他想起了老熊的话:“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不会把生,而是把死看作自己的幸福……”这有什么理由?为什么对于大地上其余一切兽类生是幸福,偏偏对他生却是咒骂和耻辱?

他没有作出回答,就一张嘴把羊羔放走,拖着一条尾巴,向洞穴慢慢走去;趁着这阵空闲,好在那里开动脑筋,好好地想一想。

但是,开动脑筋也没有想出什么名堂来,除了他早就知道的那一点:如不行凶,不抢劫,他这只狼无论如何是活不下去的。

他躺在地上,怎么也躺不安稳。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肚子里火烧火燎般翻腾着又是另一回事。是疾病使他身子衰弱了,老迈把他毁了,饥饿把他折磨够了,总之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他耳里震天价响着:该死的!坏蛋!追命鬼!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自己有意犯罪吗?要知道,这些咒骂之声仍然压不下去啊!唉,很清楚,熊说的倒是真话:剩下来的只有自杀!

然而,这里又是不幸,因为哪怕是自杀,野兽也没有那个能耐。野兽自身是什么都不会的,既不能改变生活秩序,也不会去死。他生好似一场梦,死也像一场梦。他也许会被狗撕得七零八碎,或者给庄稼汉一枪打死;到那时他也只不过呼噜几声,抽搐一会儿,——就灵魂出窍了。死神从哪里来,怎么来的,——他却不知道。

这时他正受着饥饿的折磨……如今他已不再追赶兔子,只是在鸟雀们的身边转。捉一只年轻乌鸦或者林鸽,这就够他饱餐一顿了。即使如此,这时候其余的林鸽也是齐声叫喊: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的确是该死的。喏,仅仅为了行凶和抢劫,到底怎样过活呢?比方说,大家诅咒他是不公平的,没有道理的,因为他抢劫并非出于本意,——但是又怎能不诅咒呢!他这辈子残害了多少野兽!他叫多少男女家破人亡,造成终身不幸!

这些思想使他痛苦了许多年,他耳里只听到一句话: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而他自己也越来越频繁地重复着说:的确该死!真是该死!坏蛋,追命鬼!可是,他为饥饿所折磨,仍然去搜捕牺牲品,他掐着、扯着、撕裂着……

他开始呼唤死神了。“死神!死神啊!你让我解脱野兽、庄稼人、鸟雀吧!你让我解脱我自己吧!”——白日黑夜他都望天哀嚎。而野兽和庄稼人听见他哀嚎的声音,也在恐惧中哭喊:坏蛋啊!坏蛋啊!坏蛋啊!甚至在他向苍天哭诉的时候,也不可能不听见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诅咒声。

最后,死神终于垂怜他了。那一带地方出现了“野兽通”[3],附近的地主们利用他们的到来,要安排一次打狼的狩猎。有一天,那只狼正躺在自己的洞穴里,忽然听见叫唤声音。他立起来,走了出去。他看见前面路上插满了标记,后面和两旁许多庄稼汉跟着他走来。但是他已经不想冲出重围了,而是垂头走去,迎接死亡……

突然,当头一下打在他两眼之间。

“那是她……救主死神!”


一八八三年


[1] 1俄里等于1.06公里。

[2] 俄国民间为熊取的外号。

[3] “野兽通”是普斯科夫省大卢茨克县的庄稼人,他们研究森林中各种野兽的习性,向猎人们提供围捕方法。——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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