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丢了
良心丢了。人群照旧齐集街头,拥挤在戏园子里;照旧时而追赶,时而相互追逐;照旧忙忙碌碌,顺手牵羊,谁也没有想到:一件东西忽然缺少,共同生活的乐队里有一管笛子停止了吹奏。许多人甚至觉得更加劲头十足,更加自由了。人的举动变得更为轻松,要绊倒身边的人更加容易,谄媚奉承、趋炎附势、欺骗蒙混、诬蔑造谣等等也更方便了。种种痛楚忽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人们不是在走,仿佛在飞驰。没有什么会使他们苦恼,没有什么能迫使他们思索。不论现在,还是未来,——一切都仿佛交给他们这些没发觉良心丢了的幸运儿掌握了。
良心忽然……几乎眨眼之间丢了!就在昨天,这讨厌的食客还在眼前闪现,那激越的想象力还感到奇怪,可是突然……什么也没有了!那些令人烦恼的幽灵消失不见了,而良心,这隐私的揭发者所引起的精神内讧,也随之而告平息。剩下来的只是观赏大千世界,欢乐高兴一番。聪明人士都明白,他们终于摆脱了使得他们行动困难的最后的桎梏,自然,都忙于利用这解放的果实。人们发疯了,到处是打家劫舍,强取豪夺,总之,毁坏开始了。
然而,可怜的良心却躺在大路上,被过往行人作践得七零八碎,受他们的唾弃和污辱。人人当她无用的物件,把她扔得离自己老远老远;人人都很惊讶,在一个设备完善的城市,在热闹非凡的地方,怎么可以胡乱扔下这么一个令人生气的丢脸东西。要不是一位倒霉的醉汉对这无用的破玩意儿看得醉眼发红,把她拾了起来,想拿去换杯酒喝的话,天知道这可怜的亡命徒还会这样躺多久。
忽然那醉汉觉得,仿佛一道电流穿过他身上。他用蒙眬的眼四下里看了看,异常明显地感到,他的头脑已经摆脱酒气,对现实的痛苦认识也逐步回到他身上,他在这现实里为了求得解脱,曾经耗费了许多精力。起初他只觉得有些恐惧,由于预感到面临某种危险而使人陷入不安的、不怎么感觉得出来的恐惧;随后记忆翻腾起来,想象力开始起作用了。记忆从大量可耻的往事之中,把强奸、背叛、精神不振以及谎言假话的一切细枝末节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想象力又给这些细枝末节穿上活灵活现的衣衫。然后,审判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可怜的醉汉觉得,他的全部往事仿佛都是胡作非为,累累罪孽。他不分析,不提问,也不思索;这眼前呈现的他道德堕落的景象,沉沉地压着他,以致他甘愿身受自我谴责,甘愿被打得十分疼痛,十分无情,比人间最无情的审判更严厉。虽然因为那些往事他咒骂自己,但他仍然不认为那大部分往事绝不属于他,一个贫穷和可怜的醉汉的,而是属于如草原上的旋风卷起一根小草那样卷起他的某种神秘和怪异的力量。他的以往是什么呢?为什么他过的生活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他自己又是什么?所有这些问题,他只能以惊异和茫无所措作为回答。枷锁支配了他的一生;他在枷锁下诞生,又戴着枷锁进入坟墓。现在也许是觉悟了,但这对他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无情提出问题而又给以沉默的回答吗?是为了被毁了的生活重新涌进破败不堪的、早已经不起冲击的殿堂吗?
可惜,那苏醒的觉悟既没有使他对自己妥协,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而猛然振作起来的良心仅仅指出一条唯一的出路,——徒劳的自我控诉。从前周围是一片黑暗,现在也是一片黑暗,只不过有了一些折磨人的魑魅怪影而已;从前手上锒铛响着沉重的镣铐,现在仍然是同样的镣铐,只不过重量增添了一倍,因此他明白这是镣铐。无用的醉汉的眼泪如河水般流着;善心人在他面前停留下来,一口咬定说,他把肚里的酒哭出来了。
“天啊!我不能……太难受啦!”可怜的醉汉大声喊着,而人群却哈哈大笑,他们讥笑他,作弄他。他们不懂得,醉汉从来不曾像在此刻那样完全摆脱了酒气,他只不过拾得一件倒霉的宝贝,这宝贝却把他可怜的心撕成几块。如果他们自己发现这个宝贝,自然也会明白,人世间的痛苦,最难以忍受的痛苦,那就是突然发现了良心的痛苦。他们会明白,他们也是精神上受奴役和被摧残的芸芸众生,正如这个呼唤他们的醉汉所受的精神奴役和摧残一样。
“不,得想法子把她甩掉!要不然会倒大霉!”可怜的醉汉想着,已经打算把那拾来的宝贝扔到路上,但站在旁边的一个狗腿子把他拦住了。
“老弟,你好像想偷偷散发诽谤传单吧!”他说,用吓唬的姿态向他指了指。“我为了这事还在警察局里坐过几天班房呢!”
醉汉连忙把拾来的宝贝揣进衣袋,立刻走开。他四下里望了望,偷偷向一家小酒店走去。这酒店是他的老友普罗霍内奇开的。起初他悄悄瞧了瞧窗口,见酒店里没有人,普罗霍内奇正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于是眨眼间把门推开,一下子跑了进去,没等普罗霍内奇清醒过来,那可怕的拾来的宝贝已经放在他的手上了。
普罗霍内奇瞪大着眼睛站了一会儿,后来忽然满身大汗。不知为什么,他仿佛觉得他做生意好像没有营业执照。但是等他回头仔细瞧了一瞧,便很有把握地认为,随便什么执照,蓝的、绿的、黄的,他全有。他看了看手上那个破玩意儿,觉得很面熟。
“嘿!”他回想着,“这好像就是买执照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甩掉的那个破玩意儿吧!不错!就是她!”
他认为的确如此,但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他现在难免要破产了。
“如果一个人忙着做生意,而这个龌龊东西却来把他缠住,那可就倒了大霉了!什么生意都没法做,也不可能做!”他几乎本能地作了这样的论断,可是他忽然浑身战栗,面色惨白,仿佛面临从未有过的恐怖似的。
“要知道,把可怜的人灌得烂醉,这可是万分可恶的啊!”苏醒的良心低声说道。
“太太!阿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喊道,简直吓得魂不附体了。
阿琳娜·伊凡诺夫娜跑过来,但等她看出普罗霍内奇得到了什么收获的时候,就用异乎寻常的声音喊道:“救命呀!老天爷!抢人啦!”
“我为什么要为这个混蛋眨眼之间失掉全部财产呢?”普罗霍内奇想道,很清楚,这是暗指把拾来的宝贝塞给他的那个醉汉。这时他额头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然而,酒店里渐渐挤满人了。普罗霍内奇没有像往常那样殷勤招待顾客,叫顾客们大吃一惊的倒是,他不仅不给他们倒酒,甚至还极为令人感动地说明,对可怜人来说,酒是万恶之源。
“如果你只喝一杯,这倒不要紧,甚至还有一点好处!”他噙着眼泪说道,“然而,你要是拼着老命把整整一大桶都给灌了下去!结果如何呢?为了这点小事,人家会把你抓进警察局。叫你在警察局里光穿着衬衫挨一顿揍,你打那里出来的时候,好像领得了奖赏!可你的全部奖赏却是一百鞭子!所以,亲爱的朋友,你得认真想想,为了这点小事值不值得费力气,何况还得把你辛苦挣来的钱付给我这个糊涂人!”
“你怎么啦,普罗霍内奇,你好像发疯了!”大为惊讶的顾客对他说。
“老兄,如果你碰到这种倒霉事,你也会发疯!”普罗霍内奇答道,“你最好还是瞧瞧,现在我领到了什么营业执照!”
普罗霍内奇叫大家看那个塞给他的良心,问哪位顾客愿意拿去使用使用。但顾客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不仅没有人表示同意,甚而都恐惧地躲闪一旁,纷纷走开了。
“就是这样一张营业执照!”普罗霍内奇不无愤恨地补充说。
“那你现在怎么办?”顾客们问他。
“我现在想,留给我的只有一条死路!因为我现在不能骗人,也不答应拿酒去灌可怜人,除了去死,我能有什么办法?”
“有道理!”顾客们嘲笑他。
“我现在甚至这样想,”普罗霍内奇继续说,“打烂眼前这个酒坛子,把酒倒到沟里去!因为谁要是有了这个美德,只消闻到一点酒味儿,那肚子里就够他折腾了!”
“你敢这样做!”阿琳娜·伊凡诺夫娜终于干涉了,显然,普罗霍内奇忽然得到的天福,并没有打动她的心,“哼,居然讲起美德来了!”
但普罗霍内奇已经很难被说服了。他流着痛苦的泪,不断说着,说着。
“因为,”他说,“谁要是碰上这种不幸,谁就只好当不幸的人。他对自己不持任何看法,也不敢下结论,自己是买卖人还是商人。因为这只会徒然使他不安。不过他应当这样看待自己:我是世上不幸的人,——再没有别的了。”
他就这样做着哲学练习度过整整一天,虽然阿琳娜·伊凡诺夫娜毅然反对她丈夫打烂坛子,把酒倒进水沟,但是,这一天他们仍然没有卖出一滴酒。到了天黑,普罗霍内奇甚至快活起来,夜里睡在床上,对哭哭啼啼的阿琳娜·伊凡诺夫娜说:
“听我说吧,我的宝贝儿,我心爱的夫人!虽然今天我们一个子儿也没赚着,可是一个有了良心的人,是多么松快啊!”
果然如此,他一躺下,立刻睡着了。他在睡梦中没有辗转反侧,甚至也没有打鼾,像以前他赚了钱而没有良心时所出现的情形那样。
然而,阿琳娜·伊凡诺夫娜考虑这件事情却不一样。她十分清楚,做酒店生意,良心决不是可以赚钱的好东西,因此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甩开这个不速之客。她提心吊胆,等着黑夜过去;当天开始破晓,酒店蒙着尘土的窗子刚闪出微光,她就从酣睡的丈夫那儿悄悄取出良心,拿着她飞也似的跑到街上去了。
说也凑巧,这天正是赶集日子;邻村里的庄稼人已经接二连三赶着大车来了,警察分局局长顺手抓也亲临集市,维持秩序。阿琳娜·伊凡诺夫娜一看见急急忙忙的顺手抓,脑海里立刻闪出一个好主意。她一口气跟着他跑去,等到赶上他,马上以惊人的巧妙手法,悄悄把良心塞进他的外衣口袋。
顺手抓是个小人物,还不能说他是无耻之尤,但他不大喜欢管束自己,只是随心所欲伸伸爪子罢了。他的外貌并不蛮横,只是有一副凝神注视的神态。一双手并不过分胡来,只是喜欢抓顺手碰上的一切东西。总之,他是一个规矩的剥皮家。
突然这人开始走样了。
他来到集市的广场上,觉得无论摆在大车上的,或者放在箱子里的,乃至摆在店铺内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以前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情况。他擦了擦自己恬不知耻的眼睛,心想:我该不是害了傻病吧,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向一辆大车走去,打算伸出他的爪子,可是爪子举不起来;他又向另一辆大车走去,想揪揪庄稼人的胡子,哦哟,真可怕啊!这巴掌张不开啦!
他恐惧起来。
“我现在怎么啦?”顺手抓想道,“要知道,这样下去我马上会出事的,是不是该趁早回家去?”
然而,他还怀着一线希望: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了。于是他在集市上逛起来。他看见,这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鸡鸭,那里铺着花花绿绿的布匹,这一切仿佛都在说:你瞧,近在咫尺,干吗不拿点!
但这时那些庄稼人忽然有了胆量。他们看见这人害了傻病,尽望着自己的财物眨眼,就开起玩笑来,管顺手抓叫傻瓜·傻瓜内奇。
“不,我准是得了什么病了!”顺手抓下了决心,连个袋子也没拿,就双手空空,回家去了。
当他回家的时候,顺手抓太太早已在那里等候,心里想:今天我亲爱的丈夫会给我带回多少袋子。谁料想——一个都没有。于是心头一阵火起,立刻冲到顺手抓面前。
“你把袋子藏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我可以摸着我的良心说……”顺手抓开始说道。
“人家问你,你的袋子在哪里?”
“我可以摸着我的良心说……”顺手抓又这么说着。
“好吧,到下次赶集之前,你就拿你的良心当午餐吃吧,我可没有午餐给你吃!”顺手抓太太作了决定。
顺手抓耷拉着脑袋,因为他知道,顺手抓太太的话是说一不二的。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突然一下子仿佛全变了样儿!因为良心同外衣一起挂到墙上去了,这使得他又感到轻松、自由,而且又一次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别人的东西,一切都是他的。于是他又觉得自己有了狼吞虎咽和抓东拿西的本领。
“喏,现在你们可躲不开我了,我的朋友们!”顺手抓说道,搓了搓手,连忙把外衣穿到身上,想鼓足浑身劲儿,飞奔到集市上去。
然而,真是奇怪极了!他一穿上外衣,又感到了别扭。真的,他一身仿佛俩人似的:不穿外衣是一种样儿,——寡廉鲜耻,贪得无厌,到处伸手;穿上外衣又是一种样儿,——羞羞答答,胆小怕事。不过,他虽然看得明白,不等跨出大门就会宣告投降,但他仍然不放弃去集市上的念头。他心想,说不定我还会克敌制胜的。
但是,离集市越近,他的心就跳得越厉害,他想同所有这些普通人以及为了一个铜币成天在风里雨里劳碌奔波的小人物和睦相处的愿望,也越发纠缠不休了。他早已顾不得去看别人的袋子,衣袋里自己那个钱包,他觉得也变成了沉重的负担,仿佛忽然之间他从可靠方面得知,放在这钱包中的不是他的钱,而是别人的钱。
“喏,好朋友,给你十五戈比!”他走到一个庄稼人面前说,递给他一个钱币。
“为什么给钱,傻瓜·傻瓜内奇?”
“为了我往日的不是,朋友!原谅我吧,愿上帝保佑!”
“是啊,上帝会原谅你的!”
就这样,他走遍整个集市,把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然而,这样做过之后,他虽然觉得心头轻松了,但仍旧在深深思索。
“不,我今天准是害上什么病了,”他又一次自言自语说,“最好我还是回家去,路上顺便抓几个叫花子,给他们饭吃,家里有啥就给啥!”
说干就干。他召集了一大群叫花子,领他们到自己家里。顺手抓太太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等候着,看他还会搞出什么恶作剧来。他却轻轻走过她身边,非常温存地说:
“费多秀什卡,这就是你要我领来的游方之人,给他们饭吃吧,上帝保佑!”
但他刚刚把他的外衣挂到钉子上,他马上又感到轻松和自由了。他望望窗口,看见来自全城的一大群穷哥儿们把他的院子挤得满满的。他看着,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难道要打这么一大群人吗?
“这是些什么人?”他发疯似的跑到院子里。
“什么什么人?这不是你叫给饭吃的游方之人吗!”顺手抓太太咬牙切齿地说。
“把他们撵出去!轰走!就这么着!”他拉开嗓门大喊大叫,接着就像个疯子似的,又跑进屋子去了。
他在屋里踱了好半天方步,老想着他今天究竟怎么啦?他这个人向来不出毛病,执行公务时简直就是一头狮子,可是忽然,竟成了一个废物!
“费多霞[1]·彼得罗夫娜!孩子他妈!上帝保佑,你把我捆起来吧!我觉得,我今天干的这些事情,以后就是花上整整一年工夫也挽回不了啊!”他哀求着说。
顺手抓太太也看到,她的顺手抓变得太厉害了。她给他脱去衣服,安排他睡到床上,给他喝了一杯热茶。刚过一刻钟,她就到前室去,心里琢磨着:我可要检查检查他的外衣,说不定衣袋里还有几个铜币呢!她搜了一个衣袋,找到一个空钱包;她又搜了另一个衣袋,发现有个油腻腻的脏纸包。她打开这个纸包,不禁哎呀叫了一声!
“他今天干了这么一些蠢事!”她对自己说,“原来把良心揣到衣袋里啦!”
于是她开始考虑,为了不至于使人家负担过重,只是引起一些轻微的不安,她应该把这良心推销给谁。她想到,最合适不过的是退休包税人,如今的金融家和铁路创办者,犹太人沙姆尔·达维狄奇·勃尔若茨斯基。
“不管怎么着,这个人脖儿粗!”她拿定了主意:也许会碰上点麻烦,但她顶得住!
这样决定之后,她便小心翼翼把良心装进一个贴了邮票的信封,写上勃尔若茨斯基的地址,投进了邮箱。
“喏,我的朋友,你现在大胆到集市上去吧。”她回家对丈夫说。
沙姆尔·达维狄奇·勃尔若茨斯基坐在全家围坐着的餐桌旁。十岁的儿子鲁维姆·沙姆依洛维奇坐在他身边,脑子里正想着银行业务。
“你看怎么样,爸爸,如果我把你送我的这块金币拿去放利,月息二分,那么到年底我该有多少钱?”他问。
“你照哪种利息,单利还是复利?”沙姆尔·达维狄奇也问。
“当然是复利,爸爸!”
“假使是复利,刨去零头不算,就有四十五卢布七十九戈比!”
“那我就拿去放利,爸爸!”
“拿去放利吧,好孩子,不过得有可靠的抵押!”
约塞尔·沙姆依洛维奇,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子,坐在另一边,他也在脑子里做答题:一群鹅飞来啦。稍远一点坐着所罗门·沙姆依洛维奇,他旁边是达维德·沙姆依洛维奇,他们两人都在盘算,后者借前者的水果糖该付多少利息。桌子的另一端坐着沙姆尔·达维狄奇的漂亮的夫人丽雅·所罗门诺夫娜,手上抱着小宝宝丽福奇卡,这孩子正本能地想去拿她母亲戴着的金手镯。
总而言之,沙姆尔·达维狄奇是幸福的。他正打算吃一种极不寻常的差不多是插着鸵鸟羽毛、贴着布鲁塞尔花边的调味汁,恰恰这个时候,仆人托着一个银盘子把一封信送给他。
沙姆尔·达维狄奇刚刚把信拿到手上,立刻乱窜起来,好像一条鳗鱼给放到了炭火上似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这东西干吗!”他大声喊着,浑身在发抖。
虽然在座的人谁也听不懂他叫喊些什么,但大家都非常明白,这顿午餐是吃不下去了。
这里我不想描写沙姆尔·达维狄奇在这很值得他纪念的一天之中所经受的痛苦,我只说一点:这个外表瘦弱无力的人,英勇地忍受了最残酷的折磨,但是,即使要他偿还一个十五戈比的铜子儿,他也不干。
“为什么!一点儿没有关系!不过你得把我牢牢抓住,丽雅!”他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这样关照他的妻子,“如果我叫你去拿钱箱,千万别给!还不如让我去死呢!”
然而,世间是没有毫无出路的困境的,眼下这个时刻,出路也找着了。沙姆尔·达维狄奇回想起,许久以前他曾答应给他熟识的一位将军主持的慈善机构捐一笔款子,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一天天拖了下来。现在,这件意外事情却恰好指明了实现这个夙愿的办法。
主意既定,立刻实行。沙姆尔·达维狄奇小心翼翼拆开邮局送来的信,掏出那个寄来的物件,装在另一个信封里,再放进一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封好信封,就出发见那位熟识的将军去了。
“大人,我希望捐一笔款子!”他说,把一包东西摆在颇为高兴的将军面前的桌上。
“哦!这太好了!”将军答道,“我一向知道,您……是犹太人……照大卫的律法……跳舞,游戏……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将军顿住了,因为他大概不知道,颁布律法的,究竟是大卫,还是别的什么人。
“不错,不错,不过我们算什么犹太人,大人!”沙姆尔·达维狄奇已经十分轻松了,连忙说道,“不过就外表看,我们是犹太人,但心灵完完全全是俄罗斯人!”
“谢谢!”将军说,“有一点我很遗憾,……比方说,您为什么要做……基督徒?……嗯?……”
“大人……我们只是外表……请相信我说的实话,只是外表!”
“有这种怪事?”
“大人!”
“好啦,好啦!您怎么这样啊!”
沙姆尔·达维狄奇仿佛长了翅膀,飞也似的回家去了。这天晚上,他已经完全忘记他所遭受的痛苦,而且还想出一种极为古怪的手术来医治他的全部创伤,以致到了次日,当人们得知的时候,无不大为惊讶。
可怜的到处被逐的良心在这大千世界上颠沛流离,在千千万万的人那儿待过。但是谁也不愿收留她,恰恰相反,人人都想着,最好还是躲开她,即使采用欺骗手段,也要把她甩掉。
最后,她很苦恼,可怜的她简直无处容身,只好在陌生人中过这一辈子,永无长久栖身之地。如今她恳求她最后的主人,一位摆摊子卖灰尘,一个铜子儿也赚不着的小市民。
“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可怜的良心埋怨说,“你为什么胡乱扔我,当我一块破布似的?”
“我有什么办法呢,良心女士,如果谁都不要你?”那小市民也问道。
“那就这么办吧,”良心回答说,“你替我找一个俄罗斯小孩,你在我面前打开他那纯洁的心,把我埋进去!也许那天真无邪的孩子会收留我,爱护我;也许他会随着他的年龄抚养我长大,然后带我到社会上去,而不嫌弃我。”
一切都照她的话办了。小市民找了一个俄罗斯小孩,打开他纯洁的心,把良心埋在里面。
小孩子在成长,而他心内的良心也随着他一起成长。小孩子会成为一个大的人,他心内的良心也会成为大的良心。那时候一切的虚伪、奸诈、强暴都会消失,因为那不是一个怯懦的良心,她自己要支配一切。
一八六九年
[1] 费多霞是本名,上文费多秀什卡是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