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本前言
海明威在《流动的圣节》一书的引言中写道：“假如你有幸在巴黎度过青年时代，那么，在此后的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巴黎都会在你心中，因为，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这也许是赞美巴黎的一句最广为人知的名言。巴黎，这座塞纳河上神奇而美妙的城市，世界闻名的文化艺术中心，数百年来吸引了无数画家和诗人的磁石；自古及今，画家和诗人就荟萃于巴黎，他们来自欧洲各地、南北美洲、亚洲——其中就有慕名奔赴巴黎的巴金和艾青。然而，巴黎并不仅仅是作家和艺术家的聚首之地。它充满了安谧与宁静，同时又孕育着兴奋和激情；它的一切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那么和谐一致——从街巷小路到林荫大道，从小岛、河流到教堂、咖啡馆，从住宅区域到餐厅饭店，从建筑风格到艺术门类，无不如此。这种和谐的气氛使人在日常工作中发挥最大的干劲，也在生活中享受到了最大的欢乐。
所有这些都在海明威的《流动的圣节》中得到了反映。读过这部书的大多数读者和批评家都注意到了海明威在回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时抒情的笔调、描写景色和人物肖像时强烈的感情和写实的手法。许多人认为，从来没有人能把二十年代黄金时代的巴黎描写得像海明威这么成功（确实也有不少人做过尝试，写出描绘当时的巴黎的文章，但都比不上海明威的回忆录）。另一些人则提到，这部书带有海明威的最优秀的小说所特有的抒情风格和鲜明的人物形象的勾勒。但是，大部分评论家都只把它看成一部回忆录，是一位老人回顾他在一个美妙的城市里度过的金色青春时的遐想；其他人则把它看成某种意义上的文学自传，认为这部书是这位艺术家青年时代的一幅珍贵画像，是了解那个时代的旨趣和观点的有益的索引，是二十世纪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初涉文坛时经历的记录。诚然，这一切都不难在《流动的圣节》中找到，但这部书的意义却远远超过回忆录或自传——这是一部结构缜密的力作，有自己的风格、构思和主题。如果读者想要真正深入地理解海明威的这最后一部重要作品，就必须研究其风格、构思和主题。
我们应该把《流动的圣节》当作“地方杂记”或“旧居回忆”（不同于游记文学）来深入分析，才能给予正确的评价。我们还应将它和这种文学体裁的其他作品做一比较，如劳伦斯·道罗尔的《普罗斯彼罗的洞室》、诺曼·道格拉斯和D.H.劳伦斯的地方杂记。在这种文学体裁中，超越一切的就是一种地方感，即对某地及其周围具有辉煌特色的气氛和环境的细腻的感受。由这种生动逼真的地方感而产生的是一条对于人的行为和性格的重要看法——用道罗尔的话来说就是：“人物是风景塑造的。”这是用来分析《流动的圣节》的一条有效的途径，因为地方感既表达了作品的中心主题，又展示了它的深刻构思。这部书中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由巴黎而引起的，连镜头从巴黎移开（例如有几处海明威描写了奥地利福拉尔贝格白雪皑皑的高山中的施伦斯）也是为把巴黎拉入近景而采用的必要手段。海明威认为，对于一个你热爱的地方，只有离开以后你才能真实地描写它，使它在文章中获得感人的活力。确实，这部书本身就是在时间和空间跨度很大的情况下写成的——从古巴到爱达荷州，海明威到了五十年代才终于回忆起二十年代的巴黎。因此，我们应当把这部杰作看成“地方回忆录”。
同样重要的是，我们应当把握住这部作品的几个突出的主题：贫困与富有、艺术创造所必需的磨炼、爱情与质朴、毒化与纯洁的终止——围绕这些突出的主题，海明威写出了一系列复杂的变奏曲。在许多章节中（例如《饥饿是有益的磨炼》等，而且贯穿全书），海明威都强调了贫困对于一个年轻艺术家的益处，同时又把细心的读者的眼光引向远远超出描写饥饿的艺术家的那一俗套以外的深度，使我们懂得“回忆也是饥饿”。书中没有对贫困的益处乱加发挥，因为他觉得只要写作顺利、有所创新、和妻儿相爱、生活得美满，即使囊空如洗，他也丝毫不会感到自己是贫困的。只有当他周围的冒牌艺术家、游手好闲的懒汉、装腔作势的家伙、骗子、吹牛皮的人过多地侵犯了他的写作和构思的自由时，他那创作的欢乐才会受到威胁；也只有当那些富人和堕落者削尖脑袋硬钻进他的个人生活中来时，他的爱情和单纯才被击成了碎片。这些主题都在书中得到了深入细腻的阐发，不仅构成了本书的主要文学形式，而且提供了研究海明威的个人生活和艺术生涯的最重要线索。
《流动的圣节》向我们展示了一系列与海明威同时的文学家的画像，写得非常精彩，有时令人拍案叫绝。他以准确得近乎刻薄的笔触集中描写了福特·麦多克斯·福特、温德姆·刘易斯等作家的某些羞于见人的特点，以和缓、同情的笔调勾勒出帕辛和埃兹拉·庞德的肖像，还从各个方面描写了当时的两位重要人物格特鲁德·斯泰因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复杂的性格。他所表现的斯泰因和菲茨杰拉德的形象是所有研究这一时期文学史的学生，以及所有想要了解他们俩的生平和作品的人必读的篇章。
海明威在书的结尾写到“富人们出现了”，随着他们的到来，纯洁的生活告终了，在巴黎的黄金时代也完结了。但纵观全书，海明威的寓意还是说这个黄金时代永无止境，他以这部引人入胜的杰作为书前的导言提供了足够的佐证：“……在此后的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巴黎都会在你心中，因为，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在此也许应当提及，“流动的圣节”（a moveable feast）指的是宗教年历上的重大圣节，例如复活节就是流动的圣节，因为它在每年的年历上日期都是不固定的。根据这个词的这个基本含义，巴黎也是一个圣节，一个漫长的、周而复始的日子，在这一天中，海明威享受着爱和创作的无比欢乐。
最后，这部书还为热爱巴黎的游人、研究海明威的学生、攻读二十世纪文学艺术的学者提供了丰富的史料。我们中间有些人曾有幸在巴黎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因而对引言中的论点完全抱有同感，并很欣赏书中的巴黎精神。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么幸运的。然而，由于这部重要作品的中译本的出版，更多的读者可以看到海明威笔下的巴黎了。读完本书后，读者也许会对我下面这段话抱有同感：
“假如你有幸读过海明威的作品，那么，在此后的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这些作品都会在你心中。因为，他的作品是一个流动的圣节。”
［美］哈里·斯通贝克
1984年7月北京大学
- 哈里·斯通贝克博士（Dr.Harry Stoneback）是北京大学美籍教授，海明威研究专家。（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