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

1937年6月,高孝贞携两个大儿子回湖北探望久别的母亲,闻一多带着三个小儿女留在北平。7月7日卢沟桥炮声一响,把他们一家分隔两地。高孝贞很着急,一封接一封的加急电报,催丈夫即刻带孩子们回武汉。闻一多在北平也焦急万分,平汉路已不通,只能辗转走别的路线,兵荒马乱,自己又带着三个孩子,路途艰难,危险重重,令人担忧。如果不走,一旦北平沦于日寇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在举棋不定,心乱如麻的时候,他拿起笔来给妻子写信,倾吐在危难时刻对妻子的思念和牵挂:“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闻一多在结婚前曾抱怨:“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筋;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令闻一多没想到的是,捆住的不是他的手脚却是他的心。他的心早已和妻子紧紧捆在了一起,婚姻已经从开始的让他感觉“永远没有生命”,变成了生死相随的挚爱。信发出后不久,闻一多便毅然带着三个孩子经津浦路赶回武昌。

卢沟桥事变后,清华、北大、南开都迁至长沙,共同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临大开学仅两个多月,战局急剧恶化,三校又奉命远迁昆明,组成西南联合大学,闻一多应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之邀随校南渡。闻一多利用寒假从长沙返回浠水老家安排有关事宜。途经武昌时,老友顾毓琇来访,邀请他参加正在组建的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闻一多认为这是做官,不符合自己的兴趣,断然谢绝了。回到浠水说起这件事,高孝贞非常生气。她希望丈夫接受这项工作,可以在汉口留下来,和她一起照顾家庭。烽烟四起,战火纷飞,谁不想一家人守在一起,可闻一多偏偏要舍近求远随西南联大迁往云南。万一日本鬼子打来,兵荒马乱,她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怎么办?高孝贞反复恳求丈夫留下来,但闻一多横下一条心,就是不答应。高孝贞一向贤良淑德,凡事总为丈夫着想,这次是动了真气,闷着头流眼泪,饭也不吃,话也不说,甚至闻一多启程回长沙那天夜里,都没有起床与丈夫告别。闻一多走后,高孝贞一个月也没有给他写信,不仅自己不写还不让孩子们写。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苦苦等待回信的闻一多慌了神,心中既有对妻子的无限思念和牵挂,又嗔怒妻子“何以此次狠心至此”。这一封信怨艾中包含着丈夫对妻子的爱之切与情之深。在信的末尾,还赌气道:“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高孝贞接到丈夫“以死相逼”的信后,理解了丈夫的苦衷和难处,更理解他对自己和家庭的牵挂。连忙拿起笔来给丈夫回信,也让孩子们一起给远方的爸爸写信。

连日奔波劳顿,刚到昆明的闻一多看到妻子和孩子的信,满身疲惫顷刻便烟消云散。“到此,果有你们的信四封之多,三千余里之辛苦,得此犒赏,余愿足矣!”他握着妻子的信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然后提笔给妻子回信。闻一多在信里像话家常一样,对妻子诉说了自己在云南的情况,盼望早日和妻子团聚。经过这次的波折,他们彼此更增添了理解和尊重。在与妻子分别的日子里,两个人就是靠着一封一封的书信传递着对彼此的思念和牵挂。

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

贞:

如果你们未走,纵然危险,大家在一起,我也心安。现在时常想着你在挂念我们,我也不安了,我早已想起搬到乾面胡同一层,但安全得了多少,也是问题。今夫已找勋侄来,托打听旅行手续。同时将应用衣服,清理一下,放在箱里,作一准备。现在只有津浦一路可通,听说联运可以从北平直到汉口(续讯此点不确),这倒也方便。……方才彭丽天来说他也要回家,我已约他与我们同行,这来,路上有一帮忙的人,使我放心点。不然,我自己出门的本事本不大高明,再带三个小孩,一个老妈,我几乎无此勇气。好了,现在计划是有了,要走,三天内一定动身,再过四五天就可到家。不过,最好时局能好转,你们能短期内回北平。万一时局三天之内更恶化了,那就根本走不动。不过照目下情势看来,多半不至如此。写到此处,又有人来电话报告,消息确乎和缓了,为“家”设想,倒也罢,虽然为“国”设想,恐非幸事。来电所拟办法,大司夫与赵妈都同意了。戚焕章与吴妈大起恐慌。我答应他们:我走以后,在名义上仍旧算雇他们,并且多给一月工资,反正时局在一个月内必见分晓,如果太平,一月内我们必回来,否则发生大战,大家和天倒,一切都谈不到了。这样他们二人也很满意。这一星期内,可真难为了我!在家里做老爷,又做太太,做父亲,还要做母亲。小弟闭口不言,只时来我身边亲亲,大妹就毫不客气,心直口快,小小妹到夜里就发脾气,你知道她心里有事,只口不会说罢了!家里既然如此,再加上耳边时来一阵炮声,飞机声,提醒你多少你不敢想的事,令你作文章没有心思,看书也没有心思,拔草也没有心思,只好满处找人打听消息,结果你一嘴,我一嘴,好消息和坏消息抵消了,等于没有打听。够了,我的牢骚发完了,只盼望平汉一通车,你们就上车,叫我好早些卸下作母亲的责任。你不晓得男人作起母亲来,比女人的心还要软。写到这里,立勋又来电话,消息与前面又相反了。这正证实我所谓消息与消息相抵的事实。于是又作走的打算了。碰巧孙作云来了。你知道他是东北人,如果事态扩大,他是无家可归的。我忽然想到何不约他到我家来,我向他提出这意思,他颇为之心动。这一来路上又多一伴,我更可以放心了。立勋明天再来,他个人不愿走,明天再劝劝他。鉴恕二人因受训未完,恐不能马上就走,我已嘱立勋明天上西苑去打听。万一他们能早走,那就更好。总之,我十分知道局势的严重,自然要相机行事,你放心好了!

七月十五灯下

(根据手书刊印)

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日、十七日)

亲爱的妻:

这时他们都出去了,我一人在屋里,静极了,静极了,我在想你,我亲爱的妻。我不晓得我是这样无用的人,你一去了,我就如同落了魂一样。我什么也不能做。前回我骂一个学生为恋爱问题读书不努力,今天才知道我自己也一样。这几天忧国忧家,然而心里最不快的,是你不在我身边。亲爱的,我不怕死,只要我俩死在一起。我的心肝,我亲爱的妹妹,你在那里?从此我再不放你离开我一天,我的肉,我的心肝!你一哥在想你,想得要死!

亲爱的:午睡醒来,我又在想你。时局确乎要平靖下来,我现在一心一意盼望你回来,我的心这时安静了好多。

十六日

妹,今天早晨起来拔了半天草,心里想到等你回来看着高兴。荷花也放了苞,大概也要等你回来开。一切都是为你!

十七日早

小小妹病好否,甚念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贞:

我于当晚十一时半抵此。此间真正上课,恐还有两星期。居处极不方便,而茶水尤然。小小妹病好否,甚念。明日因当往清华新校址,须起早,故今夜须早睡。此处详情,俟明晚归来再写信详谈。嘱鹤雕用心读书,小弟大妹放乖些。小小妹病情如何,如须再延医,务必再延。一切转托训侄代劳照料,盖彼于情形较熟也。九月份薪金可发七成,前校方寄去一百五十元收到否?盼覆

廿三夜分

这里并不像你们想得那样享福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六日)

贞:

出门快一星期了,尚未接家信,这是什么道理?若不是小小妹病使我担心,有没有信倒无关系。明信片上我已经写好了住址,只要填上几句话就行了。何以忙到这样?鹤雕两人就忘记我了吗?到这里来,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享福。早上起来,一毛钱一顿的早饭,是几碗冷稀饭,午饭晚饭都是两毛一顿,名曰两菜一汤,实只水煮盐拌的冰冰冷的白菜萝卜之类,其中加几片肉就算一个荤。加上这样一日三餐是在大食堂里吃的,所以开饭时间一过了,就没有吃的。先来的人们自己组织了一个小厨房,吃得当然好点,但现在人数已满,我来迟了,加入不了。至于茶水更不必提了。公共的地方预备了几瓶开水,一壶粗茶,渴了就对一点灌一杯,但常常不是没有开水就是没有茶。自己未尝不想买一个茶壶和热水瓶,但买来了也没有用,因为并没有人给你送开水来。再过一星期(十一月三日)还到衡山上去。到那里情形或者好一点,因为那边人数少些,一切当然容易弄得有秩序点。但是也难说。我述了这种情形并非诉苦,因为来到这里,饭量并未减少,并且这样度着国难的日子于良心甚安。听说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先生还自己洗手巾袜子,我也在照办。讲到袜子,那双旧的,你为什么不给我补补再放进箱子里?我自己洗袜子是会的,补却不会。鉴恕二人来否?历史系上衡山否,现尚未定。上衡山的一部分,恐怕要十一月半后才能上课,学校的钱寄到否?寄北平的款退回否?小小妹病究竟如何,我日夜挂念。鹤雕能写信,小弟大妹也能画图画写字,何不寄点来给我看看?

九月份薪金今日又领到九十七元四角五。

十月廿六日

小小妹可取名为“湘”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七日)

贞:

鉴恕二人已到,据他们所谈,及带来买药账单,知小小妹病不甚轻。现在不知如何?医药费不可过爱惜,当用时就用。千万千万!实在情形当随时写信告我,不可隐瞒。如有必要,我可回来一次。鹤儿的药,医生教吃多少就吃多少,也不要大意。好在这回发薪。比我们预算的多,你用钱不必过省,因为究竟身体要紧。小小妹未取名,可名叫“湘”,以纪念我这次离开,特别想念她。

十月廿七日

我现在哀求你速来一信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一日)

贞:

除由恕侄带一信来外,我到此从未接到一信,这未免太残忍了吗?湘女病状如何,我实在担心。不是为省钱起见,我定已回来了一趟。我现在哀求你速来一信。请你可怜我的心并非铁打的。这里今天已上课,但文学院同人要后天才搬到南岳,一星期后才上课,听说山上很冷,皮袍请仍旧取出,上次信上忘记说。长沙住家并不很贵。我想开春你们还是到这里来吧。上次领到的薪水,后来才知道有五十元是十月份的。薪水本可以领到七成,合得实数二百八十元,但九、十两月扣救国公债四十元,所以只能得二百四十元。现在我手头有二十余元,银行存八十元。

来信寄湖南南岳市临时大学。

十一月一日

我设法早些接你们来长沙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日)

贞:

早上写好一明信片,还未发出,下午接到你和雕儿的信,还有小弟大妹的字画,我很高兴。鹤儿无信来,想必还未起床,现在究竟怎样,盼详详细细告诉我,不要一味的只说痊愈。小妹呢?究竟好到什么程度,中间详细经过如何,也务必告诉我,请大舅写一信来亦可。你们都不会写信,真把我急死了。你看我几次回信是如何写的。家中一切的事,不管大小,或是你们心里想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愈详细愈好。鹤儿不能起来,他心里想些什么,可以叫他说,由你或雕儿写下来。你叫他们兄妹四人放乖些,不必常常想我。等我到南岳去后,看看情形,设法早些接你们来长沙。我最怕他们生病,别的都没有大关系。前回说改吃机器水,不知已照办否。他们这样生病,水的关系当然很大。至于饮食也不必太省了。病后的当吃什么补品,就吃罢,不要惜钱。细叔前回所说的鱼肝油精,可买来试试。补品中最好的莫过于此。明天上南岳,现在要清理东西。等到了那边,再有信来。毛衣不必打,可做件丝棉短袄寄来。你自己也要保卫身体。

仁弟谋得什么事,月薪若干?

十一月二日

你常常写信来,我就快乐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八日)

贞:

本应到这里就写信给你,现在过了好几天才动笔,根本原因还是懒,请你原谅。原来希望到南岳来,饮食可以好点,谁知道比长沙还不如。还是一天喝不到一次真正的开茶。至于饭菜,真是出生以来没有尝过的,饭里满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树根草叶一类的东西。一桌八个人共吃四个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记得在家时,你常说我到长沙吃好的,你不知道比起我来,你们在家里的人是天天过年!不过还有一线希望。现在是包饭,将来打算换个厨子,由我们自己管账,或者要好点。今天和孙国华(清华同事,住北院)上街,共吃了廿个饺子,一盘炒鸡蛋,一碗豆腐汤,总算开了荤。至于住的地方,是在衡山上的一所洋房子,但这房子是外国人夏天避暑住的,冬天则从无人住过。前晚起风,我通夜未睡着。有的房间,窗子吹掉了,阳台上的栏杆吹歪了。湖南一年四季下雨(所以湖南出雨伞),而这山上的雨尤多。我们到这里快一个星期了,今天才看见太阳。总之,我们这里并不享福。我吃苦是不怕的,只要你们在家里都平安,并且你常常写信来,我就快乐。据说这里冬天很冷,皮袍非要不可,请你仍然把当取出,早些做成,和丝棉短袄一并寄来。鹤儿小妹身体恢复否?念念。

十一月八日

薪水一俟发下,定即寄归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贞:

两次信均已收到。十月份经费据说已来,但薪水尚未发下。一俟发下,定即寄归。我手中亦只有十余元。在长沙大陆银行存了五十元,不拟挪用,并且这里离长沙太远,也无法取出。细叔钱,如薪水不拖欠,每月定至少还二十元,请你转告他。如果能多还点,我也想早些还清,大司夫处所存箱内有何急需之物,如有,可汇款去,令他寄归。如无急用之物,可暂不寄。金城银行所存五十元,想未取出。最好不要动用,以备万一。鹤湘二人病愈,我甚快乐,但雕功课不及格,则又令我忧愁。你务必时时劝诫他要用心些。你脚痛,想系过于劳苦。但多穿点衣服,想必有好处,因为热天未痛而冷天痛,必与受凉有关系。我年假当然要回来。我这里一切都好,饮食近也改良了。自公超来,天天也有热茶喝,因他有一个洋油炉子。名女耳痛好否?劝雕用心,朋名放乖些,鹤多晒太阳。

十一月十六日

我们后天(十八)开始上课。

你脚痛现在好了没有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贞:

丝棉袄已收到,但送来时,包袱上破一窟窿,衣服也破一块,不知是老鼠啮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戳破的。叫人打一补绽,化了我五分钱。上星期寄来的十块钱,想已收到。这里薪水还未领到。据说本月底金城银行要来设办事处。本来即令薪水领到,没有银行,还是无法兑现的。你脚痛现在好了没有?孩子们都好否?你前次来信提到为大舅谋事,这事本来常常在我心上,到长沙后我也留心过,但现在尚无机会。为目前计,孝仁既已有事,又减轻一份担负,他们月费不够,你可以斟酌增加一点。只要清华薪水能继续发七成,就仍然给他们二十元,亦无不可。校中有一星期的寒假,将来我定再请假一星期,回来看你们。

二十七日

刚把信封好,你廿一日的快信送到了。丝棉袄很暖,皮衣我想可以不要。万一太冷,穿大衣就行了。国民政府迁重庆,我就想到武昌不是很安全的地方,省寓或要迁回乡去。如果他们都搬,你当然也搬。不过目下我想还不要紧,回乡过年,或是一个办法。我胃病有好久未发,这两天又差一点,恐系坐得太夜的缘故。鹤儿上次一信写得甚好,我给里的朋友看,都夸奖。稿子是否有人改过。叫他多写信来。快信太贵,以后可用平信或平快。

又及

知彼等念我,令我心酸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贞:

汇来百元,想已收到。不知目下已动身回乡否?如船只方便总以早去为妙。顷又由金城汇来百元,交父亲支配。所欠细叔之款,暂时可勿还。在此时候,只求大家能生存,不必算私帐也。汝此次所收到之百元,除开消外,尚余若干,望即告我。回乡后,日用应可减少,手中之钱,务当撙节为要。因以后学校移桂林,汇款更费时日,且亦未必随时有款可汇也。本拟寒假回家行,现又往桂林移,将来能否案时回来,殊成问题。鹤儿来函云彼等如何念我,读之令我心酸,惟此次之信又较前进步,不但词能达意,且甚有曲折,又使我转悲为喜也。回乡后,务令鹤雕等严格做功课。雕儿玩心大,且脾气乖张,但决非废材,务当遇事劝导,不可怒骂。对朋儿名女,亦当如此。我不在家,教育儿女之责任便在你身上,千万不可大意也。我们往桂林去,实已到安全地带,汝辈更可放心。迁桂林日期现尚未定,届时当另有信来。清华职员张健夫回武昌,托他带回书箱一只,望带回乡下妥为保存,内有金文甲骨文书各一部,均甚贵重,又有一部分手稿,更无价值可言也。大舅家门牌号数,望速告我,以便汇款。顺问安好

十二月十五日早

我拟先回家一看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

贞:

前次告诉你们搬桂林的消息,使你和儿辈失望。今天再告诉你们一个搬近了的消息,你们应该高兴了。如果搬到长沙,再加上战事不太紧急,我拟先回家一看,同人们请假的颇多,所以我这时请一二星期的假,实际上也无大关系。这次所开两门功课,听讲的人数甚多,似乎是此间最大的班,我讲得也很起劲,可惜大局不定,学生不能真正安心听受耳。再报告你一件大事。纸烟寻常一天吃两包,现在改为两天吃一包。现在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将来或者能完全戒断,等将来再说罢。十八日与二十日两信均已收到,我并不生气。但我仍旧是那一句话“用钱要力求撙节”。我并非空说,我戒烟便是以身作则。即使你已经撙节了,我再说一句“应当撙节”,那也无妨。我说这话也没有别的用意。你脚痛好些没有?如果家中有人做棉鞋,可着手做一双,以免我在市上花钱买。此间尚不冷,我目前仍穿单鞋。

劝赵妈安心,此刻回北平是不可能的,在这年头先求保性命,次求不饿死,其他一切都顾不到,等仗打完,大家出头了。

男人事业心重,你得原谅

(一九三八年一月下旬)

贞:

此次不就教育部事,恐又与你的意见……我们男人的事业心重,往往如此,你得原谅,你所需茶叶等物已托三哥购就带回,大司夫钱已汇去。此刻甚忙,至长沙再详细谈。

家中一切,务照余所吩咐

(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日)

贞:

昨晚到此,始知同人已有数批出发了。我即须照相,以备护照之用。其他琐事甚多,幸而未在家中过年,不然将来不及矣。学生将由公路步行入滇,教职员均取道香港、海防去。校中津贴六十余元,但有多人将此款捐助寒苦学生作津贴,此事系公超发起,我将来恐亦不得不捐出,如此则路费须自己担负矣。又同人乘二等车者居多,因二等可包专车(每车二十四人),三等人数过多,不能包用。我因结伴关系,或亦将乘二等,如此则用费又须超出。校中派有专人在香港,海防招待旅行事务,香港派公超,海防派陈福田,陈已启程,公超二月三日去。一月份薪水已发,日内即去领取。三哥想已到家,信纸信封忘记买,可再托三哥买,随后由人带回。家中一切,务照余所吩咐,自明年元旦起,务当记账。儿辈饮居寒暑,切勿大意。俟动身日期决定后,再有信来,顺候

安好

一月三十日

千辛万苦,只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

(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

贞:

此次出门来,本不同平常,你们一切都时时在我挂念之中,因此盼望家信之切,自亦与平常不同。然而除三哥为立恕的事,来过两封信外,离家将近一月,未接家中一字。这是什么缘故?出门以前,曾经跟你说过许多话,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的苦衷吗?出这样的远门,谁情愿,尤其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在外边奔走,千辛万苦,不外是名与利。名也许是我个人的事,但名是我已经有了的,并且在家里反正有书可读,所以在家里并不妨害我得名。这回出来唯一目的,当然为的是利。讲到利,却不是我个人的事,而是为你我,和你我的儿女。何况所谓利,也并不是什么分外的利,只是求将来得一温饱,和儿女的教育费而已。这道理很简单,如果你还不了解我,那也太不近人情了!这里清华北大南开三个学校的教职员,不下数百人,谁不抛开妻子跟着学校跑?连以前打算离校,或已经离校了的,现在也回来一齐去了。你或者怪了我没有就汉口的事,但是我一生不愿做官,也实在不是做官的人,你不应勉强一个人做他不能做不愿做的事。我不知道这封信写给你,有用没有。如果你真是不能回心转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儿女们又小,他们不懂,我有苦向谁诉去?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第二天他们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个个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我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本来还想嘱咐赵妈几句,索性也不说了。我到母亲那里去的时候,不记得说了些什么话,我难过极了。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母亲这大年纪,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父亲和驷弟半夜三更送我出大门,那时你不知道是在睡觉呢还是生气。现在这样久了,自己没有一封信来,也没有叫鹤雕随便画几个字来。我也常想到,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但是出门的人盼望家信,你能说是过分吗?到昆明须四十余日,那么这四十余日中是无法接到你的信的。如果你马上就发信到昆明,那样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也永远不必写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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