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孙海燕博士这本《黄庭坚的佛禅思想与诗学实践》,乃是一部出自参禅有年而自得其乐者之手的学术成果,以其佛禅中人的特殊性情,自有不同于一般局外人的感悟“亲切”处和认识“真切”处。
禅,本来是通脱之物。但,学术需要一丝不苟。作者通检黄庭坚关乎佛禅的文献资料,如黄庭坚与佛教界法师、居士的书信等,又克服黄庭坚涵涉佛禅之诗作大都被编入《外集补》《别集补》,且相对缺乏注释或注释不尽准确的现状,为其涉及佛禅内容的诗歌作出补注,可见用力之勤,值得肯定和赞许。
一般来说,人们追询中国禅宗思维之源头的学术眼光,大都投向魏晋南北朝佛教大传播时期,殊不知,一些至为关键的“问题”,中国先贤如老、庄,已经有所思考。所以,学界早有“庄禅”一语,而本书也凸显了庄子与佛禅的特殊关系。缘乎此,当我们将禅宗确认为中国化的佛教派别时,有必要明确说明其“中国化”的思想根源和思想路向究竟是什么。与此同时,基于人类普遍的思维经验,禅宗“佛祖西来意”的实质,最终似乎是要给人一种方法,一种“此岸与彼岸有条件通行”的方法,而人世间的大学问恰恰就在这里的“有条件”究竟如何把握上。要之,禅的智慧以及参禅者的智慧,是一个涵涉广泛而思理精深的重大问题和微妙问题,而黄庭坚在这方面的修养是值得再三品味的。海燕博士在这部专著中所表述的有关佛禅性质和特质的学术观点,自然有待于学界同仁的关注和评说,尤其期待着禅诗和诗禅研究领域的专家评说。但无论如何,发掘黄庭坚其人其诗的禅意真实,引起众人再次贴近从而感受其佛禅妙思及诗意呈现的兴致,海燕博士的专著是做得到而且做到了的。
在宋代思想文化的特定语境中考察黄庭坚的思想境界和思想方法,海燕博士认为黄庭坚以“明心见性”的禅修手段补充儒家“尽心知性”在方法论上的不足,又将庄子的无待思想与佛教般若空观结合起来,以实现精神之自由。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庄禅智慧的核心精神吧。我们何不具体而微地体味一番呢!
黄庭坚赞誉周敦颐人格高尚、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深入领会者自将发现,这分明是一种寄托着世道清明与精神洒落双重意蕴的人格理想,在审美物化为“光风霁月”这一含蕴着“雨雪放晴”之特殊意味的直觉形象时,充分表现出身处阴霾者忽见晴光明月之际的精神愉悦,以及对“出淤泥而不染”之清浊比较视域下的清明高洁之美的追求。倘若说二程见周敦颐“吟风弄月”而领悟其有夫子“吾与点也”之意,是一种对原始儒家之“孔颜乐处”的重新阐释,是把孔儒原生的安贫乐道襟怀与魏晋以来流连自然山水的情趣巧妙地结合了起来,那么,和“吟风弄月”相比,“光风霁月”这一人格意象,除了带有黄庭坚特有的性情格调之外,又呈现出“举世皆浊我独清”式的人格构型特征,并因此而赋予高明清远的人格理想以入世而务实的思想精神。恰恰是这一点,最为精切地触及到新儒学生成之际士大夫文人的中枢神经。不仅如此,黄庭坚用以形容周敦颐人格意象的“光风霁月”景象,令人不禁想到其词作《念奴娇·断虹霁雨》: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试问读者,此词中心意象,是不是有点“光风霁月”的美感滋味?其实,人们完全可以将“断虹霁雨”与“光风霁月”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审美意象,足见其彼此融洽之美。而恰恰是这一点在提醒我们,千万不要浅会了黄庭坚以此而形容周敦颐人格之高的诗学寓意。一片禅意的“断虹”呈现在雨晴之际的“晚凉”时刻,“最爱临风笛”的清越之声,又该传达出怎样一种“天籁”消息!最是难忘,那“断虹霁雨”之际回首一笑的澄澈清远与妩媚妖娆,这是否正是禅机为诗的特点呢?基于如此这般的诗学兴致,我也相信,读者诸君对于海燕此著中“文学意象的禅学内蕴”以及“禅意的造境艺术”等章节内容,将拥有浓厚的阅读兴趣。
“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句中有眼的语言艺术观”,如是概括,简洁明了。讨论诗禅和禅诗问题,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以文字表达不立文字之旨趣”这样的哲思难题,参考学界围绕“活法夺胎换骨”而展开的有益探讨,一种和“活泼泼”思想意态相呼应的语言艺术观,既不是不即不离,也不是不离不弃,反倒是有点像以“不离”为“离”,故而“不立文字”处话语灿烂吧!结合此书关于“黄庭坚在诗歌中运用的观物方式与他在禅修中的观照方式是一致的”的结论,然后将“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的有无相生,视为诗禅一体之思维方式的典型特征,从而由黄庭坚的个案推进到整个“诗禅相生”的思想文化世界,包括本书作者在内,“接着说”的空间是非常宽阔和深远的。缘此,相信海燕博士定会在与此相关的学术领域取得越来越多的研究成果。
韩经太
2019年7月27日,北京酷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