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赵吉福之一

八 赵吉福之一

男人的肩上扛着犁杖,正把牛赶往沟里。本应是有犁托的,把犁杖放在犁托上,让牛拉着走,但赵吉福舍不得让他的牛出力,也舍不得被小路上的碎石磨损犁托。于是就自己下力,把犁杖扛在肩上,向山沟里的地里奔去……

那是还没有合作化时,赵吉福还年轻,耕种着老一辈开垦出来的山坡地。就在山的沟壑里,经过上百年的耕种,土地肥沃了,地里的石头也捡得差不多了,加上每年的肥水都跟上,摆弄得很是肥沃。地里种苞米,又叫玉米,是产量相当高的农作物,也是每户农家的主要口粮。

沟里是不能种豆类的,更不能种菜。一是山上的豆鼠和野兔会把菜豆吃光,还将地糟蹋得一塌糊涂,二是路程太远,水也跟不上。这些,赵吉福早想得明明白白的,那块地是家里粮食的主要收成地,全家一年吃饭就指着它。

赵吉福气喘吁吁地爬到山沟坡上的自家地里,他对这块六亩大小的坡地很有感情。从上辈手里接过来,在这块土地上,他洒下了无数的汗水,付出了数不尽的辛劳,也操了太多的心。他侍弄得精心细致,那地也回馈颇多。由于精耕细作,粪水浇得勤,土地踩上去都是暄乎乎的。赵吉福从中穿行时,也都是轻脚缓步,生怕把地压硬实了,长不出好庄稼来。

他放下犁杖后,把牛拴好,一一翻出包裹里的纲绳、套子、牛羊子和牛肚带。每样东西都是上辈或上几辈传下来的,用得精心仔细,磨得油光铮亮,仍是一副结结实实的样子。

做完这些,赵吉福用铜烟锅装上一袋旱烟,坐在地头眯起眼睛,看着如心尖肉的地,露出欣慰而又满足的笑容。

刚开春,天气乍暖还凉,尤其是山沟里还泛着阴凉的寒气。他是全村第一个下地干活的人,这叫“开梨”,就是抢时间把地犁一遍,先松松土,摆摆垄,再开始耕种。

这时犁一遍地,使地温上升得更快,地里的土也更松软,可以多吸收春天的潮湿气和空气中的养分,利于作物的生长,百益无害。但很多农家为省些力气和时间,这遍地都是不耕的,更不像赵吉福那样,仔仔细细地摆弄。

抽完烟,他在脚后跟上磕掉烟锅里的烟灰,将烟荷包卷在烟袋杆上,准备开始干活了。

四周张望一眼,虽然也知道现在的沟里一定没人,但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确定没人后,他将全身的衣服都脱得精光,仔细放在地头的石块上。

他舍不得穿着衣服干活,那棉裤袄都是新的,是他媳妇过年前才做的。他怕尘土弄脏了棉裤,怕汗水沾上了棉袄,怕中间的新棉层里浸染了油渍渍的汗味,也怕棉裤袄的边角遭到磨损。就这样,一丝不挂地干起活来。

他不舍得用鞭子抽打他的伙伴,那是他最喜欢的牛。虽然这牛的牙口好,正是干活的年龄,但他使牛时总是轻声“咧咧”“大大”地指挥牛左转弯、右转弯,连类似“驾驾”这样让牛快走的命令,都不肯喊一声。他不舍得让牛多出力。

一缕缕阳光从山峰上刚发芽长叶的树隙中透进来,斑驳着洒在清晨的山沟上,赵吉福心情大好。

他早晨吃了两碗苞米碴粥的锅巴,吃得很舒爽。除了让牛歇晌和反刍之外,他要在这山沟里干上一天,午饭也由孩子们送来。

他嘴里吆喝着,鞭子在牛头上虚晃着,不肯真打一下。牛的尾巴跟着左右摇晃,一副悠闲又卖力的神态。牲口也是通人性的,显然干起活来,也十分顺心。

…………

赵吉福家是一个大家庭,往前几代人都是村里令人羡慕的人家,传下来的规矩就是精细过日子,全家都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不是抠门,也不是从嘴里省出来,吃糠咽菜过苦日子,而且精于算计,是地地道道的精打细算,日子也过得挺滋润。

和别人家不同,在土豆、地瓜下来时,或在粮食收获时,他决不会让全家胡吃海喝,顿顿苞面饼子管吃管添的,而是掺杂着蔬菜,即吃饱又省着粮食。

而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尤其在劳动力下地时,他家是绝不断粮的,吃的有干有稀、有粮有菜,调剂得很好。没听说他家里人挨过饿,也没听说他家有揭不开锅的遭数。

形势一直在变,从入合作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最后到改革包产到户,赵吉福也从青年到壮年,再到老年,逐渐成为当家的。大家庭在他的手上,被治理得井井有条,是村里数一数二会过日子的人家,赵吉福也受人尊敬,在乡间很有威望。虽然他寡言少语,但心里从没落下算盘,就这样走过了不同时期的一关又一关,一坎又一坎。

土改前夕,他家老辈把房子、地、牲口都卖了,变成大洋藏起来,对外说是家里揭不开锅了,还主动找到土改工作队,上交了一部分房子和土地。因此,本是应被划为富农的,却因态度好,划成了中农,成为贫农或下中农团结的对象,躲过了后期的劫数。这多亏老一辈早有耳闻,深思熟虑并经过仔细算计而做出的决定。这一决定,庇护了几代人免于灾祸。

赵吉福家人口旺、劳力多,下地挣工分的也多,因此在成立公社时,他家成了在生产队里有人气、有影响的大户人家。但赵吉福又“吧嗒”着烟袋,做出了几个让人意外的决定。

第一,家里人都不准出头露面当干部。

第二,凡家族的小孩子都要上学念书,只要肯念书,就供到不能念为止。

第三,地没有了,有限的自留地要侍弄好,还要多养猪,鸡、鸭、鹅也可以养,唯独不准养狗。

第四,家里要多攒柴草,要维持几个大草垛。因此他家的草垛像一排小房子,屹立在家门口,有队里分的枯木树枝,有山上搂的杂草,也有地里打的苞米、高粱茬子,是村数一数二的从不断烧的人家。

不管春夏秋冬,也不论入伏交九,赵吉福一大早就拐个粪筐,到处捡粪。他家里的孩子上下学也都拐个粪筐,加上家里养的猪、鸡、鸭、鹅,他家里攒下的粪,除了供房前屋后的自留地用之外,大都卖给了生产队,顶一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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