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之城

白夜之城

白夜之城

1

像一只鹰,降落在北方三角洲,

低地和沼泽的水流向涅瓦河,

有敌意的公海、无边界的北极光,

撞向木桩上的石头,血,喷薄,带来白夜。

一个如此熟悉的世界边缘,

地理远比历史真实,它珍爱西方——

我把脸转向欧洲,坐落在骨头上的城市

早已让俄罗斯把脸转向世界。

以幻想度日的人与房客姑娘私订终身,

陌路变成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

玫瑰、瞬间的心与心的碰撞顿成永恒。

我也将度过四晚,不怕洪水蹂躏,

大海的情绪、思想乐于与现实分离。

2

我心头始终盘踞着一个岛与要塞,

兔子一样钻进蓝色镜子,

抗击大雪无痕,从木头到石头

升起金色的船、桅杆——教堂,

自鸣钟敲响天空与大地的时间,并不合拍。

跨过木桥、两道大门,铅色的鹰再次出现,

这一次是两只,它们无声地翻译季节,

就像信号塔上的旗帜。

树林从金黄到浅绿,如同彼得大帝

到尼古拉二世,陵墓抵得上他们的信仰。

要塞从未遭遇围攻,枪声为皇帝和政治犯

而鸣。发现新大陆的人需要一致的嘴巴

和空洞似监狱的脑袋,

既能拷打儿子、女儿,何况革命党人。

黄金内部的铁床,穹顶小窗口,白夜即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再次开口说话,

比走廊急促,更短。而岛屿是相通的,

它享有古拉格的声誉,它在中心,

心脏连接的血管拨动城市的每一部电话。

现在正值清晨,禁闭室前小广场,

落叶与铜像颜色相同,但气质迥异,

哦!大帝忘记了雷霆,

蜡像式的神情端坐风中,

我记住了飞驰而过的兔子,豁然开朗。

3

幻灯机把瓦里西岛投射在涅瓦河屏幕上,

我在城堡上看见“新阿姆斯特丹”,

蓝色,平静;绿色,舒畅,

红色屋顶跳跃的火焰使天空云朵寡言。

两旁众多的桥拉紧她,不忍其离去。

而巨轮驶入港湾,河流把帆船的连续镜头

扫入芬兰湾——炫目的影像库,

众多镜子使自恋变得不可避免。

战胜大海!我在想,她的体内有多少条排水沟,

排出黑水,引来罗巴克和古典,

淹没街道和运河两岸的花岗岩护墙。

管风琴的圆柱森林、欧几里得几何的凯旋,

仪式沿着无止境的宫殿向水平线扩散。

普希金(多少名人)抚摸过的铁护栅,

每一个弯曲处的雕花都催开心房。

我承认只看到建筑表面,而非人面,

石头不能交配,但半露方柱、柱廊和门廊

却无穷尽地疯狂繁殖,如同阳光。

我试图海神柱一样努力向上生长,

战船船头下四条河流浓缩的水不断

在暗示时间,点燃自己,不及等到庆典时

就独自唱起赞美诗,或哀歌。

4

孔雀开屏、公鸡鸣叫、猫头鹰、松鼠——

时间的表盘藏在蘑菇下的缝隙里。

我的身体进入冬宫庞大的子宫,

心跳随金色的树上的动物长出翅膀,

飞向春天的原野、结冰的海上,

然后折返大火后的石棺、木乃伊、浮雕。

纸莎草纸文献上记录这一切吗?

我的影子在正楼梯的白色大理石上站起,

行尸走肉穿过一个接一个金色大厅,

天鹅绒下金銮椅上肥胖的女人与女神对望,

孔雀石柱的头和脚都被黄金镶裹,

影子卒倒在布满夸饰图案的地板上——哇!

白天、黑夜、诗歌,影子背叛了自己,

但仍以圆柱状的耐心审视伊朗银器

与中国殷商甲骨文,回到敦煌千佛洞,

摆弄瓷器、珐琅、漆器,在山水和仕女图中

想起“年”这头怪兽,有点受惊——

慌乱地跑到乔治大厅,灯盏高悬,

把影子化为空气,如同白昼的灯光。

海上吹来逆风,散发着海藻气味,

与大方格地面广场构成虚无的共谋,

我能以自己的重力纪念柱般站立?

没有地基,石柱、底座和顶端无任何支撑点,

青铜天使手扶十字架,面孔,亚历山大。

此刻的我恰似笼中猫头鹰,尖叫着谎言,

警惕着时间给予的荣誉、绝望,

一切皆可原谅,何况朝霞匆匆替代晚霞,

只留给黑夜半个小时。

5

那么去夏宫吧!“大力神”参孙

奋力拉开狮子的嘴,泉水从口中冲天而出。

高处的激流,大梯形瀑布层层叠叠,

将自然的压力传递给芬兰湾南岸森林,

等待探寻帝国花园秘密的人。

金字塔、太阳、亚当、夏娃,神造之物

皆以喷泉之姿纷纷伴奏天籁,

天空广袤的蓝如同野心从未被撕裂。

为阻止一场庆祝,宁愿自己炸毁,

金色雕像在寒风中一度喑哑。

从上而下,台阶,镀金穹顶宫殿的光直射,

刹那间我成为瞎子,直到进入“蘑菇”“花束”,

三条有翅膀的龙再次喷出水雾,

眼球才被对称的下花园纠回正常。

其实战胜谁并不重要,笔直的林荫大道

通往宽阔干净的波罗的海的蓝,

阳光照耀森林,而幽静小路拒绝阳光。

边界就是铁栅栏,将花园、我和涅瓦河隔开。

即使到了蒙普列济尔宫,我也没有

“大鹰”高脚杯,不能加入到季节的狂欢。

如果在深秋、早春的夹雪阵雨、暴风中

来到这里,或者冬天,宫殿披着雪围巾

出现在冻结的河流和海洋上空——

一个孤独的星球,在冰冷的巨镜上

照耀自己和徽章楼上的鹰,

三个头互成120度,不管怎么转动,

风向标都是“双头”。

6

城市的光荣来自河流或海洋的激情。

如果激情超过了骑士,青铜逾越了思想,

那么普希金的讴歌还有什么意义?

青铜骑士站在巨型花岗石上,

卡累利阿地海峡的波涛仍在翻滚,

左手驾驭着前腿跃起的骏马(那是俄罗斯),

右手五指张开,强劲地推开北方风雪。

左边是参议院,右边是海军部,

他不惜背叛“祖国”,为海洋立法,

让所有树林让位于道路与教堂,

沼泽变天堂——城市也因其名而名。

但名字如风,一切都可以改变,

除了天气,还有光。

许多年后,列宁的火车来到芬兰站,

他走到广场,一手伸向空中,

对群众发表演说,浪漫主义的风

雕塑般凝固——新时代在装甲车上,

而旧社会在马背上,两者

都在“寥廓的海波之旁,充满了伟大的思想”。

只有十二月党人广场保持平静,

成功与失败扩大的视野超不出声音,

但文学的音调从此由《青铜骑士》定下。

现在,松树围绕的广场上鲜花摊开阳光,

青草中散发出死亡或流亡的气息,

赞美这座城市的最杰出诗人是

曼德尔斯塔姆,马蹄铁的发现者,

“时代试图啃掉它们”,但它们向死而生。

我骑士般站在岬口远眺大海,

人工浮雕中,文学终于赶上现实。

7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带来片面之词。

阿芙乐号巡洋舰永久停在涅瓦河上,

我在岸边与船首合影,它曾发射一门空炮,

赤卫队冲进冬宫,逮捕留守的阳光,

被强奸的女性拾枪杀死两人,另一个溺亡在酒窖。

历史回摆到莫斯科,彼得堡躲过屠刀,

两百年来寂静又一次主宰石头和水,

青草从广场的鹅卵石缝隙间长出,

城市空荡荡,没人打扰,白夜自映自照。

温度越低,爱情越抽象,

饥饿随着白烟在屋顶飘浮,

沿河宫殿——开往永恒的列车,陷在雪中,

动弹不得。公园的树木如同人类肺脏,

鸟巢,一个个小黑洞,被心跳恐吓。

而不远处海军部大尖顶的金针像一束逆光

冲破九百天“围城”,

新名字被轰炸后的幸存者一致采纳。

于是,受伤的面孔被重新油漆粉刷,

保存着最后一瞥、最后一口气。

我们早上从封锁线上的“荣誉绿环”进来,

几乎要站成永不屈服的雕像——

一月,落日的金液涂抹“威尼斯”窗户,

白雪覆盖的大街鱼肚似的被破开,

给水龙头对着那些圆柱呵着热气,

赤裸裸的,有着多利斯式发型,

仿佛是被雪夜俘虏而来。

而现在是六月,一年中最美好时节,

我不登舰,也能感知自己与河流的存在,

没有任何疑惑,对于舰、炮。

8

幸好有钟声,祝福飘洒在教堂前广场上,

我和太阳下所有人一样,

在青草上徜徉,对金发美女情有独钟。

然后穿过喷泉,仰望壮丽的罗马圆柱上

支起的金色或绿色洋葱头形圆顶,

天空蓝得不允许有任何杂念。

从青铜骑士旁伊萨基耶夫大教堂开始,

到战胜拿破仑的纪念物——喀山教堂,

以至俄罗斯帝国主教堂——伊萨克,

彩色大理石、孔雀石、天青石与金粉

结合中的浮雕、马赛克镶嵌画

重复着讲述升天的故事,在我看来这一切

包括教堂本身,都是存在的秩序——

把美德与比例联系起来,格外注重形式,

就像一排排长椅面对黑衣人在上面唱诗。

我不会踏入教堂的地下室,

也不留意教堂穹顶的十字架形状,

哪个教派对我都是空气,虚无惊起的燕子。

我安静地走进,环绕一圈,肃穆地离开,

并不在乎元帅、英雄,

甚至什么时候变成了无神论博物馆。

倒愿意去伊萨克教堂旁“安格列台尔”宾馆,

谢尔盖·叶赛宁在那里投缳自尽。

可能找不到那间房子,

但“生活与艺术”造就“一个流氓的自由”,

阳光的舞蹈将童话变为季节的争吵,

森林中纯粹的风景玩牌似地被摆开。

童谣、民歌在草地上被旋舞的少男少女

唱起,没有咒语、哀歌。

9

她从喀山教堂徒步走上涅瓦大街,

蓝色叶卡捷琳娜河通向道路起点:海军部。

桥,拱形或笔直,庞大或小巧,

花岗岩堤岸、铁铸栅栏、精美路灯,

周遭越是完美越不协调。

小人物举目皆是,大人物总躲藏在

桀骜的院子和低矮破旧的寓所。

白夜的镜子照见警察第三局旧址,

受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斧头、当铺老妇。

小职员果戈里口袋里没有一分国有财产,

却忙着为他人封地,偶尔拿起画笔

重复素描院子外小石头路。

后继者毫无远见,只有芭蕾舞征服世界,

我能在桥头起舞或窥视狮子吗?

石、铁、铜的狮子各自站在自己的影子里。

在格里博多耶夫渠上,四头狮子

嘴里镶着铁圈,铁圈拉起铁索,

桥诞生,一只黄狗从上面向我跑来。

还是回到涅瓦河畔,夏花园巴洛克的规整

梳理思绪的叶子,维纳斯已不在,

“世界上最精美的栅栏”高过头颅,

却抵达不了树叶上的光、梦游者的河水。

河面上漂着白色“瓶子”,昨夜的酒鬼

一口坏牙,嘶音清晰,语言真实,

自嘲从傲慢的嘴巴里发出,

精神首都从“不被承认”中获得快乐。

10

都说在这里忍受孤独比在其他城市容易。

安慰来自石头,大雪覆盖下的白。

北极光里,记忆与眼睛敏锐,

只需要走路,沿着河流的褐色堤岸,

就可以延伸生命、爱情,

抚栏远眺,就可以看见一英里外的

汽车牌号码和自己的青年时代。

普希金、阿赫玛托娃在街上的时间

不比我在六月天逗留的少。

因此,皇村,目的地,并不比思想遥远。

出生就决定了死,写诗只能徒添骄傲。

而叶卡捷琳娜花园,俄罗斯的荣誉——

如琥珀,照亮世界的客厅,

如卡梅龙回廊,俯视命运的大池塘,

再热烈的赞颂都不为过。

但钟最终会摆回到莫伊卡河滨河路12号,

一处小私宅,受伤后的书房——

金、银、刻花,时间停止;

或者墓地,仿如监狱的墙上的浮雕,

“钟里的布谷鸟”对着大自然肆意歌唱。

阳光的判决书扔下来,石头的话语

跌落于心胸,对此我早有准备。

夏天热烈的沙沙声,节日来到窗前,

我早有预感,计划一夜不睡,

也很难入眠,光太猛,

任何梦都比不上这种现实。

那就在酒店外的草坪上读他和她的诗,

人与传统不会投下阴影,像水。

11

开桥了,奔马扬蹄,船舶驶向芬兰湾。

诸岛屿松开手,把人们赶入欢乐的岸。

白夜抵达,最神奇的时刻——

天空透明粉红,浅蓝色水彩刷亮河流,

建筑没有阴影,屋顶环绕着金光——

脆弱的瓷器!在吉他和欢歌后,

寂静!听得见巢中鸟下蛋的声音。

这无疑是诗歌和散文的时刻,

“第二个彼得堡”,来自波罗的海的风

拍打着书籍中的浪花,翻过战争,

西方的洪水要等到秋天才会到来。

在早上五点关桥前,再温习一遍

广场、教堂、花园,忽略所有宫殿,

无需拟定鹰明日的行程,

因为这一次不会搭上邮轮去瑞典,

就在彼得堡,在光里发光,成为光。

2011.6 俄罗斯圣彼得堡

2016.11 深圳定稿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