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乡

还 乡

乡心、乡情、乡愁,颇像一曲古老而又充满温馨的歌谣,每当灯火阑珊、夜深人静之时,它就会似隐似显、忽远忽近地悄然在耳边响起,牵动着游子的情怀。这时,真恨不得两胁倏忽长出一双翅膀,翩然飞向云端,尽快投身到故园的怀抱里。可是,想望终归是想望,当你真的要束装归里了,却又常常颇为踌躇。

人本身就是复杂而矛盾的动物,这类反常情况不时地出现,而且,原因有多种多样。五代时有个诗人名叫韦庄,故乡在陕西长安杜陵,在他的诗词中不时可以看到心“留秦地”、晓“望秦云”,“雁带斜阳入渭城”之类怀恋故土的句子。可是,待到真的有机会回去了,他却要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其意若曰,比起故园来,江南的生活更加值得留恋:这里不仅有“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水乡佳景,而且,最令人迷恋的,还是那花容月貌、皓腕凝霜的垆边丽人。因此,当青春年少之时,应该在这风月繁华之地纵情游冶,诗酒风流,充分享受每日的生活;只有到了步履蹒跚、情怀索寞、游兴顿消的迟暮之年,才不得不打点行囊,再谋归计。

这种心理矛盾、行为反常的情况,我也曾实际体验过——当然情况迥然有别。中学时代,我住在县城的学校宿舍里,大约隔上半年左右才能回乡一次。由于渴盼着回家,提前多少天心旌就已经摇荡了,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合上眼睛就觉着是走进了家门。可是,及至真的走进了村子,却又“足将进而趑趄”。原来,我那时刚刚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20世纪初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偏僻、闭塞的农村,还几乎看不到戴眼镜的人,电影里、舞台上倒是常见,但不是洋鬼子、狗特务,便是老财主、大掌柜,总之都不是正面形象。偶尔有个戴着眼镜的人当街走过,定会遭到乡邻老少的冷眼,甚至会指着脊梁骨骂一声“臭美”“唬洋气”。因此,每次放假还乡,离村很远,我就把眼镜摘下,揣进怀里。

可是,这样一来,新的尴尬又出现了。由于眼睛近视,辨不清楚迎面过来的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是张家二叔、李家大伯,还是完全不相干的过路人。有心主动打个招呼,又怕认错了人,闹出笑话;不打招呼吧,更怕果真是个熟人,被人家指责为“眼眶子高,架子大”。最后,只好一路低着头,目不斜视。“近乡情更怯”,“不敢看来人”。

在时下的青年人看来,这种做法着实可笑,完全是自讨苦吃,多此一举。索性你就戴上眼镜,大大方方地走进村子,谁还能把你怎么样?无非开始看不惯,三回两回过去,人们了解了实情,也就见惯不怪了。可是,在当时我却缺少这样的勇气。

“少小离家老大回”,这又是一种情况。在一般人看来,这应该是不会大费周章的。但是,实际上,却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恐怕是不同人有不同的难处、不同的苦衷。依现今乡下的惯例,凡是久别归来的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免不了要经受一番街坊邻里、亲戚故旧的直接或间接的、令人十分厌烦的盘查——多年在外,混出了一个怎样的名堂?是不是发了大财,或者谋得了一官半职?结婚、生子没有?他们都干什么?遇有年轻一些的,还会被问道:为什么没有带回一个俊俏的媳妇或者如意郎君?……完全都是无须他人过问的个人私事,诌一句文辞,叫作“干卿底事”?可是,有些人偏是分外关心,爱管闲事。

闲谈中,一位少时同学说起了他回乡时遭遇的尴尬场面。他是在离别故乡三十三年之后重返家园的。这天,当他背着沉重的包裹出现在邻居、亲人面前时,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觉得满院子的人所有的眼光,同时射向他那已经爬满了皱纹的脸上,射向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进屋之后,自然是寒暄,是问候,是热泪盈眶,是沏茶倒水……但是,最终总要问起:当了一个多大的官儿?每月能赚多少票子?住的是楼房、瓦房?老婆、孩子都干什么?他们为什么没有同来?而在一一做了答复之后,就要一样一样亮出行囊里的家底,当着三叔、二伯、七姑、八姨的面儿,逐个地把礼品分送到眼前。花费了很多钱自不必说了,最难处理的是如何答对得周到、圆满,摆布得四平八稳。这是一件十分麻烦、颇费脑筋的事,必须在还乡之前,就通过信件事先询问清楚,做出妥善的安排;否则,万一有个遗漏,出现了闪失,便会招来不快,直到你离开了许多日子,亲友、乡邻们还会嘀咕个没完。

在外面没有混出一点名堂来,自然没有脸面还乡,所谓“无颜见江东父老”。战国时的苏秦,游说秦王没有成功,裘敝金尽,形容枯槁,“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其窘促之状,恰如唐人诗中所写的:“归来无所利,骨肉亦不喜。黄犬却有情,当门卧摇尾。”这种情况,可说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

那么,发迹了、出息了的,就肯定有勇气面对回乡这个现实吗?也不见得。俗话说:“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屯。”你曾否为故乡的发展做出过什么贡献?还有,三叔的儿子的工作,你帮助没帮助安排?小舅子的女儿上大学了,你是否有过资助?还有大姑奶的外孙子、二伯父内弟的小女儿托你办的事,你都办得怎么样?一切一切,返乡之前,都必须想得周全,有个着落;发现有什么未尽事宜,能够弥补的要及早加以弥补。在这些碰头磕脸的事获得妥善处理之前,最好先别忙着回去。不然,酸言冷语、闲言碎语,七七八八,都够你“喝一壶”的。

其实,上述问题尽管十分琐碎,却还可以料理,真正令还乡游子伤情无限的,还是故乡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旧时的踪影竟然随着童年的飞逝消失净尽。想象中的甜美与热切的期望,无法代替瞬息万变的残酷现实。于是,还乡同时就意味着失落,往往就是一番感伤之旅、凄别之旅。

故乡,令我永生眷恋的是门前的大沙岗子。那里是我儿时的乐园。沙岗上长满了大可合抱、小则瓦罐粗细的各种林木,远远望去,蓊蓊郁郁,势若云屯。不管多么热的暑天,只要往那里看上一眼,立刻会感到浑身凉爽。树上缀满了鸟巢,傍晚时节,乌鸦、喜鹊、各种叫不出名称的鸟儿纷纷归巢,黑压压的,遮天盖地。冬天傍晚,朔风骤起,林木震撼,发出一种呜呜的声响,杂和着屋后怒潮、奔马一般的没有遮拦的北风烟雪,坐在屋子里竟有置身舟中的感觉。春天来了,杨花、柳絮、榆钱,纷纷扬扬,漫空飘洒,织成一片烟雾迷离的空蒙世界。清晨起来一看,院里院外,恍如雪花铺地。我父亲每天都扫个不停,沙沙沙、唰唰唰,至今还仿佛活在我的梦里,响在我的耳边。然而,这一切都早已化为乌有了,经过“公社化”“大办食堂”的乱砍滥伐,于今,不仅长林古木杳无踪影,而且,连大沙岗子本身也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还有那“芦花千顷水微茫”的迷人景观。小时候,南大洼的片片芦花,年年都为秋风引路。中秋月圆前后,雁声嘹唳在长空里,碧水、黄芦之上,苇花热烈而繁华地盛开着,迎着遍野金风,它们一排排地起伏荡漾,像白浪滔滔,洪潮滚滚,却听不见拍岸的声响。整个村落罩上一层霜雪般的茫茫花雾,宛如浮荡在虚无缥缈的童话世界里。现在,这一切已经全然不见了,弥望的是横不见地边、纵不见地头的清一色的稻田。面对着这般般变化,心头总觉得好像是缺少了一点什么。

回到故乡,你最想见上一面的也许是年轻时钟情无限的女友,平时不知有多少次,只要记起她的名字,脑际便立刻重现出那盈盈的笑靥,俊俏的丰姿。可是,当这一时刻终于来到了,站在你面前的却是一个齿豁发疏、皱纹满脸的老妪,你会惊诧地叫出声来,下意识地低下了脑袋,不忍心再多看上一眼。紧接着涌上来的一个念头,便是:我在她的眼里,不也是如此吗?此情此景,便使一切都意兴索然了。

这里反映出一种心理上的变化,许多事物在孩子和成年人眼中,是迥然不同的;同样一种事物,在阅历不同、心境各异的人看来也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印象。本来,对于故乡的认识,游子们无一例外地都会夹杂着浓重的感情色彩和想象、向往的成分。原本十分鄙陋的乡园,经过记忆中的漫长岁月的刷新,在离人的遥遥想望中,已经变作温馨的留念与甜美的追怀,化为一种风味独具的亮点,放射出诗意的光芒。在回忆的网筛过滤之下,有一些东西被放大了,又有一些东西被汰除了,留下的是一切美好的追怀,而把种种辛酸、苦难和斑驳的泪痕统统漏出。

当然,这一切都须以淡淡的追怀、遥遥的思念为前提,当你一朝踏上了归途,真的把故乡收进眼底,那种失望与迷茫的心情便会蓦然涌起,一种追求与幻灭交织着的情怀,会令你深悔此行,觉得真不该生生地吹破了这个美丽的肥皂泡儿。借用大文豪普鲁斯特颇带感伤意味的说法: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昼思夜想的埋葬过温馨童年的地方。

清人有“老经故地都嫌小”的诗句。其实,何止小呢!说是“故地”,早已无“故”可言了。我们已经没有可能重睹过往的一切,因为它们不是寄形于空间,而是存储在时间里。

时间,恰恰是时间发生了变化,重游旧地的人已不再处于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过那个地方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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