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戏

影子戏

作于1906年

这座城堡宽阔的正面由浅色的石头打造而成,从大大的窗户可以望向莱茵河与沼泽地,远眺有一片交织着水、芦苇和草地,明亮又舒缓的风景,更远处淡青色的森林山丘,犹如一把温柔挥舞的弓,飘浮的云追逐着它。唯有燥热的风吹起的时候,才看得到零落的几座城堡与农庄在远方闪着小小的白光。城堡的正面映在轻声流淌的水中,如一位年轻女子般自负又快乐。小巧的灌木任浅绿的树枝垂挂至水中,漆成白色的平底船顺着围墙荡漾在河流上。城堡的向阳面并无人居住,自从女爵失踪以后,所有的房间就空置着,除了最小的那间,从以前到现在,那是诗人弗罗里贝特的房间。男爵和城堡因为女主人而蒙羞,在他们明亮丰美的庭园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剩下那艘白色平底船以及这位安静的诗人。

那桩不幸发生过后,城堡的主人就住在这栋房子的后方,一座建于罗马时代的阴森闲置的塔楼,它使得这狭小的庭园更加郁黯,墙壁黑而潮湿,窗户又窄又低,紧挨着有树荫的庭园的,是一个种了一大片老枫树、老白杨以及老山毛榉的阴暗公园。

诗人孤独地住在房子的向阳面,他在厨房里用餐,经常一整天见不着男爵。

“我们像影子似的住在这座城市里。”他告诉一位来访的青年朋友,此人在这间死寂的屋内,在诗人不太舒适的房间里只待了一天。弗罗里贝特从前为女爵的社交圈写故事,也写献殷勤的押韵诗。自从屋子里的欢乐不在之后,他遂乏人问访,好在他性情质朴,相较于游走于世上的巷陌,为五斗米折腰,他更能忍受城堡内悲伤的寂寞。

他早就不吟诗作词了,当西风吹起,他的目光越过湍流与黄色沼泽,凝望远处淡青色的山峦和云影,当他晚上在老旧的公园里听高大的树木摇来晃去时,他吟咏诗歌良久,但都不成句,而且从未将那些思绪写下来过。其中有一首诗题为《上帝的气息》,描绘温暖的南风,一首名为《心灵慰藉》,叙述所观察到的春天缤纷的草坪。这些诗弗罗里贝特既不能说出口,也无法唱出来,因为全都没有文字,但他偶尔梦见并感受到那些诗句,尤其是在晚上。

此外,白日他大多待在村子里,与幼小的金发孩童玩耍,或者逗逗年轻的女士及少女,让她们发笑,他像对待宫廷贵妇那样,向她们脱帽致意。哪天若是遇见阿格妮丝,标致的阿格妮丝,有一张娇柔小脸的有名的阿格妮丝小姐,那就是他最快乐的一天。他深深鞠躬问候,俏丽的女子点头微笑,凝望他略显尴尬的眼睛,然后像一抹阳光微笑着走开。

阿格妮丝小姐住在唯一一座紧靠荒芜城堡公园的房舍,那房子以前是男爵的侍臣们住的地方。她的父亲是森林管理员,现今城堡主人的父亲因为他在某一项任务上有功,于是就把那间屋子送给了他。阿格妮丝很早就嫁人了,但之后因为早早守寡就返回了家里,父亲过世后,她与一位女仆和一位盲眼的姑姑住在那座孤寂的房子里。

阿格妮丝小姐总是穿新衣裳,款式简单但出色,颜色柔和,她有一张娇憨、年轻的小脸,深棕色的头发编成粗辫盘在她可爱的头上。男爵在妻子尚未做出不光彩的事之前,曾经爱慕过阿格妮丝小姐,现在他重新爱上了她。早晨他与她在森林里会面,晚上带她驾船航行过急湍,来到沼泽地上的一间芦苇农舍。农舍里,她含笑的少女脸蛋以他早发的白发为枕,她温柔的手指抚弄着他又粗又硬的猎人手臂。

每逢节日,阿格妮丝小姐必定上教堂,祈祷并且施舍乞丐一些东西。她探望村里又穷又老的女人,送她们鞋子,帮她们的孙子梳头发,帮忙缝衣服,离去时在她们的茅舍里留下一位年轻女圣贤的温和光彩。每个男人都想一亲阿格妮丝小姐的芳泽,讨她欢心并在恰当的时机出现的人,从吻手礼得到的回报是一记印在唇上的吻,运气好同时长相佳的人,胆子大到夜里爬她的窗户。

这一切男爵都了然于胸,但这位姣美的女子仍旧我行我素,含笑展露纯真的眼神,与男人的心思完全不沾边。偶尔会出现一位新的情人,小心翼翼追求她,好像她是位遥不可及的美人。一次尝到甜头的征服,足以使他沉湎于微醺的骄傲之中,同时也会感到惊讶,因为其他男人微微笑着,乐见他虏获她。

她的屋子坐落在阴暗公园的边缘,覆满了攀缘蔷薇,孤寂得仿若一则森林童话,而她住在那里头,走出来又回到屋内,新鲜温柔似一朵夏日清晨的玫瑰,天真烂漫的脸上散发着清新的光泽,粗粗的辫子盘成花环的形状。又老又穷的女人感激涕零吻她的手,男人们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后暗自高兴,小孩都朝她跑去,讨钱并让她摸一下腮帮子。

“你为什么这样?”偶尔男爵问她,眼神阴郁充满威胁。

“你有权力管我吗?”她受伤似的问,随后编起她深棕色的头发。她最爱弗罗里贝特,那位诗人。诗人每次看到她时,心就怦怦跳;每当听到有关她的坏话时,他就心情恶劣,对那些传言摇摇头;每当孩子们谈到她时,他容光焕发,如同倾听一首乐曲。他所有的空想中,最美的莫若梦到阿格妮丝小姐,于是他向喜爱、觉得好看的东西求助,西风、蓝色的远方以及广阔的浅色春天草地,他用这些将她环绕起来,围成一幅画,在画中诉说他的思念,以及他无用的、儿童似的生活中的真挚情意。

一个初夏的晚上,沉寂了好久之后,一个称不上新面孔的人进入死气沉沉的城堡。庭园里响起汽车的喇叭声,一辆车开了进来,当啷当啷停下来。城堡主人的弟弟只带了一位随身仆人来访。他是一个伟岸英俊的男人,留着山羊胡,有一双愤世嫉俗的、给人感觉随时在窥伺什么的眼睛。他在汹涌的莱茵河里游泳,出于好玩射杀银色的海鸥,经常骑马至附近的城市,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有时候愚弄一下那位好好诗人,每隔几天便和他的哥哥来一场吵嚷与争执。他给兄长提了几千个建议,要他改建、重新规划城堡,他说得轻松,他因结婚而致富,反观城堡主人却很穷,多半时候在不幸与愤愤不平之中过日子。

他一时兴起来城堡做客,才来一个星期就懊悔不已,但他仍旧留了下来,不再说起如何改善之类的话,尽量少说让他哥哥难过的话。之后他见到了阿格妮丝小姐,开始追求她。

过不了多久,那位美丽女子的女仆就穿上新来的男爵送给她的新衣裳。过不了多久,女仆就在公园的墙边从新来者的随身仆人手中接下信与花。又是几天过去了,新来的男爵和阿格妮丝小姐在夏天午后于森林小屋里相见,男爵吻了她的手和小巧的嘴以及白皙的颈子。每当她走进村子,与他不期而遇,他便恭敬地摘下骑士帽,而她像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似的答谢。

又只是一小段时日过去,一天晚上,独自留守的新男爵看见一艘小船划过湍流而行,船上坐着一位舵手和一位让人眼睛一亮的女子。昏暗中好奇不已的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认识她,几天之后他很确定了,但他宁可不知。那就是那天下午他在森林小屋里全心爱上、自己以亲吻激发她热情的人,而她当晚就与他哥哥驾船划过昏暗的莱茵河,与哥哥消失在对岸的芦苇河滩上。

这位外来者心情郁闷,老是做凶险的梦。他并非像爱一个风趣、逆来顺受的人那样爱着阿格妮丝小姐,而是将其视为珍贵的发现。每一个吻他都因欣乐和惊喜而吓一跳,原来他的追求中含有如此温柔的纯情。因此,他给她的爱比给其他女人的多得多,他怀念起他的少年时光,因感激、关心及温柔将之拥入怀中,她,却于某晚偕同他哥哥踏上暗黑的路。山羊胡刺痛了他,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

无论发生什么事,诗人弗罗里贝特都不为所动,不因城堡内悄悄的低气压而觉得压抑,他平静的日子如常过下去。尊贵的客人偶尔寻他开心,折腾他,他虽不高兴,但这类的事他早就习以为常。他躲着这位外来客,整日不是待在村子里,就是在莱茵河边垂钓,到了晚上,他的幻想便在弥漫着香气的暖意中漫游。一天早晨他发觉,城堡庭园墙边第一株白玫瑰开得正盛,过去的三个夏天待这种稀罕玫瑰第一次绽放时,他就把它们放在阿格妮丝小姐的门槛上。即将第四次捎上这低调、无名祝福的他觉得很开心。

这天下午,外来客在山毛榉林子里和那位姣美的女人相会,他没问她昨天和前天深夜人在哪里。他带着一种几乎让人恐惧的惊愕,望穿那双镇定无辜的眼眸,在离去之前他说:“今晚天黑后我到你家去找你,打开一扇窗户!”

“今天不行,”她柔声说道,“今天不行。”

“但我想啊。”

“改天吧,好吗?今天不行,我没办法。”

“我今天晚上去,非今晚不可,不然以后绝不再去。你自己决定。”

她挣脱他,然后走了。

到了傍晚,外来客在河边埋伏以待,直到天色转暗。但他没有看到一丝船的影子,于是便来到情人的住处,躲在矮树丛里,膝头放着一把来复枪。

四下阒然无声,很温暖,浓郁的茉莉花香静静飘散,天空中一朵一朵的白云后面高挂着幽幽的星星。公园里有一只鸟儿,唯一的一只,歌声低沉婉转。

天色差不多完全暗下来时,有一个男人踏着很轻的步伐走到房子的转角处。他压低的帽子盖住了额头,天很黑,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他右手拿着一束白玫瑰,隐约闪着光。埋伏的人气坏了,立马扣动了扳机。

就在这一瞬间公园里起火了,噼里啪啦,声音疏疏落落地回响着。手捧玫瑰的人跌断了膝盖,面朝上摔进鹅卵石堆里,轻声抽搐着躺在那儿。

射手在躲藏处又等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人来,连屋子里也静悄悄的。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俯身看向那个被射中的人,他的帽子已然滑落。他认出那是诗人弗罗里贝特,不安又惊讶。

“这家伙也是!”他叹了一口气,走了。凌乱的白玫瑰躺在地上,其中一朵浸在倒卧下去的人的血泊中。村里的钟敲了一个小时,天空被厚厚的淡色白云遮蔽,相形之下,那座巨大的城堡塔楼宛若一位站着死去的巨人拔地而起。莱茵河缓缓流淌,幽暗公园的内部,那只寂寞的鸟儿直到深夜仍在唱歌。

诗歌《寂静的夜晚》(Einsamer Abend)配图,1919年
诗歌《时间回溯》(Zeitb trachtung)配图,19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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