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子·旅行——日记抄

花·果子·旅行[1]——日记抄

我想有一个瓶,一个土陶蛋青色厚釉小坛子。

木香附萼的瓣子有一点青色。木香野,不宜插瓶,我今天更觉得,然而我怕也要插一回,知其不可而为,这里没有别的花。

(山上野生牛月菊只有铜钱大,出奇的瘦瘠,不会有人插到草帽上去的。而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一棵勿忘侬草是真正蓝的,可是只有那么一棵。矢车菊和一种黄色菊科花都如吃杂粮长大的脏孩子,要经过很大的努力与克制才能喜欢它。)

过王家桥,桥头花如雪,在一片墨绿色上。我忽然很难过,不喜欢。我要颜色,这跟我旺盛的食欲是同源的。

我要水果。水果!梨,苹果,我不怀念你们。黄熟的香蕉,紫赤的杨梅,蒲桃,呵蒲桃,最好是蒲桃,新摘的,雨后,白亮的磁盘。黄果和橘子,都干瘪了,我只记得皮里的辛味。

精美的食物本身就是欲望。浓厚的酒,深沉的颜色。我要用重重的杯子喝。沉醉是一点也不粗暴的,沉醉极其自然。

我渴望更丰腴的东西,香的,甜的,肉感的。

纪德的书总是那么多骨。我忘不了他的像。

《葛莱齐拉》里有些青的果子,而且是成串的。

(七日)


把梅得赛斯的“银行家和他的太太”和哈尔司法朗司的“吉普赛”嵌在墙上。

说法朗司是最了解人类的笑的,不错。他画的那么准确,一个吉普赛,一个吉普赛的笑。好像这是一个随时可变的笑。不可测的笑。不可测的波希米人。她笑得那么真,那么熟。(狡滑么,多真的狡滑。)

把那个银行家的太太和她放在一起,多滑稽的事!

我把书摊在阳光下,一个极小极小的虫子,比蚜虫还小,珊瑚色的在书叶上疾旋,画碗口大的圈子。我以最大速度用手指画,还是跟不上它,它不停的旋,一个认真的小疯子,我只有望着它摇摇头。

(八日)

我满有夏天的感情。像一个果子渍透了蜜酒。这一种昏晕是醉。我如一只苍蝇在熟透的葡萄上,半天,我不动。我并不望一片叶子遮荫我。

苍蝇在我砚池中吃墨呢,伸长它的嘴,头一点一点的。

我想起海港,金色和绿色的海港,和怀念西方人所描写的东方,盐味和腐烂的果子气味。如果必要,给他一点褐色作为影子吧。

我只坐过一次海船,那时我一切情绪尚未成熟。我不像个旅客,我没有一个烟斗。旅客的袋里有各种果子的余味。一个最穷的旅客袋里必有买三个果子的钱。果汁滴在他襟袖上,不同的斑点。

我想学游泳,下午三点钟。

气压太低,我把门窗都打开。

(九日)


我如一个人在不知名小镇上旅馆中住了几天,意外的逗留,极其忧愁。黄昏时天空作葡萄灰色,如同未干的水彩画。麦田显得深郁得多,暗得多。山色蓝灰。有一个人独立在山巅,轮廓整齐,如同剪出。我并不想爬上去,因为他已经在那里了。

念N不已。我不知道这一生中还能跟她散步一次否?

把头放在这本册子上,假如我就这么睡着了,死了,坐在椅子里……

携手跑下山坡,山坡碧绿,坡下花如盛宴……回去,喝瓶里甘凉的水。我们同感到那个凉,彼此了解同样的慰安……风吹着我们,吹着长发向后飘,她的头扬起。……

水从壶里倒出来乃是一种欢悦,杯子很快就满了;满了,是好的。倒水的声音比酒瓶塞子飞出去另是一种感动。

我喝水。把一个绿色小虫子喝下去还不知道,他从我舌头上跳出来。

醒得并不晚,只是不想起来。有甚么唤我呢,没有!一切不再新鲜。叫一个人整天看一片麦田,一片绿,是何等的惩罚!当然不两天,我又会惊异于它的改观,可是这两天它似乎睡了绿,如一个人睡着了老。天仍是极暗闷,不艳丽,也不庄严,病态的沉默。我需要一点花。

我需要花。

抽烟过多,关了门,关了窗。我恨透了这个牌子,一种毫无道理的苦味。

醒来,仍睡,昏昏沉沉的,这在精神上生理上都无好处。

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气清润,若经微雨,村前槐花盛开,我忽然蹦蹦跳跳起来。一种解放的快乐。风似乎一经接触我身体即融化了。

听司忒老司音乐,并未专心。

我还没有笑,一整天。只是我无病的身体与好空气造出的愉快,这愉快一时虽贴近我,但没有一种明亮的欢情从我身里透出来。

每天如此,自然会浸入我体内的,但愿。

对于旅行的欲望如是之强烈。

草屋顶上树的影子,太阳是好的。

(十日)

三十四年记。在黄土坡

三十五年抄。在白马庙


[1] 本篇原载1946年7月12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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