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师友渊源

六 师友渊源

左宗棠年四岁,始随祖父读书梧塘,五岁以后,均随父读书,不名他师。年十九,父殁。次年,方就外傅,读书长沙省城城南书院。主讲席者,宿儒贺熙龄。熙龄之为教,辨义利,正人心,谕多士以立志穷经,为有体有用之学。于宗棠并授以汉宋儒先之书。而于宗棠之志大言大,未尝不致伟重。后熙龄入都,宗棠与同门诸子送之江干,熙龄答诗有云:“看子狂澜回障手,老夫犹觉气纵横。”舟过九江,又有怀宗棠诗云:“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自注:“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盖深许之也。然亦寓书告以《论语》一书,每于容貌辞气之间,兢兢致谨,隐微幽独之中,戒慎必不容缓,则又深诫之矣。宗棠亦自知气质粗驳,动逾闲则,认为先儒“涵养须用敬”五字,真是对症之药。爰上书表示,愿深自刻厉,严为课程,先从寡言与养静两条,实下功夫。

熙龄兄长龄,亦喜宗棠,一见推为国士。尝语以天下方有乏才之叹,幸无苟且小就,自限其成。时宗棠方弱冠,颇好读书,苦贫乏,无买书资,适长龄居忧长沙省城,发所藏官私图书,备之披览。每向取书册,必亲自上楼检授,数数登降,不以为烦。还书时,必问其所得,互相考订,孜孜矻矻,无稍厌倦。长龄尝纂《经世文编》一书,为清中叶以前名臣巨儒发表其对于学术与政事之思想之结集。宗棠于是书研讨甚深,其原书存于家者,后人犹见丹铅满纸焉。长龄又尝著《区田说》一篇,亦为宗棠所笃嗜研究者(详见九节)。长龄在云贵总督任,刊布古本六经,教民饲育柞蚕,尤为宗棠以后施政所尝取法。

是两贺者,赏识宗棠最早,宗棠亦引为生平最早之知己也。熙龄主于性理之学,长龄优于经世之学,而其影响于宗棠一生之德性与事功,均非浅鲜。

嘉庆与道光两朝名臣,允推陶澍与林则徐。两人者,恒以奖进天下士为己任,而宗棠正先后为两人所延誉。

宗棠与陶澍相识,事出偶然。陶澍任两江总督,以巡阅江西,乞假就便回安化故里省墓。道出醴陵,宗棠方主讲其地渌江书院。县令筹备行馆,烦宗棠代拟楹帖,其一云:“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印心石者,陶澍故乡胜迹。入觐时,宣宗尝垂询及之,并为题字。于是陶澍见联,大为击赏。问知为宗棠作,当嘱县令延致一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为留一宿。及宗棠第二次会试入京,获识胡林翼。林翼,陶澍女夫也,益为揄扬于陶澍。报罢南旋,遂纡道江宁省城晋谒,陶澍款接颇殷。已而陶澍卒,宗棠馆其家,为课遗孤桄。陶澍家富藏书,而尤以所庋清代宪章为最完备。宗棠以暇浸渍其中,一生政事上丰富之学识益臻成熟。

陶澍之为两江总督也,则徐任江苏巡抚,长龄任江宁布政使。三人者,皆谙于施政,精于察吏,且彼此同心,期于共济。三吴治绩,一时称最。于是林翼请于陶澍,密保则徐,以为两江总督替人。宗棠夙慕则徐,而素不通问,及则徐之任云贵总督,林翼为贵州黎平府知府,荐宗棠为则徐幕府。宗棠覆以不赴:

……仆久蛰狭乡,颇厌声闻,宫保固无从知仆。然自十数年来,闻诸师友所称述,逮观宫保与陶文毅往复书疏,与文毅私所记载数事,仆则实有以知公之深。海上用兵以后,行河、出关、入关诸役,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耳。尔来公行踪所至,而东南,而西北,而西南,计课程且数万里。海波沙碛,旌节弓刀,客之能从公游者,知复几人?乌知心神依倚,惘惘相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著客籍之一士哉。来书谓宫保爱君心赤,忧国形癯,巨细一手,勤瘁备至,望仆有以分其劳。陈义至大,所以敦勉而迫促之者甚切。仆之才之学,固未足以堪此。虽然,如仆本怀,岂不亟思稍出所长,以佐万一者哉。欧阳公辞范文正记室之辟有曰:“古人所与成者,必有国士共之,非惟在上者以知人为难。士虽贫贱,以身许人,固亦未易。”仆诚无似,然得府主如宫保者,从容陪侍,日观其设施措注之迹,与夫莅官御事之心,当有深于昔之所闻所见者。纵不能有当于公之意,然其有益于仆,则决可知矣,尚何疑而待执事之敦促也。顾事固有未能如我意者,孤侄年已十七,嫂急欲为之授室,期在今年。又陶婿去冬来书,预订读书长沙之约,仆以小女故,未能恝然。且此子从学八年,资识尚正,冀有所就,以延文毅之泽。渠夫妇现来山中,不数日,当偕之长沙,前书具陈大略,想已得览。坐此羁累,致乖夙心,西望滇池,孤怀怅结,耿耿此心,云何能已。愿我公益坚晚节,善保体素,留佐天子,活百姓,毋遽言归。文书奏笺,在于幕府,苟不乏人,尚以时优游斋阁,节劳简思,永保终吉,天下之幸,亦吾侪小人爱慕公者之幸也。未敢冒昧致词,借通款曲,寸衷惓惓,末由自释,执事倘能为鲰生一达此旨乎?……

情致娓娓,诚有如所谓神交者矣。未几,则徐引疾还闽,道出长沙省城,遣人至柳庄相邀。宗棠谒之舟中,则徐一见,诧为绝世奇才。则徐既卒,宗棠以书唁其子林汝舟: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午,在黄南坡长沙寓馆,忽闻宫保尚书捐馆之耗,且骇且痛,相对失声。忆去年此日,谒公湘水舟次。是晚,乱流而西,维舟岳麓山下,同贤昆季侍公饮,抗谭今昔,江风吹浪,舵楼竟日有声,与船窗人语,互相响答,曙鼓欲严,始各别去。何图三百余日,便成千古,人之云亡,百身莫赎,悠悠苍天,此恨何极。……

追为谈燕之欢,情景如画,并致挽联云: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所谓出师未捷者,其时太平军已起金田,清廷特起则徐,驰往剿办,乃遽中道而殂也。

宗棠与陶澍及则徐两人之投契,影响于其后之功业者甚大。陶澍与则徐均以善治理盐务、水利、荒政为名督抚,而宗棠开府闽浙与陕甘,亦无不于此着意,且常以成效自诩。及其莅任两江,则更显欲上承陶澍及则徐之遗绪。尝就江宁建祠,合祀两人,而制联帖以张之:

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

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

其所私淑,盖有自矣。宗棠尝与书吴观礼云:“陶文毅与林文忠两公,当日亦各相倾倒。一雄伟,一精密,非近人所可及。”然以余观宗棠,则雄伟而精密,殆兼两人之长。至宗棠在新疆之作为,或亦受则徐一言之刺激。则徐尝语人曰:“终为中国患者,其俄罗斯乎?”此宗棠所以锐欲引恢复新疆自任乎?而则徐在新疆,尝开坎井以兴垦殖;宗棠则力助张曜办毡工以利灌溉。则徐在新疆教民纺棉织布(则徐以东南所用纺车授土人,遂名曰林公车);宗棠则教民育蚕缫丝,尤为规模则徐。又则徐尝创议储备西洋船炮,以御外侮,兴办畿辅水利,以解决北方民食问题;而宗棠在福州省城,开办船政局,晚年复拟拓制大炮,自西北入觐时,建议以所部协治顺直河道,均不啻即为贯彻则徐之主张。想见当日湘江夜话,则徐于所蕴蓄,无所不谈,而所予宗棠之印象特深也。

则徐朋僚中,有奇才异能之士三人,均为宗棠友好。而宗棠后此之事功,亦与三人之思想才能,有深切之关系。

一为魏源,长于著作才,长龄之《经世文编》,即为魏源相助辑成。则徐为两广总督时,曾命人译《四洲志》与《造炮图说》,魏源时在则徐幕府,后遂根据此两书,并采录其他资料,编成《海国图志》一百卷。包括四部分,一记述当时所谓西洋、南洋、东洋各国之历史、地理,及政治近况;二记述制造与使用西洋大炮之方法;三记述制造西洋轮船、水雷与其他各种西洋实用技艺之方法;四辑录当时朝野人士与魏源本人应付西洋各国之方略。是书初成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增订于咸丰二年(1852)。魏源主张:“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师夷长技以制夷。”请于广东虎门外之沙角、大角二处,置造船厂一,火器局一,行取法兰西、美利坚二国,各来夷目一二人,分携西洋工匠三人至粤,司造船械,并延西洋舵师,教行船演炮之法,而选闽粤巧匠精兵以习之。工匠习其制造,精兵习其驾驶攻击。又主张“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此两项主张,殆支配中国政府社会对外之政策与思想者,凡数十年。而其书流入日本,更成为明治维新之一大关键。魏源又尝著《圣武记》一书,历叙清初平定外蒙古、新疆与青海之事实。魏源又与当日齐名之龚巩祚,同主新疆建省,而各有方案提供。魏源所作为《漠南北建置行省议》,巩祚所作为《置西域行省议》。宗棠于此数种著述,多有体认。魏源于盐漕两务,均有深切研究。陶澍在江苏,实现漕米改海运,淮盐改票制,魏源实参与筹议。宗棠习闻其说,故其后总督两江,亦以恢宏淮盐票制为首务。

一为王柏心,尝居则徐云贵总督幕府,后尝与宗棠同居张亮基湖广总督幕府。柏心尝周历陕甘各郡县,熟知回、蒙、藏各民族习俗性情,又贯通历代兴亡成败得失之源,写成《枢言》一书,发表其政事之主张。清廷命宗棠为陕甘总督,他人皆劝宗棠弗往,独柏心鼓励其西征(详见七十节)。

一为黄冕,尝从两江总督裕谦治海防,从陶澍办漕米海运,亦为则徐在江苏时之属吏。后因案戍新疆,则徐在新疆兴办水利,即命黄冕为助。迨先后蒙赦归,则徐过甘肃,奉命平蕃,黄冕素善制造,尝体会西法,发明爆炸炮及地雷等,则又留为则徐铸炮。黄冕于造炮确有心得,为当时之专家。太平军既起,宗棠入湖南巡抚幕府,襄赞防守机宜,亦引黄冕造炮及子弹。

由是,吾人可知宗棠师承两贺,而上受陶、林两氏之知,下结林翼之好,联之以道义,申之以婚姻、学术、政事、友情、亲谊,自成一系统也。

  1. 《左文襄公年谱》卷一页3。《左文襄公诗集》页5《题罗权如读书秋树根图》。
  2. 《左文襄公年谱》卷一页7—8。《寒香馆诗钞·附崇祀乡贤录》页8。《正谊堂全书》(同治六年〔1867〕福州刻本)卷首页5《与杨雪沧(浚)》。
  3. 《寒香馆诗钞》卷一页3。《左文襄公书牍》卷二十四页18《答陶少云(桄)》。
  4. 《左文襄公书牍》卷一页10《上贺蔗农(熙龄)》。
  5. 《左文襄公奏稿》(家刻全集本)卷五十七页29—30《请将前任云贵总督贺长龄事绩宣付史馆并准入祀湖南乡贤祠片》。贺长龄,字耦耕,号西涯,晚号耐庵,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官至云贵总督,道光二十八年(1848)六月卒,著述有《耐庵诗文集》。
  6. 《左文襄公年谱》卷一页14、页16、页19。
  7. 《左文襄公年谱》卷一页24。《左文襄公书牍》卷一页49—50《答胡润之(林翼)》。林则徐,字元抚,一字少穆,晚号俟村老人,嘉庆十六年(1811)进士,官至云贵总督,道光三十年(1850)十一月卒,谥文忠。著述有《林文忠公政书》、《云左山房文钞》、《诗钞》、《荷戈纪程》、《滇轺纪程》、《畿辅水利议》等。则徐长子汝舟,号镜帆,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次子聪彝,号听孙,宗棠均与交好,入浙时,以聪彝知衢州府。
  8. 《左文襄公书牍》卷一页53《唁林镜帆(汝舟)》。黄冕,字服周,号南坡,湖南善化人,官云南迤西道。
  9. 《左文襄公联语》页8《挽林文忠公(则徐)》。
  10. 《左文襄公奏稿》卷六十页6—7《已故督抚遗泽在民恳合建专祠春秋致祭折》。《左文襄公联语》页5《江宁陶文毅(澍)林文忠公(则徐)两公祠》。
  11. 《左文襄公书牍》卷十九页53《与吴子俊(观礼)》。吴观礼,字子儁,号圭盦,浙江仁和人,同治十年(1871)进士,官编修,光绪四年(1878)卒,著述有《圭盦诗录》、《效蜀日记》等。并见七十节。
  12. 李元度《天岳山馆文钞》卷五页1《林文忠公(则徐)别传》。
  13. 龚巩祚,原名自珍,字璱人,浙江仁和人,道光九年(1829)进士,官至礼部主客司郎中,著述有《定盦诗文集》。魏源《海国图志》(光绪二年〔1876〕甘肃平庆泾固道署重刊本)自序,卷一《筹海篇》页1。魏源《古微堂集》,有讨论漕运票盐诸篇。《左文襄公书牍》卷一页39《上贺蔗农(熙龄)》,卷二十四页18《答陶少云(桄)》。
  14. 《左文襄公奏稿》卷五十四页35《已故军务人员志节可传恳宣付史馆折》。王柏心,字子寿,湖北监利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官刑部主事,同治十二年(1873)五月卒,著述有《百柱堂全集》。(并见七十节)
  15. 《养知书屋文集》卷十八页22—23《黄南坡事略》。裕谦,姓博罗忒氏,原名裕泰,字鲁山,蒙古镶黄旗人,嘉庆二十二年(1817)进士,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于镇海自尽,谥靖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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