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逐客书
李斯
臣闻吏议逐客[1]，窃以为过矣[2]。昔穆公求士[3]，西取由余于戎[4]，东得百里奚[5]于宛，迎蹇叔[6]于宋，求丕豹[7]、公孙支[8]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9]，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10]，移风易俗，民以殷盛[11]，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12]用张仪[13]之计，拔三川之地[14]，西并巴、蜀[15]，北收上郡[16]，南取汉中[17]，包九夷[18]，制鄢、郢[19]，东据成皋之险[20]，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21]，使之西面事秦，功施[22]到今。昭王得范雎[23]，废穰侯[24]，逐华阳[25]，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26]四君却客而不内[27]，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简注】
[1]客：客卿。
[2]窃：私下里。
[3]缪公：指秦穆公，前659年至621年在位。
[4]由余：晋人后裔，曾在西戎任职。穆公离间由余与西戎王的关系，迫使他归秦。入秦后，受到秦穆公重用，帮助秦国攻灭西戎众多小国，称霸西戎。戎：古代中原人多称西方少数部族为戎。此指秦国西北部的西戎，活动范围约在今陕西西南、甘肃东部、宁夏南部一带。
[5]百里奚：原为虞国大夫，晋灭虞被俘，后作为秦穆公夫人的陪嫁之一送往秦国。逃亡到宛，被楚人所执。秦穆公用五张黑公羊皮赎出，用为上大夫，故称“五羖大夫”。是辅佐秦穆公称霸的重臣。
[6]蹇（jiǎn）叔：本岐州（今属陕西）人，宦游于宋，百里奚的好友，经百里奚推荐，秦穆公把他从宋国请来，委任为上大夫。
[7]丕豹：晋国大夫丕郑之子，丕郑被晋惠公杀死后，丕豹投奔秦国，秦穆公任为大夫。
[8]公孙支：本岐州人，曾游晋，后入秦任大夫。
[9]二十：《史记·秦本纪》记载秦穆公“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这里的“二十”应当是约数。并：吞并。
[10]孝公：即秦孝公。商鞅：卫国公族，氏公孙，亦称卫鞅、公孙鞅，初为魏相公叔痤家臣，公叔痤死后入秦，受到秦孝公重用，任左庶长、大良造，因功封于商（今山西商县东南）十五邑，号称商君。在秦国先后两次实行变法，奠定秦国富强的基础。
[11]殷盛：指百姓众多而且富裕。殷，多，众多。
[12]惠王：即秦惠王，名驷，秦孝公之子，公元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
[13]张仪：战国时魏人，秦惠王时数次任秦相，推广连横策略，游说各国诸侯事奉秦国。秦武王即位，入魏为相。
[14]三川：指韩国境内的黄河、洛水、伊水三川之地，在今河南西北部黄河以南的洛水、伊水流域，韩宣王在此设三川郡。《史记》记载，攻取三川是秦武王时事，当时张仪已死。此云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疑误。
[15]巴：国名，在今四川东部、湖北西部一带。蜀：国名，在今四川中部偏西地区。秦惠王八年，张仪复为相，司马错请伐蜀，蜀遂被灭。
[16]上郡：原为魏地，今陕西榆林。惠王十年，魏纳上郡十五县与秦。
[17]汉中：今陕西汉中，当时为楚地，惠王十三年，攻取汉中。
[18]包：吞并。九夷：此指楚国境内的少数部族。
[19]鄢（yān）：在今湖北宜城。郢（yǐnɡ）：楚国都城，在今湖北荆州。
[20]成皋：邑名，在今河南境内，地势险要，是著名的军事重地。春秋时属郑国，又称虎牢。
[21]六国之从：六国合纵的同盟。六国，指韩、魏、燕、赵、齐、楚六国。从，通“纵”。
[22]施（yì）：蔓延，延续。
[23]昭王：即秦昭王。范雎（jū）：魏人，入秦后改名张禄，受到秦昭王信任，为秦相，对内力主废除外戚专权，对外采取远交近攻策略，封于应（今河南宝丰西南），亦称应侯。
[24]穰（ránɡ）侯：即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异父弟，秦武王去世后拥立秦昭王，任将军，多次为相，受封于穰（今河南邓县），故称穰侯，后又加封陶（今山东定陶西北）。
[25]华阳：名芈戎，宣太后同父弟，曾任将军等职，先受封于华阳（今河南新郑北），故称华阳君，后封于新城（今河南密县东南），故又称新城君。华阳与魏冉同掌国政，凭借同为宣太后之弟的身份专横跋扈，秦昭王听从范雎计谋，废黜宣太后，罢免穰侯，驱逐华阳。
[26]向使：假如当初。
[27]内：同“纳”，接纳。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28]，有随、和之宝[29]，垂明月之珠[30]，服太阿之剑[31]，乘纤离之马[32]，建翠凤之旗[33]，树灵鼍之鼓[34]。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35]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36]，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37]，而骏良
不实外厩[38]，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39]。所以饰后宫，充下陈[40]，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41]，傅玑之珥[42]，阿缟之衣[43]，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44]，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45]，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46]、韶、虞、武、象[47]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48]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28]今陛下致昆山之玉：如今陛下得到了昆仑山的宝玉。陛下，对帝王的尊称。致，求得，收罗。昆山，即昆仑山，以出产美玉闻名。
[29]随、和之宝：随，即“随侯珠”。据《淮南子》等书记载，随侯在路上遇到一条被断为两截的大蛇，让人用药救治。蛇痊愈后衔来一颗明珠作为报答，因号曰“随侯珠”。和，即“和氏璧”，《韩非子》等书记载，楚武王时，卞和在山中得到一块璞玉进献武王，王命玉工查看，玉工以为是石，王怒，砍卞和左脚。文王即位，卞和又献玉，又以欺骗王上之罪被砍去右脚。卞和伤悼无人识宝，终日哭泣。成王即位后，卞和又去献宝，玉人果然得到宝玉，遂名曰“和氏璧”。
[30]明月：宝珠名。
[31]太阿（ē）：亦称“泰阿”，宝剑名。《越绝书》载：“楚王命欧冶子、干将制作宝剑，一曰干将，二曰莫邪，三曰太阿。”
[32]纤离：骏马名。
[33]翠凤之旗：用翠凤羽毛作为装饰的旗帜。
[34]鼍（tuó）：亦称扬子鳄，俗称猪婆龙，皮可蒙鼓。
[35]说：通“悦”，喜悦，喜爱。
[36]犀象之器：指用犀牛角和象牙制成的器具。
[37]郑、卫之女：此时郑、卫已亡，当指郑、卫故地的女子。后宫：嫔妃所居的宫室，也可用作嫔妃的代称。
[38]
（jué tí）：骏马名。外厩（jiù）：宫外的马圈。
[39]丹：丹砂，可以制成红色颜料。青：青雘（huò），可以制成青黑色颜料。采：彩色，彩绘。
[40]充下陈：此泛指将财物、美女充实府库后宫。下陈：古代殿堂下站立傧从的地方。
[41]宛（yuān）：地名，今河南南阳。这里指用宛地出产的珍珠所作装饰的发簪。
[42]傅：附着，镶嵌。玑：不圆的珠子，此泛指珠子。珥（ěr）：耳饰。
[43]阿：地名，指齐国东阿（今山东东阿）。缟（ɡǎo）：未经染色的绢。
[44]随俗雅化：随合时俗而雅致不凡。
[45]瓮（wènɡ）：陶制的容器，古人用来打水。缶（fǒu）：一种口小腹大的陶器。秦人将瓮、缶作为打击乐器。搏髀（bì）：拍打大腿，以此掌握音乐唱歌的节奏。搏，击打，拍打。髀，大腿。
[46]郑：指郑国故地的音乐。卫：指卫国故地的音乐。桑间：桑间为卫国濮水边上地名，在今河南濮阳，有男女聚会唱歌的风俗。《礼记》载：“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
[47]韶：舜时舞乐。虞：商汤时舞乐。武、象：周时舞乐。
[48]适观：适合观听。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49]，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50]，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51]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52]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53]，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54]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55]，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56]，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
[49]太山：即泰山。让：辞让，拒绝。
[50]择：挑选。细流：小水。却：推却，拒绝。
[51]五帝：据《史记·五帝本纪》载，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开国君主，即夏禹、商汤和周武王。
[52]黔首：指百姓。黔，黑。普通百姓不能服冠，只能以黑巾裹头，故称黔首。资：资助，供给。
[53]业诸侯：使诸侯成就霸业。
[54]藉寇兵：给敌人提供武器。赍（jī）盗粮：把粮食供给寇盗。赍，送给。
[55]损民以益雠：减少本国的民众数量而增加敌国的人力。益，增益，增多。雠，通“仇”，仇敌。
[56]外树怨于诸侯：此言被秦国驱逐的宾客投奔其他诸侯，就很有可能为秦国带来诸侯间的怨仇。
【作者简介】
李斯（？—前208），字通古，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人。李斯早年曾任掌管文书的小吏，后来，到齐国拜荀卿为师，学习帝王之术，学成后进入秦国，为嬴政统一六国做出了重要贡献。秦统一后，李斯被任命为丞相，在帮助秦始皇实行郡县制，统一文字、货币、法律、度量衡、车轨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秦二世时人民苦于徭役，李斯曾多次上书请求减少徭役，二世怒，将李斯下入大牢，赵高逼迫李斯在牢狱中承认谋反罪名，最终被腰斩于咸阳。
【点评】
战国后期，韩国因为担心被秦国灭掉，派遣水工郑国前往秦国修建水渠，目的是为了消耗秦国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不久，郑国的意图被发现；另外，由于当时进入秦国的诸侯国人越来越多地侵害了秦国旧有贵族的权益。因此，旧有贵族联合起来要求嬴政驱逐一切在秦国的诸侯国人，秦王于是下令驱逐客卿，李斯因上《谏逐客书》使嬴政收回成命。
文章开章名义，指出秦王此举的错误，并且以历代秦王为例，指出在成就秦国日渐强大的国势过程中，客卿之力功不可没。接着以当时之世为例，指出秦国国君喜爱的珠宝、玩好、美女、骏马、金锡等物皆非秦所产，而秦国在国家建设上能够接纳国外的物品、玩好、美女却不能够接纳人才，这是一种极为错误的做法。最后，作者指出，只有以海纳百川的态度去对待人才的选用，让各个国家的人才都能够为秦国服务，只有这样，才能成就秦国的强大，否则将自毁于天下。
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论说文，文中“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点明了各国人才对成就秦国大业的作用。这两句在后世的流传中也成为富有哲理意义的名言警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