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地下的铁
租客
1
我是“租二代”,做租房客的生涯从降生便开始了。身为城市贫民,爸妈一直租房住,搬来搬去,一共搬了七处。官不修衙,客不修栈。这句话我小时一直听父亲和母亲互相告诫,在他和她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改变的时候。到我上高中时,他们才攒够钱在近郊买了房,搬了第八次。可惜我读的高中是寄宿制,因此始终无法与那间房子建立起太深厚的感情。
前面五间屋,我住的时候年纪小,现在印象都不深了。只记得第四间房子临街,门口就是垃圾箱,整条街的人都到这里来倾倒瓜皮、粪便,天长日久地臭气熏天。七处房子,最后两间记得最清楚。倒数第二间,位于一幢极老的筒子楼,把一条漫长幽暗的长廊走尽,就到家了。公用一个厨房,两个厕所。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我和爸妈要上厕所,要步行将近三分钟时间。每个厕所只有一个坑能用,另外一个大概从建国那年就堵塞了,因为在堵塞的坑位上堆积了大量住户们的废物,其中有一只搪瓷杯,上面印着“平津战役纪念”。
我傻头傻脑地把对“家”的热爱和归属感献给了这一间屋子,每天放学后疯狂踩自行车,想要回到它身边。老师教唱《可爱的家》,我心里出现的都是它的身影。
我的家庭真可爱,
美丽清洁又安详。
虽然没有好花园,
月季凤仙常飘香。
虽然没有大厅堂,
冬天温暖夏天凉。
可爱的家庭呀!
我不能离开你,
你的恩惠比天长。
日后得知,父母对那间房子的印象并不算好。母亲的幽怨来自厨房。每家都在公用厨房里搁一只小橱子,用来放烹调用具、油盐酱醋。母亲曾在洋货商店买过一瓶很贵很贵的西班牙橄榄油,舍不得炒菜用,只有时用来煎几个荷包蛋给我们吃,或者羼着大豆油炸带鱼。在那期间全家到外地去探亲戚,离开了一个星期,走的时候橄榄油还有大半瓶,回来之后发现只剩一个底子了。父亲的愤愤来源于他的宝贝书,楼道里有每户的公用杂物区,他把几箱书放在楼道中,不久就丢失了一箱,邻居主动跑来讪笑着说,以为那是废品,卖给收废纸的了。还有更要命的,夏天某次闹腹泻,由于厕所太远,他狼狈地损失了一条裤子……
排行倒数第一的那间屋子,就更糟糕了。我现在还不明白,当年造那一片建筑的人,是怎样设想住户生活的?院子里一片房子都盖成二层小楼,木楼梯又黑又窄,楼道灯泡永远是坏的(有时父亲会买一个,拧上,但三天之内就会被别人拧掉,拿回自己家去用)。一座楼里住四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公厕利用的是一楼的楼梯间,呈三角形,里面仅容得下一个蹲坑,一个供人丢手纸用的竹筐。顶子非常低,需要弯腰进弯腰出。
我们租用的屋子还是位于楼道尽头,一共三间,串成一列像一支糖葫芦。三间屋加起来小于四十平米。紧里面的屋子其实是房主自己盖的违章建筑,只摆得开一个衣柜一张双人床。我和姥姥睡在那儿。中间房间房顶倒是极高,卡掉了上半截,盖出一层阁楼,空间恰能容纳两人。
父亲跟母亲睡阁楼。每晚用竹梯子,咯吱咯吱爬上去睡觉。不过,夜里再咯吱咯吱地爬下来上厕所,就太费事了,折腾一回半天睡不着。他们在阁楼上放了一只搪瓷尿盆。早晨,一个人先下地,站在梯子口等着,另一个把盛着液体的容器小心翼翼递下来。
有一回,尿盆在传递途中失手了,在半空造出一条柠檬黄的瀑布。我记得那整整一天父亲都没说话。随后三天,母亲把地面刷了五六遍。
我也偶有做错事的时候。楼下另一户人家,是个离婚妈妈带着上中学的儿子,曾找到我母亲,说,大姐,让你家闺女每次……来那个什么的时候,把带血的那一面儿朝下,或者用手纸包起来,再扔进筐里。您瞧,我儿子都上初三了,让他看见那玩意……不好。
母亲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只觉得脸颊火烫,对发育中的身体和世界都陡生恨意。第二天下午,楼上的男孩儿搬了藤椅坐在天井里看武侠小说,我推门偷看了好几回,始终不好意思出门、从他面前走过去。
那只装手纸的竹筐非常巨大,能藏住一个小孩儿,要填满它需要楼上楼下的居民齐心合力一个月时间——假如没人闹肚子的话。
到了一个月的关口,筐子开始变得像电影院卖的筒状爆米花,白花花地堆出圆锥形的尖儿来。如果再过一个星期还没人理会,筐子脚下就会积起白色的波浪,又像英雄纪念塔下摆放的表达哀悼的花朵。这时蹲在它面前的人都有点小心翼翼,因为那高过头顶的尖端会给人要流淌、倒塌下来的错觉。
总会有人再也忍受不了,把筐子拽出去倒空。大家进门一看,啊,筐子已经变回虚怀若谷的模样了,幸甚至哉!于是蹲下来默默感激那位忍受限度较低的人,也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庆幸那人不是自己。
自打我们搬到这里,最先忍受不了的总是母亲。
后来她很豁达地把这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不等到“上尖儿”就拖出去清掉。有时带双面胶条的卫生巾粘在筐底上,磕不掉,她就跑回家拿火钩子。
她还下决心每天去洗公厕。先提着水桶,把兑着消毒液的清水往地面一泼,给自己开路,再屏气躬身冲进去,用鬃刷一通狠刷。她早晨刷一遍,好让全家人都去上厕所。晚上下班回来再刷一遍。然而厕所变脏的速度却出奇地快,有时没半天就满是尿骚味,臭成了辣的,一拉开门就蜇眼睛。后来发现,住在楼上的男人,每次小便都是站在厕所的台阶外就掏家伙,往里面投出自己的抛物线。他又经常喝了酒夜归,醺醺之际,射术自然没那么准,甘霖也就把整个地面(墙壁应该也躲不掉)滋润了。
其实他知道住在一楼的人家每天洗厕所,但始终坚持自己园丁浇花似的方式。这就不仅仅是缺乏公共责任感的问题,而是全无公德,胡作非为了。
某次母亲恰巧发现了那男人的“远程射击”。想说他两句,又拉不下脸说。恨得咬碎银牙,砸了一只饭碗。又有某次,那男人的岳母来访,走进楼道里,也恰巧撞上这一幕。母亲得知,像报了什么仇似的,喃喃道,这下好了,让他家人也见识见识……父亲在一旁说,你以为他家人不知道他是这种人?
……至于有时坑里留着一条壮硕如铁棍山药的屎橛,就不知是谁留下来的了。
母亲生有洁癖,把地皮看得跟自己头皮一样紧要——常有来访的阿姨们感叹,我家地面比她家桌面还干净。然而几十年与人杂居,居所不是傍着鲍鱼之肆,便是伙着龌龊之徒。好比是苏合遇了蜣螂,躲开死尸,又撞着臭鲞。她那爱干净的脾性、闲不住的双手,全都教那起龌龊人消受了去。拿李渔《无声戏》里的话说,老天原是要想法子磨灭好妇人。她直至五十岁开外,才住上能由自己掌控的净室,也算是造化弄人。因此,到我出去租房的时候,她还能叮咛我“多做公共卫生”,殊为不易。毕生受累,其犹未悔,匹妇不可夺其志,即此谓也。
对母亲来说,那间屋子与地狱庶几相似。我们不得已跟一些无法沟通的人发生过于紧密的关系,不得已容纳他们参与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得参与他们的生活。就像萨特的《禁闭》里描述的那种情景,三个人挤在一起,就是地狱。他人即地狱。
2
我自己第一次租用的房间,是大学宿舍。
每个神志清醒的人都会认为:住宿舍唯一的好处是磨炼意志。青春特有一种天真残忍的利己主义,并且不娴于隐藏。入学几个月后,几乎每个人都在自己床位周围拉起帘子,帐门垂落,紧闭,用几只小夹子夹起来,算是建立起了一块隐私空间。但一块帘子不是魔术师的斗篷,它不能把任何一件东西变没。
每天睁开眼之后,你需要忍耐九十九回。
第一回要忍耐六点起床到操场跑步减肥的室友。她的闹钟奏响,她激昂地下床上厕所、洗漱,开门关门,在清晨的静谧中,她期望减掉的体重在地上弹出深远的回响,犹如跺着脚走。第二回,从上铺爬下来时,踩到室友搭在铁梯杆上的袜子,脚底一滑,出溜到地上,差点崴了脚。第三回,脚伸进鞋里,又闪电似的缩回来。鞋里有碎瓜子壳,像恶人撒进去的小图钉——对面床的人,昨晚一边躺着吃瓜子花生看书一边表演天女散花,地面铺了薄薄一层地毯(很多人认为公共地面本来就是纸篓的延续)。第四回,更衣既毕,你打算一边吃昨晚剩的饼干一边去上课,发现书桌上堆着另一位室友的塑料晾衣圈,一圈滴沥当啷的内裤,旧内裤裆部发黄,保留着风干时的形状,僵硬笔挺如短棍,这件花环般的物事,恰巧搭在你打开的饼干盒上——当然,她是不小心随手放在那里的。
……到了第九十七回,时间差不多十点半,你选修的课明天要考试,想稍早点睡。这时看电视里偶像剧的人正看到好处,舍不得关。有来跟室友串老乡的,两人在床帐里用外语一样的方言说笑,说得入港,舍不得走。你咳嗽一声,厚起脸皮说,哎我今天想早睡……他们一个抄起遥控器一个探出头来,我们轻点儿!轻点儿!那么,总还有别人也嫌吵的吧?——那人戴上了耳机听音乐,耳机因是廉价货,漏音严重,你几乎能听清每一句歌词。抵抗噪音的方法是加入制造噪音的行列。这就是为什么咱们的饭馆总吵得像蛙塘。
第九十八回,你闭着眼睛躺着等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偶像剧演完,串老乡的人也走了。楼道里雪亮的灯光彻夜不灭,透过窗户在黑地儿上画出白方块。刚才听音乐的那人放下耳机,用被单蒙住自己,冒着窒息的危险,与男友打甜蜜的电话。你也不得不用被单蒙住自己,为了抵挡他们的情话,室友之芳心燃起的熊熊爱火,有时也会殃及池鱼。那么,总还有别人嫌吵的吧?果然,爱看偶像剧那人开口了,嗳嗳,要讲电话出去讲。讲电话的爬下床,溜出去了,继续在楼道里说,“喂刚才说到哪儿来着”,音量因身处公共空间而理直气壮地放大。于是你仍待在被单里,仍能一句一句听清那些情话……爱情这样伟大,难道该责怪爱情吗?
第九十九回,蜜电结束了。屋里其余几人似乎都睡着了。然而此时楼道里有晚归的人,一边说笑一边拖鞋声响亮地结伴去洗漱,自来水流以消防水柱的劲头“哗”地冲在水盆里,牙刷在漱口杯里像打蛋器一样,奋勇搅动……当你觉得再也撑不住、眼看要崩溃的时候,睡眠前来搭救了(金圣叹批《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浓稠得像液体一样的睡梦涌过来,没顶了,让人凄凉甜蜜地窒息过去,逃去到黑甜之乡。于是又撑过了一天。
怠懒的恶习气就像病菌一样,散布在狭小空间里,人人难免中招。整个宿舍楼好像泡在一种浑浊的黏糊糊液体里。我不厌其烦地描述宿舍情况,也是为了说明:住过集体宿舍之后,再怎样差的房间,住起来都会感恩不尽,忆苦思甜。在宿舍里,你可以为未来可能的合租、独租做好一切准备,可以锻炼未来对各种人的容忍。
学校的想法大致可以揣度:学生的主业就是上课,他们需要的空间已经安排在自习室、图书馆、操场了。宿舍吗?不过用来短暂休眠。把装满知识的沉甸甸的年轻身体,收拾进小格子屋,就像把散落的蜡笔塞进扁盒里。
幸亏年轻人睡眠总是好。吃得再撑也能消化,环境再吵也不耽误睡得像尸体。白天还能精神抖擞,露出纯真的和煦笑容。上岁数的人都心里有数,所以他们才敢这么干。
住宿舍的第一年,我总觉得头颅右后边某个地方发麻,有一根筋永远醒着,绷着,得不到休息,轻微地病着,疲惫着,头昏脑涨,无穷无尽的腻烦。我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肉身,为什么需要空间放置,为什么不能像中央之帝混沌一样无七窍,为什么灵魂不能附着在一本辞典一只马克杯上……
我厌恶待在人群之中,即使遇到那以“团圆”为名的,也仅止于忍受。群居就是无时无刻不身处人群中,你听不到自己思考的声音,你没法把过于迫近的面孔和言论赶出视线、赶出脑袋。“他人只会削弱你,因为他人逼你扮演某一种角色。”在群居生活中,要变成与旁人绝不相同的人,真需要绝大毅力,就像被夹在人流中努力往反方向走,不停被别人的肩膀和身子撞得一下一下往后仰。
(不过,对一些缺乏自我意识的人来说,群居是快乐温馨的。他们需要向身边的人借思考,借决断,借陪伴,借话题……他们思想的温度过低,过于贫乏,毫无景观可言,不得不紧挨在旁人皮肤上,汲取无意义的谈话产生的虚假的、昙花一现的热力。)
那时读到描写剑桥学生宿舍生活的《莫里斯》《旧地重游》,连黯然神伤都免了,觉得那像另一个星球的神话。
三年级时,有一半人以考研为理由到外边租房子住去了,这也令另一半人得到了解脱。
据后来到美国、墨西哥上学的同学说,洋学生们也差不多这样,住一年宿舍跟大伙熟一熟,之后就出去住,因为留男友女友过夜不方便,抽大麻也不方便。
3
截至目前,我的租房生涯断断续续持续了七年,尚未体验过“独租”(就是自己租一套单元房)。其实,只要碰到合适的室友,只要不把“隐私”太当回事,合租一点都不痛苦。稍有些不适,只要想到“每次忍耐都是在挣钱”,自然就怡怡然,坦坦然,不以为意。
那些微不适,来自早晨抢厕所期间,坐上还带着别人体温的马桶坐垫;来自洗澡时看到地上两滴血迹的恶心;来自做饭时忽然发现有人用过菜刀和砧板而且没洗干净……
前三回租房,都是在上学的时候。租房广告在学校里到处都是,有的手写,有的打印,联系电话一般都竖着写在下面,并列写上七八遍,依次从中间剪开,剪成一排流苏状,如揽客的纤细手指,迎风招展,这样是为方便寻找资源的人,不必往手心抄数字,扯下一根手指即可。
当时我搬出宿舍的心思十分迫切,心急火燎,心狠手辣,撕掉一条不算数,还要把剩下的统统撕毁,以消灭未来的竞争对手,赢在起跑线上。如果广告上面主体部分还写有电话号码,就把其中两位数抠掉——若只抠一位数,怕真有愿意试十次的痴子。
一圈走下来,猎获颇丰,手心里像采了一束野花似的,攥着,一把或长或短的纸带,拨拉拨拉,有点儿怅惘,这些等待填充的小房间,哪一格愿迎娶我的夜晚和白昼?……然后逐个打电话,跟房东二房东三房东们约见面,用笔记本记录约定好的时间。
其中一个房间,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听筒那边“喂”了一声。我的心就忽然蹦起来在肋骨上撞了一下(我从不知有人只说一个字就能让我胸口悸颤)。当他说到第三句,我低头在属于他那个号码底下画了一道波涛起伏的红线,又画了一条,又画了一条……他说他也只是租住在那个单元里,帮房东招租而已,但他们对合租人颇有要求,要面试的。后来,我搬进他所在的单元,在不久后做了他的情人,又在不久后黯然搬离。
——这种戏码极其常见,合租的男人和女人,血气方刚,多半忍不住要搅在一起。作为房客,我十分称职地把这套戏码演了两遍。
——总得要有一个让你为之心痛的人。你会自动地、下意识地去寻找。这是够奇怪的,可不那样的话,生活会变得多空虚啊。
好吧,上面是题外话。说回我第一次租房的时候。搬家那天,我找不到太大的袋子,借了同学的几只铁皮水桶,装了四桶书和用具,连同被铺凉席,一趟一趟提上六楼。
我回望一眼宿舍楼群,心中痛快地叫一声:集体生活啊,我终于摆脱你啦!
那一个单元中,不算客厅有四个房间,我与另一个姑娘合租带阳台的主卧。我们平分了资源,我分得两堵墙,一半房间,一半书柜格子,一半衣柜,一半阳台。
乔迁之后,顾不上铺床,头一件事是把收藏的电影海报、动漫海报贴满墙壁,太高够不到的地方就踩着凳子。一整面白墙,糊得密不透气。贴完想起白流苏住进范柳原给她租的屋子,她在屋里巡视,往墙上按一个绿油漆手印。有一种表达占有的方法,是恣意乱来。安置完简单的行李,心儿激动得怦怦跳,顾盼自豪。啊,这就是我的瓦尔登湖,是我的大洲与大洋……
另三间房,一个三十多岁未婚老博士,一个考研的胖男孩(他占用的其实是偏厅。房东把厅也当成房间出租),另一个考研的瘦男孩。瘦男孩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人,姓周。
如果一部机器需要五个齿轮一起转动,那真需要极精准的调试,才能让它不互相妨碍。第一个星期,我小心翼翼观察屋里人们的作息时间:几点起床,如厕漱口的时间长度,是否午休,如果不午休,中午从事什么活动,是召朋友来打实况足球还是跟爸妈讲长电话,下午是否出门,晚上是否出门,几点洗澡几点睡觉……
没想到周想得跟我一样,甚至更深远,他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课表和作息时间贴到客厅的墙上。第二天,另几间房的男孩子和我们也各自贴出了作息时间表。同住的女生对我基本表示满意,不过一周后她也提了几点要求,头等大事是希望我每次回屋后都把插销插上。
为什么?
她睁大眼睛,对我的疑惑表示惊诧:不插门很危险!这房子里有三个男人呢!哦不对,大于等于三个,因为有时他们同学也过来洗澡、玩游戏。万一他们忽然闯进来,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会闯进来?
……强奸……轮奸。新闻上报道过很多啊。
我的天哪,不会的!你觉得他们是那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败类还少吗?再说,就算他们是绅士,万一喝醉了,酒后控制不住自己呢?
我皱眉想了一阵,说,好吧,假设真有那种情况,你觉得一根手指头长的铁插销拦得住一群醉酒的精壮男人?……
如果他们要撞门,门锁至少可以给我缓冲的时间,抓起武器来。
武器?屋里哪有武器?
她掀开被褥给我展示:在放枕头那个地方,贴着床头板,竟然放了一把铁榔头,一把水果刀。看见没?别怕,万一有人进来,你负责抱住腿,我用榔头爆头!
看她得意的表情,几乎是在盼望一个相信“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冒失鬼闯进来,给榔头喂血让刀锋开荤,为她的抗暴女英雄生涯祭旗。那种虚拟情景被她说得越来越逼真,我叹着气,在面前舞动双手,想把那个情景挥散。嗳,当初我们既然决定了跟男人合租,就算是默认敢冒这个险……好吧,我每次会记得锁门。
五只齿轮便如此转下去。日子过得还算顺利。偶有男生们在屋中衣不蔽体的问题,委婉地提出,他们都羞赧地表示会改。在我住过的房间里,第一间是最干净的。因为学生毕竟还脸皮薄,不好意思糟践得过分。母亲得知我在外面租房子,倒没怎么嘱咐插门的问题,只说:公共卫生要积极做,出力长力,不要怕吃亏。
我响亮地答应着。那时我年纪轻,心眼单纯,不去想“凭什么别人不做我要做”这种问题,经常挽着裤脚,用墩布把客厅厨房卫生间统统拖一遍,把水泥地擦得青灰透亮,甚至蹲着用铁丝球一点一点刮掉厕所墙上的黄灰色的泥垢。这种积极性一部分亦来自对周的好感。他倒也曾因为感动,把我叫到他房间里,赏赐一吻。
结果呢,刚才我说过了。……虽然很留恋那个房间,但在住了三个月之后,我还是搬了出去。后来我再也没那么卖力地做过公共卫生。就像第一次失恋之后,就不会把男人看得那么宝贵了。我也懂得了谨慎地节约力气,不以房间之洁净为己任。降低要求多容易啊,得过且过,还不就那么回事。
第二个房间,我仍找了一个女生合租。这一次的有趣之处在于:为了分割房间,我把两条跳绳结在一起,一头拴在墙壁的钉子上,一头拴在阳台门框的中央,然后拿一床红色印花的毛巾被,搭在这条绳子上,让它垂下来造成一道幔帐。隔着这道软绵绵的墙壁,两人默不出声地早出晚归,几个月里交谈也没有超过十句。我们过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
第三个房间。在这个背景板之下,男主角登场。我搬进了小薛的房间。
学校周围还有很多老夫妇招租,把自己单元房中的一间租给学生。包吃,房租相当低廉。条件是每天做做家务,陪老人散步聊天。
凡是讨这个巧的人,最后发现免费的午餐里面都有砂子。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中可爱的老太太是很少见的。老人屋子里的陈旧家具和衰老肉体酿就的腐朽气味,并不那么好忍受。大部分老年人会有很多要求:晚上十点前必须进门,不许把男孩子带回来,女孩子一次不能带回超过两名,不能在屋里放音乐,夜里不可起夜(因为老年人睡眠不好),实在需要上厕所的话,就要极小心不可发出噪音,家务也要做得令老夫妇满意……
他们提供食宿,是为了交换更重要的东西。他们的儿孙太久不肯光顾了。年轻人要租房,他们要租赁青春的光芒,要租借少年的活力和生之趣味。其情可悯,其愚……亦可悯。几乎所有这样租房的,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同班一个女生,房东大爷非说她偷东西,她争辩不过,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收拾行李出了门。
4
有时,我也会羡慕那些真正被人当作“家”的房间——替那些“出租房”羡慕。
这类房间,处处显出受尊重的矜贵,它心知主人为得到它,精心打扮它,不惜耗尽积蓄,也知道自己能为主人面上映射出自得和喜悦之光、提供他们所沉迷的安宁。即使室内稍有凌乱,也是从容不迫的,像晨妆未竣、匆忙迎宾的主妇,蓬乱的发髻和衣襟上的褶皱看上去也颇可人。
位于腹地那些小巧的、惹人怜爱的卧室,偶尔受主人之固邀,可得到入内参观的殊荣。精致的床头灯、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浅色窗帘和寝具,都因极少抛头露面而猛然一惊,微微窘着,僵着,带着娇羞之酡颜,不出声地等待客人赶紧知趣离去。
被全心全意地爱着和珍重的,不管是人或是房子物品,总有一种稳稳散发出来的光泽。主人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的时候,也显得更雍容自如,连说话声音都变得清楚了一些,就像公狮子在他自己的领土上,趴伏在树的阴影里,晃动鬃毛,打呵欠,浑身洋溢着掌握全局的松弛、满足和慵懒。
至于那类阅人无数的出租房,久已像失掉羞怯的烟花女。老天保佑,它还具有必备的一些器官——洗衣机、空调、抽水马桶、床板床垫、衣柜板凳,好歹保证它仍具有招徕客人的资格。但由于对过多的陌生人展示,浑身都是疲乏的冷漠。墙壁、地板,每件物品上,都能看到无数双不客气、不怜惜的手。那些手留下的痕迹,未必粗暴,至少是漫不经心。
欧·亨利《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家具有凿痕和磨损;长沙发因凸起的弹簧而变形,看上去像一头在痛苦中扭曲的痉挛中被宰杀的恐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动荡砍去了大理石壁炉额的一大块。地板的每一块拼木各自构成一个斜面,并且好像由于互不干连、各自独有的哀怨而发出尖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这一切恶意和伤害施加于这个房间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称为他们的家的人;然而,也许正是这屡遭欺骗、仍然盲目保持的恋家本性以及对虚假的护家神的愤恨点燃了他们胸中的冲天怒火。一间茅草房——只要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会打扫、装点和珍惜”。
那些售卖它的人做的一点点油滑浮浅的修饰,仅止于堪堪能遮掩它的形容枯槁,让客人不至于太快发觉它的敝旧、寒酸,以及其余难以忍受的一切。买主们以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寻找能用来杀价的缺陷,并嫌恶地——有时是佯作嫌恶——大声条分缕析。付了钱、留下来的人便开始恶形恶状。他们索取无度,是为了值回花掉的每一毛钱。没人愿意费心为它的洁净和美好负责任。责任得建立在长期关系之上,谁都心知这是露水姻缘,随时相忘于江湖,因此自私和狭隘是最正常的守势,无可指责。
我与小薛一起租住的房子位于一楼。三室一厅,住有六个人,只有他一名男丁,而且只有他是学理工科的,所以换煤气罐、修理水管、购水购电、计算水电费等等任务自然落到他头上。
其中一位姑娘家境殷实,她入住几天后,她的科长母亲特地衣冠楚楚地从家乡赶来,巡视她的居住环境,又把她的室友都面试一番,表示满意,临走时买了一台冷暖空调,安在她屋里。
这可真是大手笔!但结果是,屋里的人们对平摊电费发生不满。谁愿意给别人的空调交电费呢?最后,大家把屋里所有带电插头的东西的瓦数都报上来:电热杯、电脑、空调,甚至台灯和铁夹式干鞋器。小薛整理出一排运算公式,根据每件电器的功率、使用时间、使用频率,得出每个人需要交的钱,精确到了小数点后面三位。从此才人人服膺,无有异议。
该房间是我住过设施最差的一间屋子,房东当初装修时就打算好要租出去,因此各处都十分敷衍。卫生间只有一扇木板拉门,没有锁,板子上钉了个铁环,环上有人拴了一根绳子,进去之后可以把绳子系在某根水管上。其实绳子细得像粉条似的,用力一拽就断,根本阻拦不住任何想闯进的人,不过是给自己心里加个屏障罢了。这块木板门上还有几条裂缝,其中一条裂得比较起劲,成了细长的枣核形,如果站在外面,堪可窥一斑知全豹。屋里有的女生进去洗澡时不开灯,有的拿一件脏衣服搭在“枣核”上,聊作遮掩。
因为设施差,大家也不爱惜,屋子脏乱得不像话。灶具上不光厚厚一层黑油泥,还披挂着经年数月炒菜时溅出来的土豆丝、葱花、菜叶(它们都干瘪得不成样子,不过还能辨认生前身份),收集起来能凑成一盘菜。厨房角落的簸箕总有人扔苹果核、西瓜皮、一次性饭盒,总要等到它们面目实在丑恶,才有人去倒。客厅成了放杂物的公用仓库,行李箱、破棉被、旧衣服旧鞋旧书堆在一起,一座座山川相连。
这间房子外本来有个半地下的储藏室,房东把它盖成一间几平米的小房,也租了出去,租给学校里一位收废品的大叔。大叔一家三口人住在里面,做饭时烟就从埋在地面处的窗户里滚滚冒出,像着火似的。这位大叔曾进来收废品,咋舌叹道,哎呀,你们大学生住的屋子,比我这收废品住的屋子还乱。
这时期,虽然我已经学精了,不过偶尔也忍不住绰一根墩布拖地。奈何有心清洁,无力回天。提议要轮流做卫生呢?大家又说,哎呀屋子没那么脏嘛,哎呀我周末都回家住,在屋里根本待不了几天……自己也觉得无趣,就作罢了。
脏乱之下,必有鼠患,何况房间还在一楼。对于老鼠来说,这屋子大概就像它们的食堂饭馆一样可爱。某次我在厨房做了点东西吃,听见背后有细碎声音,回头一看,一只老鼠正在簸箕处啃吃果皮,边吃边直起身子,与我对视,目光灼灼。还有一次我进了卫生间,刚打开灯,只见一道灰影从脚边窜过,从木板门上的一个小洞里钻出去了。它竟然是从蹲坑的下水口里钻出来的!
我向众人讲述的时候,众皆悚然。而我尤有余悸:万一是我蹲下之后,它才冒出来!……
鼠患是必须要治了,不然厕所都没法上。用过粘鼠纸。放置一夜后,上面似乎有些可疑的毛发,似乎是鼠儿在上面摔一跤,打个滚,便扬长而去。用过鼠药。寂寞地摆放了数日,无鼠问津。大概是鼠药不曾与时俱进,今世鼠儿们,口味都吃刁了。用过鼠夹子。又遭到室内其他人的强烈抗议,说是即使夹中了,夹得肠穿肚烂,也太恶心,这屋子还是没法住。
最后,某位走街串巷的灭鼠人推荐一种新式武器。技穷之下,也就高价买回。这武器外貌平平,不过一只小小的塑料盒。说明书是这样写的:某位毕生与鼠群交战的教授,曾旅行各省,专门捕捉鼠群中的“鼠王”。捉住了,并不着急杀它们,只关在笼子里。此际鼠王自忖必死,遂发出哀凄尖厉的叫声,告诫周遭的子民赶快逃命。教授就躲在一旁,用录音机录下鼠王的遗言。年长日久,取其精华,集合成这一小段,只要反复播放,方圆几里的鼠族必然听从王命,四散奔逃。
产品简介像童话又像寓言。由《胡桃夹子》得出的印象,鼠王乃恶势力之象征。然而现实中,鼠王实在是贤王,是明君。身陷绝地,竟不呼叫御林军前来勤王救驾,遗言是“别管我,你们快走”。其何壮烈也欤!这些牺牲了的先王,谥号都当得一个“惠”字。想必子民们疏散时,细长的鼠眼中都含着泪花吧。
趁周末隔壁几个女人结伴出去看电影,我们把机器放在客厅和厨房交界处,打开播放键。整晚坐在屋里,一遍一遍听着早已作古的鼠王们的呐喊、恸哭,吱吱吱,啾啾啾,喳喳喳。鼠呼一何怒,鼠啼一何苦!
循环播放了两个小时,在我想象中,此际鼠鼠相传,地下王国都已经收到讯息,正在紧急搬家。耗子他妈,赶紧把玉米大豆捡大粒儿的,打上包袱啊!小四小五,一人给我叼两个花生……
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见到鼠国民,我有一种童话成真的感觉……第四天,走进厨房时,一惊,又见到了那熟悉的、矫健飞掠的灰色倩影。
也许川渝湘各地的鼠群,方言不通,因此听不懂吧?总之我是数战皆北,彻底技穷。不过此屋中人鼠之战尚有后续:我和小薛退租离开之后,他的一位读博的同学住了进来。此人身材短小,广东人所谓“矮仔多计”,他不但多计,而且性子极为悍勇。住进来发现有鼠,立即关门闭户,枕戈以待,居然一战功成,毙了鼠命一条。更惊人的是,他拎起这只死鼠,以绳系其尾,挂到了屋子门口的树枝上。
这一招好比城门悬头。死鼠王的命令不顶用,死同伴的鲜血顶用了。鼠尸挂了两天,在邻居的强烈抗议下,解下扔掉了。从那之后,那间屋子再没闹过老鼠。
第四个房间。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北京。
这幢楼建于七十年代,原本是当地一所钢厂的职工宿舍,当年的职工现在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子女大多已离巢。老人们爱攒旧东西,楼道里堆满了破纸箱旧沙发,每层楼都放着一个腌咸菜渍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发臭气。走在楼梯上,还能闻见楼道里弥漫着浓浓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采光、通风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进门是一条狭窄的走道,跟门扇一般宽窄,不关上门就没法通过走道。所有的门都跟门框不甚合作,不是过紧就是过松,像身材早就变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妇女,还勉强穿着生养孩子之前的旧衣衫。抽屉总是不牢靠,有的拉出来费劲,有的推回去费劲。柜子的把手五个有四个都掉了。内室的地板尚好,客厅的地板就变得七支八翘,每一块木片都摆出不同的姿势,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瘪着肚子,走在上面总能踩出哆来咪发索好几个音。有时夜里上卫生间,怕吵醒别人,就像走八卦阵一样,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着那些琴键一样的地板。
屋子里留着点点滴滴前任房客们的痕迹:镜子上的粉色小猪贴纸和卫生间里的卡通猪挂钩,显示这里住过一个属相或爱好是猪的姑娘;水龙头、厕所晾衣架都用铁丝一圈圈缠绕过,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艺和勤谨劲儿;厨房储物架子的边角、抽油烟机的边角,都贴着软纸,垫起来了,我曾好几次在那些边角上撞过脑袋,幸有前人手泽护佑,才没磕出血来,说明前房客中还曾住过一位心思细密的好人。
我和小薛依旧挑了带阳台的主卧。隔壁的单间刚好能容纳一个单身人士。第一位室友是个泼辣的单身姑娘,年纪二十有余,貌妖冶,卷发,浓妆。职业不详。似乎是开小店卖衣服的,又似乎是酒吧卖酒的。
其人主要事迹是喜穿高跟鞋,不舍昼夜。夜里两点回来,也必以有节奏的鼓点,遍飨高邻。由于我们住在顶楼,因此整栋楼的人们都要受用。由此想去,夫差为西施所造“响屧廊”也并不觉得可爱了。三楼四楼的大妈没找到她,找到了我,诉苦良久。我候到她某天早归,委婉地跟她提起。她毫不犹豫地道,那没办法啦,我上班就得穿高跟鞋。他们老年人就是睡眠不好,这哪能怪我!难道他们便秘,我还要给他们买开塞露吗……
另一突出之处,是喜着鲜红内衣。她搬来第一周周末,在卫生间洗了一上午衣服。下午小薛去卫生间,忽然惊慌失措地跑回来,道,不得了!我前去查看,一拉开门,只觉得红光扑面,耀眼生花。定睛一瞧,原来卫生间里悬挂了十几件内衣,文胸内裤,高高低低的,全部是鲜红色,蕾丝质地。小薛不断摇头,状甚畏葸。我劝道,权当是看升旗仪式……
此女常招多位男友女友来聚餐,火柴盒大小的屋子,也不妨碍开party,大家在床上团团围坐,推杯换盏,热闹非凡。某一日早晨,忽然室门洞开,人和行李皆如黄鹤之杳。一问中介公司得知,她很匆忙地退租了,房租倒是多交了一个星期。
第二位室友,我们向中介表示要自己来找。找得很谨慎,不但要女性,而且要不吵不闹的。前来面试者形形色色,有父母陪同女儿来看房的,千金刚毕业,父母从外地赶来,把关租房问题,结果是人家看不上我们的房间,千金嫌衣柜太小,放不开她的衣服,父母嫌抽水马桶太旧,委屈娇儿之尊臀。有因工作调动到附近,临时租房的,反复声称只是晚上回来睡觉,但有时会加班到凌晨两三点。还有四十几岁的公务员模样中年人,衣履辉煌地走上来,背着手考察一番,嗯嗯几声,讳莫如深地离开,难道他是打算为侧室另择秘密爱巢?……
最终中选者,是一位在美发店工作的已婚大姐。
这大姐四十多岁,是安徽人,丈夫在上海打工,两个儿子一个在老家,一个在广州。一家四口,要团圆一次得把京沪京广线都坐一遍。
因在美发店任职,她的短发染成蕾哈娜那种火红色,不过浓妆之下的脸蛋还是中年妇女的松弛,衣服质料虽不佳,样式总是时新的。
曾问她,为什么不跟老公在一个地方打工?她说,唉,机会没那么多呀。我先在北京找到这个工作,现在也做到副店长了,舍不得走,他呢,老乡在上海开店,他过去帮手,比在北京挣得多。我家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一个二十一,没几年就都得给他们买房子结婚,我们还不得拼命多赚点?……
她丈夫每隔几个月坐火车来一趟,住上十天左右。他矮个,微秃,疏眉,淡黄骨查脸,除了中午晚上到厨房给老婆炖排骨烧鲤鱼,总是敛声闭气,好似屋里没这个人。夫妻相隔两地,会面难得,我也替他们欣慰。屋子这边雎鸠在洲鱼在水,池上鸳鸯不独宿,那边亦是桥边牛女并头眠,夜夜一树马缨花。整个单元都处于和谐的阴阳调和之中,多好!
不过最窘迫的一次经历也就发生在她丈夫来的时候。那夜大概是凌晨四点,或者,五点。我被膀胱叫醒,室内还黑得浓厚。蠕动下地,靠半开半合的视野推门出屋,去卫生间。我就像夏娃懵懂着从伊甸园走了出去——我是说,当时我的“穿着”,跟没吃禁果时的夏娃是一式一样的。本来平时一直这么着,也出不了什么差错,可那天我忘了,卧房之畔多了一人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