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地图,一本相簿

两张地图,一本相簿(1)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岳父,虽然他给了我这么一个好妻子。他去世很早,只有三十九岁,留下的孤女,我存,当时也只有七岁。所以给我的印象止于岳母与我存之间零星的追思,加起来也只是远距离镜头的朦胧轮廓:只知道他早年毕业于东南大学,参加勤工俭学留学法国,后来在浙江大学任生物系教授。抗战初年,随浙大迁去贵州的遵义,但因其地阴湿,不适合他养肺病,乃应四川大学之邀,想北上成都,却因病重滞留在乐山,不久便逝于肺病。

抗战时期我存与我都在四川,她在大渡河汇岷江的乐山,我在嘉陵江入长江的重庆,两人并不相识。表兄妹初见,是在南京。从那时到现在,两人之间半世纪之长的对话,一直是用川语。五十多年的川语川流不休,加起来该比四川更长了。

就是用没有入声的川语,她常会向我述忆乐山。那是她的小学时代,印象最深。她最乐道而我也最乐闻的,是岷江岸边的那尊大佛,远在江上就庞然可见。她说那佛像又高又大,乐山人都传说,要是涨水淹到佛脚,乐山城就会淹水了。有一次在沙田,她又对朋友们夸说佛像之大:

“连佛的耳朵——”她正要形容。

“——都藏了一座庙!”我接口说。

朋友们哈哈大笑。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中旬,我去四川大学访问。演讲与座谈之余,易丹教授陪伴我们夫妇南下,去眉山瞻仰三苏祠,并重游乐山。

到乐山已经天晚,第二天早上才去朝拜大佛。佛像雕在岷江岸边的石壁上面,坐东朝西,在岸上反而难见法相。易丹带我们登上游艇,放乎中流,好从江面上远远仰观。那天十分阴寒,江风削面,带着腥浊的水汽,天色灰茫茫的,水色也混沌不清。江上看佛,仍需颇大的仰度,约莫二十层楼高。雕的是弥勒佛坐像,佛手按着双膝,面容宁静中含着慈祥,据称是唐朝开元年间所建,石色年湮代久,也是灰沉沉的,与阴天一般黯淡。

游艇在江上巡礼了一圈,把乘客又还给了岸上。我们到佛脚下又举头伸颈,仰瞻了一番。佛脚大而厚实,上面简直可容百僧并坐诵经。想起“临时抱佛脚”的成语,不禁可哂。晒谷场这么大的脚背,怎么抱法?

接着我们跟随众客,沿着巨像左侧的贴壁石阶,奋力仰攻,攀天梯一般一级级向崖顶爬去。好不容易爬到佛脐的高度,抬头一看,弥勒佛的下巴仍在半空,并不理会我们,地藏菩萨却早已在下面扯我们后跟。渐渐,爬近了佛乳、佛肩,觉得那一双狭长的法眼隐隐在转眼,转向僭妄的我们。此刻我们的惴惴不安,颇像几只小老鼠偷上佛龛,在凯觎油灯一样。终于,攀到佛耳近旁了。单是那贴面的耳垂,就比人还高。不过耳窝之大足可栖僧,还不能藏庙。

从弥勒的兜率天下来,易丹又带我们回乐山城,去寻找我岳父的墓地。

半世纪来,我存对父亲的孺慕耿耿,渺无依附,除了一本色调灰黄的老照相簿,和两张手绘的地图。地图是用当年的航空信纸画的,线条和文字都精细而清楚,不可能是七岁女孩的手迹,当是岳母所制。一张是乐山城区,呈三角形,围以城墙,东城是岷江南下,城南是大渡河西来,会合于安澜门外。另一张则是墓地专图,显示岳父的墓在城西瞻峨门外的胡家山上,坐北朝南,背负小丘,面对坡下的大渡河水。

这两张地图折痕深深,现在正紧握在我存手里,像开启童年之门的金钥。但是像许多地图一样,上面绘的不仅是地理,更是时间。在这多变的世界,哪一张地图是合用五十年的呢,哪一个地址是永久地址?不要说上海大变特变了,连上海人出门都会“欲往城南望城北”,就如乐山这样的边城,也早已变得沧桑难认,不可能按图索墓了。

易丹皱着眉头,把两张旧地图跟乐山市区的新图,左顾右盼,比对了许久,才迟疑地说:“这胡家山在新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了,哪,应该就在这一带了,变成师范学校的校园了。”

我存俯看地图,又仰看山坡上屋树掩映的校园说:“那就开进去吧,上去看看。”

箱型车在师范学校的校园里左转右弯,哪里找得到什么墓地,更无任何碑石为志。不过整个校区,高高低低,都在山坡上面,坡势还颇陡斜,应该就是从前的胡家山了。一连问了几个路人,都不得要领。最后有人建议,不妨问问老校工。那老校工想了一下说:“以前是有几座坟墓的,后来就盖了房子了。”他指指坡上的几间教室,说好像就在那下面。

我们的车在教室对面的坡道旁停定,我帮着我存把带在车上的一束香点燃,插在教室墙外一排冬青的前面。我和易丹站开到一边,让我存一人持香面壁,吊祭无坟可拜无碑可认的亡魂。那天好像是星期天,坡上一片寂静,天色一直阴冷而灰淡,大渡河水在远处的山脚下隐隐流着。幸好是如此,要是人来车往,川流不息,恐怕连亡魂也感到不安了。

我存背对着我们,难见她的表情。但我强烈感到,此刻在风中持香默立的,不是一个六十五岁的坚强妇人,也不是我多年的妻子,而是一个孤苦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来上爸爸的新坟——那时正当抗战,远离江南,初到这陌生的川西僻乡,偏偏爸爸仓猝间舍她们而去,只留下母女二人,去面对一场漫长的战争。想想看,如果珊珊姐妹在她这稚龄,而我竟突然死了,小女孩们有多么无助,又多么伤心。

易丹在旁,我强忍住泪水。却见我存的背影微微颤动,肩头起伏,似乎在抽搐。

易丹认为我应该过去“安慰师母一下”。

我说,“不用。此刻她正在父亲身边,应该让他们多聚一下,不要打断他们。其实,能痛哭一场最好。”

我存虽然不时提起她的父亲,更爱回忆战前她家在杭州的美好岁月,但是吉光片羽,总拼不起完整的画图。毕竟父亲亡故,她才七岁,至于杭州经验,更在她六岁以前,有些记忆恐怕还是从母亲口中得来。

不过那两张地图和一本照相簿却是有凭有据的信史。那照相簿在三十年代应该算是豪华的了。篇幅二十五公分乘十九公分,封面墨绿烫金,左上端是金色大字Album,右下角是汉英对照的金色小字“杭州圣亚美术馆制”。里面的照片有大有小,大的像明信片大,小的几乎像邮票,当然一律黑白,不过大半保存完善,并不怎么泛黄。我存小时候的照片,独照和跟父母合照的,有十几张;其中有的很可爱,有的豆蔻年华,竟已流露早熟的情韵,“我见犹怜”,有的呢照得不巧,只见羽毛未丰,唉,只能算丑小鸭了。

最令我着迷的却是她父母的合影,尤其是在新婚时期。有一张是在照相馆所摄,背景是厚重的百褶绒幕,新婚夫妻都着雪白的长衫,对衬鲜明。新娘坐在靠背椅上,两脚交叉,两手也文静地交叠在膝头,目光灼灼,凝视着镜头。新郎侍立于侧,一只手扶着椅背,戴着浑圆的黑框眼镜,身材高挑而文弱,一派五四文人的儒雅。那正是我无缘拜见的岳父范赉,但是岳母似乎一直以他的字“肖岩”相称。

当时的读书人似乎都戴这种圆形细边的黑框眼镜,不但徐志摩如此,梁思成如此,细细想来,西方的文人如乔伊斯也是这么打扮的。不知为何,现在看来却感到有些滑稽,也许是太圆滚了,正好把眼睛圈在中央,像是猫头鹰。至于岳母的坐姿与手势,似乎当时的淑女都应如此,才够Lady-like。更有趣的,是她的乌发是头顶向左右分梳,分发线就在头的中央。民初的女子也常见如此梳发,林徽音在许多照片里也是这发型。岳母老来一直容颜清雅,年轻时候原来丰满端丽,真是一位美人,加上当日的衣妆与发型,竟有几分像林徽音。

照相簿里有一张多人的合照,只有两张名片大小,半世纪后已略发黄,更因镜头是中远距离,人物只有三公分高,要一一指认,不很容易。我存可能曾向我简述,那是留法同学会某次在杭州聚会,也可能说过其中一人是林风眠,为她父亲好友。不过后来我淡忘了,因为早年我一直不曾体会林风眠乃二十世纪中国的一大画家,而晚至七十年代末期,连大陆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海》香港版,也未列林风眠、傅抱石、李可染的条目。

一九七六年“文革”总算结束了。次年十月底林风眠才摆脱了冤狱的阴影,从上海去了香港,直到一九九一年在港病逝,没有再回大陆。他去了香港后,又设法为义女冯叶申请出境,一九七八年冯叶乃能赴港与义父相聚,并陪侍他度尽晚年。林风眠擅长的仕女主题,颇有几幅的眉眼情韵就似乎取材于冯叶,画得分外姣好。

在香港时我始终没有见过林风眠,只在收藏林氏作品最力也最丰的王良福家中,观赏过不少真迹。倒是我存认识了冯叶,并由冯小姐陪同,去林氏的画室参观。那天我存见过林风眠,十分高兴,回来时对我说,她曾告诉林风眠她的父亲是谁,不但也是勤工俭学的留法学生,而且战前在浙大任教,与当时在杭州主持艺专的林氏颇有往来云云。我存又说,她也很喜欢冯叶,觉得冯叶温婉可亲,并说林风眠历经冤狱的劫难,临老又独客香江,幸有这知己的义女随伴照顾。

谁能不喜欢冯叶呢?中国现代画的一代宗师,幸有她温婉的风姿给他灵感,更有她坚毅的意志给他照顾:凡是林风眠艺术的信徒,谁不领她的情呢?

今年是林风眠诞生百年,高雄市美术馆与《民生报》合办“林风眠百岁纪念画展”,展出他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代表作一百幅,即由冯叶任总策划。她由香港赶来高雄参加开幕典礼,并将我存交给她的照片,留法同学在杭州重聚的那张合照,带回香港,把它放大后再寄回给我们。

那张小照片给放大了四倍,清楚多了。究竟是像中人一下子逼近到我的面前,还是我突然逆着着魔的光阴闯回了历史的禁区,只见里面的十九个人目光灼灼全向我聚焦射来,好像我是“未来”的赫赫靶心。但是说他们目光灼灼,也并不对,因为十九个人全在那一刻被时光点了穴,目光凝定,都出了神,再叫他们,都不会应了。岁月当然在抗战以前,很可能是一九三五或一九三六。像中人看来也都在壮年;我的岳父范肖岩与林风眠同年,今年都满一百岁了。像中这些归国的壮年,迄今也都应在百岁上下,敢说全都不在了。

可是那天的盛会,看来应是秋天,因为台阶两侧摆着好几盆菊花,众人的西服也显非夏装。盛会一散,众人将必各奔前程去了。不久八年战争的炮火将冲散他们:有的不幸,将流离失所而客死他乡,像我的岳父;有的何幸,历经千灾百劫挫而不败,终于成就一生的事业,像林风眠。

前排最右边的一位,戴黑框圆镜着深色西服而两手勾指者,是我岳父。后排站在极左、方额宽阔饱满而黑发平整覆顶者,是林风眠。冯叶又认出了两人:唯一的女子,长发蔽眉者,是蔡元培的女儿蔡威廉;站在她右边、被唯一的长衫客当胸挡住的,是她的丈夫画家林文铮,也是当日杭州艺专的教务长。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豪俊,是中土所生,法兰西所导,却隐名埋姓,长遁于时间之阴影。但愿有谁慧眼,能一声叫醒英灵。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于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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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选自散文集《左手的掌纹·第五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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