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风景”与“爱美的”学问[1]
今天的演讲,就从一首小诗说起。现代诗人卞之琳在上世纪30年代写了一首长诗,改来改去不满意,最后长诗不要了,截取其中一段,就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有名的意蕴丰富而又朦胧的短诗《断章》,只有这么四句:“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毫无疑问,在这首诗里,“风景”是个关键词。只是该如何解读,当时的文坛众说纷纭。批评家李健吾站出来,说这首诗“寓有无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卞之琳听了,说不对呀,“装饰”不是着重点,我想强调的是“相对”。主客之间互相对立、互相借景、互相装饰,这才是我要表达的。
请记得,这是一个北大英文系出身、对哲学很有兴趣的现代诗人,有对社会人生、万事万物普遍存在着关联性的哲学思考。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和“青山”之间,互相对峙,互相观赏,“青山”是我的风景,反过来,“我”也是青山的风景。马上,你又会想到一篇名文《西湖七月半》。那是明末张岱《陶庵梦忆》中的一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早就进入中学语文教材。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的人,可分为五类:有人看风景,有人看人,有人希望人家注意到他在看风景……也就是说,不管你有心招摇,还是无意表演,你都成为人家的风景。
我想强调的是,在一个注重知识、欣赏休闲、标榜品味的年代,“读书”会成为风景,“行旅”会成为风景,“踏青”也会成为风景。这一道道靓丽风景的背后,蕴涵着我们对于知识、对于社会、对于人生的新理解。当然,“风景”有大小、高低、雅俗之分。就让我们沿着这个思路,讨论这一道道“风景”是如何酝酿、怎样浮现、可否转化,以及是不是“即将消逝”的。
一 “读书”为何成为“风景”
先说“读书”是如何成为“风景”的。北大百年校庆时,我曾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叫《即将消逝的风景》,据说流传颇广。说的是,那些学养丰厚、有精神、有趣味的老学者,是大学校园里最为靓丽的风景。当年我念中大、念北大,都看到过很多这样的风景。老教授们在校园里闲谈、漫步,望着他们的身影,你会特感动,觉得这校园很有文化。对于大学生和研究生来说,在大学念书,不仅阅读书本,也阅读教师。某种意义上,教师也是学生眼中的“文本”,要经得起他们的鉴赏或挑剔,还真不容易。我们这代教授,是否还能成为学生们茶余饭后的审美对象?不知道,反正我有点担心。当然,这里有技术原因,中年以下的教师,大都住在校外。再过若干年,大学校园里,再也没有老教授的身影。因此,明知“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还是感叹,这道风景即将消逝。现在看来,这话得略为修正:只要有心且努力,老教授是风景,青年学生也可以成为风景;大学校园里有风景,郊野乡下的读书场景,同样可以成为风景。但有一点,这些风格迥异的“风景”,需要有心人去发掘、去鉴赏、去追怀。
当然,我说的“读书”,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或谋取功名而“头悬梁锥刺股”,而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全凭个人兴趣的“漫卷诗书喜欲狂”。这样的“读书”,方才称得上“风景”;这样的“风景”,方才难以为继,值得你我好好追怀。
为什么强调这一点?因为,在我看来,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阅读史”,一部人类借助书籍的生产与阅读来获取知识、创造知识、传播知识的历史。加拿大学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写过一本书,叫《阅读史》,商务印书馆2002年刊行中译本。这书讲的是人类——从东方到西方、从古代到当代——是怎样读书的,以及读书又是如何成为整个知识生产的中心的。从“书籍史”到“阅读史”,再到我今天着重讨论的,将“读书”这一社会行为作为审美对象。换句话说,我关注的不是图书的生产过程或阅读效果,而是“读书”是怎样成为“风景”的,这道“风景”又是如何被文人所描述、被画家所描摹、被大众所记忆的。
先从庞贝古城的一幅壁画说起。我们都知道,庞贝城始建于公元前6世纪,公元79年毁于维苏威火山大爆发。经由考古发掘,公元1世纪古罗马人的生活场景,赫然呈现在我们面前。你看,这位女性手持纸莎草纸制作的“书籍”,正在认真地阅读。可见,古罗马人已将“读书”视为十分重要的日常生活。只有当人们觉得“读书”这姿态很优雅时,才会将其作为壁画题材。
下面这几幅图,同样值得品味:16世纪曾出版过一本叫《各种人工机械装置》的书,其中提到这么一个发明,可同时阅读多本书的转轮。这发明人肯定是书痴,读一本还不够,希望同时读好多本书!不仅广搜博览,还希望一目十书,这是多么疯狂的阅读梦想。下面这一幅,是18世纪法国版画“当众朗读”,不只看书,还要讲书。之所以当众朗读,可能是为了传播知识,但也可能是炫耀自家的阅读能力。总之,“读书”是一个很美好的场景,你看,这是18世纪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弗拉戈纳(1732—1806)的绘画:阅读中的少女,场面静谧,光线柔和,举止优雅,引诱你再三凝视。跟这构图很接近的,是20世纪法国女作家科莱特(1873—1954)在花园里读书的照片。搬一把椅子,在花园里坐下来,手捧一本书,请照相师给拍照,为什么?就因为这场面感人。
庞贝城壁画
16世纪可同时阅读多本书的转轮
不管是壁画、版画、油画、照片,将“读书”这一瞬间凝固下来,作为风景,悬挂在书房或卧室中,时刻提醒你,“读书”,这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好事。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中,我曾提及一幅让我震撼的照片:1940年10月22日伦敦遭德军轰炸,很多房子倒塌了,这间西伦敦荷兰屋图书馆,墙壁也已倾颓,地下满是砖石,竟然有人不顾敌机刚刚离去,又在书架前翻检自己喜爱的图书。或许,越是这种艰难时刻,越需要书籍作为精神支撑。这照片录自我刚才提及的《阅读史》。可惜这位加拿大学者对中国历史很不熟悉,整本书中,只用了一幅中国插图,那就是16世纪的木刻“秦始皇焚书”。作为一个文明古国,中国人更多的时候是写书、刻书、读书,而不会只是“焚书”。就好像今天,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发现身边无所不在的让人感动不已的“阅读”场面。
18世纪法国版画“当众朗读”
阅读中的少女
在花园阅读
《阅读史》
二 “行旅”同样可以入画
与“读书”相似,“行旅”也可以入画。为什么?因为旅行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行为,对于风景的发现、知识的收获,以及阅历、美感等的形成,都是很重要的途径。若从文化史角度考察,你会发现,旅行需要凭借各种工具,乘车船,骑毛驴,坐飞机,不同时代旅行工具的变化,带来一系列感知及审美方式的差异,这同样值得关注。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不同于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更不同于你我的今日北京明日纽约。黄遵宪之所以写《今别离》,也是意识到交通工具的进步,影响了旅行者的心态,改变了旅行这一行为的社会意义。
古人旅行很危险,路上可能遭遇各种妖怪,必须配带辟邪的灵药——这跟我们今天出门上路,需要带点常用药品大致相近。这很有意思,看得出一个时代的知识水准。江绍原写《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专门讲古人旅行时的迷信,比如碰到鬼、妖的可能性,以及各种回避的办法,包括如何借佩带各种灵药来辟邪。有关旅行的文化史著述,还可以举出地图研究。今天资讯很发达,我们出远门时,照样习惯带上地图。古代更是如此,千山万水,乡野驿站,你怎么上京赶考,或外出经商?出门第一站,该走到哪里,有多少路程,中间长亭短亭,晚上歇什么地方,住宿的店铺以及酒菜的价格等,这些信息都很重要。这种实用性很强的图书,不入高人眼,但出门时必带。唐宋我不清楚,翻看明代类书如《一统路程图记》、《士商类要》等,有各种简要地图及详细的资讯。古人远行确实不易,难怪有悲悲切切的“长亭送别”。
到了晚清,社会发生巨大变迁,很多人自愿或被迫远游海外。可能是留学,也可能是出使,还可能通商、劳工输出等,这种海外游历,大大拓展了中国人对世界地理及人类文明的理解与想象。所谓“开眼看世界”,很大程度是借助旅行来实现的。随着交通工具的发达,“上路”不再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了。很有仪式感的“长亭送别”,也随之逐渐消失了。不知不觉中,“旅行”变得没有风险,很舒服,也很优雅,甚至让人心旷神怡。这样一来,“旅行”竟成了重要的“象征资本”。每当有人向你喋喋不休地讲述其远游见闻时,千万别打断。不说人家在炫耀,起码也是自我表彰——它代表着闲暇、金钱、眼界、趣味等。对有的人来说,“旅行”是工作;而对另外的人来说,“旅行”则是休闲。不管哪一类,旅行都是一种重要的社会经验,也是一种象征资本。
《泪与笑》
那么,文人学者是如何看待“旅行”这一社会行为的?就以三个现代中国作家为例,看“旅行”是如何成为热门话题的。北大英文系高才生梁遇春,英年早逝,著作不多。1935年开明书店版散文集《泪与笑》中,有一则《途中》,大意是说,我们平时都在做事,不管正事还是歪事,反正很忙碌,注意力只能集中在这一点。只有在路上,在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的步伐是悠然的。匆匆忙忙的一生里,只有在途中,才能真切体会人生的实况。在这个意义上,车中、船上、人行道,这是人生博览会的三张入场券。可惜很多人没有很好地利用它,把它当废纸扔掉,空走了一生的路。旅行不仅让我们了解人生、亲近自然,而且,旅行本身很有诗意,像雨雪霏霏,杨柳依依,都很浪漫。这种境界,只有有福的人才能享受。作者开列了一大堆中外书名,说明很多杰作都是以“旅行”为骨架的。跟爱情一样,旅行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另一个著名散文家,也写《旅行》,可他把话倒过来,称“我们中国人是最怕旅行的一个民族”。我说的是梁实秋。梁早年跟鲁迅论战,很多中学生是从鲁迅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中了解他的,这当然很不准确。其实,梁实秋是很有成就的翻译家、文学史家和散文家。这篇《旅行》就出自他40年代末刊行的《雅舍小品》。中国人之所以怕旅行,那是因为“真正理想的伴侣是不易得的”。朋友见面聊天,很容易相谈甚欢;可长途旅行就不一样了。太脏了不行,洁癖也不行;睡觉打呼噜不行,整天沉默也不行;油头滑脑不行,呆头呆脑也不行。“要有说有笑,有动有静,静时能一声不响的陪着你看行云,听夜雨,动时能在草地上打滚像一条活鱼!这样的伴侣那里去找?”换句话说,作者不是低估旅行的价值,而是希望旅行者调整心态——包括对旅伴的要求。
《雅舍小品》
《山水》
说到旅行者的心态,我推荐冯至的《山村的墓碣》。这位北大德语系毕业、后曾留学海德堡大学的“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40年代出版散文集《山水》,中间就收了这篇《山村的墓碣》。文章很短,说的是德国和瑞士交界处,到处是山谷和密林,林径中有一墓碣:“一个过路人,不知为什么,走到这里就死了,一切过路人,从这里经过,请给他作个祈祷。”蜿蜒的林间小路,静静地躺着一块墓碑,记录着一个生命的消逝,一段旅程的终止。那人是谁?因何死去?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这就是人生,或万里无云,或波涛汹涌,最终都将消失在旅途中。这既是写实,也是象征,乃诗人对于“在路上”这一人生境况的体会与思索。
读书人足不出户,单靠冥思苦想,是很难成就大学问的。这一点,古人很清楚,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也。古今中外的读书人,都曾借助“上路”来求学问,交朋友,并传播自己的名声。可是,“行路”不一定非跟“读书”结盟不可。某种意义上,“旅行”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审美过程,一种生命境界,本身就有独立价值。不说诗文,就说绘画吧。在中国,山水之所以入画,很大程度是因为旅人。先有“旅人”,后才有“景观”。不妨欣赏宋人范宽《溪山行旅图》、五代关仝《关山行旅图》,以及明人戴进的《关山行旅图》,表现的对象是山水,题名却都是“行旅”,就因为旅人的眼光赋予了山水审美的意义。旅人不是一般的动物,景观也并非简单的地貌,二者相逢,互相对峙与对视,方才有所谓的“风景”。重峦叠嶂,山路蜿蜒,中间有一赶路人。别看这小人在画面上很不起眼,却是点睛之笔。好山好水,好树好屋,可观可赏,可居可游,这是中国山水画的特点。
《溪山行旅图》
2004年春天,作为“中国文化年”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政府在巴黎大宫博物馆举办了《神圣的山峰——中国博物馆馆藏精品展》。众多精彩展品中,就包含清人黄向坚的组画。黄向坚(1609─1673)字端木,苏州人,比他的善画山水更有名的,是他的万里寻亲。黄向坚的父亲在昆明当小官,明清易代,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于是,黄孝子从苏州出发,于干戈载道之中,跋涉山川,历经无数艰难险阻,把父母接回老家奉养。清人顾公燮《消夏闲记》中,记载此万里寻亲故事;诗人归庄据此撰有《黄孝子传》,戏剧家李玉则编有《万里圆》传奇,后者还进入各种文学史。至于黄向坚本人,其所撰《寻亲纪程》、《滇还纪程》,兼及图文。作为山水册页的特例,这组兼及叙事功能的《寻亲纪程图》,引起我极大的兴趣。这位万里寻亲的孝子,一路诗文,一路画画,而每幅山水里,都有一个挟着雨伞步履匆匆的行人,那就是他本人。跟他的同乡徐霞客借“游记”摹写大好河山好有一比,同时代画家中,难得有黄向坚那么“见多识广”的——万里寻亲的另一面,便是饱览了西南大好河山。若“丽江花甸”的入画,若“莲峰旭日”的绚丽,都让人刮目相看。
《寻亲纪程图》
撇开“孝子寻亲”的道德意义,单是作为纪录旅程的山水册页看待,黄君的《寻亲纪程图》也值得珍惜。而我关注的是,“旅人”之所以“入画”,就因为旅行这一社会行为,对于“风景”的发现来说,意义十分重大。
三 暮春者,春服既成
最近两年,因先后在云南大学、安徽师大、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和华东师大等处演讲“文学课堂的追怀与重构”,屡次提及汪曾祺(1920—1997)所撰关于西南联大的文章,如《泡茶馆》、《跑警报》、《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西南联大中文系》等,蓦然间想起,汪先生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我喜欢汪先生的小说、散文及评论文字,当然,更喜欢他那作为“最后一个士大夫”的生活姿态。还记得80年代初,汪先生写过一篇小文,题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收入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汪曾祺全集》第三卷。文章谈小说主题、谈现代派,谈爱护祖国语言等,其中有一节,讲的是中国人的“生活趣味”:“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论语》中的孔夫子是一个活人。他可以骂人,可以生气着急,赌咒发誓。”汪先生的自我概括很有趣:“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这说法不是很准确,但有味道;而且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记得90年代初,有一回在北京郊区给文学青年上课,他讲小说创作,我讲文学评论。晚上,汪先生喝了点酒,随意捡起一根破毛笔,给我写了幅中堂,是抄他的旧作。诗好,字好,更好的是那种洒脱的精神状态。不端架子,不讲纸笔,不避重复,不假思索,写完了,还自己欣赏了好一阵子,问我:怎么样,还不错吧?此情此景,如在眼前;可那个欣赏孔夫子生活态度的汪先生,早已不在人间。一直想写点怀念文字,只是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忽然想起刚才提及的汪先生那篇自述,其中提及:“我很喜欢《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以为这是一种很美的生活态度。”文章还引述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树,依依墟里烟”、宋儒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等,都是一些充满生气与诗趣的“人境”。
比起孟子、陶潜以及宋儒的诗文来,孔子“吾与点也”的“言志”,无疑更为世人所熟知,也更为古往今来无数读书人所赞叹。这段话到底该如何诠释,历代众说纷纭。不说远的,就举两个近的例子。杨树达《论语疏证》先引《后汉书·仲长统传》渲染文人趣味,如何“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然后发挥:“孔子所以与曾点者,以点之所言为太平社会之缩影也。”钱穆的《论语新解》则称:本章吾与点也之叹,甚为宋明儒所乐道,甚有谓曾点便是尧舜气象者。此实深染禅味。朱注《论语》亦采其说,然此后《语类》所载,为说已不同。后世传闻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节留为后学病根之说,读朱注者不可不知。
钱穆所说的宋儒意见,可以朱熹的解说为代表。朱熹的注,表扬曾子“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而胸次悠然,上下与天地同流,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暮春三月好天气,新缝单衣上了身,约上弟子若干,结队前往沂水边游玩歌咏,乘兴而去,兴尽而归,确是极高的乐处,也是最大的风流。在大学教书,我原本也喜欢带学生踏青,因北京的春天来去匆匆,格外值得珍惜。可如今不敢贸然,因学校再三提醒:带学生出游,不管远近,安全第一,最好预先买保险。确有大学生外出游览时不幸遇难,家长兴师问罪的,难怪学校胆战心惊。
说到这里,岔开去,讲点文人逸事。据说诗人陈梦家当年在西南联大教书,每回讲《论语》,朗读到“暮春者,春服既成”时,便挥动双臂,长袍宽袖,飘飘欲仙,很有魅力。有调皮的学生故意请教: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有几人结了婚?几人没结婚?这问题本来无解,没想到陈梦家信口回复:“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故三十个贤人结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得四十二,四十二个没结婚,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贤人。”此番对答,虽是歪解,一时传为佳话。这与陆侃如的故事很相似:据说当初在法国博士考试时,导师问:为何“孔雀东南飞”?才思敏捷的陆侃如随声应曰:因为“西北有高楼”。二者都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句,谁都知道,这只是起兴而已;如此巧对,更多的是表现学者的才情。“逞才使气”中,也可见那一代读书人的自信、潇洒与从容。
又到了“暮春三月”,想起了丰子恺的一幅彩色漫画《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画题借用韦庄的《思帝乡》,画面上桃红柳绿,扶老携幼,踏青去也。为什么要踏青?硬要说是为了“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实在多余;不为什么,就是喜欢。正是在其乐融融的春游中,我们对外发现了自然的美,对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四 专深很好,博雅更佳
读书、行旅、踏青,有何意义?硬要辩解,都可说是为了获取知识。但在我看来,比“知识”更重要的,是“趣味”与“心情”。这就回到教育的主要目标:到底是培养专家,还是养成人格。
当下中国,高等教育日益大众化,无论校长、教师还是学生,都应调整思路及立场。我的立场很明确:大学应该与职业学校拉开距离,上岗前培训一下就行的专业技能,大学不该教。所谓“专业对口”,社会需要什么我们教什么,不是好趋势。关键在于,培养出来的学生,脑袋是否灵活,肯不肯学习,有无接受或创造知识的能力。因此,我反对人文学科往实用方面转。至于为了“生产自救”,在校园里打“国学”旗号办各种“董事长训练班”,更不是长远之计。目前的状态是:专业化成为潮流,反而是另一句话,即读书的目的是成为“博雅君子”,基本上落空了。
目前中外大学授予的最高学位是博士。所谓“博士”,在我看来,最名不符实,不是指博大精深、博古通今、博闻强记、博物君子,而是指“术业有专攻”。按我的语感,在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中,最好听的是“学士”。因为,汉语的“硕士”二字,除了是第二级学位,还有就是品节高尚、学问渊博之士。至于“博士”和“学士”,在古代都曾经是官名。不掉书袋了,只说一句,明清两代,讲官衔,“学士”比“博士”大多了。
还有一点,在古代中国,“博士”有时是指具有某种技艺或从事某种职业的人,有点像我们今天称“师傅”。比如,明清小说中常见的“酒博士”、“茶博士”,就不是官。说“学士”,不会有这样的误解。另外,在古代,“学士”有时泛指读书人。这多好,管你是不是博通古今,只要肯读书,就可以叫你“学士”。所以,我很喜欢“学士”这个称呼,因其不势利,指向的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
刚才说了,“学士”最好,指向读书的心境,不讲功名,故多有趣味。可大部分情况下,“读书”这一行为,还是跟某种特殊利益,比如升官发财,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学问渊深的专家,很可能并非博雅君子。现在大家推崇的,都是专业成就,看重各种虚虚实实的头衔,比如博士生导师呀,科学院院士呀,诺贝尔奖获得者呀,等等。只要有了这些耀眼的光环,从政府到企业,到处有人请你“莅临指导”。正因此,请大家关注鲁迅的忠告:“博识家的话多浅,专门家的话多悖的”;“专门家除了他的专长之外,许多见识往往不及博识家或常识者的”。这是鲁迅1935年在《名人和名言》中的说法。此外,鲁迅不止一次对“专家”表示不以为然。
周氏兄弟,可以说是近现代中国最为博学深思的“读书人”。我把“读书人”看得比“专门家”还高,除了学问,还有趣味。周作人《我的杂学》分20节,总结自己一生所学,从《诗经》、陶诗到中国旧小说,从希腊神话到文化人类学,从生物学到性心理学,从医学、宗教学到妇女学,从日本俗曲到佛经文本,几乎每个领域周作人都有论述。周作人说自己“国文粗通,常识略具”,这样的“常识”,可不容易具备呀。至于鲁迅的读书趣味及知识结构,可参看许寿裳的《亡友鲁迅印象记》以及周启明的《鲁迅的青年时代》。不仅周氏兄弟,清末民初很多读书人,在古今中西之间挣扎、奋斗、求索,大都眼界开阔,趣味广泛,志向高远,很值得今人追怀。
这个时候谈“博览”,当然是别有幽怀,主要针对正变得日益机械化的学术生产机制。为自己,也为别人;为学问,也为文章;为研究业绩,也为生活趣味,请大家关注那些有专业能力而又趣味广泛的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
五 为什么说“晋人不可学”
不知是哪位同学,在网上披露我在北大课堂上的说法:“记得好像是陈平原老师讲过,宋人可学而晋人不可学。魏晋风度,是从性情里出来的,是自然的,所以一学必歪,放到现在就跟有神经病一样,而宋人讲究理性礼制,也就是规矩、规范和法度,就是现在所说的按套路出牌,所以宋人是可以学的。”这话确实是我说的,大概意思没错。学生们或许心存疑虑,我不是写过《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吗,为什么会说“晋人不可学”?
其实,可学与不可学,有时是价值评判,有时是工作策略。所谓“不可学”,可能那东西不好,怕你学坏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东西太好,你学不来。说白点,有的东西事关天赋,强求不得。谈诗词,讲书法,常有“可学”与“不可学”之分;大体说来,法度技艺可学,才情韵致难以承传,故不可学。
清人钱泳《履园丛话》中的《书学》,力贬宋人书法,其“宋四家书”条云:“总之,宋四家皆不可学,学之辄有病,苏、黄、米三家尤不可学,学之不可医也。”苏东坡天分绝高,随手写去,修短合度,是其不可及处。可那东西不可学,一学就“毛疵百出”。至于米书过于纵,蔡书过于拘,都不可学。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可不予置评。我只是说,钱泳所理解的“不可学”,属于价值判断。
可还有另外一种“不可学”,不是不好,而是境界太高,浑然天成,常人达不到,故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有格”、“规矩”、“正道”作为模仿对象。比如王国维《人间词话》就说:“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辛弃疾(1104—1207)的词为什么不可学,就因其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而模仿者往往只得其粗犷滑稽。
诗词书画,为什么有的可学,有的不可学,明人董其昌《画眼》说得很明确:“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这是从宋人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那边套过来的。换句话说,有些东西,跟天赋、才情、境界有关,不能靠“巧密”和“岁月”而习得。就像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气韵生动”,只可意会,难以言传,靠的是天资神悟,而不是学习与积累。
记得十几年前读明人笔记《假庵杂著》,对其中一句话印象很深,那就是“宁为宋人毋为晋人”。由此,我才推导出宋人可学,晋人不可学——后者之旷远、放达、率真,天成,很好,永远值得追怀,但常人学不到,一学就歪。也就是说,在我看来,文人学者中,有积累型的,也有天才型的,二者所走的路大不一样。
明清史专家谢国桢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印《瓜蒂庵藏明清掌故丛刊》,已刊明黄宗会《缩斋文集》和明归昌世《假庵杂著》等22种。谢先生为后者作跋:“读归文休先生之《假庵杂著》,如读张山来《幽梦影》;而其谓为人当有偏至,而不可为中庸,尤有见地。”归昌世(1573—1644)字文休,号假庵,江苏昆山人,乃著名古文家归有光的孙子。据说十岁能诗,弃举业,发奋为古文,主要以书法印篆著称于世,至今各博物馆里仍藏有其《风竹图》、《竹石图》、《墨竹图》等。《假庵杂著》中《纪季父遗事遗言》有云:“张元长尝贻书于余,有‘宁为宋人毋为晋人’之语,季父颇然之,谓‘趣味’二字宜辨。”这里所说的张元长,即号寒山子的散文家张大复(1554—1630),也是昆山人,著有《梅花草堂笔谈》等。记得钱锺书与周作人就张大复文章,有过小小的争议,参见前者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及后者的《〈梅花草堂笔谈〉等》。我倾向于周作人的意见,就文章而言,张大复不及傅山、金圣叹、李渔,只能跟张潮并列,属于典型的晚明山人小品。谈世态人情、修身养性、风花雪月、山水园林等,有价值,但不宜过分推崇。在我看来,晚明山人所撰小品,是一种抽掉了筋骨、充满娱乐精神的“清淡”——没有了背后的幽愤与抗争,只留下优雅的举措和言辞。这个意思,我在《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谈了。
魏晋文人不一样,他们的清谈以玄学为根基,有生命体验及幽愤做底,并不轻松。有兴趣的朋友,不妨读读章太炎、刘师培、鲁迅、陈寅恪、宗白华、王瑶等关于魏晋文人及文章的论述。我特别推荐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那是根据演说改写的,很好读,对后世的研究者影响也很大。还有就是宗白华的《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这文章1940年初刊《星期评论》,日后收入宗先生各种集子。宗先生称:“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从王羲之的字、顾恺之的画、戴逵的雕塑、嵇康的琴曲,到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等的诗文,还有云岗、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闳丽的寺院,无不光芒万丈。就这么个“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时代,最能代表晋人的风神潇洒的,是书法中的行草。在宗先生看来,“魏晋的玄学使晋人得到空前绝后的精神解放,晋人的书法是这自由的精神人格最具体最适当的艺术表现”。到目前为止,关于晋人的精神世界、艺术造诣以及人格魅力的阐发,没有比宗文更简明扼要且切中肯綮的。我谈春游之“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也是从此文中偷来的。说到书法,宗先生认为:苏、黄、米、蔡等人的书法力追晋人萧散的风致,但总嫌做作夸张,不及晋人的自然。这里说的是“书法”,其实,也包括“做人”——我相信很多人是这么理解晋人与宋人的差别的。
六 宋人之文采风流
与宗白华明显偏袒晋人不同,冯友兰则是兼容并包。在1944年刊《哲学评论》九卷三期的《论风流》中,冯先生论证真风流者必须有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具体展开时,所举的例子,大都取自《世说新语》,就因为,这书是中国人的“风流宝鉴”。差别在于,冯先生由晋人而及宋儒,称颂其“于名教中求乐地”。比如,引述《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这一段,再就是朱熹的注;接下来再引理学家程明道的诗,作为“风流人豪”的例证。宋儒不仅有常被误解的“天理人欲”之辨,还有冯友兰所说的“风流人豪”——包括传统士大夫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也包括程朱理学家的“云淡风轻”与“四时佳兴”。其实,归休文的文章,表达的也正是这个意思。
我欣赏的是,宋代文人的魅力基本上靠积累,但又不显得匠气。无论诗文书画、为学为人,都是如此。期望好收获,没有好种子不行;可再好的种子,撒在青石板上,不管用。必须有沃土、阳光和水分,然后再谈辛勤劳作。说实话,所谓“传道授业解惑”,是在这个层次上展开的。其他条件不具备,根本学不好;至于“天才”,教不教都无所谓。
这里以宋代文人欧阳修(1007—1072)为例,略加辨析,最后引入其《读书》诗。此公文章乃“唐宋八大家”之一,诗词方面也有很好的业绩;至于《六一诗话》,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开创之功;而《新五代史》和《集古录》在史学、金石学方面的贡献,更是广为学界赞誉。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部笔记《归田录》,著于致仕后居颍州时。此书记朝廷旧闻和士大夫琐事,大多亲见亲闻,翔实可靠,且文字清新,我很喜欢。那种“录之以备闲居之览”的写作策略,对后世著述影响甚大。这里引一则有关西昆体诗人杨亿的记载,看此书特点。
杨亿(974—1020)字大年,任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博闻强记,尤长典章制度。下面是《归田录》中一则:杨亿以文章名天下,但脾气很倔,很少跟人合得来。有人背后使坏,到同样好文的宋真宗那里告御状。终于,有一天深夜,皇上召杨亿进宫:“既见赐茶,从容顾问,久之,出文稿数箧,以示大年,云:‘卿识朕书迹乎?皆朕自起草,未尝命臣下代作也。’大年惶恐不知所对,顿首再拜而出。”不过,也没什么,只是皇上“初待大年眷顾无比,晚年恩礼渐衰,亦由此也”。这君臣二人,都很可爱,有点小心眼,但比古往今来政界文坛上无数血腥厮杀好多了。
我的直觉是,同是风流,宋人显得从容不迫,晋人则包含悲情与愤懑。这当然是各自生活环境大不相同造成的。说白了,晋人的风流是有很大代价的。乱世中人,其生命感觉一如曹植的诗句——“惊风飘白日”。读建安七子或竹林七贤的诗文及人生轨迹,很容易明白其“雅好慷慨”、不拘礼法、生性放达,以及追求酣畅淋漓的生活及表达方式,共同的背景是“世积乱离,风衰俗怨”。
宋代文人的生存处境完全不同。从公元960年赵匡胤开国,到1279年陆文夫背着宋帝赵昺跳海,这三百年历史,读小说戏曲,感觉特窝囊。幼时看小人书,最不喜欢的就是宋代,因为整天打败仗,好不容易出了个岳飞,直捣朱仙镇,眼看着就要收复大宋失地,却遭奸相秦桧以十二道金牌召回,还以莫须有的罪名给杀了。我是潮州人,对这些故事更是感触良多,因为南澳宋井、潮阳莲花峰等,都与这段凄风苦雨的历史有关。长大了多读点书,方才明白,宋代并不那么简单。跟开疆辟土的大唐确实不同,宋朝(尤其是北宋)军事上老打败仗,这是事实;可另外同样真实的是,有宋一代文化昌明,特别值得夸耀。1943年,战火纷飞中,陈寅恪撰《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至于李约瑟说宋代是中国“自然科学的黄金时代”,诸如此类的好话,还能找出一大堆。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皇帝对待文人学者的态度。有个流传久远的公案,说宋代皇帝“不杀大臣及言事官”。最为大家熟悉的是顾炎武的《日知录》,在阐释礼制时,专门提及《宋朝家法》中的这句话。这个问题很复杂,学界多有论辩。其实,关于宋太祖有“不杀士大夫”的誓约,自南宋起,史著中就有详略不等的记载。到了民国年间,张荫麟通过对誓碑、誓约的考辨,颠覆了这个传说。即便太祖誓约不存在,但有宋一代确实不轻杀士大夫,而且明显地重文轻武,这点与此前此后的王朝相比,很突出。
总的来说,在宋代,读书人不管入相还是居乡,都比较受尊重,得礼遇。而这跟宋代文化昌明,有直接的关系。宋人的文学兼修,气定神闲,很令人羡慕。钱锺书《宋诗选注》谈及欧阳修:“他是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有宋以来第一个在散文、诗、词各方面都成就卓著的作家。”这里就举欧阳修的《读书》诗为例,以见其性情,同时说明宋人的修养是靠持之以恒的读书慢慢积累起来的。我说的是作为整体的宋代文人,而不是作为个体的诗人或理学家。此乃长诗,诸位有空慢慢品读,这里仅引其开篇:“吾生本寒儒,老尚把书卷。眼力虽已疲,心志殊未倦。”学问与诗情不同,需要时间,需要心境,需要阅历,急切中弄不来;但另一方面,学问又是有规矩,可模仿,慢慢积累,便有可能逐渐达到那个境界。我想说的是,宋人靠修养,晋人凭天赋;修养可学,天赋不可学——无此才情而硬要假冒“风流”的,很容易出洋相。
七 有闲、趣味以及“爱美的”
两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题为《马儿啊,你慢些走》,感慨最近一些年,中国的大学校园里,没人悠闲地散步,全都一路小跑,像赶地铁一样。希望教育当局给教授和学生留点读书的时间,给大学留点成长的空间,这比拼命拔苗、催肥要好。这么主张“悠闲”,马上会引来诘难:这是鼓励偷懒!你们大学教授,拿的可是人民的血汗钱!这样的帽子压下来,不太好平心静气地讨论问题。不过,我还是想为“闲暇”说几句话。
1932年,上海北新书局刊行《三闲集》,在序言中,鲁迅反击成仿吾对他“有闲”的指责,并特别说明“编成而名之曰《三闲集》,尚以射仿吾也”。此前五年,成仿吾发表《完成我们的文学革命》,称“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说旧闻”,是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文艺”,“后面必有一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这种以趣味为中心的生活基调,它所暗示着的是一种在小天地中自己骗自己的自足,它所矜持着的是闲暇,闲暇,第三个闲暇。”编印旧书就是有闲,有闲就是有钱,有钱就是资产阶级,就是“政治不正确”,这一系列推论,近乎深文周纳,难怪鲁迅很不满。在《三闲书屋校印书籍》、《〈小说旧闻钞〉再版序言》、《三闲书屋印行文艺书籍》单页广告中,鲁迅再三予以反驳。鲁迅甚至建立自费印书的三闲书屋,出版法捷耶夫的《毁灭》、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德国艺术家梅斐尔德为苏联作家革拉特珂夫小说制作的版画《士敏土之图》,还有苏联版画《引玉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尼古拉·果戈理的诗篇死魂灵一百图》等。三闲书屋刊行的书籍,大都跟苏联文化艺术相关,一看就是别有幽怀。鲁迅去世后的1937年,许广平还用三闲书屋名义印行《鲁迅书简》、《且介亭杂文》、《且介亭杂文二集》和《且介亭杂文末编》等。借用明人张潮的话来说,“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鲁迅不是没有休闲时刻,但“休闲”并不妨碍其提倡“革命”。以“三闲”名“书屋”,对于那些以无产阶级名义“垄断革命”的人来说,绝对是个很大的讽刺。
跟“有闲”并列的,还有“趣味”,这两者都是成仿吾极力攻击的。恰好梁启超就最讲趣味,在1922年所作演讲《学问之趣味》中,梁称:“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为‘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零了。我以为凡人必须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活便成沙漠,要他何用?”所谓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典型的,莫过于游戏、艺术或学问。为人为学,讲究“趣味”,可以是颓废,也可能极为进取。至于“趣味主义”这个词,言人人殊,褒贬各有道理,就看语境。记得上世纪50年代开展《红楼梦》研究批判时,陈友琴撰《俞平伯先生的趣味主义及其他》,称俞先生在文学研究中讲究“趣味”,这就确定了“他在学术思想上和胡适、周作人的资产阶级唯心论一脉相承”。
梁启超谈“趣味主义”,还可以勉强接受;到了周作人、林语堂、俞平伯等,可就备受责难了。文学创作如此,学术研究也不例外。百年中国,始终瞧不上“为学术而学术”,更不要说研究中的“趣味”倾向了。其实,谈学术研究中的个人“趣味”,没什么不妥;只是别标榜“主义”,一加上“主义”,就有刻意拔高、积极提倡之嫌。
反过来,今天的中国大学,过于忙碌,不敢正视“闲暇”的意义,因此,也就没有谁在想那些“遥远的、不着边际的、玄妙的问题”了。没有“余裕”,必定著作仓促,文章也不够丰腴。所谓“有闲”,并不是无所事事,浪费国家钱财;别的不敢说,人文研究确实需要“从容不迫”的心态。越来越强势的教育主管部门,越来越希望有所作为的政府官员,以及越来越缺乏自信心和自主性的人文学者,面对“学术工程化”趋势以及“立竿见影”的巨大压力,哪来修养生息的时间和空间?这让我想起抗战中梅贻琦、潘光旦的《大学一解》,其中特别指出,“今日大学教育之学程太多,上课太忙,为众所公认之一事”。为什么大学非要有“闲暇”不可,就因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审其一人之生应有之地位,非有闲暇不为也”。读书人需要观察、欣赏、沉思,方能体会“读书的乐趣”。听“成功人士”介绍经验:与论文写作无关的书籍,一概“非礼勿视”。可这么一来,不就成了“学术机器”?人文学者本该感情更丰富,感觉更细腻,身段更柔软,趣味更广泛,视野更开阔,如今多被训练成能写论文的“学术机器”,实在可惜。
对于人文学者来说,除了悠闲与自由,还得有个人品味。说“把玩学术”不太合适,显得有点轻佻,但如果是“沉潜把玩”呢?其实,读书做学问,目的性太强,很难达到痛快淋漓、出神入化的地步。这一点,学问与游戏之道相通——整天想着一举一动如何有益于国计民生,缺乏足够的好奇心、求知欲、距离感,反而做不好。按照今日“学者”的标准来衡量,传统中国读书人,全都是业余性质——可这种“爱美的”读书人,自有可爱之处。
这里所说的“爱美的”,乃英文Amateur的音译,意为“业余的”。1921年4月,戏剧家陈大悲在北京的《晨报》上连载论文《爱美的戏剧》,参考美国小剧场的经验,提倡与职业化、商业化演出相对立的“爱美剧”。我关注“爱美的”这个词,就因为它与传统中国的博雅传统不无相通处。比如,喜欢艺术,但不将其作为职业,更不想拿它混饭吃。有文化,有境界,有灵气,即便技巧上不够娴熟,也可取——起码避免了专业院校学生容易养成的“匠气”。
过度的专业化,导致许多伪学者“身在曹营心在汉”,整天“为赋新词强说愁”,制造无数只在填表时才有用的文化垃圾。如此“生产强迫症”,以及“创新迫害狂”,对人对己,都是一种戕害。某种意义上,我欣赏“爱美的”人文学者,就因其完全沉湎其中,更有可能兼及思想性、趣味性与批判性。
(初刊《光明日报》2009年8月20日,《新华文摘》2009年21期转载)
附记:读王国维《二牖轩随录》之“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则(见赵利栋辑校《王国维学术随笔》114—115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方知此类“雅趣”古已有之:“《论语》:‘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以五六为三十人,六七为四十二人,合之得七十二人。此齐俳优石动筩戏语,见《太平广记》所引隋侯白《启颜录》。然皇侃《义疏》所载一说,已作是解,其言曰:‘冠者五六,五六三十人也。童子六七,六七四十二人也。四十二人就三十,合为七十二人也。孔门升堂七十二人也。’乃知优人诙谐,亦有所本。又按《太平御览·礼仪部》引《汉旧仪》曰:‘礼后稷于东南,常以八月祭,舞者七十二人,冠者五六三十人,童子六七四十二人,为民祈农报功。’则汉人已为此解,当为皇侃所引或说所自出。”就像黄宗羲说的:“然流传既久,即其不足信者,亦为古迹矣。”(《匡庐游录》)以此眼光,看待此类文人逸事,方觉有趣。
[1] 此乃2009年7月11日在国家图书馆的演讲稿,7月29日修订于香港中文大学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