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自由随心

硕大的意大利产蛋形白瓷浴缸。

肖桦浸泡在水中,因为滴过薰衣草精油,水面泛动淡淡的荧光紫,热气升腾,水波一漾一漾摩挲肌肤,她仰头闭目,长长地吁了口气。

自从琳儿办好去新西兰的留学手续,她知道,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又将开始了。

前几天又梦到老院子。教委大院,高墙,天井,合欢树,那年她十岁,被父母从奶奶家接来知城上学。

记得当时在天井里,岑蓝坐在竹椅上剥豌豆,她哥哥岑青在生煤炉,浓烟熏得兄妹俩不停地呛咳。看见她,岑蓝跑过来问:你是谁?你找谁呀?她的声音真好听,眼睛亮晶晶的。

岑蓝的父亲岑怀远得知是肖老师的女儿,把她领进了家。那晚她是在岑家吃的晚饭。

姐姐,我们来玩木头人游戏吧。岑蓝说。

爸妈责怪她留在岑家的时间太多,做作业、跳皮绳、画画、看小人书、编璎珞,特别和岑蓝有说不完的话……夏夜,星星闪烁在天空,肖桦要升初中了,两个女孩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玩游戏,萤火虫飞过来,肖桦有定力,岑蓝立马转头去看。哈哈,你输啦!肖桦拍掌笑着说。

好吧——岑蓝说:允许你刮三下鼻子。姐姐,你上中学就是大人了,还会陪我玩吗?

当然啦!肖桦说: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真的?岑蓝歪着脑袋,乌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真的!肖桦点点头说:你不信?来,我们拉钩。

拉钩,约定,一百年不变!

因为乡音重,男同学模仿她、取笑她,肖桦因此努力学拼音,成了校广播员。初三时,她的作文《遥远的天堂,生生不息》获得全省中学生作文一等奖。这事不仅在教委大院,在整个教育系统也成了新闻。可是大人越夸赞她,小伙伴越讨厌她,她被孤立了。

她喜欢去岑家玩,那时岑怀远还是个中年男子,合欢树下,他教她俩背诵古诗词,他的声音轻缓、平和、悠远,让人有安定感。她羡慕岑蓝有个好父亲,相比之下,自己的爸就是三榔头打不出屁的怪人,她妈天天为了点小事和她爸吵,她也不喜欢妈,她是物理老师,出了名的严格,对学生对她一个样,每天要检查房间,物品必须标上记号、各归其位等等,这种强迫性要求,使肖桦后来对世俗的种种规则、秩序深恶痛绝!

记得高中寄宿那阵子,她也梦到过老院子。十岁的她穿着旧衬衣,提着破旧行李包,在陌生的教委大院前茫茫然地站着。

三岁离家,十岁回来,自己就像一只多余的包袱,被别人甩来甩去,她发誓要做真正的自己。

后来她如愿考入省城大学新闻系,她要留在省城当一名记者。

暑假,她租住在同学的小屋。那栋楼都是出租客,愈夜愈癫狂,香烟,麻将,酒精,音响震天,男人女人的嬉笑打俏,整夜浪荡无度的叫喊……听说炸鸡店有全夜班,报酬翻倍,她就去打夜工。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再加上一次意外事件,那次事件成为她整个人生的卡点。

八月某夜,一场暴雨沸腾,雨珠密集地撞击窗玻璃,声音如万顷海涛奔涌而来。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小屋,而是躺在海啸狂发的沙滩上,风里来浪里去,她是一个没人照应的孩子,被扔在染缸一样的深海,没有可攀援的岸崖。她一次次爬起来去关窗,扳上插销,因内心有个巨大的魔鬼,时时蹿出来,引诱她往下跳。

人的痛苦到极度的境地,死亡便不可怕,结束才是解脱。

那年,她二十岁,情感已然白发苍苍。

不提过去了。四十岁生日,女儿陪她在五星级大酒店吃了顿大餐,琳儿粉嫩的脸,果冻色的唇,边吃菜边玩手机。她不傻,女儿不过是借名头享口福。这年头,你能要求一个九后女孩尽所谓的孝道吗?道一声生日快乐,已是上上福气啦。

生日怎么会快乐?生日不过提醒她又往前爬了一层,不过,她还是高兴的。

虽然离婚了,但她有实力送女儿出国留学。离婚怎么了?离婚是身心的出狱,自由的宣言。四十岁,她没有让自己变成千千万万个相夫教子、蓬头黄脸的妇女,相反无论身份、地位、收入,还是容貌、身材、谈吐,她都令人羡慕。她对自己是有交代的,她已经让时间证明了自己。

为什么又做这个梦?这个梦在暗示什么?

披上睡袍走到客厅,往酒柜里取酒,一个做红酒生意的土豪送她的见面礼。法国原装红酒真心不错,可这个男人不咋地。当然从外表看,这家伙颜值也过得去,身材也有料,还拥有自己的酒庄,可谓一票难求的钻石王老五。让肖桦倒胃口的是,一场法国爱乐乐团的新年音乐会,她陶醉其中精神十足,他在一旁翻着白眼,垂头打瞌睡。

多年的阅人经验已经让她目光如炬。当一个男人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超过五秒,她便洞穿他的心思。男人取悦女人的渠道是送礼,不管是送玫瑰送珠宝还是送红酒送豪车,最后的结果殊途同归——就是哄女人上床。她怎么会上这种当呢?她二十岁就看穿了这号把戏。

四十岁是一道分水岭啊,是“轻舟已过万重山”,“过尽千帆皆不是”,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

风从四方吹来,空气稀薄,草木悚然;临崖绝壁,渺无人迹。她知道,当一个人到达某个高度后,就注定将与孤独共舞。

书房里电脑“叮叮”响,是QQ加好友的信息,奇怪,她从来不加生人,她放下酒杯走过去。

前几天,公司和志愿者协会联合组织救助留守儿童活动,当时和协会会长互留了QQ号。这个会长叫欧阳岭,他的QQ签名是:如是我闻。肖桦的签名是:如是观。

她握着鼠标的手停住了。

如是我闻。QQ头像是一个美髯飘飘、迎风站立的古人,是苏东坡还是贺知章呢?肖桦盯了会儿,在志愿者QQ群里关注他。

原来他的真名叫欧阳岭,是观城文联办公室主任、《文艺报》主编兼市志愿者协会副会长。按理官员是不可以担任社会组织职务的,他是个特例,她后来才知道。

说起那次见面,是在南山岙的南山村。

当时这个男人的形象真不咋地,洗得发白的李宁牌T恤,松松垮垮的牛仔裤,裤角卷得一高一低,登山鞋沾着黄腻腻的泥巴。他看上去四十七八的年纪,理平板头,双鬓隐隐有白头发了,浓眉,厚唇,长得倒高壮,站在队伍里发号施令,像一棵峻直的老橡树。

你好,肖总!他说:我是欧阳岭,欢迎来南山岙加入我们的活动。

这话说得,倒像他是主人她是客人,没等她回答,他已经转身大踏步回他的大部队去了,正眼也没瞧她。

什么人物,小农作派。肖桦冲着他的背影“哼”了声。

南山村是一座高山村,海拔八百多米,青壮年外出打工了,村里剩下老人和孤童,生活艰难,交通不便。这次市志协带图书、衣物和日用品上山,肖桦代表的保险公司则带去一笔捐助金,全程没有媒体跟随,是一次纯公益活动。

一对老人,家里的房顶遭到雷击而断裂,暂住在村委会杂间,地上的棉絮堆就是他们的床铺。肖桦问他们有什么愿望,两老说: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老死,我们也知足了。

另一户人家,奶奶和四个小孩生活,十二岁的长姐要照顾三个弟妹和老人,肖桦注意到她很少说话,在一群孩子里很特别。欧阳岭让她挑书,她默默地翻着,彩页版《昆虫记》让她眼睛一亮,同事拍下了他们仨的合影。女孩两手握着书,在肖桦和欧阳岭中间,闭着嘴巴,眼睛往下垂。

肖桦决定结对这个叫秋燕的女孩到大学毕业。欧阳岭很意外,对她说:肖总,您代表公司已经捐了助学金。

她挥手签字,看也没看他,说:这是我的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

她又从包里取出一叠现金,说留给那一对屋顶遭雷劈的老人,因为捐现金要面交当事人,于是欧阳岭又陪她原路返回。

肖桦的高跟鞋踩着石板地“嗒嗒”地响,欧阳岭快走几步赶上去。路上,他告诉肖桦,南山村作为观城首批整体迁移的村庄试点之一,除几栋有年份的老宅迁下来修缮为民宿外,整个村庄将于明年拆除,退宅还林,而村民们将搬迁到南山镇的安置房。

这个消息让肖桦欣慰:以后秋燕到镇上去读中学的话,就不会这么苦了。

翼虎越野车准备启动,几个小孩还围着车转,欧阳岭从后车厢拿出双新袜,在一个小男孩前蹲下来。原来小男孩的跑鞋破个大洞,露出冻红的脚趾。欧阳岭揉揉他的小脚丫,给它穿上袜子,又抚摸他的脑袋,说:伯伯下次给你带双新的旅游鞋来,好吗?

肖桦远远地看着他,心里蓦地一动。

她很奇怪:一个有地位有身份的官员,上有老下有小,怎么会有时间有兴趣去当志愿者,还是领队人?

不管怎么样,这趟南山岙之行还是有意义的,琳儿走后,有空多去参加活动吧,她想。

她点开了他的QQ空间。里面大部分是志愿者活动的图片文字,还有一些他的书法作品。端午节,他抄写的是黄庭坚的《南歌子》:

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

玉人邀我少留行。

无奈一帆烟雨画船轻。

柳叶随歌皱,梨花与泪倾。

别时不似见时情。

今夜月明江上酒初醒。

重阳节,他抄录了苏东坡的《西江月·重九》:

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

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

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

他的书法以行书为主,笔法洒脱自如,风格豪逸雄厚。诗词也好,书法也好,这个看起来不拘小节的老男人,骨子里是有一份情怀的。不过,在诗文背面,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忧伤,一种浸染入骨的忧伤,她盯着一幅幅字看出了神。

像是有心灵感应,蓦地,如是我闻的头像晃动,欧阳岭来向她打招呼了:肖总,您好。

她停了几秒,不咸不淡地回一句:会长好。

呵呵。欧阳岭打字比她慢,一个字一个字像在斟酌:那天在南山岙,恕我接待不周。您不知道,很多来南山岙的人,把孩子当成什么,到村里做个秀拍个照就走。想不到您一没有媒体跟随,二自己还为村民捐款。惭愧,我是小人之心,我向您道歉。

哼,我肖桦是什么人,能让你看扁?她十指飞动,打出一行字:您客气了,会长,您是官员,再大的架子,也可以理解。

哈,您——这样说我更无地自容了。欧阳岭发出抱拳作揖的表情。

见他这样,肖桦也缓下来:不过,说实话,当官的像您这样也不简单。这次活动很有意义,以后有时间我再来参加。

欢迎!欧阳岭发个热烈鼓掌的表情,说:做志愿者很不容易,您工作繁忙,这种事随缘,想来就来,不来也没事。当然,您来,我代表我们这个群体大大欢迎肖总。

不要叫我肖总,叫我肖桦。肖桦继续打字:我讨厌肖总这个称呼,它把我绑在架子上不得自由。

呵呵。是啊,社会身份是一种标签,标签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架子这东西也有好有坏。

那,您算是有架子还是没架子呢?肖桦不露声色地发问,半是挑逗半挑衅:不怕您见怪,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是南山村的本地村民呐。

哈哈哈。欧阳岭笑说: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然后又打出一行字:架子嘛,一开始也是有的,后来散了,打散了。

好一句“散了”!肖桦对着屏幕发笑:看来我也得把自己打散,散了才有自由。

自由随心。

欧阳先生有庄子之风。

不,我啥也不是,一介农夫而已。

不接招,又散了,好厉害的角色!肖桦托住下巴,牙根痒痒的,笑得有点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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