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游戏只是求证

四、游戏只是求证

周六的下午,“翡冷翠”书吧坐着不少年轻人,岑蓝选了个角落位置刚坐下,门帘“哗”地掀开,肖桦挟着一股风进来了。

她一米六八的个子,烫一头短短的栗色卷发,穿着件紫罗兰呢大衣,里面是巴宝莉深V领格子羊绒衫,一张化过妆的鹅蛋脸,细腻、光洁,风采奕奕。

服务员送来一壶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和几色干果、蜜饯。窗外,梧桐树黄叶随风飘落,行人裹紧外衣匆忙地走过。一阵秋风一阵寒,天气转眼就变冷,一晃到立冬了。

近来怎么没听你提姓耿的大学同学?岑蓝问:没戏啦?还是——我们的肖总另有新欢啦?嘻嘻。

我跟你说,男女关系的微妙在于平衡。各自有家庭的时候,大家抱团取暖也算是一种平衡,离婚——则意味着平衡被打破。

肖桦说着把一颗紫苏话梅扔进杯子,看它在琥珀色的茶水里慢悠悠地浮上沉下。她又说:那姓耿的以为我离婚是为了要和他结婚,所以态度变冷,真是笑话!我是不想和老徐捆绑在婚姻这只笼子里耗时间,你说滑稽不?这号人在机关待长了,什么事都先算计,精明得很,一试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没个几斤几两。

听你这么说,那之前他对你那么好是逢场作戏了?你也不爱他,只是为了取暖?我记得当初你俩去丽江玩,那个亲密劲呢。

妹妹,肖桦似笑非笑地看看她说:到我这个岁数,谈什么爱不爱的。他和我在一起也不是爱,只是一种感觉吧。将近二十年的婚姻,像一只缝缝补补的破麻袋,为维持而维持,为存在而存在。其实中国式夫妻十有九对是这样,里头腐烂发臭、长疮流脓了,表面还恩爱和谐、团结一致。别掀那盖头,里子臭气熏天,都心知肚明的,就这么捂着盖着藏着掖着过呗。不过潜水久了,也得浮上来,需要一种感觉,来证明腔子里这口气是活的,证明自己的情感还没有彻底麻木掉。所以,这游戏它只是求证,通过对方不断地求证自己而已。不过啊,话说回来,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也没错,到了我这把年纪,伤筋动骨是折腾不起啦。

不,不对!我不同意你这说法。什么叫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你太消极了。姐,我相信你会找到合心伴侣的,或者时机没到吧。反正别悲观,你这么优秀、出色,一定有好多男人在追你啦。

倒是有个红酒商人,天天送满打的保加利亚红玫瑰来表示,一次吃饭还捋起袖子给我看六万元的瑞士手表,真土豪啊,穷嘚瑟!还有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绅士,喝个茶,看见漂亮女孩走过就两眼放光,那饿鬼相,茶喝一半我就走了。不是姐悲观,是这社会啊,不管地主还是秀才,男人眼里只有小萝莉,半老徐娘得有自知之明哈。

啧啧啧,得了吧——岑蓝挑几颗樱桃干嚼着吃,边吃边说:你可是才貌双全的大才女,新闻系一枝花。不过啊,你当初从《观城日报》跳槽到保险公司,这事太轻率,难怪伯父伯母生气,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想的。

怎么,现在我不也混得挺好?肖桦淡然一笑喝口茶,说:行啦,不提我,恭喜你啊,看上去容光焕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岑蓝笑了,两手交叉搓了搓。

记得考前辅导课结束,她和方德泽一起走下楼梯,他看出她的担忧,对她说:回去把参考书扔掉,全方位看书,这类考试不能按常理出牌,你没问题的。他说得那么笃定,当时以为是安慰她来着,想不到她真的通过了。

她想也没想,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没等开口报喜,他在电话那端就抢先说:恭喜啊!他的声音里含着满满的笑,好像比自己考出还高兴。嗬,她后来才想到,他手上怎么会没有录取学员的名单呢?真是太可笑了。可是,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不是吗?

想啥呢,一脸傻乐的样儿。肖桦瞅着她说:对了,啥时候,你来给我的下属上上课,洗洗脑。以后啊,我就高枕无忧,不怕他们跳楼、下药地折腾啦。

哈哈,肖总,岑蓝笑着说:我是刚入门的本本族,哪有这么厉害,不过呢,我会继续留在他们那里,报名后续的学习班。

他们?肖桦重复她的话,问:他们是谁啊?

心视野公司啊。岑蓝拿起杯子抿了抿嘴,柚子茶的香气渗透着蜂蜜的清甜,在嘴里回味。

明白了,是方德泽的团队!肖桦眼珠滴溜一转,说:我记得当初人家给美女打电话,你还吃醋呢。

“噗”,岑蓝差点把一口茶吐出来。

肖桦两手交臂,背靠座椅,笑着说:淡定,岑大心理师。

心理咨询很神奇!岑蓝放下茶杯说:看上去像是聊天,其实不是,更像是侦探办案,一层层盘剥、清理、归纳、总结。方德泽说: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同样,如果聊天有用,要咨询师做什么?嗳,是不是有道理呀?

哈哈!肖桦说:大学时我旁听过心理学。弗洛伊德的意识、潜意识,人本主义马斯洛的五大需求,还有存在主义罗杰斯,阿德勒个体心理学,对不对?不过我觉得人啊,越分析越复杂,还是糊涂些好。我还是喜欢你爸以前教我们的古诗词,我选修的古典文学可得过高分哈。

我不喜欢一团糊涂,喜欢有条理。岑蓝说。奇怪了,你平时挺有条理的一个人,怎么感情上喜欢一团糊涂?

这个嘛,我是觉得感情的事,用逻辑分析不靠谱。你想,性高潮拉个心电图量个血压,男女一见钟情测测荷尔蒙分泌,有意思吗?还要研究相爱是出于什么心理,和童年创伤有没有关联,什么都要前因后果一番。老实说,那是无聊的专家在那里自娱自乐,自圆其说。哈,我不是打击你学习的积极性啊,我是随便说说的。

嘻嘻,我怎么觉得你对心理分析有排斥呢?

打住,啊,打住。肖桦朝她凑过来,表情郑重地说:我得给你提个醒——别把我当样本、当案例,拿我搞心理分析,这事不好玩。记住了吗?然后她又把背靠回座位上,换个坐姿,跷起二郎腿,修长的腿配着纯黑的长靴,一副模特范儿。重新倒上茶后,她问:嗳,你和邵丰现在怎么样?

他呀,别提了,前天喝多了回家,我不理他,他还嘴巴强硬,说:男人要不抽烟要不喝酒,总得占一样。像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一肚子闷气活活憋出病,那叫内伤。

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肖桦说:伯父这病,唉,英年早逝。

是啊,父亲的性格要是有邵丰一半的开朗,他也不会得那个病吧。岑蓝看向窗外,一片片梧桐黄叶在风中飘落。她说:父亲祭日,我回老家给他上了香,和他说说心里话。上次我告诉他报考了心理咨询师,这次告诉他愿望实现,我考出了。他如果在的话,该多高兴!

嗯,看来,闷葫芦被人敲开窍了。肖桦看着她一脸神采的样子,慢慢地嚼着杏仁干。

啊?岑蓝问:你说什么?

肖桦扬起嘴角笑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喝茶。

周一下午,两点。大人物再次出现在等候大厅。

黑毛呢大衣,竖着高高的衣领,几乎挡住脖颈和下巴,肩背微驼,两手插在口袋,戴着墨镜,面容苍峻,看上去心事重重。

在咨询室坐下,他劈头先问:方主任,你给我说实话,你确定能保证我俩的谈话绝对保密?

我们有隐私保护条例,你是安全的。当然如果是触犯法律、违法乱纪的来访者,就得按规则办。方德泽回答。

他们目光对峙,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得到承诺,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动了,他把身体靠回座椅,仰头叹了口气。

对,他是那个国土资源局副局长。第一次咨询卡住,方德泽以为这个案脱落了,也没理会。心理咨询和看病一样,讲究“医不叩门”。任何不自愿的咨询是无效的。

想不到他又来了。

方主任,我跟你摊牌吧,我的情况更严重了。他停顿几秒,说:我现在不但不敢坐飞机,还害怕坐高铁。一走进人流密集的火车站,我就手心出汗、脉搏加快,感觉身心快要崩溃。还有,大白天的,一点点异常,都让我莫名地恐慌。我坐在办公桌后面,老担心要出事,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会有灾祸降临——你要救我!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是典型的焦虑性神经症,发展下去会惊恐发作,当事人会有极度恐惧的濒死体验,伴随各种躯体症状出现。

方德泽请他走进音乐治疗室,在一张软榻上躺下来。

音乐轻轻响起,晨曦,空灵,静谧,阳光照进森林,露水从翠绿的叶尖滴下,发出“叮咚”声……放松,再放松……松开对大脑的控制,排除杂念,缓缓呼吸……从头部,面颊,眉毛,眼睛,到下巴,前胸,后背,全部放松……现在,你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你是安全的,也是宁静的……

眉毛下,那两道布满皱褶的门帘子,支撑不住,重重地覆盖住疲惫的眼睛。

一张纸……一个人……一封信,他喃喃自语。

不!他“啪”地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好像天花板上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他有些气喘,把目光投向方德泽,像受到惊吓的动物,他说:对不起,我……我……我要上厕所,我尿急。

送走大人物回来,会议室内已经坐了岑蓝和乔麦等几个考出证的咨询师。开个短会吧,方德泽招呼大家说,新学员和心视野员工互相介绍。这个瘦高个、戴黑边白框时尚眼镜的年轻男子叫高翔。那位胖乎乎、短发、笑容亲和的是陶丽娟,心视野的副主任。对,她长得有点像大作家毕淑敏。

方德泽把大红的资格证书交到岑蓝手上,说:希望你经过下阶段的再学习和实践,正式成为我们的签约咨询师。

谢谢,我会努力的,她说。

你希望孩子将来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那么先从自己开始吧。

您还记得啊,她脱口说。

他笑着说:是啊,因为很少有妈妈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们的目光在一瞬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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