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他擅长倾听心声

二、他擅长倾听心声

方德泽是被一阵吵架声惊醒的。

昨晚,隔壁小两口来了帮朋友,年轻人K歌、喝酒、跳舞,闹到半夜才歇。大脑中枢神经兴奋,深更半夜的,两人又“哼哼唧唧”地忙活,那女的分贝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细长一会急促,波段时断时续,那个折腾。

说起来,这个小区样样好,就是隔音设施不好,特别夜深人静,每次隔壁卧室响起动静,他就想到自己。雪芬还像个孩子玩心重,随心所欲,他只好一遍遍地关照她:注意点,你听到隔壁什么动静,人家也听到你什么动静,明白吗?她云鬓松乱,脸红红的,海棠花低垂,嘴里说:什么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别人。讨厌,讨厌!伸出粉拳头擂他的前胸。

昨天她在医院值夜班,他整理个案到很晚,又被隔壁干扰,后半夜两点多才沉沉睡去。

楼下起了喧哗,他起身拉开窗帘,看到车库库主和停车车主,一个嗓门高壮,一个架势彪悍,看样子要从嘴巴打斗升级到肢体实战,他“哗”地一把拉拢窗帘。

这是一个有声世界。从早晨睁开第一眼开始,不管你愿不愿意,各种声音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冲击耳膜。

刷牙的时候,对门“啪”地打开,小男孩脚步声一溜跑下楼,女主人尖利的喊叫紧跟其后:好好听课,不许做小动作!不许讲话!放学不许乱跑!

车库前,溜狗的老太太喘着气跟他招呼:方主任早啊,嗳呀,宝贝,慢点,等等外婆啊!

小区广场,妇女们在跳早场舞,音响上万赫兹像一盆泼出的水溅湿耳朵: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大门口,车辆头尾衔接成长龙,有车主探头和保安说话,喇叭声迅速响起,此起彼伏,持续地尖叫,像拉响一级警报。

这是一个多么庞杂的有声世界。

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他擅长倾听心声——他是一名职业心理师。

翻开助手罗娜递来的工作计划单:预约咨询,团体辅导课,心协会议,个案督导,再加记者采访,网络课程推广……好嘛,又是安排满满的一周。

上午两个案例。

身材平瘦、衣着朴素的女教师不安地站在等候厅。

一年前,她感到喉咙吞咽困难,去多家医院检查,反复做了十多次B超,均显示无病理性疾病,可她不信,坚决说自己的喉咙里长了瘤,为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体重减轻,精神差,并且影响到工作。

这又是一例因配偶有外遇而引发的心理问题。

比较特殊的是,她的公务员丈夫是个同性恋者。一年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一个毒瘤,淤积在她的咽喉里发酵、腐烂、病变。

……是的,我的丈夫是个同性恋者。是的。他是一个同性恋者!

好的。这是事件。

我真想不到,他会是这种肮脏无耻的人!

这是你的认知。

我承认,在心里我无数次地想过要和他离婚,我觉得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这是你的想法。

我很愤怒也很伤心,我非常非常难受,我快控制不住了……

这是你的情绪。

他想和我沟通,被我拒绝了,因为我一开口就要爆炸!

这是你的行为。

后来他也不说话也不回家了,家里现在冷得像冰窖。

这是行为的结果。

不,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哭泣又叫喊,胸腔起伏,大口地吸气,像处于缺氧状态,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几乎令人欲呕的嘶叫,她扑到废纸篓前,身体痉挛,一阵阵干呕。

第二个案例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戴了副近视眼镜,小脑袋头发稀疏。妈妈说大概两个月前,每次做作业后,发现桌底有他掉的头发,考试前脱发更多,去医院看病,医生配了药,同时建议做心理咨询。

又是一个低龄孩童心理问题躯体化。

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做完咨询,他准备去医院接妻子汪雪芬,说好晚上去父母家吃饭。收起资料,关闭电脑,刚准备离开,桌上的座机响起,他拎起电话筒说:你好。

你好!一个柔和的女声轻轻地问:请问是方主任吗?

我是。他问:你是哪位?

我……对方顿了顿,说:我姓岑,想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

你怎么有这个电话号码?

……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哪张报纸?他继续问。

《观城晚报》,这个号码不是心理咨询专家热线吗?

哦,他恍然,说: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个号码早已不对外公开,是我的私人座机。你,还留着两年前的号码?

几天后,岑蓝走进那幢高耸的写字楼,见到了方德泽。

这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出头年纪,穿藏青色薄呢西装,内衬亚麻白衬衫,配一条卡其色休闲长裤,五官周正,身板稳健。头发可能刚理过,鬓角有点短,露出一截青白的头皮。

罗娜介绍说,这是方主任。

四目对视,他的眼神深邃又明亮,犀利又沉稳。她怔了怔,好像听到身体内哪个部位暗中“嗒达”一声。

她跟他走进咨询室,他随手关上门。他们隔着小圆桌坐下来,空间封闭,在对视的刹那,世界突然变得很小。

她看着他,他平静地坐在对面,整个人温和而强大。

学习是当前孩子唯一最重要的事吗?他问。

难道学习不是当前孩子唯一最重要的事吗?她反问。

噢,是的。他答,前提是——你要保证他的身心健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方德泽说,有个初三男生,班干部、三好学生、学习委员,老师和家长一致说他懂事又听话。嗬,干我们这行的,听到懂事又听话的评价比较敏感,这不是一个好苗头。你知道他对我怎么说?他坐在这里第一句话是:医生,我想杀人!

我没有休息天,休息天给补习班占满了。英语、数学、科学、语文、作文,再加单簧管,有六节课呢。我最讨厌作文精英班,我一想到要去精英班就烦躁、抓狂!吃饭像吃草没啥味道,那个傻叉还堆着笑问:宝贝,妈妈烧得好不好吃啊?医生,你不知道她每次盯着分数和排名看,那眼神像饿鬼扑食一样,恶心!你问我爸?他就是一头耕地的牛,除了早出晚归赚钱,什么都不管。

我是在去精英班的路上开始恨的。恨什么?见什么都恨,我用脚踢石子,把它们踢得远远的,我还不停地拗树枝,把人行道小树的枝叶拦腰折断,用脚尖踩小草,把它们踩出汁液。再后来,我看到身边走过的路人都恨,凭什么他们个个活得这么自在,我这么窝囊?我真想给每个人都挥上一拳!当我坐在精英班上时,我不知道老师在起劲地讲什么,反正和我没关系!有时,我有强烈的念头:想一掌灭了她!我还想掀翻课桌,把资料撕个稀巴烂,把这个地方放火烧光!我要把他们都打死,一个都不留活口,医生!

这是真的?!岑蓝瞪着眼睛,用手捂住嘴。

当然这是个别案例,需要心理干预。他对她笑笑说:不过,现在的孩子普遍有心理压力,一方面来自学习,一方面来自父母。对于天性敏感的孩子,高期望、高标准会让他压力山大啊。他话锋一转问:你们有没有倾听过他的感受?

她低下头,没说话。

他又问:你说他变了,变得不听话。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目光对峙,几秒钟后刀锋入鞘。他收回目光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她在心里沮丧地说了声:完啦,谈砸了。

按约定隔了一周,岑蓝带小杰再次来到心视野。

前台没人,她坐了下来,等得无聊,拨通闺蜜肖桦的手机。巧了,今天肖桦在公司值班也无聊着。

什么,陪小杰做心理咨询?肖桦说:现在的孩子啊,都享受心理医生的待遇了,什么世道啊。

是啊,现在少爷是老大,全家围着他转,他爸出钱我出力。岑蓝说,不过,这个心理医生不对头。

刚才进来时,透过百叶帘,她看到方德泽坐在旋转椅上打电话,像是在跟熟人聊天,笑呵呵地说:嗬,你又自寻烦恼了,天天愁眉苦脸,美女也要变丑女喽。

哦,这个心理医生帅不帅?肖桦反问她。帅?岑蓝说:没到那级别,还算顺眼吧。肖桦说:能入你的法眼也是不俗的啦。这样的男人,有女人去接近也是正常的。人家打私人电话关你啥事?

不是。岑蓝在一张白纸上乱画,停住笔说:我的意思是工作场合打暧昧电话有损形象,他是心理医生啊。

心理医生也是人啊,你管那么多。

嗯哼,要不是小杰坚持来,我才不想见这个人。

为什么?

我俩像两只刺猬,一对话就各不相让,他处处替小杰说话,向我挑战。

哈哈哈,心理咨询挺有意思的嘛。

岑蓝还要说话,咨询室门打开,小杰出来了。方德泽说:孩子状态不错,可以回去了。

不,她看着他说:我怎么配合他?万一成绩下滑怎么办?您知道,六月就要毕业考了。

他看看她,做出“请”的姿势,他们再次走进咨询室,门在身后关上,空间封闭,对视的刹那,世界变得很小。

他坐在她对面,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强大。

你对孩子有什么期望?你想让他将来过怎么样的生活?他双目炯炯,单刀直入。

她说:这个,没什么期望,我只是希望他将来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很好,那就意味着你要懂得放手。

放手?

对。做一个爱自己四十分、爱孩子六十分的妈妈,比一个爱孩子一百分的妈妈,更有利于你和孩子各自的成长。

方德泽看着她深思的表情微微一笑,问:在你的叙述中,孩子他爸缺席,能谈一谈你们的关系么?

她说:关系一般,没什么好说的,性格有差异。

呵呵,方德泽笑了,说:我知道,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问,都会说:我对婚姻不满意,老婆是别人家的好,这是中国特色的婚姻。

她也笑了,说:是的。中国特色的婚姻,契约式性质,本质上就是交易,交易性质的婚姻是低级阶段的婚姻。

社会发展阶段不同,会产生属性不同的婚姻,婚姻本质上就是一个契约,不好说契约就等同交易,就一定是低级婚姻,看怎么来界定。

您的意思是,低级婚姻本质上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

我没有说合情合理,我只是承认它的存在。他对她微笑:你看,一个家庭,如果夫妻俩的状态没调整好,首先受到影响的会是谁?

她脱口而出:孩子。

他没有说话。

嗯,她清清嗓音说:我想知道孩子和您说了什么,他对父母有什么想法或要求?

对不起,这个得保密。他客气地说:有一点,他非常爱你们,也在乎你们。如果说需要你们做什么的话,一,尝试让他管理自己的学习;二,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在孩子面前起冲突。

她抬起头,他们目光交汇,她站了起来。

这个周六岑蓝要加班。出门前,她惦记着今天的咨询。

小杰说:妈你放心,我和方叔叔可聊得来啦。他上次表扬我家庭作业完成漂亮。

什么,还有家庭作业?说说,让你做什么?

哈,保密,这是我俩的秘密。小杰冲她眨眨眼,抱起篮球冲出门去。

记得第一次咨询回来,家里开了家庭会议,达成三条共识:一,岑蓝负责小杰同学的饮食、起居和学校联络,邵丰负责接送并当好玩伴;二,小杰同学列出复习计划,本人全权打理,父母协助,取消监督;三,砍掉作文和奥数补习,恢复校篮球队队员的资格。有趣的是,家庭会议挺有效,各人负责一分田,小少爷少了监督,学习劲反而上去了。

好吧,她想,今天是最后一次,就让他独立去完成吧。

这次省图书馆领导来馆里视察,她陪着老馆长全程接待,不知为什么有点走神,似乎她和方德泽之间没有一个仪式上的道别就不算再见。她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觉得他确有水平,许多观点让她耳目一新;另一方面,他的犀利敏锐、变化无常又让她心生警戒。

远离一切不安定因素吧,这是女人保护自己的本能。

可这个人物不简单,他时不时地会在媒体上亮相。比如北方大地震,他带领市心理援助协会成员远赴第一线,开展心理救援;观城发生的一桩人命绑架案,他参与了现场对罪犯的心理攻坚战;而《观城晚报》的婚恋专栏设有他的专家点评,他的犀利文字让她暗中佩服。

这些讯息在提醒岑蓝:她与这个人物接触过,还有过几次深谈。他说,做一个爱自己四十分、爱孩子六十分的妈妈,比一个爱孩子一百分的妈妈,更有利于你们各自的成长。

她拿起手机,盯着那个拨打过的热线电话,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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