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窗景的办公室

有窗景的办公室

一九八八年,当哈里森·福特还不是福伯的电影《上班女郎》中,最后的一幕画龙点睛,从基层爬升成功、爱情事业双双告捷的女主角,得到了一间有大玻璃窗的专属办公室供她献身继续打拼。然而镜头戏谑拉远,卡莉·赛门有如启示般唱着“让河水奔流”,美梦正酣,我们跟着起飞,看清了那毕竟是如同巨大蜂巢的办公大楼无数细格中的微小一个。

我们之中,那个是聪慧的,那个是愚笨的,谁配得到一个呢?当然,我们都知道,有窗景的专属办公室是体系赏赐、酬谢起码马内夹以上的经营者与老板,虽然没有朝仪,没有官服,没有御林军,却是职场专职分工也是权利位阶的具象化,绝对不是抽签或轮流可得。如同那句俏皮警语,“真爱如鬼,人人都有话说,见到(得到)的没几个。”

陈映真小说《上班族的一日》,折射着主角职位抢夺之内心怨毒,有几段商办大楼街景的文字深具临场感与压力,“栉比而来的车子、穿梭其间的机车、潮水似的人的流徙,在林立的、静默的、披浴着盛夏的日光的高楼巨厦……都仿佛皆以窗为银幕,无声地、生动地、细致地上演着。”

一般上班族被隔板与中央空调圈养在建物中间,头顶上一排日光灯管雪亮。这或者是颠倒了十八世纪边沁的环形监狱设计?边沁的理念是核心一座塔楼,环绕它辐射出去是一圈前后有窗的低矮的单人囚房,因此便于完全监督、控管;福柯说那就是“规训与惩罚”的实践。核心的塔楼来到现代轻易的被针孔、隐藏式摄影机取代,全天候录下的影像更可以无限期保存,配置与形式遂转化为马内夹与老板们的窗景办公室,我们寄生在隔板内,虽不至于像《漂亮水手》比利·巴德所处的“不屈号”炮舰住舱甲板的逼仄,一日日圈养惯了,各安其位,望向走道那头几扇门,想象其后的风光,各自必定暗暗有了“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妄念吧。

《上班女郎》展示的是职场灰姑娘的晋升术,或者只是一场幻术吧,她一步步复制上司亦导师的OL发型、穿着风格,将自己嵌入规范里,踏出了成功的第一里路。幸好我们没那么天真,但从隔板间到窗景办公室究竟有多远?女主角的闺蜜说了一句俏皮却醒世的实话,“有时我也会只穿内衣在卧室跳舞,但那不会让我变成麦当娜。”

最快速的自然是蒙老板召见,肾上腺素刺激下,我们鱼贯走进不二门,一次有效率的会议,得到了策略性指示,大家都高兴,仿佛到了祭坛前领了圣体,灵魂新了一新。

也是一个脑袋浑沌的下午,只有我被叫进去,无关工作、情报或个人奖惩,事业正在巅峰的老板闲聊他才看了一个颇有大师架式的欧洲新导演的电影,我答也喜欢,他欣慰点头,霸气地自得地坐在那仿路易十四宫庭风格的真皮座椅,提起了片中那个非写实高悬海天的乳房镜头。这是他的艺文休闲时间吧,需要一个附和者。我讷讷接不上话,想象这样私密空间一对一的机遇在电影不正是翻身的关键,但我只觉得如坐针毡,误闯一个非我族类、磁场失灵的空间。我注意到如同宽弧银幕的落地窗外,美化大楼的壁灯已经煌煌亮了,高大樟树轻晃如同浪尖,我做梦般听到底下是东河或哈德逊河流着,歌声汹涌,“让河水奔流,让梦想者唤醒这个国,银色城市起来吧,看晨光照亮迎接它的街道。”

我是那么迷惘地觉得自己跌入了一个希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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