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巴老的两次杭州之旅

我有机会两次随巴金老人去杭州小息。1981年4月1日,上海是阴雨天。巴老启程去杭州。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记着:“八点半动身去车站,泰昌、小林、小棠同行,9点20开车,12点20到杭。”旅途整整三小时,巴老和我们同在一间软席车厢里,他常看着窗外闭目养神。真正的江南春天,车窗外一片菜花金黄。我离开江南水乡快三十年了,童年、少年时期记忆中储存的青山、绿水、菜花……已成了一幅幅剥落的油画。猛然见到野外这春的喧闹,我惊喜异常。我拿起随身携带的傻瓜照相机,连连对着玻璃窗拍照,不知拍下的是那几寸厚的车窗玻璃,还是那玻璃窗之外的鲜活的世界。巴老看我这股傻劲笑了,我看着窗外凝思。我抢着为他拍摄了一张旅行生活照。当我替他拍完照片后,他转过脸来,同我谈起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趣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第一次听说的。他说,现代文坛很复杂,需要很好地清理和研究。首先要摸清、摸准史实情况,再加以细致地分析,否则得不出合理的符合事实的评价。

我和李小棠不时去车厢过道里抽烟、闲聊。车过嘉兴时,只听李小林手指窗外对巴老说,嘉兴!我随手替他们父女“咔嚓”了一下。巴金的原籍是嘉兴,自高祖起才定居成都。车到杭州,巴金老友黄源和女婿祝鸿生来车站接巴老。巴老下榻在西湖边的新新饭店小楼二楼。我们和巴老同住在一幢楼里。

去杭州休养的火车上,巴金父女心情愉快轻松(1986年10月,吴泰昌摄)

巴老说,来杭州是为了“休息的”,“我的身体好比一只弓,弓弦一直拉得太紧,为了不让弦断,就得让他松一下。我已经没有精力游山玩水了,我只好关上房门看山看水,让疲劳的身心得到休息”。在与巴老相处的六天里,我感到巴老多少得到了点休息,但也没有完全放松。社会活动虽没安排,也到西湖附近去散步,但来看他的友人并不少,每天都有。黄源家离新新饭店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他和夫人巴一榕几乎每天来看巴老,有时一天来两三次。巴老爱在饭店用餐,能喝点啤酒。

4日上午,黄源夫妇约巴老去孤山散步。约11点,我去巴老房间,静悄悄地,只见他一人坐在阳台上,望着雨中的西湖。我走近他的身边,他才发现我。我也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当时的氛围,恰如巴老次年写的《西湖》篇首所说:“房间面对西湖,不用开窗,便看见山、水、花、树。白堤不见了,代替它的是苏堤。我住在六楼,阳台下香樟高耸,幽静的花园外苏堤斜卧在缎子一样的湖面上,还看见湖中的阮公墩、湖心亭,和湖上玩具似的小船。”我将巴老从凝思和遥远的回想中拉回来,问他,写完了吧?他点点头。昨天晚饭后,小林、鸿生、小棠和我陪他散步,途中听说巴老整个下午在写《随想录》。他上午散步回来写完了的,就是《现代文学资料馆》。

倡议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是巴老晚年最大的心愿,是除写作《随想录》外,“最大一件工作、最后一件工作”。倡议成立现代文学馆的事他思考了很久。他在1980年12月写的《创作回忆录关于<寒夜>》,和《创作回忆录后记》中透露了这个想法。1981年3月12日,《人民日报》副刊发表了《创作回忆录关于<寒夜>》,将他倡议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这个想法正式公布了出去。他说:“我建议中国作家协会负起责任来创办一所中国现代文学馆,让作家们尽自己的力量帮助它发展。倘使我能够在北京看到这样一所资料馆,这将是我晚年的莫大幸福,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促成它的出现,这个工作比写五本十本《创作回忆录》更有意义。”“出版这本小书,我有一个愿望:我的声音不论是微弱或者响亮,它是在替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出现喝道。让这样一所资料馆早日建立起来!”

巴金的这个倡议就如扔下了颗石子,在文坛激起了强烈的回响。病中的茅盾非常赞成这个建议,并表示要把他的全部创作资料提供给文学馆。茅公说20世纪30年代初创作长篇小说《子夜》,原来的题目叫《夕阳》,是讽喻国民党日趋没落的光景。原以为这部原稿已毁于上海“一·二八”的战火中,后来才发现《夕阳》原稿居然还保存下来了。这部写于半个世纪之前的原稿还能幸存,实在感到无限地庆幸。他说,文学馆成立的时候,他将把自己全部著作的各种版本、包括《夕阳》在内的原稿都送由文学馆保存。叶圣陶、冰心、夏衍等也热烈支持。

曹禺说:“中国老一代的文学家的手稿和资料自然应该广为搜罗、研究、珍藏起来。目前,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杰出的作家有专人重视。但在这些前辈作家中,有多少知名或不甚知名的作家的文章,已经流落散失,没有个定处珍藏。好的文学是时代的镜子,是正史不能替代的。”臧克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建个文学馆,好!》,他说:“成立一个中国现代文学馆,有几点好处,保存资料,避免遗失。个人保存,只供一己;集体保存,有利大众。这不但便于参考,而且等于一部活的文学史,使广大群众从中认识各个时期新文学的发展史、流派史、斗争史。”

罗荪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一项重要的文学建议》中说:“巴金同志深信文学馆的建立一定会得到全国作家的支持,他认为这是作家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且也一定会全力来支持它的建立。特别是这些与文学有关的资料,保存在每个作家自己的手里,是很容易散失的,而在文学馆里,不仅有了很好的保障,特别是为现代文学研究工作提供了作家的第一手资料,文学馆便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现代中国文学研究资料中心了。”

正是得到了那么多文坛朋友的热情支持和建议,巴老认为有必要把自己倡议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思考和意见再说透些,说明白些。因此,他写了《现代文学资料馆——随想录六十四》。这篇随笔,是巴金最早一篇专谈现代文学馆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认为“要加强我们的民族自豪感,提高对我们民族精神的认识”,必须“建设”和“开采”我们自己文学的“丰富的矿藏”。他说:“我设想中的文学馆是一个资料中心,它搜集、收藏和供应一切我国现代文学的资料,‘五四’以来所有作家的作品,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书刊、图片、手稿、信函、报道等。这只是我的初步设想,将来文学馆成立,需要做的工作可能更多。对文学馆的前途我十分乐观。我的建议刚刚发表,就得到不少作家的热烈响应。我心情振奋,在这里发表我的预言:十年以后欧美的汉学家都要到北京来访问现代文学馆,通过那些过去不被重视的文件、资料认识中国人民优美的心灵。”

巴金这篇《现代文学资料馆》就是在这次杭州之旅期间写的,是1981年4月3日至4日在杭州新新饭店小楼二楼卧室里写完的。《现代文学资料馆》发表后,巴金的倡议很快得到了中央及中国作协的重视。1981年4月20日,中国作协主席团举行第三届五次会议,代理主席巴金主持了这次会议。会议专门研究了现代文学馆的问题。将要建设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具有国家档案馆的性质,它将逐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资料中心和若干位中国现代文学大师的资料、研究中心。藏品的时限要求,从“五四”运动起,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藏品所涉及的文学家,主要应是在这一历史时期中对新文学运动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作家、评论家和翻译家。藏品种类包括手稿、信札、日记、手迹、照片、画像、资料影片、录音、录像、书籍、报刊等;对若干位已故的文学大师,还将收藏他们的一部分遗物。

会议决定成立筹备委员会,负责建馆的筹备工作。巴金捐献的十五万元建馆基金已汇至北京。他表示还将继续为文学馆募集资金,他热切盼望文学馆早日建成。6月16日,中央批准由中国作协负责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10月13日,由中国作协主席团会议决定成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备委员会,巴金、冰心、曹禺、严文井、唐弢、王瑶、冯牧、罗荪、张僖为委员,罗荪为主任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筹建工作由此正式艰难而有序地开始了。

话再说回来。我见巴老的情绪开始活跃,将随身带的理光傻瓜相机拿出,他笑着说,可以,你拍吧!巴老平日不太爱拍照,但此刻他却很配合。我从不同角度给他拍,闪光灯不停地闪动。

小林他们回来对我开玩笑说,你今天大丰收了!午饭后稍事休息,小林他们陪巴老冒雨去游龙井等处,我很珍惜为巴老拍的这组照片,想让大家尽快看到,他们外出时,我冒雨去街上冲洗胶卷了。万没料到,照相馆师傅告诉我,胶卷没装好,顿时我急得要命,白照了,浪费了巴老那么多的表情。平时在北京,我都是在照相馆里冲洗一卷,再买一个胶卷请他们帮助装上。这次在上海为巴老和其他人拍的及在火车上拍的整整一卷,我自己将它倒回取出,打算回北京去中国图片社冲洗,到杭州的当天晚上,我自己又装了一盒带来的富士胶卷,结果出了这样的事。下午5点左右,我们随巴老去黄源家吃饭,小林让我把上午拍的照片拿出来看看效果如何,我只能以实情相告,弄得大家都笑。巴老说,看来做任何事,再简单的事,也都要有技术,要用心地学,他的话使我深深自责和不安。过了两天,终于逮到一个机会,我替巴老和小林在新新饭店门口和西湖等处拍了几张。我正要拍时,小林又开玩笑问我,胶卷装上没有?

巴金在龙井一家餐馆吃午饭,小林为他点了几样他爱吃的菜(吴泰昌摄)

这次在杭州待了六天,7日巴老赶回上海,稍事休整,9日赴京出席茅盾追悼会,我也随机返回。

1986年10月6日,巴老去杭州休养。小林、鸿生陪同,我也同行。

这次我跟巴老去杭州,是特意安排的。10月4日上午,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书记处常务书记唐达成交代一项任务,他说,作协12月将召开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希望巴老在大会上有个讲话,同巴老联系过了,巴老说身体不好,不能出席会议,至于能否在会上作个书面致词,等他从杭州回来后再定。达成说,这次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来的人多,是继中国作协1956年、1965年与共青团中央联合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后,规模最大的一次盛会。巴金一向热情关心、扶植青年作家,热情发现和肯定青年作家和他们的好作品,一定要动员巴老在会上讲个话,对青年作家提些要求和希望。当天晚上,我去电话给李小林,将达成讲的意思对她讲了,请她转告巴老。小林叫我别挂电话,很快又告诉我,巴老同意,到了杭州再说。

10月5日下午,我飞抵上海。晚上去了巴老家,约好次日上午先到他们家,一同去火车站。这次巴老和我们三人坐在一间软席包厢里。当时正逢秋天,巴老穿着简单,在列车上一路精神都很好。

巴老下榻在大华饭店分部,在南山路上,是独处的一座别墅小院。当天晚饭时,巴老说,你的任务别着急,我是来休养的,你也休整一下,逛逛西湖,看看朋友。

第二天上午,我去看望老作家陈学昭。前两年我和李小林一同去看过她,小林一见面就代巴老致候。学昭同志也非常惦念巴老。她在1982年7月14日给我的信中说:“上次小林同志伉俪陪了巴金同志来杭,留杭日子很少,巴金同志身体不大好。我正在发烧,吃坏了,引起肠炎,没能去看他们。他们托省文联的李秉宏同志带来给我书及补品,实在使我受之有愧!书是巴金同志的译作,我很高兴!”

省里对巴老的生活、活动安排十分周到,派了司机,身边有一位工作人员。但巴老不希望安排更多的应酬活动,他喜欢在住处吃饭,愿意到西湖附近几处风景点看看。同上回一样,文学界的人来看望的也不少,黄源仍是常来。巴老还饶有兴趣地去观看了一场职工业余演出。巴龙早起,常常一人在凉台上或院子里散步。有几次我看他散步或陪他散步,还为他拍了几张照片。

10月14日早饭时,巴老说他的意见都对小林谈了,上午你们一起碰碰。在此之前,巴老已零星地谈了一些想法。根据我当时的笔记,李小林转达了写这份讲话稿的几层意思:一、先从1956年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会议谈起,二十年时光的流去,经验和教训都说明要爱惜人才。今天的气氛、创作环境来之不易,要珍惜,共同维护、创造一个更好的创作环境,促进文学事业更加发展,青年作家队伍要更扩大。二、强调作家是生活培养的。可以举点例子。三、现在的青年作者队伍变化快,一浪赶一浪,这是好事,文学队伍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同时要提出,学习的重要,作家要多读书。四、作为一名文坛老兵,期望并相信,中青年作家超过我们,对中国作家队伍的未来非常乐观。

10月16日,在返回上海的列车上,我将冲洗出来的在杭州拍摄的照片给巴老看。他一张张看,说这张还好,这张把我拍老了。他说,看来你的摄影技术有了进步。讲话草稿后来经巴老亲自修改定稿,这就是1986年12月31日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开幕式上宣读的巴金的书面贺词《致青年作家》。

巴金在贺词中热情肯定了新时期青年作家的成长,他说:“我始终想念那句老话:生活培养作家。生活本身(不是别的)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新人。不过这不是说生活会自然而然地造就出作家,作家必须对自己熟悉的生活进行深入的思考,要善于从生活中挖掘和发现。要用自己的脑子指挥拿笔的手,说自己想说的话,写自己真实的感受。不要人云亦云,违背自己的良心,说自己不愿说的假话。”他深有体会地对青年作家说:“每个作家从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学,都是为了寻找到一个机会接近人民;划时代的巨著不是靠个人的聪明才智编造出来的,它是作家和人民心贴心之后用作家的心血写成的;要做一个好作家,首先要做一个真诚的人。文品和人品是分不开的。”他殷切希望“青年作家必须不断学习,提高修养,继承我国文化遗产,学习外国的各方面的成就”,“我们的文学事业会大放光芒,一代一代的作家将为它作出自己的贡献,更大的希望还是在你们的身上”。

《致青年作家》刊于1987年1月3日《文艺报》头版。1987年3月13日,巴老在寓所对我说,《致青年作家》是他写的最后一篇长文章了。

200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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