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的陷落

拜占庭的陷落

1453年5月29日

认识到危险

一四五一年二月五日,一名密使来到小亚细亚,给苏丹穆拉德的长子、二十一岁的马霍梅特(1)送来其父辞世的消息。狡黠而精力充沛的亲王闻讯之后,不同他的大臣和幕僚打声招呼便飞身跃上骏马,狠命鞭打胯下纯种良驹,疾驰一百二十英里直抵博斯普鲁斯海峡,随即渡过海峡在加里波利半岛踏上欧洲海岸。到了那里,他才向他的亲信透露其父的死讯。为了将任何觊觎王位的图谋粉碎在萌芽状态,他率领一支精兵前往亚德里亚堡。他果然被尊为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并无人表示异议。马霍梅特即位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显示出他极其果断、残忍。为了消灭同血缘的对手,免除后患,他命人将未成年的胞弟溺死在浴池里,随即又让被他收买来干这桩勾当的凶手紧跟被害者之后一命归阴——这也证明他诡计多端,狡诈野蛮。

这个年纪轻轻、性情暴烈而又好大喜功的马霍梅特继比较小心谨慎的穆拉德后,当上了土耳其苏丹,这消息使拜占庭惊恐万分。由于有成百个暗探,人们知道这个虚荣心很重的人曾经发誓要占领一度成为世界中心的拜占庭,又知道他虽年轻,却为其平生宏图日夜思虑谋略;同时,所有报告一致称这位新君具有卓越的军事和外交才能。马霍梅特集两种类型的品质于一身:既虔诚又残暴;既热情又阴险;既有教养、酷爱艺术、能阅读用拉丁文写的恺撒和其他古罗马人物的传记,同时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野蛮人。此人长着一对忧郁的细眼睛,尖尖的线条分明的鹦鹉鼻子。他证明自己一身而三任:不知疲倦的工人,凶悍勇猛的战士,厚颜无耻的外交家。所有这一切危险的力量全都为了实现一个理想而集中在一起:他的祖父巴亚采特和他的父亲穆拉德曾让欧洲领教过新土耳其民族的军事优势,马霍梅特决心远远超过他先祖的功业。人们知道,人们感觉到,他的第一个打击目标必将是君士坦丁(2)和查士丁尼(3)皇冠上硕果仅存的璀璨宝石——拜占庭。

对一只坚定的手来说,这颗宝石确实是没有保护的,近在咫尺,伸手可及。拜占庭帝国,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它的疆域一度宽广无垠,从波斯直至阿尔卑斯山脉,又延伸到亚洲的荒野。那是一个费时数月也难以从一端到达另一端的世界帝国,如今步行三小时,轻轻松松,便可横越全境:可怜盛极一时的拜占庭帝国,只剩下一个没有身躯的脑袋,没有国土的首都;甚至君士坦丁堡这个古老的拜占庭帝国的京城本身,属于巴西列乌斯皇帝(4)的也就只有今天斯坦波尔(5)这弹丸之地,加拉太(6)已落入热那亚人之手,城墙外面的土地尽属土耳其人所有;末代皇帝的帝国只有一个小碟子那么大,正好有一座环形大墙,把教堂、宫殿和杂乱无章的住宅围在里面,人们就管这叫拜占庭。从前,该城一度被十字军士兵洗劫一空,瘟疫肆虐,十室九空,为抵御诺曼民族的不断侵扰疲于奔命,又因民族不和、宗教纠纷而陷于四分五裂,因而该城既不能组建军队,又缺乏依靠自己力量抗击敌人的英勇气概。敌人早已将它团团围困;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德拉加塞斯的紫袍无非是一袭清风织就的大衣,他的皇冠不过是命运的戏弄。然而,恰恰因为拜占庭业已陷入土耳其人的重围,又由于它与西方世界有千年之久的共同文化而被视为神圣,因而对欧洲来说,拜占庭乃是欧洲荣誉的象征;只有罗马天主教国家同心协力保护这个业已倒塌的东方最后的堡垒,圣索非亚——东罗马基督教最后又是最美丽的大教堂才能继续成为信仰的殿堂。

君士坦丁立即认识到这一危险。尽管马霍梅特奢谈和平,他却怀着不难理解的恐惧接连遣使前往意大利,或觐见教皇,或赴威尼斯、热那亚,要求他们派遣橹舰,出兵相助。但罗马犹豫不决,威尼斯同样如此。因为东西方信仰之间古老的神学鸿沟(7),依然未能弥合。希腊教会憎恶罗马教会,希腊教会大主教拒不承认教皇为至高无上的大主教。鉴于土耳其人的威胁,虽然在费尔拉拉和佛罗伦萨的两次教法会议上通过了两大教会重新联合的决定,保证在反抗土耳其人的斗争中向拜占庭提供援助,然而拜占庭一感到自己并非危在旦夕,希腊教的高级教会会议便拒绝使条约生效;直到这时,马霍梅特当上了苏丹,危难才让正统观念的偏执折服:拜占庭在遣使赴罗马求救的同时,带去了让步的信息。于是士兵和军需运上了橹舰,教皇特使另乘一艘船同时起航,以便举行西方两大教会和解的庄严仪式,并向世界宣告,谁进攻拜占庭,就是向联合起来的基督教挑战。

和解的弥撒

十二月的那一天,在富丽的长方形教堂举行庆祝和解的盛典,场面确实很壮观。在今天的清真寺里,我们绝难想象那里昔日华美的大理石、豪华的镶嵌艺术、稀世奇珍、珠光宝气是何等气派!君士坦丁皇帝巴西列乌斯在帝国全体显贵簇拥下亲临教堂,以他的皇冠为永恒的和睦充当至高无上的佐证。巨大的厅堂人头攒动,无数烛光将大厅照得通明;罗马教皇的特使伊西多鲁斯和希腊教大主教都格雷戈里乌斯亲如兄弟,一起在祭坛前做弥撒;在这座教堂里,祈祷词中第一次出现了教皇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同时吟唱的虔诚歌声第一次升上不朽的大教堂的圆形穹隆,斯皮里迪翁的圣体由言归于好的两大教会神职人员庄严地抬进来。东方和西方、一种信仰和另一种信仰似乎永远结合在一起,经过多年罪恶的争吵,欧洲的思想、西方的意识终于再度占了上风。

然而历史上理智与和解的瞬间总是短暂而易逝的。就在教堂里不同语言的声音在共同的祈祷中虔诚结合的当儿,博学的教士盖纳迪奥斯已在修道院外面一间房间里激烈攻讦操拉丁语的人,抨击对真正信仰的背叛;没等理智织就和平的纽带,它已被狂热撕得粉碎。说希腊语的教士不愿真正俯首臣服,同样,地中海彼岸的朋友们也遗忘了他们许诺的援助,只派来几艘橹舰、几百士兵,随后便让这座孤城听凭命运的摆布。

战争开始

世上的暴君,若准备打一场战争,不到万事俱备,总是要侈谈和平的。马霍梅特登基之时,也正是以最娓娓动听、令人宽慰的词句接待君士坦丁皇帝的使节;他以神和先知的名义,以天使和《古兰经》的名义在大庭广众之下信誓旦旦,表示决心恪守和巴西列乌斯签订的和约。同时,诡计多端的苏丹又同匈牙利人和塞尔维亚人签订双边中立协议,为期三年——这正是他要不受干扰地攻占拜占庭所需的那三年。马霍梅特允诺并发誓要维持和平的话说够了,便背信弃义,挑起战争。

直到这时,土耳其人只占有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亚洲海岸,拜占庭的海船可以自由通过海峡,进入它的谷仓——黑海。此时马霍梅特不说明任何理由,便下令在欧洲岸边鲁米里·希萨尔附近建造一座要塞,扼守这一海上通道。那里正是海峡最窄的地段,当年波斯人统治时期,英勇的泽克西斯(8)就在这里渡过海峡。一夜之间,几千几万掘土工人登上条约规定不许建造要塞的欧洲岸边,(但对迷信暴力者,一纸空文算得了什么)他们以掠夺周围地里的庄稼为生。为了取得强行修建要塞所需的石料,他们不但拆毁民房,还拆毁古老闻名的圣米哈埃尔斯教堂;苏丹亲自指挥修建工程,昼夜不停施工,拜占庭无可奈何地眼睁睁看着人家违约卡死它通向黑海的自由通道。首批船舶想要通过迄今还能自由航行的海面,未经宣战即遭袭击,初次武力试验既已成功,不久,一切伪装自属多余。一四五二年八月,马霍梅特召集文官武将,公开宣布进击并占领拜占庭的意图。宣布不久,暴力行动便告开始:传令官被派往土耳其帝国各地征集兵丁。一四五三年四月五日,望不到尽头的奥斯曼军队犹如猝然袭来的大海怒潮,铺天盖地向拜占庭平原压过来,直抵拜占庭城下。

苏丹装束华丽,策马奔驰在部队前列,以便在吕卡斯城门对面架设帐篷。他命人在地上铺开祈祷用的地毯,然后在大本营前面升起君主旗。他跣足上前,面向麦加三鞠躬,额头触地,在他后面,数万大军朝同一个方向一齐深深鞠躬,以同一个节奏向安拉诵出同一祷词,祈求他赐予他们力量和胜利。这场面确实是够壮观的。祈祷完毕,苏丹才站起来。卑躬者重又成为挑战者,上帝的仆人重又成为统帅和士兵,他的传令官匆匆穿越整个营盘,在鼓声和长号声伴随下反复宣告:“围城开始了!”

城墙与大炮

此时的拜占庭只拥有一种力量,这就是它的城墙。它那一度囊括世界的往昔,一个比较伟大、比较幸福的时代留给它的就只有这么点儿遗产。这座城市呈三角形,有三重铁甲护卫。它南临马尔马拉海,北濒金角湾,掩护南北两侧翼的围墙虽不甚高,却很坚固;与此相反,面对开阔陆地的泰奥多西城墙巍然耸立。昔日君士坦丁皇帝由于认识到未来的危险,用方石块绕拜占庭砌了一道围墙,尤斯蒂尼安继续扩建、加固,但直到泰奥多西乌斯方才把这长达七公里的大墙建成名副其实的要塞。时至今日,爬满常春藤的大墙遗迹尚可为其方石的威力作证。这座环形大墙雄伟壮观,上有城垛、枪眼,外有护城壕沟,高高的四方形瞭望塔昼夜瞭望,两三道城墙并列,千余年来,历代皇帝一再加固、重修,当时堪称固若金汤,实是尽善尽美的象征。这些方石曾经嘲笑过放肆地蜂拥而来的野蛮人游牧民族,嘲笑过土耳其军队,今天也还在嘲笑至今发明的一切战争工具,古代的破城器、攻城的石弹,甚至十六世纪的野战重炮和臼炮的炮弹也无力地从挺直的城墙反弹回去,在泰奥多西城墙护卫下的君士坦丁堡比任何欧洲城市都更坚不可摧。

马霍梅特比谁都了解这几堵城墙和它们的威力。几个月来,甚至若干年来,无论他是在梦中或是夜半醒来,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件事情:攻占这几道不可攻克的城墙,摧毁这几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他的案头有成堆的敌方堡垒的图样、尺寸、平面图,他对大墙前后每一块高坡、每一处洼地、每一条河流的走向,全都了如指掌,他的工程人员同他一道细致地考虑了每一个细节。然而令人失望:他们都计算过了,迄今使用的大炮无法摧毁泰奥多西城墙。

这就是说,必须建造威力更大的大炮!比战争艺术迄今所知的火炮炮筒更长、射程更远、打击力更强的大炮!要用更坚硬的石料做炮弹,要比已经制造的一切炮弹更沉重,更有毁灭性,更有破坏力!必须组建一支新的炮兵队伍来对付这堵难以靠近的城墙,除此而外,别无他法。马霍梅特表示不惜任何代价,一定要得到这种新的攻击手段。

不惜一切代价——这种宣告本身往往能够唤醒创造力和推动力。于是,在苏丹宣战后不久,创造才能与丰富经验都够得上举世无双的大炮铸造师、匈牙利人乌尔巴斯应运而至。此人虽说是个基督徒,不久前还在为君士坦丁皇帝效力,但他希望凭借自己的技艺接受更艰巨的任务,能够获得马霍梅特的重金酬谢,于是声称倘若拥有无限的手段,他可以铸造一尊世人从未见过的最大的大炮。他的预期果然不错。就像那些被一个念头迷住心窍的人一样,无论花费多少钱财,苏丹都不认为代价过高。他立即下令拨给他工匠,要多少人给多少人,成千辆手推车将矿砂运往亚德里亚堡;铸炮匠费时三月,艰苦备尝,准备好一个黏土模型,用一种秘法使黏土硬化,然后便是炽热的金属溶液令人激动的浇铸。铸造成功了。敲掉泥模,露出世人迄今未见的硕大无朋的炮筒,使之冷却。试炮前,马霍梅特派出传令兵晓谕全城孕妇。随着轰雷似的震天巨响,火光闪耀的炮口吐出巨大石弹,仅仅试炮一发,便轰破城墙。马霍梅特当即下令照此特大尺寸铸造大炮,以装备一支炮队。

希腊作家惊恐地称之为第一台巨型“投石机”的这尊大炮就要顺利竣工了。但还有更难办的问题:如何将这巨龙似的金属怪物拖过整个色雷斯,直抵拜占庭城下呢?无比艰辛的历程开始了。一整支平民队伍、一整支军队拖着这个僵硬的长颈的庞然大物跋涉两个月之久。几队骑兵在前开路,不断巡逻,以防这宝贝遭到袭击。在他们后面,几百也许几千挖土工为运输这个超重怪物日夜不停整修道路,路修好才几个月,这怪物走过又坏了。用一百头公牛拉车,巨大金属管的重量均匀分布在车轴上,如同奥伯里斯克从埃及向罗马的漫游;两百个大汉在两边小心扶持这根因自身重量而左右摇摆的金属管,同时,五十名车夫和木匠不停忙碌着倒换圆滚木,给滚木涂油,加固支柱,铺垫路面;不难设想,这支运输队只能用水牛走路那样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为自己开辟道路,穿过草原,越过山冈。村民大为惊奇,纷纷在这金属怪物面前画起十字,它像战神,由它的仆人和祭司从一个国度运往另一个国度;过了不久,用同样的泥模子、同样的方法浇铸成的兄弟又被运往前线;人的意志又一次使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已经有二三十只这样的庞然大物冲着拜占庭张开它们乌黑浑圆的大口;重炮载入了战争史,东罗马帝国皇帝的千年古城墙和新苏丹的新大炮之间的决战开始了。

又一次希望

古代巨炮闪光的咬啮缓慢地、顽强地,但又不可抗拒地摧毁拜占庭的城墙。起先一门巨炮一天只能打六七发炮弹,但苏丹的新炮与日俱增,每次炮轰,总在将塌的石墙上打开新的缺口,硝烟弥漫,碎石横飞。缺口虽然在夜里又被困守者用越来越可怜的木栅、布包堵上了,但他们守卫的已非昔日牢不可破的城墙。大墙后面的八千人恐惧地默想穆罕默德二世的十五万大军向这岌岌可危的堡垒发起决定性攻击的决定性时刻。是时候了,欧洲、基督教该记起它的承诺了。一群群妇女带着孩子从早到晚跪在教堂里收藏圣徒遗骨的木匣前面;瞭望塔上的哨兵日夜瞭望,但愿布满土耳其舰只的马尔马拉海上出现教皇和威尼斯答应派出的增援舰队。

一个信号终于在四月二十日凌晨三时许闪现了。有人望见远处的帆影。不是魂牵梦萦的基督教国家的强大舰队,不,但总归是舰只:三艘热那亚大船凭借风力缓缓驶来,第四艘是一条小一些的拜占庭运粮船,夹在三条大船中间受它们护卫。整个君士坦丁堡欢欣鼓舞,人们立即聚集到临海的壁垒,欢迎援军到来。就在这时,马霍梅特跃上马背,从他的帅帐风驰电掣般向土耳其舰队停泊的海港狂奔而去,下令不惜任何代价,务必阻拦热那亚船只,不让其进入拜占庭海港金角湾。

土耳其舰队有一百五十艘战船,都是比较小的,数千只船桨立即伸进大海,哗啦哗啦划水前进。这一百五十艘中古时期的帆船在钩爪锚、投火器、射石机的掩护下,奋力接近四艘意大利橹舰。风大船快,四条大船超越了矢石齐发、喊声大作的土耳其小船。它们不把这些攻击者放在眼里,扯满风帆,堂而皇之地驶向安全的金角湾,那里从斯坦波尔直至加拉太的著名铁链一直封锁着海口,会保护它们不受任何攻击。此时,这四艘橹舰离它们的目的地已经很近:大墙上的数千人已能看清船上人员的面目,男男女女已跪倒在地,为光荣的拯救感谢上帝和圣徒,为了迎接前来解围的援军船只,海港已响起铁链的叮当声。

这时忽然发生一件可怕的事情。风突然停了。在距离安全的海港只有百米之遥的地方,四艘橹舰像被磁铁吸住,一动也不动。敌军的小船发出狂野的欢呼声,全体蜂拥而上,向四条大船猛扑过来,这几条船犹如四座塔楼瘫在海面,无法动弹。十六条桨艇犹如猎犬紧紧咬住大船,人们用钩爪锚钩住大船的船帮,用利斧砍船,要把它凿沉,一队队士兵抓着锚链向上攀缘,朝船帆投掷火炬和着火物,使它烧毁。土耳其无敌舰队的司令驾着他自己的旗舰猛冲过来,要从侧面撞沉运粮船;两艘舰只很快就像两个拳击手一样扭打在一起。头顶铁盔的热那亚水兵起初从高高的船舷还能抵挡攀登上来的敌兵,用钩、石块和火击退进攻者。但这场搏斗注定要很快结束。众寡悬殊,热那亚船只危在旦夕。

对作壁上观的几千人来说,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啊!这些从前在竞技场从很近的距离兴致勃勃地观看血腥搏斗的人,如今痛苦万分地从近距离亲眼观察一场海战,观看他们一方的人似乎不可避免的结局。因为至多只需两个小时,四条大船就要在海上竞技场屈服于敌手。援救者来了也没用,没用!君士坦丁堡城墙上绝望的希腊人离他们的兄弟也就一箭之遥,可他们只能站着,攥紧拳头,高声呼喊,怒火满腔而无能为力,对前来拯救他们的人不能有所帮助。有些人做出种种狂野的姿态,激励战斗中的朋友们。另外一些人朝天上举起双手,向基督和大天使米哈埃尔、向数百年来庇佑他们的所有教会和修道院的圣徒祈祷,祈求他们显示神功。但在对岸加拉太附近,土耳其人也在等候、呐喊,以同样的激情祈祷胜利:海洋已经成为比武场,一场海战已经成了古罗马斗士的角斗。苏丹策马亲临督战。他在一群高级将领簇拥下催马直下海滩,海水打湿了他的上衣,他双手围成传声筒,愤怒叫喊,向他的将士下达命令:不惜任何代价攻占这几条罗马天主教的船只。若有一只大桡战舰被击退,他总要怒骂不止,挥舞弯刀,威胁他的舰队司令:“打不胜不要活着回来!”

四艘援军海船仍然坚持战斗。但是战斗已近尾声,用以击退土耳其大桡战船的投石弹即将告罄,水兵们同比自己强大五十倍的敌人苦战数小时,手臂都已酸软无力。白昼将尽,地平线上,红日西沉。再过一个钟头,这几条船必将丧失抵抗力,到那时候,即便不落入土耳其人之手,也会被海潮冲到加拉太后面土耳其人占领的岸边。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点什么。号啕大哭、怨天尤人、心中绝望的拜占庭人感到仿佛出现了奇迹。忽然,响起轻微的飒飒声,一下子起风了。四艘大船疲软的船帆顿时鼓得又圆又大。风,人们渴念的风,祈求的风,又苏醒了!橹舰的船头凯旋似的向上昂起,蓦然启动,一个猛冲,把包围它的小船甩在后面。它们自由了,它们得救了。这时,城墙上的数千人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第一艘大船,第二艘大船,第三艘、第四艘次第驶进安全的海港。降下的障碍铁链又再升高,以防敌船闯入。在他们后面,土耳其人的小船无可奈何地东分西散在海面上;希望的欢呼声有如一团紫云,又一次飘浮在这阴郁而绝望的孤城上空。

舰队翻山越岭

困守者整整一夜欢欣若狂。黑夜总是激起感官丰富的想象,以梦幻甜蜜的毒汁使希望紊乱。被围困的人们有一夜之久以为自己业已获救,安全无忧。他们梦想此后每个星期都会有新的船舶来到,像这四艘海船一样幸运地卸下粮食,运来士兵。欧洲没有忘记他们,他们怀着过于匆忙的期望,似乎看见拜占庭业已解围,看到了敌师的败绩,士无斗志。

然而马霍梅特也是一个梦想家,自然是另一种类型的、更为罕见的梦想家,这种人懂得通过意志使梦想变为现实。就在那几艘橹舰安全抵达金角湾的当口,他拟订一个极富想象力的大胆计划,足以媲美战争史上汉尼拔和拿破仑最勇敢的行动。拜占庭在他面前犹如金色的果实,可他就是抓不到手;他攫取、攻击的主要障碍是深深凹进去的海湾,保障君士坦丁堡一侧安全的状若盲肠的金角海湾。入侵海湾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马霍梅特已签订条约保证位于海湾入口处的热那亚据点加拉太的中立地位,从那里有一条大铁链横贯海面,与敌城相接。因此,舰队若从正面攻击,无法进入海湾,只有从邻近热那亚领地的内港出击,或许有可能捕获基督教的战舰。但如何造就一支用于内海湾的舰队呢?不错,可以建造一支舰队。但这要费几个月时间,而性情暴躁的马霍梅特是不愿等待这么久的。

于是马霍梅特拟订出一个天才的计划,把他的舰队从无用武之地的外海经多山的岬角运到金角湾内港。携带数百舰只翻越嶙峋的岬角,这一极其大胆的狂想从一开始就显得如此荒谬,无法实施,以至于拜占庭人和加拉太的热那亚人根本没有从战略上考虑到有这个可能性,犹如此前的罗马人和此后的奥地利人不曾想到汉尼拔和拿破仑会经由险峻陡峭的山道翻越阿尔卑斯山。根据人世间的全部经验,船舶只能在水中航行,舰队翻山越岭乃是旷古奇闻。然而,将无法实现之事付诸实现正是非凡意志的真正标志;人们历来只把在战争中无视一般的战争规律,在特定的瞬间不沿用屡试不爽的方法,而使出临时想到的绝招的人视为军事天才。历史年鉴中无可比拟的巨大行动开始了。马霍梅特命人悄悄备办无数圆木,由木匠制成巨橇,然后把从海里拖出来的船舶固定在上面,就像放在一座活动的干船坞里。在这时候,已有数千名挖土工平整路面,使越过培拉小山的狭窄小道尽可能适于运输。为了不使敌人对突然征集这么多工匠有所察觉,苏丹下令越过中立城加拉太上空用臼炮昼夜不断进行猛烈炮击。炮击本身并没有意义,它唯一的目的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掩护船队翻山越岭,从一个水域运到另一个水域。拜占庭人一心以为敌军只能从陆路发起攻击,加紧防备。正在此时,无数圆滚木涂上厚厚的油脂滚动起来,大圆滚木上安放巨橇。无数水牛在前面拉,水手们帮着从后面推,把一艘艘船舶运过山去。夜幕低垂,视线模糊,这次不可思议的漫游便开始了。像一切伟大事业一样默默无闻,像一切办得聪明的事情一样深思熟虑,奇迹中的奇迹完成了:一支舰队越过了山岭。

出其不意的突袭时机一向是一切重大军事行动的决定性因素。在这里,马霍梅特卓越地证明了自己具有非凡才能。谁都不可能预感到他将采取什么行动——“我这把胡子里头若有哪一根胡须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就把它拔掉”——在大炮轰击城墙的隆隆炮声中,他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在实施。七十艘船舶在四月二十二日一夜之间翻山越岭,穿过葡萄园,穿过田野和森林,从一个海域运到另一个海域。次日清晨,拜占庭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支敌军舰队仿佛从天而降,满载士兵,扬帆行驶在他们原以为无法进入的海湾的心脏,桅旗迎风飘扬;他们揉揉眼睛,没等弄明白这奇迹从何而来,迄今在港湾屏护下的石墙上已传来一片欢呼声,长号、铙钹、战鼓齐鸣。苏丹妙计大获成功,除了罗马天主教舰队扼守的加拉太那一小块狭小的中立地区,整个金角湾都已落入苏丹及其军队之手。现在苏丹的军队可以通过浮桥向守备薄弱的城墙长驱直入,威胁薄弱的侧翼,迫使拜占庭方面原已不足的守城兵力分散在更加广阔的战线上。卡在牺牲者喉咙上的铁拳收得越来越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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