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木心开屏 美在洞见

木心有如空谷幽兰,默默领略,最好。作为话题谈论,已然入俗。当作重大发现炒作,会让木心痛心疾首。南怀瑾,胡兰成,潘雨廷,木心,四者之中,南怀瑾最俗,胡兰成最浮,潘雨廷最精深,木心最清高。木心讲学,无心插柳,或为私学先声,遥接先秦,填补审美空缺。文学本无史。木心走过,留下一片片芬芳。

那段话写在通读木心《文学回忆录》之前。木心的粉丝们为之雀跃。但要是让木心本人读了,会读出另外一层意思。四者之中有一个最俗的,一个最浮的,言外之意就是,四者皆俗皆浮。精深、清高亦然。木心身兼世俗、浮华、精深、清高,以清高为最。木心可能会向区区提问道:清在哪里,高在何方?区区回答如是:清在语辞,高在飞翔。仅就语辞文字功底而言,四者之中唯木心妙语连珠,口吐莲花。四者之中唯木心以独具的慧根、慧眼、慧心得以在天空中飞翔。木心有言如是:“我曾为文,将尼采、托尔斯泰、拜伦,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宁可飞高,宁可摔死。”须知,这同时也是木心自白。木心飞高了,但并没有摔死。因为木心懂得如何不让自己的翅膀受伤,如何着陆。这并非木心比尼采、托尔斯泰、拜伦更伟大,而是木心比他们更懂得如何自我救赎。木心有言:“最善自制自葆,最能瞻前顾后,庶几乎天才。”(《素履之往·困于葛藟》)区区不得不稍作补充,该赴汤蹈火而义不容辞者,也是天才。还有该被钉上十字架时领受命运者,更应该是天才。当然了,木心无疑是自制自葆的天才。

比起尼采的发疯,木心始终保持心智正常。比起托尔斯泰八十多岁出走,木心以同样的高龄回到家乡溘然谢世。比起拜伦的战死沙场,木心以高超的生存智慧成为中国文化艰难时世之中的幸存者。这种智慧,并非让自己如何清高,而是让自己如何入俗,不避浮华,掩藏精深,最终从云端之高转为大地之实,清白而来清白而去。木心讨厌戏子,然有时不演戏,又如何入俗,如何不避浮华?

这部近五十万字的《文学回忆录》,就有演戏的成分在内。木心集编剧、导演、主演于一身,上演了一部悲今悼古的文学史。正如小说叙事天然具有冒险意味,木心这部长达数年的文学史讲学,无疑也是一种冒险。其中最大的风险在于,本当在书斋里完成的学术著述,被诉诸了侃大山一般的文普教育。表达的是精深的感受,内容却是世界文学史的ABC。木心循循善诱地说:西方文学从荷马、《圣经》开始,中国文学是从《诗经》、楚辞开始的。众弟子频频点头称是,领受启蒙。当年上海的斜桥美专,此刻纽约的文普课堂。这在木心,是否恍如隔世?

区区丝毫没有唐突听众的意思,虽然记录在案的回忆录,会把“书香门第”误记成“思想门第”(参见《文学回忆录》第764页),因为上海话的“思想”发音与“书香”相近,但当时在座的毕竟是一群艺术家,区区想要说的是,木心将几乎是毕生的思考,放进一个非常浅陋的框架里。虽然本意是将就听众,但也实在有些托大。好在尽管托盘是粗糙的,端出来的点心却是精美的。

以一种编年史的方式讲说文学史,无疑是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力活。更不用说,前有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后有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还不算丹纳的《艺术哲学》或者其他人的西方文学史艺术史著述,木心仿佛是在铁桶般的学术方阵里左冲右突。比起琳琅满目的衣冠楚楚的学术经典,木心蓬头垢面的讲述显然难以进入文学史著述的殿堂。倘若说,人家打造出来的是一座座美轮美奂的花园,那么木心讲述的文学史,不过撒了一片片花瓣而已。区区因此有言:“文学本无史。木心走过,留下一片片芬芳。”同样的古典主义审美,在布鲁姆展示的是花园景观,在木心呈献的是花瓣芬芳。用一个纯粹汉语方式的判断,叫作有句无篇。

倘若有问,在这两个古典主义者之间,更喜欢哪一个?区区毫不迟疑地回答:木心的花瓣。这倒并非与木心同为汉语文化传人的缘故,从而天然不喜布鲁姆的希伯来腔调,而是因为人家的花园再好看,毕竟人工;木心的花瓣再轻盈,却是野生的,天然的。学术花园的人工性在于,以学识取胜;而木心花瓣的天然性在于,以生命本身的体悟见长。用木心本人的话来说:“欧罗巴文化是我的施洗约翰,美国是我的约旦河,而耶稣只在我心中。”(《鱼丽之宴·仲夏开轩》)或许那些听众想听的不过学识而已,哪怕沐浴着木心的体悟,也只当是学识来领会。

不管怎么说,木心的听众是幸运的。遥想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大陆学府中文系课堂,在台下听课的大都是知青,在台上讲课的有不少是文盲或半文盲。那时候能够听到木心这样的讲学,有如出埃及的希伯来人跟随着摩西。

倘若要形容《文学回忆录》的瑰丽,那么想到的比喻是,孔雀开屏。木心的诗文是在天空里飞翔的,木心的讲学,则像孔雀开屏。这种风景得要有闲情逸致,就像阅读金庸武侠小说一样,才能赏心悦目。倘若一本正经地观看,只能看到孔雀的屁股。换句话说,阅读这样的文本,不能掺带丝毫学究心态。当然,从另一方面说,孔雀开屏在观众是看彩屏,但在孔雀却是豁出去的义无反顾。美丽的、羞涩的,通通袒露无遗。

木心骨子里是个文学家。虽然一部《文学回忆录》涉及的远不啻文学,尚有哲学、历史、宗教、美学、艺术、心理学等等,但木心擅长的是文学。木心当然有哲学观、历史观、文学观,用木心自己的话来说,有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但木心并非文、史、哲门门精湛。木心于哲学混沌未开,于史学是依稀朦胧,但他一论及文学,满目彩屏。

最初读到的木心文字,是短篇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第一篇,《美国喜剧》。开头,寥寥数语,描写一位在人行道上等什么人的女子,视角是从窗口望出去的。笔调颇有点脂粉气。后来见到木心的照片,果然是堂堂须眉粉黛心。木心叙事的那种笔触那种口气那种腔调,很像张爱玲的闺蜜,或者胡兰成的哥们;也即是说,完全是民国年代的风格。

再次相遇,便是木心的《上海赋》。仿佛是肖邦钢琴伴奏下的巴尔扎克世界,夜空般宁静的书房外面,嘈杂纷繁,那铺陈语调,则是滴滴呱呱的上海老叶客。及至阅读《文学回忆录》,顿时想起胡河清。上海枕流公寓里的胡河清,比起来自浙江乌镇的木心,晚了不止一辈,但其气质、文字、做派却一样的民国味十足。可见,文化承传有如离离原上草,不是一次次洗脑运动可以砍断的。

仅就个人气质而言,这两个人都像是出自文学作品,并且都像是女性形象。曾经有说,胡河清很像《欧根·奥涅金》里的达吉亚娜。木心像谁呢?《红楼梦》里的妙玉。木心自己也曾说过,少时曾经有过出家为僧的经历。这两位皆非浊世俗物,但又各有所障。胡河清为《易经》八卦所误,木心过于自恋,看透人世看透世人,却始终看不透自己。

木心有言:“若问我为何离开中国,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鱼丽之宴·仲夏开轩》)说得不无矫情。他那句自喻:隔着太平洋,看起来好像是“文学不明飞行物”,其实是“文学鲁滨逊”(《鱼丽之宴·海峡传声》),无疑是对自己散步说的一声冷笑。有时,需要直白的时候,不必云遮雾障。既然嘲笑歌德一有机会就赞美拜伦,是“因为在文学上或生活上,拜伦做了歌德想做而不敢做的事”,那木心也理当反观自己,是否也与歌德一样?因为木心置身的国度,不要说拜伦,哪怕尝试做做十分之一的拜伦,都无法苟活于世。木心不愿做林昭是木心的自由,但也不必将“文学鲁滨逊”说成是散步散成的。

木心的聪明非凡,灵气逼人,有时直追奥修。木心曾说:政治,是动物性的;艺术,是植物性的。这在奥修的表述刚好是:男人是动物,女人是植物。两者不谋而合:政治,是男性的动物性的;艺术,是女性的植物性的。木心的艺术家立场,一如妙玉的遁入空门。生前身后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名声,又像一个跌入红尘的尼姑。

曹雪芹笔下的顽石是枉入红尘,木心是跌入红尘。这本回忆录里记载,有一次讲完课,木心随学生在公园里闲逛。学生故意逗他说笑,指着过路的行人,要他打趣。诸如有黑人经过,木心会说暴徒的肌肉是无辜的。有老人走过,木心形容:咕咾肉。听上去好笑,其实却很无聊,也不自尊,很江湖的感觉。如此的互相取悦,在《红楼梦》里,是发生在刘姥姥身上的。不过,那场景倒是让人想起了在人民广场上“嘎山湖”的姚守忠。也是这样的嘻嘻哈哈,最后竟然被定罪。木心算是幸运的。纽约成了木心的伊甸园。尽管木心本人将美国称作,他的约旦河。

真要说起来,姚守忠当年也像是办私学,并且是免费的。以前中国的大户人家,通常是听佣人讲故事。木心回忆童年如是说。这在西方,孩子是躺在床上听父亲或者母亲讲故事。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就是从听父亲讲故事写起的。那样的讲故事只消稍许扩大一些范围,就成了姚守忠式的“嘎山湖”。木心的私学,是从这种“嘎山湖”发展出来的。聆听的那帮知青弟子,好歹都是艺术家。但这跟中国的书院传统,还是不太搭界。不过,将来要是私学在华人世界蔚然成风的话,木心的讲学,理当算作开风气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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