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译序

一百多年前,美国马萨诸塞州的艾默斯特是个美丽的乡村小镇,居民只有三千人,却有无数的树木、草地、蝴蝶、花丛。一八三〇年十二月十日清晨,小镇添了一位小居民:艾米莉·狄金森。

艾米莉的父亲爱德华·狄金森是镇上很有名望的律师。他耶鲁大学毕业后跟本州一个农场主的女儿结婚。他们有三个孩子:儿子奥斯汀比艾米莉大一岁,小女儿维妮比艾米莉小三岁。艾米莉跟哥哥一起上学,兄妹俩如影随形,结交了一群快乐的少男少女。他们远足、野餐、采集标本、观察大自然。情人节到了,艾米莉便煞有介事地写诗、寄贺卡。她写给哥哥的诗还加了插图。

艾米莉爱读书,家里藏书也不少。但她爸爸很传统,唯恐孩子们读书太杂,只鼓励熟读《圣经》。有次她的哥哥把朗费罗的一本小说《卡瓦讷》带回家放在钢琴盖下向艾米莉示意,她一口气读完。她爸爸知道后很不高兴。哥哥的一个朋友常常给她送书,约定把书放在门外一个小灌木丛下交换。她第一次读了莎士比亚,十分激动,心想为什么还要有别的书。她也喜欢济慈和白朗宁夫人以及别的一些作家,珍藏着白朗宁夫人的三幅画像。许多年后,一八六二年,她写信给她的诗歌指导老师希金森,表示愿意送他一幅。在这同一封信里,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还是小姑娘时,我常常到林子里游荡。大人告诉我说蛇会咬人,花可能有毒,说妖怪会捉小孩。可是林子里除了天使我什么也没碰见,可能是妖怪更怕我吧!反正人们耍的花招我不相信……我的生命中没有帝王,而我也统治不了自己。兴许这就叫‘倔强’。——你能帮我改改吗?”

艾米莉的确很倔强,一八四七年她中学毕业入玛丽来昂女子学院,全院二百四十七个学生三十二人拒绝承认自己是“获救”的基督徒,其中就有她。许多年后,学院院长还记得她是个“十分聪敏细致、看来很纤弱的女孩子,作文很富于创意。”

女子学院的课程有宗教、数学、钢琴、绘画和拉丁文以及蒲柏的《人论》和弥尔顿的《失乐园》。但艾米莉体弱多病常常想家,只学了一年便退学了。从此她结束了学校教育,开始了自学的道路。

艾米莉在家自修,这才如鱼得水。她在文学的海洋里漫游,开始学习写诗。在一封致友人书里她说:“如果我读一本书,它使我全身发冷,任什么火也烤不暖,我知道那就是诗了;如果我读着读着觉得好像是天灵盖都被掀开,我知道那就是诗了。”

艾米莉一边自学,一边帮妈妈操持家务。她爸爸最爱吃她烤制的面包。有一年在全镇一年一度的牲畜交易会上,她做的黑麦玉米面包在评比中获二等奖,全家人皆大欢喜。她习惯一边揉面一边透过厨房的窗户观察大自然,诗兴大发时便在随手可得的纸片上匆匆走笔,有时甚至把诗句写在食谱的空白上。她在一篇日记里写道:“做面包,这是个无中生有的过程,就好像诗人作诗。但也稍有不同:想象太过会弄煳面包,而狂放的想象却是诗人的发酵剂。”

面包获奖这一年,艾米莉已经二十六岁。二十几岁的姑娘应该是恋爱的季节。但爱神似乎也懂得爱护天才,迟迟未至。她在少女时期曾有几位异性朋友,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各自境遇的变迁,都淡远了。她父亲的事务所里有位助理是个文学青年,长艾米莉十岁,曾给了她一些文学上的指导,还说要看到艾米莉成为诗人才愿意死掉。但他才三十二岁就生肺病死掉了。许多年后,艾米莉在给友人的信中回忆说:“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有一个朋友教我什么是永恒,但他自己太急于接近了,再没有回来。我这位老师过世后,在好些年里,词典是我唯一的友伴。”

一天傍晚艾米莉正在做晚餐,她的嫂嫂苏珊敲门来向公公诉苦。艾米莉日记里写道:“她一定是跟奥斯汀又吵架了才逃到这里来。我觉得苏珊已经发现婚姻生活中原来该有的喜悦如今已成了负担。她想要飞翔,而婚姻把她束缚,也可能她别无选择。女人总是被要求得太多。当我还是少女时,我有不少追求者,但吸引他们的多半是我的美貌而不是我的智慧。现在我仍单身,我觉得我的感情不时在与我的选择较量:诗或者爱情。我知道胜利属于哪一方。”她在另一篇日记里说:“我曾经有着和每一个女孩子一样的梦想,直到一个更大的梦想超越它,于是我便享受到了一份自由。写诗至少跟被爱一样重要。如果我现在是个妻子,我还可能是个诗人吗?得到家庭却失掉灵魂有什么好处?一只被抓住的鸟就不能唱歌了。”

一八六〇年艾米莉三十岁,写了这样一首诗:

花朵不要责怪蜜蜂,

说他总是贪得无厌,

整天在门口嗡嗡。


但是必须交代仆人:

说女主人“不在家”,

谁来都不要开门!

这似乎是一个宣告:诗歌战胜了爱情,心灵已选定了自己的伴侣:

心灵选定自己的友伴,

然后门关紧;

她的神妙非凡的成年

从此就归隐。


马车停在她的矮门前,

她像没听见;

皇帝跪在她家的门垫,

她不看一眼。


我知她在泱泱之国度

选中了一位;

从此她便关紧了门户,

心如止水。

从此她越发深居简出,闭门谢客。社交圈子里再没有她的身影,教堂也不去——“安息日人们去教堂,/我则待在家里;/小鸟为我唱诗,/苹果园就是大教堂。”

艾米莉的生活圈子单调狭小,但她的精神世界充实广阔。一八六二年这一年,她写了三百三十六首诗。

也就是这一年,她读了《大西洋》上希金森的《致一位青年投稿者》,写信向这位知名作家请教,开始了他们长达二十多年的通信。她在日记里写道:“希金森先生很善意,他鼓励我继续写下去。虽然他批评我的作品,但也有赞美。能有一个真心的听众就够了。”他给了她很多指导,还先后两次到小镇去看望她。他称赞她的诗“充满了意象”。但是“要多加注意韵律的使用”。艾米莉在一则日记里写道:“过去五年来我一向尊重他的指教,不过他的批评始终没有找到重点。他总是与我争论形式问题,拜托我把诗写平顺。不行,我得用全力歌唱。至于内容,他说有点难以理解。可是生命本身不就是难以理解的吗?我说不出诗的由来,但我知道不要改变它。我的诗一定得亮着自己的光芒,无须别人来擦拭。”她在一封回信里写道:“我很感激您关于韵律的建议,但我不能改变我的方式。”

艾米莉在诗的风格上我行我素,希金森显然并不十分欣赏。他建议她不忙发表,她回信说:“您建议我推迟发表,我笑了。发表的想头离我远着哪!如果名声属于我,我逃也逃不了;如果不属于我,我一天到晚穷追也无用,而且我的小狗也会有意见。”

一次,希金森建议她去波士顿参加一个文学集会,她没有去,在日记里写道:“老师很吃惊我的生活圈子,很好奇我的静功。难道生命得与无休无止的动扯上关系?难道我得加入一伙人才能找到诗?思想才最关重要。有时候简单的生活反而复杂。我住在父亲的房子里,但墙壁限制不了我的心;与朋友见面固然快乐,但离家的代价我难以支付。”——离家的代价难以支付,因为这时候的她已经是狄金森家的实际主妇。她的日记里有这样一些有趣的句子:“今天缝纫时手指被针扎了,因为心飞了。我的心不断地飞翔!在布里穿来穿去,诗像一绺金色的线穿过我的心。”“我把布丁烤焦了,不想让父亲失望,又烤了一盆。我煮土豆,却让锅烧干了。我想到几行诗,手边没有笔,赶紧到温室拿,却忘了赶紧跑回来。”家务分心,艾米莉不无苦恼。她在日记里感叹:“我那反抗的心很想远离家务,哀求我随心灵行动。维妮今天很生气,因为我没有把缝补做好。她怨我只顾做白日梦。她不知道有四行诗从我心中跳出来要我记录。晚餐也延迟了,爸爸很不高兴。我不知道谁的愤怒比较让我怕:是妹妹的还是爸爸的。但是为了诗的缘故我愿意忍受。我有时希望自己不要因为家务浪费时间,但绝对的自由反而会使诗思失去光彩。虽然我必须为家庭的舒适付出心力,但我毕竟还有自己的自由自己的孤独让我充实让我努力。这是一个家庭主妇永远没法理解的。”

一家人分享食物容易,分担心事比较难。艾米莉的父母不理会女儿的精神世界。她在一封致友人书中带点调侃口吻说:“慈母不善思想,严父忙于开会,没有时间管教我们。”有次父亲发现女儿在读白朗宁夫人,喃喃说:“现代诗!”艾米莉在日记中写道:“可怜的父亲,他跟他读的法律书一样严肃。我知道他一点也不赞同我写诗,一点儿也不知道这背后是热情。对他而言女性的聪明才智应该藏在地窖里,而不要拿到门口去炫耀。我出生前他就写过关于女性角色的文章,我猜他的观点依旧:女人只适合家务,其他免谈!他们一辈子虽然鼓励女性受教育,但目的只有一个:把家务做得更好!”

她的哥哥也不见得理解她:“洗过碗碟我和奥斯汀在厨房谈天,我把最近几首诗拿他看,他礼貌地称赞了几句鼓励我写。但我感觉他只是认为这是未出阁的妹妹唯一可做的事情。”

如果家人都不能理解艾米莉,外人就更不在话下。有一天艾米莉拗不过妹妹的要求陪她去布店买窗帘布。她听到柜台不远处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那是爱德华的小女儿维妮,另一个该是她姐姐艾米莉吧,总是躲着人,很怪,有点疯。”艾米莉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她的看法很肤浅,她这种人不知道疯癫可能是理智的极好伪装。‘有点疯’可以让受困的灵魂放松。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观赏世界。”

艾米莉用诗人的慧眼观赏世界,看到了许多美丽。她的日记充满了生活的情趣:“我们的果园被偷了,鸟儿吃光了树上的樱桃,窃走了我做馅饼的关键佐料。它们是听从大自然季节的召唤而来的吧!但我希望它们也能替我们想想。”“今天早晨我从厨房的窗户看见松鼠在枝丫间跳跃,那神情是多么坚定自信啊!小鸟也张开翅膀唱歌。神所创造的小生灵从不会赖着不肯起床。”“冬天不愿脱下它的皇冠,雪淹没了大地。清冽的空气里大树坚毅地挺立。”“今天我看到一棵勇敢的仙人掌在深雪中努力伸展,战胜了死亡,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艾米莉热爱大自然,园艺是她最喜欢的活动。她家屋子的东面有一间温室,种了许多冬天也开放的花卉。温室玻璃窗下置着一张小桌,她常常坐在桌边构思,把花鸟虫草的意象捕捉在诗思里。

但现实世界不只有美丽,也有丑陋,还有悲哀。她在一则日记里记道:“今天下午镇上又有一个孩子死了,才十个月大。母亲去参加葬礼,回来说那小孩在棺木里的表情充满着希望,好像在期待生命。许多人还未踏上大地就被夺走了生命,死神的计划是多么的残忍啊!”

一天晚餐时候,她父亲讲起自己被一桩遗产官司弄得焦头烂额,艾米莉在日记里写道:“这些争夺遗产的亲属如此互相仇视,以至于公证人都很难当下去,法律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艾米莉的父亲是一位十分忠于职守的律师。他无论冬夏总是衣冠楚楚穿戴整齐。有一年夏天天气闷热,艾米莉看着父亲这番穿戴,觉得他很可怜。她总是把饭菜做得可口使父亲满意。每当父亲出差在外,她便很挂心,“觉得屋子很奇怪,好像连椅子都在等待他的重量”。不幸,一八七四年六月六日,父亲出差波士顿时患脑溢血累倒,再没有回家。艾米莉对一位朋友痛心地说:“他从来不肯玩乐,你知道最好的引擎都要出故障的。”

父亲的一位朋友来看望母亲,这位名叫洛德的法官是狄金森家的座上客,艾米莉对他早就有非常的好感。一八七七年洛德的妻子病故,两人坠入爱河。艾米莉在一封情书里写道:“我亲爱的萨冷对我微笑,我常追寻着他的模样,我早已放下伪装了。”艾米莉熟悉白朗宁夫人迟到的爱情,这段恋情似乎应该顺理成章。但是洛德的几个侄女从中作梗,而艾米莉的母亲这时又瘫痪在床,深深爱着母亲的孝女再也无心他顾。一段恋情就此了结。

艾米莉尽心服侍床上的母亲。她在一封给友人的信里说:“母亲把她全副身心献给了家庭,如今她像小孩一样需要照料,我们真是心痛!”这位母亲卧床整整七年,一八八二年故世。

一八八四年,洛德法官也病逝。这一年,艾米莉写了这样一首诗:

我们失去的每一个亲人,

都带走了我们一部分;

能不能像新月的等待,

忽一夜满月把潮水召回?

满月能够把潮水召回,亲爱的人却永远地去了,带走了艾米莉的安堵和健康。两年之后,一八八六年五月十五日,艾米莉与世长辞。

艾米莉死后,妹妹维妮在她的卧室发现了四十本用丝线订得整整齐齐的诗稿,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散页。维妮在姐姐生前好友的帮助下,于一八九〇年出版了一册《艾米莉·狄金森诗选》,此后又相继出版了两册,艾米莉从此成了美国家喻户晓的诗人。在纽约市圣约翰教堂的诗人角,她的名字排在非常显著的地位,献给她的铭文是:“哦,无与伦比的艾米莉·狄金森!”

艾米莉在三十四岁时写过这样一首诗:

生命的花朵,有的人

  只开放于死神的一击;

活着时他们默默无闻,

  死后才焕发青春活力。

无与伦比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不幸也被自己言中。

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女子,生命结束之后,开始永生;她的两千多首诗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昭示世人很多、很多。

周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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