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令狐府中,他和四个朋友度过了一段浪漫的岁月。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牡丹》
1
不觉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汴州城里有不少人结伴外出,出城踏青赏花,汴州的牡丹花也开了,虽说不如东都洛阳的牡丹那么繁盛,或许正因为少,所以赏花的人才更珍重。
温庭筠约了李商隐、令狐绹,择了个春和日暖的日子外出赏花。这一天,令狐绹如约前来,李商隐正准备兴冲冲外出,没想到令狐绹有些不快地说道:“今天赏花恐怕是赏不成了。家父约见义山兄,明日去我家里,义山兄还是应该有所准备才好。”
到汴州已有些日子了,不是令狐绹说起,李商隐差点忘了到汴州的目的是为了行卷、干谒。自从结识温庭筠和令狐绹之后,同学少年,一起度过了一段十分难忘的时光,日日欢歌,夜夜饮乐,书卷也很少看了,特别是自认识柳枝之后,李商隐有些乐不思蜀了。经令狐绹这么一说,李商隐既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令狐大人同意召见,自己苦于投师无门,不想就如此轻松地让令狐楚大人垂青,这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啊!同时,李商隐心中也有些小小的得意,到底是自己的文章才情,让令狐楚大人格外垂青。
未到汴州之前,李商隐对“行卷”一事不甚关心,当然也知之甚少。他只知道一门心思刻苦读书、习文,只要有学问,就有了辅君治世的本领,功到自然成,无须别人的援引翦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对“行卷”有所耳闻。
原来,学子在中进士第之后方可为官,而欲考中进士,须经身居高位的官员推荐给主持科考的官员,经过层层援引,方能引起主司的注意。这种重人不重文的风气由来已久,且根深蒂固。学子们在应举之前,不是忙着备考,而是忙着钻营时机,忙于“行卷”。所谓行卷,就是把自己的诗文写成卷轴,投送给朝中显贵,在得到他们的认可之后,再让他们向有关官员推荐保举,这样才有可能中进士第。白居易五岁能作诗,八岁能填词,十六岁已名满天下,为了应考,也得千里迢迢去长安干谒当时的文坛霸主、著作郎顾况。顾况甚至还拿白居易的名字,开了一个流传久远的玩笑:“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
李商隐真正认识到行卷的重要性,是在其父亲去世之后。李商隐出身书卷世家,家学深厚,他自幼就爱读书习文,有一点,他与别人不一样。在别人看来头痛的古文,他却读得津津有味,越是冷僻的典故,他越是记得清楚,作文的时候,尤爱引经据典。一般的时候,父亲也不去纠缠,只是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一些做人的道理。李商隐的古文底子不错,只是与时文差别太大,像是学究气太重,唐朝自开元以来,日渐强盛,文风也逐渐奢靡,四六体骈文大行其道,讲究铺排奢华,《子虚赋》、《上林赋》这种不关涉时弊、子虚乌有的文章,被认为是佳作。《阿房宫赋》这种华而不实的文章,被推向极致。在家父的引导之下,李商隐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短处。父亲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为了振兴家门,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决定投师令狐楚,向他学习四六骈文。
听了这一消息,李商隐很惭愧,到汴州多日,成天不务正业,差点忘了大事。再则,自己多亏了温庭筠和令狐绹引荐,这一阵子,因人向食,虽说温庭筠是好意,他家有万贯之财,但也不能不略有表示。因此,他对令狐绹和温庭筠说:“到汴州多日,承蒙二位兄弟关照引荐,义山我铭记在心。不如趁今日,我文两位,以谢两位抬爱之情。”
温庭筠听了很高兴:“好,好,义山兄他日就入师门了,说起来,我们三个就是师兄弟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效当年桃园三结义之礼,庆祝一番。我看,这酒钱么,自然算我和令狐兄的了,别人拔一毛而利天下,我们拔一毛而济名士,值得!”
令狐绹沉吟了半天,略带不快地说:“援引之事就说不上了,说起来,义山兄是文章在手,深得家父的欢心,他不仅说你的《圣论》、《才论》有霸王大略之气概,有济苍生安社稷之风,也有《虱赋》、《蝎赋》这样借物讥人的文章,还有纵横任侠的文风,不仅赞不绝口,还让我们兄弟三人学习,害得我们兄弟三人,近几天都在家里看义山兄的赋和论。”听得出来,令狐绹说这番话,虽无讥讽之心,但多少有些许的妒忌之意。
不过,三人在饮酒的观点上,却是一致的。
2
李商隐和温庭筠、令狐绹他们去的地方是老地方,连李商隐也熟人熟路了,不同的是,李商隐今天是以主人的身份佐宴。
他想快点把好消息告诉柳枝。
两杯酒下去之后,温庭筠一改平日的秉性,快人快语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们师兄弟三人,日后有否造化尚且不知,但今日得风雅一回。”
令狐绹喝了些酒以后,也显得有些高兴,平日里他一般不说什么,今天的话也多了起来。
“传说当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在一个天寒微雪的时候,到小旗亭沽酒小饮。忽然,有梨园伶官、十几个艺妓,也登楼会宴,三个诗人围着火炉看热闹。不一会儿,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妙龄妓女也来了。他们三个人心血来潮,其中一个说,我们颇有诗名,但彼此不相上下,今天可以偷偷看她们唱诗,以所唱多者为优。
“不一会儿,有一个歌妓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是王昌龄的诗,王昌龄用木炭画了个记号。
“这个歌妓唱过,另一妓女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强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王昌龄有些得意地说:‘又是我的一首。’
“王之涣成名甚早,有些自负地说:‘这些都是潦倒的伶官,唱的都是下里巴人,你们等着,他们当中最漂亮的一个,如果不是唱我的诗,我今后不与诸位争名了,如果是我的,你们当拜我为师。’
“果然,最漂亮的歌妓唱的是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笑着说:‘不是我吹牛吧。’”
李商隐听完这个故事,笑了起来。温庭筠在一边说:“如果我们兄弟三人排座名,应该这样排,义山兄诗第一,令狐兄文第一,至于词,兄弟当让我一头。”借着酒兴,温庭筠吩咐柳枝去找来文房四宝,他要填词了。
等温庭筠笔走龙蛇填完了词,令狐绹接过墨迹未干的素笺一看,是一阙《更漏子》,读完之后,他不得不佩服温庭筠的才思敏捷。
李商隐正欲接过来看,温庭筠说:“不争了,这首词是送给柳枝的,不如叫她唱来听听。”
柳枝接过词,看了一遍,回去找来凤首箜篌,清了清嗓子说:“恭喜李哥,明日就要入师门了,我身无长物,就借花献佛,将温哥送我的这曲送给李哥。”柳枝的这番话,已先声夺人,未成曲调先有情了。三人静下心来听她唱着。
词是好词,曲是好曲,又是一个可人吟唱,随着曲终,铮铮琴声也戛然而止。曲罢,三个少年诗人都不声响了。李商隐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叫人生出了无限别意。
3
去令狐家的路,李商隐早已熟悉,但是,一进令狐府,李商隐就发现,令狐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想象——对一个朝思暮想想进来一窥其威严的少年,一个还没有完全走入汴州城深处的少年来说,他的心绪是十分复杂的。
可以说,令狐府是汴州的心脏,是汴州最深最深的地方。
其实,令狐府并不像李商隐想象的那么神秘威严,它甚至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
当李商隐从东厢门走进令狐府时,一面青砖照壁迎在眼前,除了照壁四周有些简单的浮雕之外,整个照壁显得朴实无华,照壁下面是几盆大红大紫的牡丹花。
正在李商隐左顾右盼之际,从照壁后面不疾不徐地走来了一位穿灰袍子的老人,老人和蔼可亲地问道:“可是怀州来的义山少爷?”李商隐赶忙回礼道:“正是,请问老爷……”
老人说:“别叫我老爷,我是府上的管家,你叫我岳山叔就可以了。令狐大人正在书房里等着你呢,请随我来。”
李商隐见到岳山管家,不由得想起送他出门的堂叔,便亲切地喊了声:“岳山叔。”
岳山接过李商隐手上的东西,领着李商隐穿过小庭院,向令狐刺史的书房走去。
从河内临出门的时候,堂叔和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些礼物,都是一些过春节用的糕点、干果之类的特产,李商隐嫌土气拿不出手,便对母亲说:“这些东西带在路上不方便,不如在汴州买些应时的。”堂叔却说:“过去孔子收学生,也是收干肉十条,有什么不妥?不能叫令狐大人见笑我们不懂礼节,我们家到底也是书香人家。”
走过庭院,便到了大厅的大门,大门上高悬着一块大匾,匾上写的是“三槐家风”四个大字,匾不算太大,字也不算太多,可落款却占去不少。李商隐觉得很有意思,便认真地看了一遍落款: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安定鹑觚牛僧儒。刚把题目读完,一向过目不忘的李商隐却记不全了,独记得“牛僧儒”这个名字,倒是“三槐家风”让他品味半天。这个牛僧儒自然了不得,看起来题得明白,但细品味,却又不一般。
李商隐低下头,发现岳山管家正在驻足等他,并不催促,发现自己失礼,他连忙跟上。
进了书房门,岳山管家便止步不前,示意李商隐自己进去。李商隐走进书房时,令狐楚正在案前读书,见李商隐进来,放下书卷问道:“是怀州河内的李义山吗?”
李商隐连忙行拜师大礼,跪下同答道:“怀州河内李义山拜见老师。”
令狐楚说:“不必拘礼,起来,起来。”说着,自己正襟危坐在书案前的楠木椅子上受拜。
令狐楚说道:“看你书卷上说,你本是王孙,也姓李,皇室先祖原是陇西成纪人,不知你与皇室有何渊源?”
“先祖原是陇西成纪人,唐高祖李氏讳渊,是汉代名将李广将军的二十三代孙,晋朝的凉武昭王李鼎的第七世孙。学生算是李广将军的三十一代裔孙,是凉武昭王李鼎的第十五世裔孙,同宗同祖,不过,学生一家历经迁陟,属散籍流编。”
“不知李姓中的李叔洪,可是与你有亲宗关系?”令狐楚又问道。
“正是学生的曾祖父。”
“难怪,难怪。”令狐楚高兴地说,“先父在世时,常称赞李公的诗委婉顿挫,荡气回肠。在与他齐名的彭城刘卿、中山刘慎虚、清河张金楚之中,我受先父影响,也尤喜欢李公的诗,你祖父才气横溢,颇有时誉,料想你父亲也该有些声名。”
令狐楚大人提到父亲,令李商隐黯然神伤,想到家境,他沉吟了半晌才说:“家父六年前已仙逝,他一生郁郁不得志,先任获嘉县令,后到江南充幕僚。先父逝世之后,家道中落,也就无人严加指教,一边引锥刺股,囊虫映雪,一边佣书贩舂,因人向食,维持生计,只是苦于没有名师指点,盲人摸象,学业无所长进。幸得恩师收留,学生感恩戴德,一定奉师如父。”
“四海无可归之处,九族无可倚之亲。”令狐楚想起李商隐向他行卷的中文佳句,“不知家巾还有何亲人?”
“学生的家,已迁到洛阳,母亲在家织布浇园,由堂叔照顾,学生游学在外,尚有弟弟羲叟,年小志高,虚心向学,日后许会出人头地。”
“既然这样,你不如先留在敝舍,跟几个犬子一起读书,老夫看你家境贫寒,家学深厚,出手不凡,是可造之才。只是,你的古文不错,今文差池一些,要改过来,也有待时日。你与我的几个犬子,正好互学互帮,俗话说,一只羊是养,一群羊也是养,我一个也是教,一群也是教。”
令狐大人的诙谐语气,让李商隐来不及感谢。李商隐知道,令狐大人肯定是以轻松的语气,化解李商隐的自卑,他明白令狐大人是同情、怜悯加惜才。
说完,他把三个儿子令狐绪、令狐绚、令狐纶一一介绍给李商隐,报过年庚之后,互相以兄弟相称。
令狐绚本就认识,令狐绪、令狐纶虽是初次见面,却与李商隐一见如故,一来父亲曾当面夸奖过李商隐的文章,二来今天听了李商隐的一番话,也深受感动。书中有的世上都有,他们才知道,世上还有真正的贫寒之士。何况,李商隐虽然衣着朴素,但是文静秀气,知书达礼。
李商隐的住处由岳山管家安排妥了,与令狐三位公子住在一起。
4
住在令狐家的李商隐虽衣食有着,但心中却是越来越郁闷,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鸟。
自从来了李商隐,令狐家的三位公子,却没有一个把他当外人,相处久了,他们也不知不觉地佩服李商隐,李商隐不仅可以为他们释疑解惑,三兄弟书房和住处的一应杂事,也叫李商隐不声不响地做了,比如铺床叠被、收拾文案等等。李商隐插在三兄弟之间,还有一个好处,好像是一只三只脚的凳子,多出一只脚来,从前为杂事吵嘴抬杠,现在有李商隐平衡,也就少多了,他们趁父亲外出,温书之余,正好凑成一桌打牌。
令狐大人对这一切很满意。
其间,令狐家发生了一些事,有一件与李商隐多少有些关系。
令狐家本来就养有一些乐伎。
在唐代,乐伎又称女乐,都是擅长歌舞表演的妙龄少女。女乐由来已久,在春秋至两晋南北朝就为数不少,到隋唐更盛,隋炀帝大业二年(606年),在洛阳举行了一次表演,仅乐伎就有三万多人!其规模之大,场面之壮观,可想而知。到了唐代,更是愈演愈烈,宫中有宫伎,营中有营伎,官僚富豪有家伎。令狐楚这样的宦官大户人家,自然得养一些乐伎应酬应景。
在令狐家住久了,李商隐对令狐家中的几个家伎身世也略知一二。那个善吹排箫的乐伎叫巧巧,是当地人,早年丧母,与其父相依为命。其父不幸染病瘫痪,巧巧变卖家产,为父四处求医,最终未能治好。她便卖身当了令狐府的乐伎,以便还清债务和安葬父亲。那位能打击太一的乐伎,年纪稍大些,叫云娘,先在军中当乐伎,后来转到令狐府里来了。弹奏琵琶的乐伎叫浅浅,祖上是建业人氏,孙权在武昌称帝建都时,从建业迁徙了千户居民去武昌定居,自此便在武昌落了根。其父是个郎中,浅浅三岁那年,长江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江水破堤横流,城廓村落树木皆半露水面,人畜多半被洪水冲走。刚发水时,浅浅骑在父亲的肩头,洪水越来越猛,渐渐淹到父亲的胸膛,紧跟着,她父亲一脚踩空,便没有露出头来。浅浅刚好抓住冲来的一张竹床,才随水漂流到山坡上,捡了一条小命。后来被人收留,成了乐伎。
浅浅天资聪慧,能歌善舞,熟谙琴棋书画,尤喜诗词歌赋,被武昌人称为乐伎奇才。后逢兵乱,逃到江北,被令狐家收为乐伎。
令狐楚家不仅有乐伎,而且还嫌不够,他决定再买一些。
这事要从温庭筠在令狐家说起的。
温庭筠虽然也拜过令狐楚为师,其实很少来令狐府。说穿了就这么回事,对学子来说,膏粱子弟很少有像李商隐这样真心拜师的,无非是得个名分,挂羊头,卖狗肉,行的是投托经营之道,为的是得到显要的推荐揄扬。令狐大人之所以收留李商隐与温庭筠,不仅是好为人师,是因这些没落贵族子弟、王孙之后,一旦高榜题名,也落得个名师高足的名分。实际上是换手抓痒。还有一点,李商隐与温庭筠不同,一旦中了举,还得行卷,文章要辞藻华丽,情文并茂,才可讨得主司欢颜,李商隐的文章古奥深邃,而温庭筠虽然长得如钟馗,文辞却艳丽浓稠。他自然不在乎。
正因为温庭筠的文辞艳丽,所以很讨乐坊女子的欢心,在乐坊小有名声。这一点,连令狐大人也有所耳闻,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所以,挑选乐伎的事,令狐大人让他去办,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温庭筠向令狐大人推荐的乐伎中,有两个汴州有名的,一个是令狐绹喜欢的寄奴儿,另一个就是李商隐喜欢的柳枝。
寄奴儿倒是很快就来到了令狐府,而柳枝却没有来。
李商隐急了,他第一次偷偷跑出了令狐府,找温庭筠问个究竟。
温庭筠说出的话,更让李商隐神伤。
温庭筠说:“不是我不愿意为义山兄做月老红娘,我好说歹说,说破嘴皮,柳枝死活不肯,奈何?柳枝她有她的道理,她怕去了令狐府,影响李公子的学业。她说,与其朝朝暮暮,不如动如参商,两情相悦,或者说心心相印更好。再说,义山寄人篱下,她去了,更是不便,反而添了你的麻烦。入了令狐府,春惜芳华好,他日又有谁怜颜色衰?想想也是。”
温庭筠到底是温庭筠,在乐场待久了,也生出一些怜香惜玉之心。而李商隐是李商隐,怎一个惜字了得。
他只好怅然而归。
新乐伎来了之后,令狐绹约了温庭筠、李商隐等,趁父亲外出,在杏林的牧亭玩了一天。
正是清明时节,他们选择了郊外一个叫“牧亭”的地方,牧亭的名字出于“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意,虽无酒家,这一行少男少女们却带好了酒食,像过寒食节一般,不在乎酒食,心情如春天的天气,一片迷蒙清新。
只有李商隐的心里沥沥下着细雨。
玩起来不觉得累,时间过得飞快,一天不觉得过去。
令狐绪有意抬爱寄奴儿,执意还要玩,也没有留意李商隐的郁郁寡欢。
天色将晚,笼罩在暮色之中的杏林,显得有些若明若暗,似有似无,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但牧亭中的少男少女,仍然兴致不减,已有醉意的令狐绹,忽然指着云娘问道:“你能表演《七德舞》吗?”云娘摇了摇头。
他问巧巧:“你能表演《上元舞》吗?”巧巧也摇了摇头。
他又对浅浅说:“你能表演《九功舞》吗?”
浅浅说:“在武昌时,师母教习过,不过因为跳这个舞,须舞者六十四人,皆着紫衣,大袖裙,场面太大,所以,只表演了一次。”令狐绹又望了望李商隐、温庭筠、令狐绪、令狐纶,没有再问,只是嘴角流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
令狐绹说的三种乐舞,是当时著名的三大舞。《七德舞》原名《秦王破阵乐》,是唐武德三年(620年)唐太宗平定刘武周时,由军队创编出来的凯歌军乐,舞者随乐起舞,有阳刚之气。《九功舞》本名《功成庆善乐》,贞观六年(632年),唐太宗宴群臣于庆善宫,并赋诗十韵,由乐府谱曲演奏,后改编为《九功舞》。《上元舞》是唐高宗创编的,舞者一百八十人,“衣云五色衣,以像元气”。这三种舞,不说李商隐他们没见过,就是大富豪出身又在教坊久混的温庭筠,也只是听说过,而未亲眼见过。
其实,令狐绹也只看过《七德舞》和《九功舞》,那是他在前年随父亲去京时,在牛僧儒大人的府第看过《九功舞》,在庆善宫看过《七德舞》;至于《上元舞》,他也不曾亲眼看过,只是听父亲说过此舞的浩大阵容和弦管的优雅之韵。他摇了摇头,说道:“可惜啊,不能亲眼看见《上元舞》,实在有些不大甘心。”
席间的热烈气氛,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各位令狐公子、李公子、温公子。”寄奴儿站起来说道,“寄奴儿曾在扬州学过《上元舞》,愿献舞一段,为公子助兴。”
大家一听,都不约而同地望着这位身影单薄的下江女子,令狐绹除了有些惊奇之外,还有些兴奋和激动,他立即吩咐仆人们点了十多只灯笼,将灯笼高高挂在亭角和树枝上。一时间,灯火辉煌,树影婆娑,近处修竹摇曳,远处杏林如染,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寄奴儿解下自己的雪白披巾,款款走到牧亭外边的青草上,温庭筠拿起焦尾琴,熟练地演奏出《上元舞》的舞曲,巧巧、云娘和浅浅三人也随着焦尾琴的琴声演奏起来。寄奴儿在音乐声中,脚步轻盈,双臂舒展,手中的披巾一会儿如流云拂过,一会儿似薄雾从芳草上冉冉升起,袅袅娜娜,忽左忽右,舞技娴熟,姿态优美,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待她收回披巾,微笑着走回牧亭时,大家方才知道表演完毕,便不由得齐声喝彩。
5
当天夜里,李商隐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棂中透过来,在床前泻下了一片银白,他想起李白的那首著名的《静夜思》,便轻声吟哦着,遐想着,母亲此刻在灯下缝补着弟弟的衣衫?弟弟在夜读吗?还有堂叔,不知他老人家的病情好些没有?他把自己当作振兴李家希望的人,他把全部的心血都用在自己读书和进仕上,自己可不能负了他的希望啊!他忽然想起来,堂叔嘱咐自己要常常给他写信,把学的什么,令狐大人的教诲,自己写了哪些文章,都写信告诉他,可自己竟然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想着想着,睡过去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了,他翻身下床,开门一看,原来是岳山管家站在门口。
“岳山叔,快请进来。”李商隐赶忙将岳山管家迎进房里,又给他端来了一把椅子让他坐。
“李公子,我不坐了,我是来向你报信的,白天你们玩去了,没找到你。你的堂叔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得很厉害,你是……”
“我奉令狐大人之命,到公子府上送一些银两,听你母亲说,你堂叔在洛阳病得很重,想让你回去看看。”
原来,令狐楚刺史得知李商隐的家境困窘时,便打发岳山管家给李商隐家送去了一些银两,以买一些粮食和置办一些生活必需之物。为了不打扰李商隐的学习,令狐楚没有告诉李商隐。
“你去过洛阳?”
“是的,我一回来,便向令狐大人说了此事,令狐大人要我告诉你,明天一早,就让你回去看看,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李商隐听了,声音哽咽,泪如雨下。
这一来,李商隐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一时思念家人,一时想着柳枝,这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到她了。
鸡鸣三更,李商隐索性披衣下床,铺开纸,磨浓了墨,提笔为柳枝写了一首诗: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天快亮的时候,李商隐叫醒了睡梦中的令狐绹,令狐绹白天玩得太累,太兴奋,睡得很沉。李商隐让令狐绹想办法将诗交给柳枝,又怕他忘了。说到急于回家,李商隐又流了一回热泪。令狐绹以为李商隐是因为兄弟情分才伤心,便认真地答应了,反过来劝慰李商隐:“又不是生离死别,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儿女情长的!你回去后,忙完了就快回来,我们兄弟都想着你呢!”
听了他的话,李商隐真的为令狐府中的几个兄弟分别而伤感起来。
不知不觉间,他来汴州已有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