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为什么要采写‘大陆新娘’?……”——代中文简体版序言

“请问,为什么要采写‘大陆新娘’?……”——代中文简体版序言

二〇一六年五月八日,适逢“母亲节”(注:台湾地区母亲节在五月份),本书台版新书发布会在台北市最大的书店诚品新光旗舰店举行。那天来了不少海峡两岸的媒体朋友,有台湾本土的中天电视、民视、联合报、旺报等媒体,也有新华社、中新社、人民日报(海外版)和香港、澳门驻台湾的媒体。

在发布会的受访环节中,有位台湾媒体的记者问:“请问你为什么要采写‘大陆新娘’?”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了记录历史!”这位记者朋友顿时满脸疑惑,可能他没料到我竟会将被台湾当局实际上视作“二等半”的“大陆新娘”,提到历史的高度来看待(注:是因二十几年前,台湾当局规定,大陆配偶在台的地位不但次于台湾本岛出生人士,而且还次于外籍配偶,故被称为“二等半”)。由于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清楚的,当时提问的人又多,对充满疑惑的台湾媒体朋友,我笑了笑,没多加解释。

现在这本书的中文简体版将在大陆出版。出版社的朋友要我写一个自序,简单介绍一下采写《台湾大陆新娘寻访录》的心路历程,于是借此机会谈谈为什么要将写这本书当做一段历史的记录,同时也愿能借此解释那位台湾媒体朋友的疑惑。

我之所以将台湾的“大陆新娘”现象当作历史来研究、来记录,是基于台湾这个祖国的宝岛,是一个以祖国大陆移民为人文社会主体结构的基本史实。中日甲午战争之前的几百年,许多福建、广东等沿海地区的人们,为了讨生活漂洋过海移民台湾岛,不过那些时期的移民行动虽然甚是频繁,但规模一般并不大,而且大多是沾亲带故的碎片形式。直至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末,才有较大规模的移民潮。最大的有三次。第一次是中日甲午战争后,日本强占了中国的台湾,为了长期征服台湾人民,日本起初是用杀戮与掠夺的方式威权统治台湾,然后逐步用“皇民文化”的怀柔政策,收买、网罗一帮死心踏地效忠日本天皇的汉奸,为虎作伥帮助驯服台湾普通老百姓。其中就有当今台湾“独派”大佬辜宽敏的父辈,自称是日本人的“变色龙”李登辉的父辈……

然而日本人彻底改造台湾人的野心却不小。他们打心底里就瞧不起、信不过中国大陆移民过来的台湾人,索性赤膊上阵,将日本本土落后地区的农户,整村整村迁移到台湾。他们将十几万移台的日本人安置在当年看上去原始荒芜,但却是气候宜人、土地肥沃、生活资源丰沛的花莲、台东一带的花东纵谷。试图将台湾原本以中国大陆人为主体的社会结构,进行彻底的日本化改造。这是台湾移民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规模的非中华民族子孙来台的移民潮。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被日本人占据半个世纪的台湾,重归战胜国的祖国怀抱。当时接管台湾的中国政府自然毫不客气地将这批日本移民采取了即刻驱逐的措施。但人去了,阴魂不散。半个多世纪的日本“皇民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台湾人的生活方式,同时也留下了几十万“隐性日本人”(注:有报道称有上百万人)。至今台湾岛上的老人不会讲普通话的多,而略通几句日本语的则不少。而与日本人沾亲带故的人也不少。

到了一九四九年,台湾又经历了一次突然而至的规模较大的移民潮。那就是蒋介石带领近百万的残兵败将,仓皇逃到台湾。这次移民潮的人员结构特点就是不仅只有福建人、广东人,而是包含来自祖国大陆几乎各个地方的人。从这开始,只流行闽南话、客家话和日本话的台湾,开始进入了以大陆北方话为主导的时代。台湾大地上也第一次飘散包罗万象的外来眷村风味。但是,从此台湾与祖国大陆的交往关系也戛然而止。那近百万身不由己的“移民”,成为“乡愁”重重的一代“移民”。而早前移民到台湾的人则私底下嘲讽这些人为“难民”。这就是台湾近百年移民史上的第二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它的特点是被动性移民,成员以年轻男性居多。

又过了四十年,第二次移民潮中的年轻人老了,他们的乡愁越来越强烈,仍然孑然一身的老男人们愤怒地走上街头,发出了“想娘了,要回家”的悲情呼声。由于他们的不懈奋斗,终于撬动了海峡两岸紧闭近半个世纪的交往之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两岸紧闭的大门终于露出了一丝缝隙,台湾岛掀起了老兵返乡探亲潮。然而,可能谁也料想不到的是,老兵返乡探亲潮却引发了台湾又一拨新移民潮。从家乡探亲回来的许多单身老兵不再单身,他们身边多了一位大陆新娘。接着,随着两岸交往逐渐解冻,到大陆去做生意的台湾人也多了。单身台商也喜滋滋地带回了大陆新娘,再接着到大陆去工作的台湾年轻人也多了,他们与当地的年轻人相识相恋相爱,最终也抱得美人归。短短十几年,据台湾当局相关部门统计,台湾的大陆配偶已达近四十万人,其中女性占93%。这就是过去百年间,台湾出现的三大移民潮。由于前两次移民潮都保存有大量的原始资料,使得后来的史学者、文艺创作者,很轻松地就得以据此进行研究和创作。比如前几年有位自称外婆是在台湾出生的日本女作家,就根据日本和台湾图书馆留存的大量档案资料,在日本找到了二十几位二十世纪初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她根据他们的回忆,专程到台湾花东日本移民遗迹实地拍摄以这些生于台湾,后又被遣送回日本的人为主题的电影纪录片,并创作了纪实文学《湾生回家》(注:“湾生”就是“二战”前在台湾出生,战后被遣返的日本人的代名词)。不过,在她的镜头中,在她的笔底下,却只有日本移民温情、勤奋、善良、吃苦耐劳的一面,而作者像她的国家一样至今没有对日本侵略的那段丑恶历史进行深刻反省,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日本移民们开发建设了一个台湾新东部,日本移民为台湾打下了现代化的基础。作者为了配合发行此书,在众多“友日”的社会团体和财力捐助支持下,走遍台湾,举办一场又一场的新书发布会,使《湾生回家》一版又一版地印刷,一时成了畅销书。当然,还获了“台湾图书奖”,还被台湾当局列入“教材”补充读物,又一次影响了不懂历史的台湾年轻人。(据最新消息:就在我写这几行字的同时,日本媒体爆料,该作者并非日本人,乃“纯”台湾人。作者已承认身份造假。)又比如,曾做过台湾当局文化部门负责人的那位湖南籍的台湾女作家,依据各种档案资料,加上自己的追访,写成了大部头纪实文学《大江大海1949》。从她的视角反映上世纪第二次移民潮流中的众生相。

可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的第三次移民潮,也就是被称为“大陆新娘”现象的移民潮,竟鲜有人问津。时间过了二十多年了,在自诩言论自由的台湾,人们竟然很少见到有关这次移民潮的研究资料,更遑论系统地、客观地反映这个以女性为主导的特殊的“大陆新娘”移民潮的专著了。这个问题不能不使我这个虽不是台湾移民,但也是与台湾有亲情关系的小人物感叹万分。我想,自己虽然无钱无势,但作为手中还有一支笔的文化人,为记录这段或许将被时光湮没的历史事实,应责无旁贷地站出来,尽一点绵薄之力,脚踏实地地记录一些历史的真相。因此三年前,我开始仅凭台湾一些好心人提供的点滴线索,背起背包,绕着台湾岛,进行虽然艰苦,但终有收获的台湾“大陆新娘”寻访工作,几年下来,绕行台湾岛几圈,收集到了数百位“大陆新娘”的口述资料。

原本我想再多花一些时间,再多下点功夫,深度采访更多的大陆新娘,但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忽然感觉我不能再停留在采访阶段了,我要赶紧将有限的寻访记录成书出版。我再不拿出这些历史素材,若等民进党“上台”,可能此书就没有机会与台湾读者见面了。因此,我赶紧调整工作节奏,加急赶写,终于赶在离蔡英文“上任”前不到两个星期,于台湾“母亲节”的当天,在台北市发布出版。非常遗憾的是本书无法更厚重地、更全面地、更科学地反映第三次移民潮。仅仅是大江大海的些微涟漪,仅仅是急就的素描。但,我想只要出版就是成功。因为有这本书,就可有凭有证,有图有真相。若干年后,或许还能成为原始资料,让一些史学家们注意,台湾曾有一个“大陆新娘”现象,有一个数十万大陆配偶的移民台湾潮。这些当年的女性,她们大多已是新台湾人的母亲,她们的子女将会给台湾的社会发展带来新鲜的血液。同时,或许此书能给往后的台湾年轻人留下一点警示:数典不能忘祖。

这本书出来后,有人问我,你既然想反映历史,为什么让人读完后却仿佛是一本台湾风情导览读本。我只能苦笑,他们不知作者的苦衷。此书的台湾版甚至没有署我的真名。这是我生平著书以来,第一次使用了笔名,曰“湖湘老民”。为什么?是我害怕民进党的绿色恐怖?(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民进党的绿色恐怖已开始显现。台湾有人上街谴责其为“土匪政府”。他们的手段不亚于国民党来台之初的白色恐怖。)是害怕台湾的“三害”(台湾人戏称所谓民意代表、“名嘴”、卖假药广告的媒体为“三害”。)血口喷人,乱撕乱咬吗?是害怕标榜民主、自由的台湾当局加害出书的出版社和我的台湾友人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我确实是有很多苦衷,有很多的内心挣扎,不管如何,先出了书再说吧!疏漏之处慢慢来补充,不足之处,慢慢来充实。我原本要写的一百位“大陆新娘”才写了二十几个,还有很多,我会努力好好写下去的。我知道,我现在采写的“大陆新娘”,也许是最后的“大陆新娘”了,她们已完成当初架设两岸和平之桥的历史使命,她们融入了台湾社会,但台湾当局却不会让她们留下痕迹的。因此,她们还在努力为自己正名。历史是不可抹杀的。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一日

记于湖南长沙德雅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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