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卷
盐碱地
在北方松嫩平原的腹部
大片大片的盐碱地
千百年来没生长过一季庄稼
连成片的艾草也没有
春天过后一望无际的盐碱地
与生命有关的
只有散落的野花
和零星的羊只
但与那些肥田沃土相比
我更爱这平原里的荒漠
它们亘古不变默默地生死
就像祖国多余的部分
雪的谬论
这么久了人们一直漠视
有关雪的许多谬论
现在该我说了
在北方雪其实是灰色的
与纯洁无关
尤其在城市雪就是一种自然污染
它们习惯与灰尘纠缠在一起
腐烂成泥水再腐烂城市的
每一条大街
每一个角落
如此简单的一个事实
却长久地不被人们正视
这到底是因为真理懒惰
还是谬论都披着美丽的外衣?
雪的虚伪
雪是虚伪的它甚至不是一种
独立的物质
它必须依附于冷空气
因此助纣为虐是它的本性
雪的虚伪不仅仅是因为它
总是把自己伪装成很轻柔
很纯洁的样子
在北方有时它也会和雨一起
从天而降这时的雪是虚张声势的
它甚至还来不及落到地上就化了
这就是雪的本性
遇到水它会变成水
遇到冰它会凝成冰
在北方寒冷的冬天
它甚至比寒冷更寒冷
除了溶于水雪最大的天敌
是灿烂的阳光
虽然积雪也会羁绊春天的脚步
但春日的暖阳终会让虚伪的雪
无处遁形
雪的残暴
关于雪的伪纯洁问题
我早已说过
现在我要说说雪的残暴了
在北方寒冷的故乡
雪不止下在冬天
更多的时候雪
还会在深秋或初春造孽
此时的雪在城市
它们会与灰尘同流合污
泥泞我们的生活
在乡村它们会阻绝一切春芽的诞生
或在瑟瑟的秋风中让苟延残喘的植物窒息
其目的之卑鄙手段之残忍
令人发指
还有寒冷会自然地让人心降温
在城市公共汽车站牌下
会有更多的手将别人推开
在乡村惊慌失措的人们
都躲进了屋里没有人注意
深夜里分娩的一头母猪
正对着十一只被冻死的崽崽哭泣
一直以来我如此固执地揭露
雪的肮脏与残暴
其实就是想让人们明白
真相有时越是简单
还原越不容易
一朵花的凋零
这是现实:一朵花的凋零
绝对没有我们寻常打一个喷嚏重要
整个秋天我都在哀伤地注视
院子里的一簇西番莲它们
原本盛开在哥伦比亚的山顶
在中国的北方人们习惯地叫它
大老雅
在整个干旱的夏天我没看见
任何人哪怕为她浇过一滴水
但她依旧开放得那么妖娆和灿烂
我确信任何一位色彩大师
都调不出那么生动而诡秘的红
它甚至让我彻底丧失了比喻的能力
然而我却只能在这个秋天
看着它在我的眼前慢慢凋零
最初是花瓣儿不再那么自信地仰起
最后像是有墨汁从茎突然注入蕊
致使那抹原本人间不可复制的红
世俗下来黯淡下来
然后它们被连根拔起
尸体堆放在一起再被晾干
做了北方农家取暖用的柴禾
西番莲在深秋到来的时候死了
但更多卑贱如我的生命却苟活着
我相信在这个冬天死了的西番莲
在炉膛里泣出的泪水
也一定是红色的
秋天悼亡曲
时间有时漫长得让你
不愿以分秒度过
时间又常常短暂得让你来不及
以每一季或每一年来计算
尤其是在四季分明的北方我的
离田畴很近的生活感觉一年下来
只是放了几张不同色彩的幻灯片
春天是唯一适合生长的季节但太短
有时好像连一场雨都没有下完
就进入了浑浑噩噩的夏天
此时的太阳是恶毒的没有一点质感
谁都想在知了的沸叫里打个盹儿
但还没等你睁开眼秋天就到了
关于秋天我去年就已经开始说
但仿佛还没等我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时间就把词语从中间切断了
然后就到了今年的5月26日
那天我在园中栽种西红柿快门好像只闪了几下
小秧苗就咔咔咔长成了树然后就结出了一串串
红彤彤的小家伙其实这中间
整整隔着39天呢
今天是9月4日南方也许还有种子要播下
在北方我却已开始亲手将自己在春天栽下的秧苗
从泥土里拔出来了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朋友们说一说
这一年的感受一个生死轮回就完成了
农耕的日子我真的无法赞美秋天
就像身在北方我必须诅咒雪
我诅咒雪是因为雪总是以纯洁之身
与灰尘同流合污而我不能赞美秋天
是因为秋天的奉献所谓的成熟与果实
总是以死亡为代价
但我要赞美这样的死亡
不是因为这以死相报的悲壮
而是这死亡本身的姿态与任何精神无关
我只赞美这些死亡的肉体
棵棵穗穗都是那么的色彩斑斓
这就是比死亡更残忍的秋天
而比这接踵而来的秋天更残忍的
却是时间本身
留给秋天的时间太少
好多想说的还没来得及说
第一场雪就下了
从春天我就开始担心这场雪
它那么无所顾忌地堆在天上
天公偶尔不小心才可能作一次美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能有几天?
都说春宵短夏夜更短
而留给秋天的就只是一个瞬间
好多要说的还没来得及说
第一场雪就下了
从前我还不理解农人的手上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裂口
乍暖还寒时他们就要抢种
刚刚打个盹儿秋风就刮起来了
他们挣命似的向要命的天虎口夺食
但常常是最后的一垄红高粱还没割完
第一场雪就下了
留给秋天的时间太少
好多该说的还没来得及说
秋天的某种气息
这个秋天诡秘行色匆匆
我深陷于某些词语不能自拔
首先是庸常的午后树上一枚突然的落叶
然后是稻穗在月夜里成片地倒下
当我被早晨的一阵花落声惊醒:天地变了
又一次的生死轮回开始了
这一切我熟悉而又陌生
也许是词语造成的错觉死亡
在这个早晨始终游荡于我的嗅觉
其实比可怕更可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
而是这个早晨的某种气息
于是我狠狠心将最后的一簇西番莲折下
也折下我仅有的这个夏天
然后我要再狠狠心把它们碾成花泥
既然一定要一片肃杀
又何必杀人于无形
血流成河的秋天
岂不是更悲壮
伤感的秋天
如果你曾亲历了这片土地的春和夏
面对秋天的时候你就不可能不伤感
成串的西红柿已没有机会再成熟了
瓜秧上还在开花但所有的花都已是无果花
可怜的草还没来得及用露水把自己最后一次洗干净
就突然黄了只有秋后的蚂蚱还在蹦来跳去
树开始等死并为自己抛撒招魂的纸钱
祈望来年新叶能在旧日的躯体上发芽
只有我的稻田还可以为父亲带来一丝收割的喜悦
如今这成了我留下看完整个秋天的全部理由
残忍的秋天
从初秋到深秋
我发现把一个秋天整个地看完
是很残忍的
就说窗前的这片稻田吧
露珠一天比一天少了
稻穗一天比一天黄了
当所有人都将为果实欢呼的时候
我却从这饱满的成熟中
看到了死亡
仅以其中的一棵稻穗为例
虽然每一粒果实还可以作为种子
在明年发芽
但今年的这棵稻穗
却是以死亡为代价
完成了最后的成熟
也最终以成熟的方式
走向了死亡
尸横遍野的秋天
这个秋天让我
内心充满了沮丧
田野里山岗上
到处都是来不及
腐烂的尸体
它们有的已倒伏在地
有的虽肢体残缺了
但仍在瑟瑟的秋风中挺立着
它们在无私地向这个秋天
奉献了果实之后
死了
但我内心的悲悯
绝不仅仅来自眼前的这些景象
而是在这尸横遍野的秋天
我在亲爱的父亲的眼里
没有看到一丝哀伤
我和树
秋天过后落黄飘零
寒冬就要来了我只是又长一岁
树却要死了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在秋天或春天死去
但死亡毕竟只会在我的一生
发生一次
而树却将年年岁岁
不停地生死
死去活来的北方死去活来的树
窗外那排比我还要年老的树
小时候是我枝头上的乌鸦或喜鹊
长大了是我树叶间的黑夜或黎明
有一天我养了多年的一只狗死了
这让我第一次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树
在北方我和我的狗是幸运的
生一次死一次就完成了荣或辱的一生
而窗外那排一岁一枯荣的树啊
却要在四季轮回中
承受死去活来的折磨
一棵独自生长在荒原上的树
这棵独自生长在荒原上的树
傲气凛然从不与同类为伍
神秘得有些神奇
独立得有些孤独
每次看见它都会使我想起一些
悲壮的词
也许原本它只是一粒孤傲的种子
借助一阵风让自己漂离了同伴
这辈子她最大的愿望
就是也能长成一棵草
结果却落了个独树一帜
这成了她一辈子
最大的遗憾
我原本就应该是一颗稻穗
从清晨到傍晚每天和稻穗
西红柿草以及小狗在一起
我已渐渐淡忘了喧闹
而且在内心还给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和家人
各起了一个植物的名字
这是一个怎样的夏天
我亲手种下的西红柿
在第39天终于熟了
想想那些用深井水混合着农家肥灌溉的日子
我看着小小的秧苗一天天长高
就像守望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有些过于炎热的夏天
面对院子里的每一株小草
每一只肥嫩的黄瓜
甚或是每一只青蛙或小狗
我都觉得自己
更象一个父亲
父亲这原本属于人类的称谓
过去人间并没有给予我
今天我已不想在人间获得
这个夏天在我的内心深处
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也许是1963年的那个秋天娘错生了我
我原本就应该是一颗稻穗
一株西红柿
一棵小草
或一只小狗
学习
整个秋天每个清晨
我都要花上几个小时时间
注视窗前的这片稻田
直到正午的阳光翻滚着
打在稻芒上
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有蒸气
溢出来正是眼前的这片稻田
教会了我
怎样与土地相处
而到了晚上当稻田在月光里睡去
我就会把一天的心得
告诉我的小狗与小狗
这中秋之夜我身边唯一的情人和朋友
交谈窗外的月光如水
我的内心也柔情似水
现在我也只能把具体的爱
给我的小狗也同时向我的小狗
学习道义学习
最纯粹的爱
天命
麻雀蝴蝶蜻蜓
蚂蚱青蛙蛐蛐
再加上茄子辣椒西红柿
这就是我芳草连天的小院儿
爸爸妈妈弟弟
妹妹外甥侄女
再加上毛毛公主太子毛毛、公主、太子为我养的三只小狗的名字。
这就是我青堂瓦舍的家
芳草连天的院子青堂瓦舍的家
就要知天命了却变得一天比一天
目光短浅
现在的我最远也就只能看到
院外的水塘杨树林
以及稻花深处我少年时的中学和小学
一片稻田到底有多丰富?
窗前的这片稻田
我已经看了很多年
但我一直不知该怎样描述
该从哪儿开始描述
春天或是秋天
一片稻田究竟有多丰富
从翠绿到金黄是色彩的幻
也是时间的变
一种水中植物与青蛙
蝌蚪和蚂蚱相伴
声音与色彩
在阳光下月光下
在风中雨中交响
一片稻田究竟有多丰富
我看见很多活着的词语
在蓝天和白云之下
郁郁葱葱地生长
一些名词如汗水
一些动词如收割
一些形容词如饱满
我原本就是从这些词语里生出来的
几经迷失的我
今天终于又从这些词语中
活过来了
一片稻田究竟有多丰富
丰富到我再也找不到词语去描述
丰富到差一点
就成了被忽视的细节
轻与重
苏武在贝加尔湖畔牧羊
一去就是十九载
直到头发熬白
王宝钏苦守寒窑
一等就是十八年
直到花容尽失
鸿雁传书的时代
字字句句都带着体温
邮路万里可抵万金的家书很重
重到可以飞起来
我翻寻着硬盘里的老照片
却找不回旧日的模样
写封信给儿时的伙伴
但五笔或全拼的问候实在是太轻了
轻得看不见也摸不着
远和近
小时候我们管建筑叫房子
温暖的房子离我们很近很近的房子
袅袅的炊烟
像一道婉约的风景
飘远了
长大了我们管房子叫建筑
冰冷的建筑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建筑
笔直的烟囱
连污染也是豪放的
肆无忌惮
小时候房子与房子很远
心却很近
长大了建筑与建筑很近
心却很远死亡练习
我们生下来的第一件事——
发出第一声啼哭
然后憋着小嘴寻找母乳
并努力地想睁开眼睛
其实这时我们就已开始了
死亡练习
长大了我们识字读书
辛苦劳作猎取食物
有时也追名逐利
与其说我们是为了活得更好
不如说是为了死得更有意义
枯草的心
就像人世间所有的爱情一样
不论开始时多么绚烂终经受不住时间的摧残
院子里春天我亲手种下的草枯了
是枯萎也是哭泣
也许它们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活着只是为了取悦远比它们更脆弱的人类
而生在北方就注定了它们更加不幸
没有人留意它们短暂的生
更没有人追忆它们仓猝的死
10月30日夜:梦与醒
被一阵敲打墙壁的声音惊醒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2时27分
到底是什么人在梦中敲打我的墙壁……
再一次被锁孔转动的声音惊醒
我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6时28分
清洁工已经开始上班了
幸福是一种子虚乌有
那些买彩票的人
还不知道幸运之神的驾临
甚至远比灾祸的从天而降
概率更低
我们穷其一生与其说
是为了追求幸福
还不如说是一直在躲避
大祸临头
幸福的时刻没有记忆
我对幸福感的描述
总是一笔带过
因为幸福太奢侈偶尔的一次来临
也总是猝不及防
而关于痛苦以及衍生一切痛苦的黑暗
我从不吝惜笔墨
唯因痛苦与生俱来
我们只能通过追忆痛苦
苦中作乐
幸福的时刻没有记忆
幸福的时刻无需记忆
谁知道死了以后会怎样
活着就是一次
永远没有机会登台的彩排
悲剧的闹剧的
永不落幕
关于死亡——我生命这最后的仪式
所有的细节我都想过一千次一万次了
一场预料中的重病
一起突如其来的车祸
一次蓄谋已久的谋杀
我还想到死后想到了亲人们的泪
再多也就是沧海中的一滴水
想到了仇人们的笑再招摇
也就是荒野里的一棵草
正如我的死:沧海从此少了一滴水
荒野从此缺了一棵草
活着是自己的事
死了就是别人的事了
来不及了
远离宗教没有天堂或地狱
我悲哀悲哀到对死亡的恐惧
也早已丧失
我是一个卑微的人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
死神就用贫穷和饥饿
威胁我
这使我很早就成了一个
贪生而不怕死的人
但我知道有很多事情
还是来不及了
我甚至没有时间再远足古代
做一回车裂的商鞅
或乱剑下的荆轲
来不及了
死神的脚步已越来越近
死亡
将突兀而至
而此后谁人将哭谁人将笑
这对一直渴望速朽的我
已不再重要
秩序
这个世界没有我们想象的
那么复杂黑与白的彻底颠倒
也是一种秩序
我的诗歌简单直接
只需沿着黑去描述白
再用白去记忆黑
同样可以抵达事物的本质
在一个包装肆虐的时代
简单与直接更是一种品质
当一句真言就会导致
你从此不能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
这时候唯一的道德就是看你
还能不能够拒绝说谎
当夜静更深你历尽磨折
终于可以枕着一具别人的头骨
踏踏实实地睡去
这时候我们才可以说你终于战胜了
一切恐惧
我们已习惯了将一切苦难都叫做锤炼
但如果有一种苦难最终会把我们自己
也锤炼成苦难
这样的锤炼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此时我们正在通往绝望的路上急行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坏消息了
悲伤笼罩大地
没有人可以从这个斜光残照的黄昏里
走出来了
仅有的一滴泪水
已被太阳的余温蒸发
悲伤正笼罩着整个大地
越来越重的黑挤压着无尽的人流
一些无法辨别的声音传来
我只有悲伤地注视
脆弱的生命和比生命
更脆弱的心
在这谎言如墨的世界有谁
还肯为一时或一世的清白招魂
当悲伤笼罩着大地
又有谁能在这面无血色的记忆里绝处逢生
诗歌人生
我的诗歌是活字印刷术
我必须小心翼翼捏紧每一个汉字
努力地做一个智慧的弈者
敛长气谋真眼
人生的棋局刚到中盘
但我始终无法落子
我手里的象形文字来自尘世
而尘世的字库只剩下一个汉字——
丑类恶物的丑百拙千丑的丑
丑态百出的丑跳梁小丑的丑
嫉恶如仇的手永久地缰在了半空
人生终成死局
我理解懦弱的黑
谎言编织的月亮
在时间的背面打上无数
斑驳的补丁
我理解懦弱的黑
其实它是在第一次看清自己时
把自己吓坏了
所以它才那么狰狞
而太阳下所有的事物
毕竟还都在那儿呢
所以自欺欺人的黑
也就只能用黑
来混淆黑了
洗尘
所谓的尘缘是一种世俗的
惯性一切爱与一切恨
而佛说尘缘已了
佛就在人的簇拥之下
堕入了另一种世俗
所以世俗强大爱与恨绵绵
我们无力抗拒
就只能逃离
而佛海千帆
我终将逃向哪里
逃向无吗?人是世俗的根源
只要有两颗心躲藏的
地方就终会沦为世俗之地
而我将去的去处
一定要人心罕至
或曰之“畞”
或曰之“凞”
我被飞驰的车辆溅了满身泥水
对这座毫无血色的城市
我过去总是欲言又止
这完全出于我对它的厌恶
厌恶它不够含蓄
一个不够含蓄的城市
却裹着刚烈的外壳
刀一样的冰锋和尖顶
丝毫也掩不住它的薄情寡义
一个薄情寡义的城市
总是被阻挡在季节之外
当街发抖的塑料花
瑟瑟地迷漫着死亡气息
一个迷漫着死亡气息的城市
我偶尔的一次行走
却被飞驰的车辆
溅了满身泥水
逃离
那些被贴了标签的城市
只不过是一片化了妆的土地
那些虚伪的躁动的荷尔蒙的气息
常常让我视线模糊嗅觉失灵胃肠不适
几十年了在城市我的双脚
怎么也学不会悬空走路
我承认自己在被一种习惯打败的同时
也被另一种习惯吸引
于是我只能选择逃离
现在我终于又可以在早晨
面对稻田用清水洗脸而到了晚上
又可以在老式的浴盆中与繁星交谈
每天我在阵阵蛙鸣中睡去又在声声鸡叫中醒来
醒也醒得踏实睡更睡得香甜
偶尔那些蒙尘的岁月
还会在我的记忆中闪现
但我的心中早已无爱
无恨
午夜的大街
我行走在午夜的大街
雪的反光映在我的脸上
我看见自己的身影
咔咔作响
这是12月27日黎明前的午夜
越积越厚的雪淹没了整条大街
我穿过林立的高楼
有些窗口是漆黑的有些窗口
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一些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面孔
渐次闪过我朦胧的视线
突然被一只猫的叫声打断
像是发情又像发怒
我循声望去雪地上只留下斑斑的血迹
我看不清血的颜色但我敢断定那是血
这是我生命中再普通不过的
一个深冬的午夜
这雪这奇怪的叫声和血
让我一下子回到了某种动物的本能
一个善良的人终于也可以动物一样
在午后的大街上逡巡
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
但在我的心头一把嗜血的冷剑
已经炼成
乔乔
我再一次见到乔乔
乔乔已经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乔乔淡淡的妆
独自坐在自家的点心店里
抽烟看上去有一点点忧郁
有一点点哀伤
看见我时很幽雅地起身
亲切地唤我哥哥二十四岁的乔乔
从容淡定像一道很特别的风景
让我再看小城的街道
都一下子变得风姿绰约了
在此之前我只记得乔乔十七岁时的模样
羊角辫儿小花袄红脸蛋儿
那一年的乔乔怯生生地搭我的车子
从省城去了南方
乔乔离家的七年和灯红酒绿的南方
重叠在一起
这让小城里人们的目光
一下子苛毒了许多
所以乔乔的美美得很落寞
但在我的眼里二十四岁的乔乔
真的很美美得就像台风过后
被暴雨洗过的石斛花
从容而又舒展
所以乔乔不管世人
用怎样的眼光看你以及
你谜一样七年的南方生活
但我要告诉你乔乔
与七年前那个搭过我车的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相比
我更喜欢现在
喜欢一定历经过了风吹雨打的你
乔乔怀孕了
当乔乔再一次怯生生地
喊着我哥哥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目光完全被她隆起的肚子
吸引了
怀孕的乔乔挺着大肚子
虽然眼里还是怯生生的
但已少了许多落寞
我能看得出此时
她的心就像她隆起的肚子
满满的自信与骄傲已无须掩饰
但乡邻们的眼神永远是灼人的
一年多来乔乔和她从外地带回的老公
承受了些什么我完全可以想象
在乡邻们的眼里
乔乔离家去南方生活的七年
就像被雨水淋过的草木灰
但乔乔不能辩解
哪怕那七年她仅仅是在南方
当牛做马连灯红酒绿的场所
都未去过
但在她出生长大的这个封闭的乡村
乡邻们的眼神
就是她终生的红灯
但在我的眼里我在这个秋天看到的
乔乔隆起的大肚子
要远比我在春天看到的
乔乔出水芙蓉般的脸蛋儿漂亮得多
也踏实得多
但一想到在过去的一年里
乔乔所受的连和老公做爱时
都不敢叫出声的委屈
我的眼眶就会在不知不觉中
涌满悲伤
小城之恋
我初恋的四个女孩儿
都与这座小城有关
她们都比我只小一岁却分别在
十六岁
十七岁
十八岁
十九岁
爱上我
她们是伙伴且个个面容娇好
我想那一定与家乡的那条大江有关
现在她们当中有三个和我一样
早已离开小城多年
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直到今天
还是我很亲很近的朋友
另两个据说各居中国南北
但与我却行同陌路几十年杳无音信
唯一一个还留在小城的
却已注定要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了
今年春节她要好的同学告诉我
她在去年
死了
死了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
这个消息让我难过得整夜无法入睡
几十年来她鲜活的生命
怎么就从未划过我的记忆?
而让我更难过的却是在她香消玉陨之后
我也许仅仅只能用这一个夜晚
来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