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诗之城

第一辑 诗之城

那些年的风花雪月

每个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情,都有自己的风花雪月。

南京这座城市的风花雪月,是什么样的总体印象?我想到了“六朝烟水气”这五个字。这是前人给南京这座城市感性与诗意的概括。然而,究竟什么是“六朝烟水气”,没有人能说清楚,只能凭着我们各自的感觉去细细地感知了。江南的六朝,撇开短命王朝不论,与风流、洒脱、旷达、潇洒、浪漫、情调这些词有着密切的联系。所以,烟水气首先是一种文化气息,一种诗意氛围。长期浸淫在这样的气氛中,连贩夫走卒、酒保菜佣也都会沾上这种文气。所以,吴敬梓捕捉到了南京人的这种气质。

穿越时光的隧道,去看看南京这座弥漫着烟水之气的城市,会有怎样的情调与诗意。

那就从农历的新年开始吧。

南京人迎接春天的到来,有着自己的方式。比如,正月里请春酒就是一个很浪漫的举动。“新年邀集宾朋宴饮,谓之请春酒,以正月半前为盛。”(《金陵岁时记》)“新岁人家,排日置酒食,召亲友曰请春酒。肴不必珍错,以新鲜相夸斗,必有蔬菜一器曰春蔬。”(《岁华忆语》)那时的酒,叫春酒。那时门上贴的,叫春联。那时吃的点心,叫春卷。那时吃的蔬菜,叫春蔬。那时的风,叫春风。那时的雨,叫春雨。什么都姓了春。不必什么珍馐佳肴,亲朋好友,举杯喝着春酒,迎接春天的到来。我总觉得,这不仅仅是人情的交往,也是为春天的到来而举办的一个仪式。

春酒请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差不多了。这时候,屋外的太阳光已经不那么凛冽了,照在人的脸上,暖洋洋的。人在屋子里是待不住的,该出去走走了,去哪里?正月十六爬城头。南京人也叫“走百病”。南京人相信,这一天,要去爬爬高,感受感受屋外的春光。这样的习俗,从明清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南京文人甘熙曾在《白下锁言》中写道:“岁正月既望,城头游人如蚁,箫鼓爆竹之声。远近相闻,谓之‘走百病’,又云‘踏太平’。聚宝、三山、石城、通济四门为尤盛。”游人如蚁,可见当时爬城头的人之多。南京人相信,这时候在高处走一走,一年都会有好身体。用这样的理由,让你到屋外感受春光,堂而皇之,恰到好处。过去,南京的城门很多,里十三,外十八,城里各个方位的居民,都可以找到就近的城门去登高。

早春时节,金陵城里会有很多绝美的去处。比如,去北湖(玄武湖)看烟柳。“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古老的台城,袅娜的新柳,在反差中感受有历史感的春意。去城西的莫愁湖看烟雨吧,莫愁烟雨,可是明清时代“金陵四十八景”之一。曾经的莫愁湖,“湖柳如烟,湖云如梦,湖浪浓于酒”。只是现在,莫愁湖湖畔都竖起了高楼,烟雨湖水的景象难以看到了。

陌上花开。杏花、梨花、桃花次第开。此时,城里的人便开始往城外走。去哪里?春牛首。这是一个代代相袭的习俗。有人说,清代就已经有了。早春的牛首山,春风吹绿了草地,也催开了万树桃花。走在山野间,听宏觉寺梵音袅袅,温暖、平和的感觉油然而生。你甚至会想起当年王导所说的“天阙”,也会想起当年岳飞曾在这里大战金兀术的情景……

这是曾经的牛首。现在的牛首山反而荒凉了。牛首的一角哪里去了?桃花哪里去了?

如今的春天,东郊的紫金山,你不能不去。那满山的新翠,是春天最好的新衣。呼吸清新、芬芳的空气,在绿海中穿行,是一种醉。

江南的春天很短。很快便是绿暗红稀,便是烟雨江南。长达二十多天甚至一个多月的梅雨季,赚尽了人们的春愁。今天下了,明天接着下。上午还是阳光普照,下午又是阴雨绵绵。刚才还是毛毛雨,忽然间雨大如豆。诗人贺铸说,“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所以,在江南也有人直接称梅雨为“霉雨”。在雨季里,南京人自有消解春愁的办法——雨集。文献学家陈作霖在《可园备忘录》中曾记述:“五月雨集妙相庵。”妙相庵由清初僧默汝所创建。当年的妙相庵,“曲槛临风,空亭枕雨,疏花幽竹,用瑟有致”,“池塘竹树,颇饶野趣”(见道光《上元县志》)。梅雨时节,南京城里的文人墨客们来到了妙相庵雅集,一边品茶,一边看雨,咏诗联句,泼墨挥毫,年复一年,相沿成俗。当我第一次看到“雨集”这个词时,心头微微一颤,觉得这两个字的组合太有诗意了。我不知道别处有没有这样的说法,南京文人的创意,于此可见一斑。

很快便进入了初夏,端午时节,秦淮河上热闹非凡。张岱记载:“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夏月浴罢,露台杂坐,两岸水楼中,茉莉风起动儿女香甚。”(《秦淮河房》)张岱说,“余所见者,惟西湖春、秦淮夏、虎丘秋,差足比拟”(《西湖清明》)。秦淮河向来是南京人钟爱的“情人”。

盛夏时节,可以去莫愁湖、玄武湖看荷花。陈作霖在《可园备忘录》中说:“六月刘园观荷,七月飞霞阁看云。”刘园在雨花台外,民国后期消失。飞霞阁在冶城,即今天的朝天宫。其实荷花最盛的要数莫愁湖和玄武湖了。农历的七月,南京的天空开始白云如絮,在朝天宫的飞霞阁看云,是一个诗意的举动。

秋高气爽的季节来了,南京人有登高的习俗。“金陵人九日登高,北则鸡鸣山北极阁,南则雨花者为最多。携佳茗,瀹雨花泉水品之。新栗上市,茶肆和木樨煮熟,风味殊佳。兴尽,每购雨花石子归,备冬日养水仙也。”(《岁华忆语》)登高,带上好茶,并用泉水泡。此时,栗子飘香,一边品尝栗子,一边品着泉水茶,自是乐在其中。还可以去看看玲珑剔透的雨花石,选一把带回家,置于水仙盆中。这样的登高,不仅领略到了诗意,也把秋天带回了家。其实,不仅仅是登鸡鸣寺、北极阁、雨花台,南京这座城里还有很多小山高地可供登高望远。

“秋栖霞”是南京人秋天时节挂在口头上的谚语。栖霞山有“第一金陵明秀山”之美誉。栖霞山的植被以落叶栎、槭、枫香和常绿松柏为主,秋后,栎、槭、枫香树叶渐由绿变红,层林尽染,大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意。明末清初的另一位南京诗人纪映钟有诗:“栖霞红树烂如霞,十月天晴风日嘉。”到了清末,在一些诗人、学人的著作里已经出现“秋栖霞”的说法。民国时期王焕鏕《首都志》记载:“栖霞山多枫树,深秋经霜,游人步屟,如行赤霞中也。”一句俗语的形成,是需要时间沉淀的。可以想见,在明清时期,栖霞山上就已经有枫叶了。到了清末,“秋栖霞”就已经在南京市民中口口相传了。

冬天了,江南的雪天,去哪里看雪?石头城。这是东吴建立的石头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雪,落在石头城上,有一种苍茫的古意。所以,石城霁雪,历来是文人看雪的一个绝佳的去处。

天寒地冻,如何度过寒冷,南京人也有办法。画梅花一幅,花八十一瓣,每日用红色涂抹一瓣,谓之九九消寒图。南京人还有消寒会。《岁时忆语》:“金陵文人,率有消寒会。会凡九人,九日一集,迭为宾主。馔无珍馐,但取家常,而各都新奇,不为同样。岁晚务闲,把酒论文,分题赌韵,盖讌集之近雅者。”

一年之中,自有春夏秋冬的情调,而一天之中,也有属于南京的朝夕的浪漫。

清晨的金陵,哪里最美?一定是万木苏醒、百鸟啁啾的东郊。一定是朝暾初现的紫金山。如果想看日出,那要登上紫金山的最高峰头陀岭。朝阳从晨雾里升起的瞬间,金光会洒在苍翠间,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如果想享受绿色,那就走进葱茏的林子里,听鸟儿的欢唱,在清新的草木的芬芳中迷醉。

如果要看夕阳,吴敬梓早就说了一个去处,去雨花台看落照。那是古代,现代高楼林立,即便是登上雨花阁也已经难以看到了。辛弃疾词云:“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那是诗人登上秦淮河边赏心亭,看到的落日。赏心亭早已不在。古代还有“燕矶夕照”的说法。今天,登上燕子矶仍然可以欣赏到落日熔金的景象。还有,登上紫金山顶、阅江楼、幕府山头,都可以欣赏到夕阳西下的美景。

到了月夜,何处去看月?古人有“东山秋月”的说法,只可惜东山仍在,但已经失去了看点。还是秦淮月一如既往的可爱。当年李白在金陵,最喜欢秦淮月了。他自己说“玩月答曙”,“金陵溯流玩月达天目”。他在金陵写下多首玩月诗。在南京甚至还有一个传说,李白由于酷爱明月,在文德桥旁捉月而死。诗人闻一多甚至以李白捉月为题材写下《李白之死》的长诗。

清初文人张荣《望江南·秦淮月》云:“江南月,第一在秦淮。河影直从天上泻,歌声浑似碧空来。随处好擎杯。”陈作霖在《可园备忘录》中说,“八月秦淮水榭玩月”。秦淮河上有一个看月的绝佳去处,便是文德桥。据说,由于文德桥特殊的地理位置,每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午夜,在文德桥的东西两侧秦淮河中,可以各看到半个月亮,此所谓“文德桥畔半边月”。

除了秦淮河,还有什么望月的去处?对了,找一处古城墙,抬头望,六百多年的城墙高耸,一轮明月,清辉洒在古旧、墨色的城砖上,你定会以为,这月是六朝的月,是明朝的月。你也许会念起一句诗?

高高秋月照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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