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朴
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著有散文集《私人手稿》《慢生活》等,散文作品选入十余种选本。现居深圳。
存朴·我一生都在祈求安宁
如果能在某种如愿的安宁中度过,譬如:潜心的阅读,自适的行走,恬淡的走神……临睡前,就觉得这一日没有白过。每当晨起,听到窗外的树枝间有质朴而热烈的鸟声啁啾,我就心神安定,仿佛婴儿刚洗过初浴。黄昏时我走过野外的小路,泥地上花草随风摇曳,坡上乔木又绽出一簇新叶,天空里有一行鸟雀悠然飞过,风也不很凛冽,三五行人的身影,或远或近,彼此不相扰。我独自走着,看着,在风里嗅出植物的味道。走得累了,停下来坐一会儿,想些无关利害的事物,思维的羽毛如卡尔维诺提及的“轻与快”,那些需要面对的“重与慢”,也仿佛无影踪了。回到房间,洗一个热水澡,收拾一下屋子,尘埃落定,以爽洁而自然的心情坐在灯下,打开一本书,听某位神交已久或一见如故的作者说话;也可写几行字,将一日之得记录在纸上;也可蜷缩在沙发上,听自己的心跳声,秒针般的脉动,感受黑夜是如何悄然逝去的。当时间进入纵深地带,窗前的榕树只剩黑影参差,我平静而甘愿地合上书本,躺到床上,等待那绮丽的梦境降临。那时候我会悄悄告诉自己,这一日没有白过。我告诉自己,此日之内,总有那么一些时间片段,是美好而安详的。
我不奢望这种状态能维系多久,两小时,一小时,半小时,只要一日中这样的安宁独立存在,并且保持其完整性和新鲜度,让支离破碎的日子有所归宿,如同散漫的清水凝聚成溪流,我相信那种方向感将冲淡时间旅程上的许多阴郁。如同我相信一棵生态良好的香樟树那样,在繁复的光影中春秋有秩地开枝散叶,清气自生。最近几年,我对保持身心内外的安宁状态,有着愈来愈强的渴求。实际上,我所遭逢的,恰好是时日的逐渐空泛、漂移,那种无助之感,像青苔一样暗地滋生,让我时常在时间的遗址上,凭吊神伤。我无力自拔于铺天盖地的喧豗与琐碎,奔走之躯与动荡之心相互指责。我的黑夜仿佛白天,而白天昏蒙似夜。后半夜,我总是毫无意外地醒来,睁着一双无知又无辜的眼睛,懊恼地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而清晨又溺水般地瘫在一片海面上,浮泛难支。我为此忧惧,日间要么无精打采,要么焦躁不安,与人言谈丧失耐心,沉默示人的时候居多。我深知眼前的生活像慢性毒药一样溶于血液,日渐摧毁我的肌体和精神。然而我居然始终囿于现状。不止一次,当我从床上爬起来,往纷繁处走去,往嘈杂处走去,与动荡俗世短兵相接,我还在幻想这种处境很快将要改观,我将回到“安定”的生活中。日复一日,处在这样的执念里,与幻灭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城市的后半夜虚张在海面一样的阔大中,灯光打在墙上,似乎无数细小空茫的事物在光晕里游走,即便那盏灯,也充满嫌疑。曾经有位衡阳后生,在隔壁住过一阵。他走后,那个房间像其他房间一样,锁在那里,我从窗前经过,总会往里面瞅一眼,空空荡荡的,像失去温度的容器。夜里睡下,也疑心有人在喊门。我不清楚宿舍楼建造之初的动机,这样的高,这样的大,这样的虚。一月之中,总有那么三四天,当我离开,返回家中,宿舍楼便悄无声息地矗立在大院里,与前面的办公楼成“T”字对峙。老鼠们大摇大摆地流窜在空寂的楼内,在各个房间任意穿梭。两栋楼,一高一低,像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入夜后,被街巷的灯光映射,楼房如小岛独踞,我甚至怀疑它们要被四面的市声掀翻。我曾无数次站在宿舍阳台,目光在那些花色杂乱的街区掠过,又降落到对面大楼生硬的马赛克墙上,降落到铺瓷砖的、单调而刻板的院子里,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鼹鼠,隐伏于夜。宿舍楼后面,隔开围墙,是连片的农民房,高低错杂。每隔一阵,当我睡下,农民房那边就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打斗声和摔东西的声音,伴之以女人的哀号、男人的呵斥。女人的哀号肆无忌惮,仿佛要撕破黑夜之幕,夹杂方言的生硬、缠结,我听不懂,却能辨认出其中的怨怼与委屈。那男人的呵斥,又像一匹受伤的野狼,短促而暴烈。这种情况,至少延续了一年之久。
最近一段时间,大楼装修,持续的电钻声和锤击声,穿墙破壁。读不成书,发不成呆,人像开水里的青蛙。我便去外面散步。过大马路时,迎面的汽车避开红灯,从辅道上穿插过来,行人躲闪,做乱蜂状。我退回人行道,趋远过天桥。天桥上热闹,地摊子一溜摆过去,像蚂蚁过桥:桥是一根枯枝,搭在水沟上;在蚂蚁眼里,凌空的树枝祸福难测;它们心存敬畏,队列井然,小心备至。摆地摊的和蚂蚁比起来,就底气十足,就自在随便。或坐,或躺,或站。可吆喝,可卖唱,可以装,可以作,只要能把路人的购物欲煽起来,把路人兜里的银子掏出来。反正闲逛,我没什么好着急的,就在天桥上,看风景。我看小贩扮哭声,扮小丑,看小贩挂一个耳麦,唱着,喊着,扭着。我以为不容易。天桥下,左边四车道,右边四车道,满满的,八条车流。车如箭矢,争前恐后,像什么地方出了大事似的。轮胎擦过地面的唰唰声,车子的喇叭声,钢铁的速度与力量,杜甫《兵车行》里的马车战队不及毫末。我只是看闲景的,兜里揣个手机,即使身怀箭矢,也不过是堂·吉诃德手里的长矛。风驰电掣,风电之中,我宜自重。要说,那些似乎总也长不大的行道树,真让人同情。有那么片刻,耳蜗内像虫声嘤咛,街景像默片一样,在眼前滚动,我听不到周围的嘈杂。杂乱之音或许深入了身体内部,开始一场暴动。
还有鼻子。被污浊气味裹挟的鼻子,很受伤。多年前,一盏无影灯下,医生以装修师傅的耐心与技术,对我的鼻中隔进行局部修理。我看不见医生的手,看不见手术器械,只有刀具与骨头的搏击声,如琢如磨,如切如磋。从那天起,我的鼻子就敏感,经不得刺激。遇花粉而喷嚏,闻胡椒而动容。这一阵单位装修,装修师傅每天在大楼里用墙面漆涂抹抽象画,我本想拜读一下,鼻子却不答应,“阿嚏”连声,视物迷蒙,“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感染到眼泪簌簌。说起眼睛,年岁既熟,瞳中若敷尘,被五色沆瀣的世界漂染,似入宋代禅师青原行思参悟三境界的第二重: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见房不是房,见树不是树,眼花缭乱。
“每至夜,耳蜗内如有河水。”周末相见,她诉道。她寻医方而不得,疑惧滋长。我不愿对她透露相似的疾患。那秋虫般的微音,在深寂之夜,让人烦闷。其音步从未间断,一个单调的破折号划向凌晨。简朴之室,书籍散落于床头,于木柜,于桌椅。被耳鸣所扰,我高卧梦榻,任凭语言在空中离散。透过窗外的半片树荫,城市罕见地收敛起表情,百物空洞,耳鸣带来失眠,失眠引发的杂念须臾不离。这似乎更为诡异。沉积多年,时间的诸多语义浮上水面,往事漂浮如叶,在现时的船舷边纠集。我不知如何划动手中的木桨,绕开它们。我无力安放它们,船无力变轻舟。彼此间不知所以,而戚戚然。于是散落,如断线册页,如陋室自语。想起从前,我们一前一后,离开故土,来到这个城市,两条重复的车辙,蜿蜒太久,太远,一起偏离原点。也许记忆是真实的,记忆视像中的未佚部分,碎片般潜伏,当城市之夜罕见地收敛魔幻声色,它们开如佛手,微微伸张果蒂之仪,辐射出电波一样的存在。耳鸣虽与身体有关,精神的困顿更为迫切,耳疾似乎象征某种提醒。从地理学开始,我们经历路途的磨损,及至秋虫在耳边厮磨,若远人低唤。烧水递药时,我如是想。凌晨她嘱我起身,趁着天光出门谋事,而我被失眠所困,眼神麻木。五点钟的街头犹自昏睡,重阳木在绿荫里,沉沉似梦。公交车的前射灯尚在远处,物象模糊。我暌违清晨多年,没见过露水濡湿草叶,没见过一缕阳光怎样擦过地平线,缓缓上升。我触及的景象,复杂如迷宫,在房屋和街道的棋局上。这样的清早,公交车即将驶来,清道夫已然下班,赶路人睡眼迷离,晨光映出各种水泥几何体,交错,重叠,杂沓,活脱脱一幅康定斯基的抽象画。在我落座于一把临窗的椅子后,某人的旅程再无更改。在广州西朗,废铁轨失去目的地,铁锈剥蚀,光亮褪尽。人影匆匆,过客纷纭,遗弃是时间的本性。我深知无法挽留什么,如同二十年前的秋天,稻黍将熟,却无法挽留一道背影。
那时候,我以为远方有安宁。一个抛离故土、辗转陌生地的人,无异于自我流放,一定有什么催促他上路。他的行囊里,携带着两样东西:方言和梦想。那年在村道转弯处,我为身后的景象暗怀忧戚。土屋低矮、简陋、破败。门窗衰旧。泥墙上的石灰脱落大半,裸露黄泥碎石特有的粗粝形貌。屋顶青瓦被灰土和瓦松覆盖,失却了早年的温润,瓦楞间,漏隙像生活的丝丝裂痕。地基开始松动,原本硬直的线条软塌变形。院子里,桃树依旧青绿,枝杈横斜。瓦脊之外,薄雾中山峰如老僧入定,淡视人间万象。
时隔多年,我终于相信,离开或回返,不过是虚妄的表象;动荡尘世,一只飞鸟无论栖落到哪棵枝头,都无法获得庇护。很多个夜晚,梦境连绵,故人旧事如烟似雾。梦的远路上,我在奔跑、飘荡,又被梦境喊醒,恍惚在现实的灯前,不知归路。某天我罕见地梦到自己离世。天色并不明朗,没有云絮,没有飞鸟,记忆中的地理特征混杂模糊;丘陵之间,房屋和树林影影绰绰,水稻田荒草湮没;我飘在空气中,见到几位故人,祖母、父亲、二姐和叔叔,一律神态安详;听见母亲和风水先生谈话,平静地谈论葬礼和墓地;祖母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我对老人家说,那间单人宿舍位于整栋楼的东边角上,存放所有的书籍和字纸,我得把钥匙给妻子,那是时间的证据。祖母没有回答,一片熟悉的人语声传来,梦散了。我打开壁灯,窗外的高楼虚张在黑暗中,城市的后半夜虚张在海面般的静默中。躺在灯下,想起母亲小时候说过的话:“眠凶兆吉。”我不知道是不是灵魂去了故乡游荡,灵魂在动用语言之杖,复活潜意识中的愿望。弗洛伊德应该说过类似的话。
也许,我的梦境与愿望源自黑暗的渊薮。
公社礼堂位于老街中心。穿过逼仄的草鞋巷,就是礼堂。巷子里光线晦暗,气味陈腐,两边一扇连一扇的木门,有的半开半合,有的大敞无遗。几间铺子,零星的身影飘闪如纸人。冷清,沉闷,和小巷尽头的礼堂恰似两个世界。礼堂的戏台上,似乎终日演戏,像磁场一样将看客们吸附。戏目永远是那几出,登台的角色却变化不定,这就有了更多的看头。地、富、反、坏、右,这些命名,可以翻云覆雨地降临到每个嫌疑人头上,写在纸扎的高帽上,涂抹在悬吊的木牌上,翻卷在狂乱的舌头上。红色的叉,黑色的字,粗大的麻绳,激扬的场面,能让一个旁观者失去最后的理智。程式是预定好的,演戏中途,锣收鼓罢,喊声如雷,台上台下,哗然而骇。跪在戏台下的一拨人,被基干民兵揪着后领,以半拖半拽的方式掼在台前,低头弯腰地接受群众审判。反抗者,必遭毒打和羞辱。礼堂东侧是国营商店,一个赶集日,偷饼干的后生被当场抓住,人们剥去他的上衣,把他吊在商店外的窗台铁架上,和一个通奸妇女一起,绑成两个“大”字。阳光照射下来,他们发丝凌乱,皮肉青紫,汗水、口水和垃圾,污垢出两个神魂出窍的鬼魅……
七岁,我游荡在镇街。公社礼堂、国营商店、老街这些场所,不乏和我一样的围观者。一幕幕场景,侵入无知的头脑,让我在惊吓和讶异中惶惶度日。十岁,当卖米酒豆腐谋生的母亲,被她的奶水哺育过的、同村的当权者,强扭着跪在冬寒中的农田建设工地,胸前挂上黑牌,我才懂得那种刺骨的耻辱、愤怒和人世的黑暗。我们都是黑暗浇灌的孩子,也是饥饿拼贴的孩子。小学年月,雨雪天,没有水鞋,戴一顶斗笠,布衣薄衫行走在泥路上,书包里装几根红薯渣(红薯过滤淀粉后剩下的残渣),就是早饭;晚间喝完一餐菜叶稀粥,早早钻进冷硬被窝,腹内千万只老鼠在游窜。我没有吃过树皮,没有吃过观音土,从大人们的叙述中,推己及人,我无法想象饥饿时的绝望感是什么滋味。我只感到,人命如蚍蜉,悲剧不仅仅限于美学意义。
祖母生前卧病一年,全身浮肿。她躺在临门的床上,每天盯着一线日光落到门槛上,一线日光从门槛上消失,眼神逐渐涣散。下葬那天,我被人牵着,走在送行队伍里,听见妇人们长短调一样的哭声,还不懂得悲伤为何那样浓密。祖母死于饥荒。父亲五十岁中风后,每天蜷缩在老屋楼上,盯着楼门外的远山与田野叹气。春天在坡上调色,夏天在田野泼墨,秋天题跋,冬天钤印,一幅残山剩水,仿若他七十一年的写照。他熬过战争、瘟疫、饥荒、运动,没能熬过贫穷和疾患的双重打击,死神给予安乐。这位参加过二战的抗日失散老兵,乡间老屋是马尔克斯笔下的上校那处守候的码头,直到咽气,也“没有人给他写信”。棺椁中,他褐黄干枯的形貌成为时代的缩影。叔叔五岁残疾,拖着一条残腿以篾刀自食其力,只因与教他手艺的守寡师娘相依为命讨生活,几十年活在唾沫中,被嘲讽的眼睛们篾刀一样刮削,趔趄的背影贴地而行。他那么爱干净,爱整洁,试图以干净、正直、友善、清白换来关怀,却间接死于疾病,直接被孤独与羞辱谋杀。而二姐,恰在最好的年华被恐惧谋害。一个少女,仅能倚持的,是天赐的容貌,朴素、善良、勤快、聪慧的品性。那面荒坡上,当她失魂落魄被歹人追击,便注定了某种宿命。这仅有的美好,一瞬间被剥夺。她没有被兽的爪牙所伤,而被兽的阴影所缚。她脆弱无告,郁郁而亡。
许多年前,我逃离恐惧、饥饿、贫穷、耻辱。我依旧没能逃脱内心的动荡不居。我所能逃脱的,只是逃脱本身,只是身体不停地流徙。
从自身的生活中,从过往的见闻,乃至历史线索、文学记述,我获得了一些尘世的认知。我所知道的现实,社会的、历史的、群体与个体的,种种迹象表明,尘世其实从未有过真正的安宁时光。我所知道的眼前,其内部特征不过是历史的诸般循环。我们总是怀着有所改变的美好幻想,打起精神走进新的一日,到日暮时,发现一切都是昨天的重复,一股懊丧之情难以言表。我有过许多次类似的体验,记得年少时,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未来存在太多的可能性,凭藉着这样的可能性,一股细小的溪泉才鼓足勇气向远方流淌。总以为,只要付出足够长的时间和精力,我所祈求的终会获得——那种由年龄带来的不悔和纯粹,推动着日子往前走。时至今日,恍然回首,错失的美好事物难以尽述,而自我的安宁从未真正来临。我不希望被人贴上“宿命论者”的标签,时至今日,我已无最初的种种希冀,所能确信的,是尘世中人心的某些本质,譬如欲望、罪恶、谎言、欺诈、愚蠢、冷漠等等。当然还有爱与善。前者与后者之间,有时候实在无法一言以蔽之。从此,我懂得了敬畏,以及守护,这是时间馈赠给一位中年人的礼物。
如今不再怀抱奢望,对于安宁。在相继而来的日子里,我倾向于回到一小片内心角落,像“敬惜字纸”一样,对存在保持足够宽容的姿态,对普遍的人心,对动荡的尘世,做最为善意的揣度,即使误解与伤害,也报以微笑,这有助于我对安宁的理解与珍重。这并不是说,我能够妥协到没有底线的地步。在抵御罪恶与谎言方面,我的初心并未褪色;选择沉默与容忍,将加重内心的不安和羞愧。我一生都在祈求安宁,祈求宗教般的、恒久与辽远的安宁。除了祈求,别无他途。
黄昏色把窗前的树叶染成金箔,我在深广虚静的房间里,静看夜色缓缓升起。我依然相信,晚祷时的弥撒,可堪慰藉。沃伦的诗歌《动荡尘世的鸟类学》,宛若安魂曲——
许多年过去,所有的地方和面孔都渐次暗淡,
有些人已经死去
我站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夜晚依旧,
我终于可以肯定
我更加怀念的,是鸟鸣时的寂静,
而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事物
《散文》2015年第6期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