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三种

动物三种

严敬

这头驴藏在我记忆的深处,只要我想起了它,就可以把它牵出来遛遛。不仅仅是人们对驴没有好感,我也是的。这头驴有一个毛病,它爱尥蹶子,动不动就尥,搞得人都十分惧怕它。如果有事你尥上一回,我们会理解,没事还要尥,就是惹是生非。打它身边过的时候,我们瞅得准,它已经在蹬腿了,我们远远地绕开去,让它尥个空。它依然怒气不减,蹬起一团灰尘,让几粒泥沙弹射到我们身上。这头驴是公的,脾气大得很。很长时间我们不理解它的脾气为什么这么大。

一个糟老头子驾驭着这头驴。老头子总像在害眼病,一天到黑眼泪汪汪,他伸手去牵驴,这驴怪得很,居然忘记了尥蹶子,它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老头子让它退到车杠里,又给它挽上辕套,再一挥鞭子,驾,它就起步走开了。它迈着均匀的碎步,相当平稳地驾着粪车,而且还有一定的速度。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它撂开四蹄奔跑,也不知是怎么闹的,它也知道了我们的粪车和坐在车杠上的糟老头子是经不住它这样折腾的。到了卸粪的地方,老头子说一声“驭”,这驴就收住脚,停下来,耐心地等待老头子往下卸粪。趁这会儿工夫,它要假寐一回,解解乏。它眯上眼睛,耷下大耳朵。卸完粪,老头子轻拍驴屁股,告诉它,该回去了。这样,他们一起回来了,又开始下一轮的工作。我们猪场多亏有了这头驴,它天天往外运猪粪,否则,猪粪就会堆得像山一样高,弄得生产无法进行。

但有一回,那糟老头子生病,不能上班,场长派另一个人拖粪,结果这头驴欺生,表现不好。它先是不肯退到车杠里去,接着又不愿挽辕套,最后还冲着新驭手尥开了蹶子。幸好这人机灵躲得快,不然的话准给它踢破肚皮。这人愤怒不已,操起鞭子要抽打这狗日的,你知道这驴不是傻驴,它早一溜烟跑掉了。由于这头驴的不合作,耽误了当天的工作,全场的猪粪堆成了小山包,场长很是生气,他追着驴要揍它,驴也忘记了尥蹶子,吓得跑出好远,它一蹿一蹿,活像一只大兔子。

我们的驴仅只闹了一天的脾气,因为那个糟老头子的病一天就好了。闹过之后,它就加倍地努力工作。老头子说,驾,它就起步,说,驭,它就收步,默契得很。

我们从老头子身上认识到,光有驴不行,还得有一个驴把式。

驴不干活的时候,就到处啃草皮,它在尘土里打滚,四肢朝天,立起来时,又头冲着天,抻长脖子昂昂地叫唤。按照这头驴的想象,不远的地方应该有一头年轻的母驴。然而我们场实在没有这样的一头母驴。

这时候驴总忍不住要显露它的本性,太阳出得大时,它会亮出它的阳具,搁到自己的影子外去晾晒一番。它的阳具有如棒槌,像灵巧而又诡异的大蛇那样游晃一阵之后,又无可奈何地藏回去。

我们待在猪舍里看见驴打滚、叫唤,没有人敢走近驴,因为这时候它爱尥蹶子,不仅如此,它还张嘴咬人。场长从它那次闹事后,认识到只有一个人能驾驭它是不行的,设若那老头子多病了几天或者干脆死掉了,岂不要误事?他开始训练其他的驭手,但是,这头驴极其恋旧,换了新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套辕套,硬是不配合。即使场长亲临现场指导,这驴也一点不给场长面子。场长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琢磨开了,而且一琢磨就让他琢磨准了。

一天,场长叫那老头子用绳子拴住驴的四条腿,老头子不解,场长说,叫你拴你就拴,老头子就俯身拴驴脚,现在它闹不了啦。场长招手叫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手持一根木杠,他将木杠插入驴被拴的两条前腿中,用力一撬,就将驴撬翻在地。又上来一个人,用另一根木杠伸进驴的后腿,其余的人一起上来压在木杠上,把驴牢牢地摁在地上。驴不知道人们要干啥,它高声叱责着这些无礼的人。它拼命挣扎了几下,显然,我们场里人行事太有章法,竟没有余下一丝一毫的纰漏让它有机可乘,最后它只得对自己如此不体面地躺在地上被人摆弄而痛心疾首地嘶鸣。

场长捧起挂在驴屁股下的蛋蛋,端详了几眼,他说,一袋子骚气,都是它闹的,摘了它。

我们场有的是高明的兽医,这种活真正是小菜一碟,话未落音,兽医就像摘瓜果一样把驴的宝贝蛋蛋拧掉了。

蒙辱的驴没有痛不欲生。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何物。它歇息了一天,又歇了一天,第三天,它又挽起了辕套。我们再也看不到它别在胯间的那个亮晶晶的、圆硕的、茄子一般的物件。它似乎变得简洁和利索了。但此后它却蔫了,不叫唤,也不准备尥蹶子了。它垂着长耳朵,服服帖帖,所有的人都可以来驾驭它。甚至有人伸手搔它那空口袋一样干瘪的阴囊,它也不生气。

它曾想象我们场里有一头母驴,或者说它盼望我们场有一头母驴,对于它来说,这永远成为往事。及至有一天,真有一头母驴开始在我们场蹦蹦跳跳,它也视而不见。

黄鼠狼

二三十年前,我们村子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地方。为什么呢?因为那时村子周围林幽草密,村子里除养了许多狗外,村外日夜还出没着一群群有着赤褐色皮毛的黄鼠狼。这种小兽既令人讨厌,又让人觉得神秘。大家口口相传,黄鼠狼嗜好吃鸡,故村人多憎恨它。我们同学中有个爱好书法的,过年的时候,给鸡笼子写了一幅“鸡鸭鹅成群”的字,写完觉得余兴未尽,又信手写了“黄鼠狼成阵”贴上。这是实话,当时村里就是这种情况。他父亲觉得丧气,便将他大骂一顿。村里也当作笑话传开。由此可见人们对黄鼠狼的偏见之深。

黄鼠狼既多,使村里人忧心忡忡起来。村里不是养了许多的狗吗?狗抓兔子是好手,然而对黄鼠狼却无能为力,显得很不中用。黄鼠狼有保护自己的绝招,如果不幸和狗相遇,它龟孙子想的当然首先是逃之夭夭,也不知是黄鼠狼真的跑不过狗呢,或者是它耍的心眼,只见狗马上就要撵上黄鼠狼的节骨眼上,小东西忽然冲着狗放了一个骚屁。这屁厉害极了,居然将狗老兄熏得原地团团转,不知所向,坐失了大好时机。有人看见黄鼠狼据此从容而去,甚至还要回头嘲笑起狗兄。等到有许多次丢脸的经验后,我们村的狗便懂事了,不再和黄鼠狼过意不去了。

能和黄鼠狼过不去的是我们村的木匠水洋师傅。他靠捕捉黄鼠狼博得了比他手艺还要响十分的名声。

水洋师傅当过兵,当兵以前他跟他父亲学木匠,转业之后又重操旧业。他这个人脾气很缓,同样的活,别的师傅半天干完,他要干上差不多一天,俗话说,慢工出细活,他正应了此话,他的活干得就是精致。不过,在村人眼里,很慢的工出很细的活,比较起来终究是划不来的。所以,村里人家里如果有木匠活儿,大多不叫他,宁愿请外村的木匠师傅。他也不觉得什么,如果队里也没有木匠活做,他就扛着锄头下地。

当那些可爱的、浑身赤褐的黄鼠狼频频出现在村里时,水洋师傅便开始琢磨开了。他首先拿出的是一张弓。弓全部由竹片做成。村里人还没有见过这玩意,他就演示给大家看。他掰开弓,插好机关,然后用一根树枝去捣那机关,突然,“啪”的一声,张开的弓合拢了,死死地夹住了树枝。水洋师傅很响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后静静地等待人们的反应。没有谁发表高见,这似乎是对他的发明表示怀疑。他环视了大家一眼,提起他的弓就走了。第二天,在村头的桑树下,人们看见他正在给一只黄鼠狼剥皮。桑树脚下靠着那张沾着血迹的弓。他给上前观看的人介绍说,这张弓夹到了这只黄鼠狼。因为水洋师傅和他的弓,我们村里的人才得以这样真切细致地看到了黄鼠狼的面目。黄鼠狼面目细巧,嘴尖尖的,显得滑稽可笑。此后,就有多只黄鼠狼被水洋师傅的弓夹住了。有被夹死的,有虽被夹住但仍活着的,有一只黄鼠狼被夹到了后腰,这只黄鼠狼居然拖着夹它的弓挣扎着逃出好远。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水洋师傅提着一张弓,弓上面夹着黄鼠狼的一只前腿,却不见黄鼠狼。水洋师傅惋惜地说:“黄鼠狼咬断了自己的腿,跑了。”我们围观的小伙伴面面相觑,不知是该跟着水洋师傅可惜,还是应为逃掉的黄鼠狼庆幸。因为水洋师傅每晚都可夹住一两只黄鼠狼,所以我们越来越怀疑这种叫作黄鼠狼的害人精是否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聪明狡猾。假若它是聪明的话,为什么会屡屡中了圈套呢?

渐渐地,水洋师傅黄鼠狼夹得少了。以前,他总是将弓安在大门旁的小石洞上,只要黄鼠狼过洞入室就逃不了厄运。现在这一招不灵了,说明黄鼠狼已经在总结经验了。

有好几天,水洋师傅都拢着双手默不作声。直到有一天清晨,在村口,水洋师傅扛出了一个细长的木笼子。他走到池塘边,把木笼子用力摁进水里,十几分钟过去,他将木笼子拖上岸,打开笼门,倒出一只被溺死的黄鼠狼。我们小伙伴这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水洋师傅用来代替弓的、新的对付黄鼠狼的武器。这木笼做得精巧,上面也埋伏着机关,妙不可言。水洋师傅常常白天四处勘察黄鼠狼出入的踪迹,待夜深人静,便将木笼子安放在黄鼠狼必经之处,木笼子里置有黄鼠狼喜食之物。对笼子里的美餐黄鼠狼总是留恋不舍的,兴奋中,或者犹豫之后,黄鼠狼就入了我们水洋师傅的彀中。只是笼子里的美味既然这么具有诱惑力,那么会是什么好东西呢?是一只很肥的老母鸡吗?起初,我们认为当然是。后来,这个秘密叫我们当中的一个小伙伴窥破了。“不是老母鸡,”他说,“是什么,你们猜。——是一只死老鼠。”

水洋师傅对于自己造出这样得心应手的器具自是喜不自禁,但是随后他就感到苦恼,因为被抓的黄鼠狼仍然活蹦乱跳,生有尖牙利爪,如果以手相抓,必遭撕咬,水洋师傅断不敢做此尝试。于是他便想出溺死黄鼠狼的招数。后来,他又觉得黄鼠狼皮毛见水会有损质量,便改用它法:用一条麻袋笼住笼门,等黄鼠狼进入麻袋后,便抡起麻袋将它摔死。看来这办法的确很省事。但是有一回,水洋师傅关住了一条很大的黄鼠狼,从笼缝望进去,这条黄鼠狼无论个头,还是毛色,都从未有过,水洋师傅欣喜若狂,他急忙操过一条麻袋笼在笼门上,黄鼠狼呼啦一下就钻进了麻袋。他将麻袋抡过头顶,用力朝下砸去,谁知,他手中的麻袋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他好生奇怪,用手掂了掂麻袋,又打开来看,麻袋里竟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不相信,再看笼子,笼子也是空的,他重新张开攥紧的麻袋口,的确,黄鼠狼简直像变戏法,踪影全无。他一下子坐在笼子上,呆住了。直到许多年后,说起这回事,他都大惑不解:莫非这条黄鼠狼学会了遁法?

俗语道:跑掉的是大鱼。如果仅只如此,倒也罢了,谁知,自此以后,水洋师傅竟常常梦见这条大黄鼠狼,有时梦见他又抓住了它,正郑重其事地准备下手,千不该万不该,不知怎么又给它逃掉了;有时梦见它对着他窃笑。有一夜,子夜时分,月光如霜,许多赤褐色的黄鼠狼围住了水洋师傅的屋子奔跑,像是飞速旋转的火圈。它们一边奔跑,一边发出令人惊异的叫唤,像是哀鸣,又像是怒声。鸡鸣方去。水洋师傅说,这不知是梦,还是果有其事。

因为水洋师傅作为一个木匠师傅的别出心裁,使黄鼠狼们终于悟到了我们村对于它们的危险,便决定不再到我们村来嬉戏玩耍了。在以后的日子,它们总是远远地避开我们的村子。

又过了一些年,不但在我们村见不到它们的踪影,连旷野上也难寻它们的踪迹。

水洋师傅虽然中止了他的猎狐生涯,但是,一种难闻的、令人失敬的气味笼罩着他,使他苦不堪言。特别是到了夏天,这种气味要飘过家家户户。大人们,还有,我们,这帮孩子,全都学着当初村子里那群撵着黄鼠狼的狗的模样,突然龇牙咧嘴起来。

一条黑狗嘴里衔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迎面走来。黑狗兴高采烈,我猜狗嘴里衔的大概是一只羊的什么的,说不定还是一只兔子?

待它走近了我才看清楚它嘴里衔的是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风将塑料袋吹得满满的,让狗以为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才值得它这样高兴一番。等到风从塑料袋消失了,它也弄清楚了,它刚才只不过是捕获了一股风而已,它是否还这么高兴?

也许这只狗并不需要深究这个问题,无论是过去,抑或是将来,只要它现在快乐就行。

这只现实主义的狗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带着它的满足的心情继续享受它的生活。天就要黑了,它要马上赶回家。现在的狗不再喜欢在夜里游逛了,夜生活让人类去享受会更合适。

我在逛街。除了我之外,很多人也都是闲着的。一些女人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像春天一样。其实她们不是春天。她们只有春天的一部分,就是欲藏还露的那一部分。

在一家颇为热闹的店铺前,两只黑颜色的狗当街干起了它们的美事。第一次,公狗爬上去,努力了一会儿,竟毫无结果地下来了。看得出来,这只狗被欲火无情地主宰着,几乎就在它前爪落地的同时,它又跳起来爬到了母狗的背上,屁股疯狂地摇摆起来,拼命朝前掘进。母狗这时候的态度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只要它稍有不从,公狗的所有努力又将归于乌有。这只母狗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以温柔、驯服、鼓励和渴望的样子期待着公狗的成功。这次,公狗没有辜负母狗的愿望,实现了它雄伟的理想。

当两个肉体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无疑是幸福的时刻,对于两只狗来说,当然也是这样,但是同时,这也是它们最尴尬的时候,它们被紧紧地连在一起,密不可分。这是狗最脆弱的时候。它们很容易失去生命。在以前物质贫乏的年代,聪明的人常使用此法猎杀公狗,甚至有的人专门饲养母狗,诱捕那些被激情弄昏了头的公狗。此外,由于活生生的场面,它们的爱情丧失了体面,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所幸的是,今天,没有人来管狗的闲事。但两只狗仍然垂头丧气得厉害。

最后两只狗终于脱离了关系,公狗弯下身一个劲儿舔舐着自己的阴茎,它以为它这个部位刚才受到了重创,它悉心呵护自己宝贝的样子像一个母亲对待自己受委屈的孩子。但是,那只母狗显得丝毫无损,又在接受另一只早就守候一旁的公狗的爱情。

傍晚,在饭堂前,一个女人追赶着一只矮小的公狗,那只成熟的公狗一意孤行朝前奔跑,丝毫也不理睬女主人的召唤。莫非它也有了意中情人?女主人生气了,她最见不得这种忘恩负义的狗。

我的记忆里有各种各样的狗。它是我的想象中的一个生动的角色。

原载《天涯》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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