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和知己
他是林徽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她是他血脉的延续,期望的寄托。他对她的爱是那样复杂,甚至又那样沉重。
她是那个畸形的家庭中唯一能与他交流的人,不经意的,他把不应该让她背负的沉重交予了她。
她一生的繁华和努力隐藏的酸楚,都与这个男人息息相关。
虽然林长民在家的时间极少,但他仍不失为一个好父亲。他心性开朗,特别喜欢跟孩子们在一块儿。在他这里,孩子们不分前院后院,前院的丫头小子,后院的两个丫头,都是他最爱的心肝宝贝。莫说是自家孩子,就是姑妈家的表姐表弟们,也少不了这位舅舅的宠爱。大姑姑对待徽因两姐妹,也同对待自己的孩子无异。
林徽因长到10岁时,祖父也去世了。父亲常年在外,大太太什么都放手不管,二太太弱不禁风,和老爷书信往来,伺候两位太太,照顾年纪尚幼的弟妹,甚至打点搬家的行装,家中大事小事,竟然都是这个十一二岁的大小姐自己承担。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出身名门的徽因,也早早地当起家来了。
林长民爱那一大群孩子,但最爱的还是长女林徽因。
林徽因早早被启蒙读书,天资聪敏,6岁就能识文断字,开始为祖父代笔给林长民写家书。林家保存了一批林长民的回信,最早的那一封是徽因七岁时写的: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祖父日来安好否?
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奇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长民三月廿日。
林长民特别喜欢这个长女,不但因为她天资聪慧,还在于她早早就领会了这个大家庭的人情世故。父亲眼里的林徽因“驯良”“知道理”,这当然让他高兴,喜欢。从成年人的的角度讲,家里有这样一个孩子实在是很好的。可是,对于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重视和赞美,是否有些残酷呢?原本应该和玩伴们肆无忌惮地争抢糖果玩具的年龄,由于成人有意无意的施压,必须要学会察言观色,努力用成年人的眼光看世界,甚至处理大人们之间的纷争。林徽因就在这样一个有点畸形的家庭环境中匆匆地成长着。就好像北方的植物一样,生怕错过短暂奢侈的温暖,一个劲地生长,让枝叶最大限度地靠近冰冷的阳光。
长辈眼中,她是林家的长孙女,天资过人,温良有礼;和孩子们在一起,她嬉笑打闹,无伤大雅地争抢零食和玩具。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林徽因呢?大人们选择忽略这个问题,他们只要一个讨人喜欢,明事理的林徽因就可以了。林长民有时甚至忘了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书信往来之中对她吐露心声,把她当成了同辈的伙伴、知己。
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籍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念汝读书正是及时。蹉跎误了,亦爹爹之过。二娘病好,我当到津一作计□。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葛雷武女儿前在六国饭店与汝见后时时念汝,昨归国我饯其父母,对我依依,为汝留□,并以相告家事。儿当学理,勿尽作孩子气,千万□□。
徽儿桂室老人五月五日
对长女寄托殷殷厚望的家人们就这样不经意地拿走了林徽因的童年和天真。这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童年时光的女孩子果然谨遵父训,一生都把澎湃的感情压制于庄重的理智之下。这是林徽因和同时代女性的最大的区别。
林长民对林徽因的爱是复杂的。林徽因把家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心无芥蒂地爱护着异母的弟妹,对二娘尊重有加,固然让离家在外的林长民欣慰。但从另一方面理解这份父女之情,林徽因的文化修养也占了重要的部分。
林长民是一个文人,但不幸的是他的妻妾都是文盲。他和她们身处两个世界,他的满腹才情和济事救国的抱负对她们来说如同天书。林长民的内心是寂寥的,无人应和,他必须努力用最浅白的语言和妻妾交流,以免她们听不懂。只有这个从小跟随祖父母和大姑学习的长女能懂得他,可以用文人的语言与他对话交流。不知不觉中,林徽因成了林长民在这个半旧半新的家庭中的唯一的同类、知己。
林长民曾感叹:“做一个有天分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林长民对林徽因的影响如此的大,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清奇的相貌”“清奇的谈吐”(徐志摩语)在林徽因的身上传承下来。父女双方都对彼此怀有复杂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对林徽因来说甚至成了一块石头。父亲的冷漠让母亲成了妾,她怨他——看《我们太太的客厅》,就知道林徽因一直在意着母亲妾的身份;刚刚懂事的时候,她留恋父亲给予的片刻温暖,再大一点,又开始同情父亲的寂寥。
一个过于理智的人,反而会在爱恨之间挣扎不断。毫无疑问的爱,却无法爱到忘记缺点,不能爱得忘我;那被恨占据了的爱,更没有让人心安的纯粹。成人后的林徽因在爱情和婚姻中也是这样理智着,清醒着。被有些人评论为“只爱自己”“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