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草

长篇小说

北国草

卷头语

这部长篇小说的诞生,有着十分坎坷的历程。如果把它比作婴儿的话,作者是经历了长期的阵痛才把它生下来的。我这样写,绝非故作耸人听闻之谈,实因它和我一起经历了时代的磨难,致使它到今天才能分娩。

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新中国历史的晨钟声中,我曾两次奔赴北大荒,和全国第一支拓荒者的队伍——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同吃一口锅里的苞米粒饭,同在一间茅屋里的大炕上滚。我爱上了这茫茫草原,并和那些充满献身精神的年轻人成为知心的朋友。从那时起,我就立下了描写拓荒者艰苦创业生活的宏愿。为此,我拄着一根防狼棍子,在长满齐腰高野草的荒原上奔走,相继访问了天津和哈尔滨青年垦荒队。当我带着北国霜尘回到北京,伏案准备写这部小说时,人所共知的那场1957年的政治旋风,卷走了我手中的笔……

在漫长的改造生涯中,最初,我曾一度放弃了写这部小说的意念。但是那些拓荒者的音容笑貌,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我,甚至在梦中,也不止一次地出现过那开满野花的荒原——我真是欲罢而不能了。我再次下了决心,一定要把那些让我魂牵梦萦的同时代人写出来,以了却我的夙愿。可是怎么写呢?当时正处在“大跃进”的年代,我和我的许多“同类”在京西一个山沟沟里,干着盖疗养院的“赎罪”劳动:白天,抡着铁锤开山破石;晚上,还要挑灯夜战到更深。一天的劳动之后,浑身就像散了架一般,哪儿还有提笔写作的精力呢?!即便是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手也难以伸出被窝。因为我们住的帐篷在严冬时节不生炉火,因而无法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变成文字。没有办法,只好靠每月的四天公休,返回京城休息时昼夜进行笔耕。虽然,这对于自己是过于严酷了,但思想沉湎于北大荒的沃土之中,倒也是苦中有乐。

小说初稿的进展是神速的。我把它命名为《第一片黑土》。按说,我呕心沥血地写这部同时代人开拓北大荒的小说,虽然说不上是积极表现,也绝非一种“反改造”的行为吧!但是在1959年反“右倾”运动开始之后,因为我向党“交心”时谈及了对反“右派”及“大跃进”的真实看法,于是我写这部充满献身精神的小说,亦被视为反党的行为,写进了送我去劳动教养的“结论”之中。机关保卫部门对我进行了查抄。几年后,劳改单位将这部长篇手稿退还给我,上面虽然批注着“小说没发现问题”的字样,但结论却不能更改——我为写它负荆戴冠,因而这部小说的分娩是带着时代的血痕的。

不管怎么说,小说手稿是退给我了,这对于身陷囹圄的我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我借着劳改队休假之际,把手稿带到家中叮嘱我母亲:家中什么东西都可不要,千万不能把这部二十七万字的稿子给丢掉。到了“史无前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年代,我的这部手稿到底还是和我的藏书一块儿化成了纸灰,飞上了九天……

惋惜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当1979年党召回她蒙冤的儿女后,我当即恢复了重写这部长篇的力量。当时正值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国家百废待兴,迫于革命良知,我暂时把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设想放下,投入了“反思文学”的创作。在写《大墙下的红玉兰》《泥泞》等中篇小说的同时,我开始了《北国草》的重新构思。因为时代向前跨越了近三十年,重写50年代拓荒者生活的小说,既有一个站在历史高度剖析生活的问题,又有一个历史感和时代感融合的问题。当初,杨华、徐世华等青年朋友在荒地上翻起第一犁黑土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为拥有四十八万亩土地、每年上缴国家七八千万斤粮食的宝地;小伙子杨华从一个垦荒队队长,已经变成一个国营农场的副场长;姑娘徐世华,经历了北大荒的生活磨炼,已经成为中共黑龙江省委委员。我该用多大的篇幅,才能把这些生活的巨变描绘出来呢?这时,当年的垦荒队队员——现在的机械修理能手杜启发,从北大荒来北京探亲,特意来家里看望我。他建议我着重描写他们初到北大荒时的创业艰辛,刻画出20世纪50年代青年人的精神风采。他的话对我很有启迪,我决定把作品的立脚点放在20世纪80年代,把视线的焦点对准20世纪50年代,力求使这部长篇小说既有历史感,又具有新时期的特色——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是写给当代青年朋友们看的,不注意到这一因素,作品将会为之失色!

艰苦的笔耕又一次开始了。

我重新翻开我的朋友——拓荒者文俊峰送给我的“垦荒日记”。这厚厚的日记本,跟随我走过漫长的“驿站”,我把它和几本我最爱的书,放在每个“驿站”的枕边。我曾无数次地翻阅它,今天,我又把它翻开了。但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因为这个对敌人疾恶如仇、在朝鲜战场上因枪毙两个美国战俘而犯过错误、对伙伴却无比宽厚豁达的小伙子,在不久前因雷汞爆炸而双目失明了。当初,他把“垦荒日记”送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写出反映拓荒者生活的书,如果这部长篇不那么多灾多难的话,他也许早就读到这本书了。现在,我恢复了写作的权利,他却无法目睹这部书了。我抚摸着这厚厚的日记,心里确有负债之感。为了偿还良心上的债务,我星夜兼程地写、写!我把他挥手之间枪毙敌人,却怎么也不忍心枪毙两匹病马,以及误伤小马驹的真实情节,都写进我的长篇小说里了。

还应当感谢在我危难中保护我的亲友,在我身陷囹圄之时,他们为我保存了我在荒地生活的笔记。历经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这些笔记本中的纸页虽已变黄,但我拄着防狼棍子走访天津、哈尔滨青年垦荒队的足迹,仍然历历在目。翻开残破不全的纸页,草原的风扑面而来,那么多青年朋友的形象跃出纸面。他们使我热血沸腾,他们给了我坚毅的力量。

我沉睡了多年的童心被他们唤醒了。

我仿佛回到了20世纪50年代青春的摇篮中。

记得,我在哈尔滨青年垦荒队生活的日子里,曾看到这样一个生活场景:一个垦荒队队员从狼穴里掏来了三只待哺的小狼崽,这个调皮而善良的年轻人像喂养婴儿一样喂养它们,给它们找兔肉和狍子肉吃,以求能驯服感化这三只小狼崽。但是这个小青年的善良,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有一次他把手伸进笼子里喂食时,一只小狼崽一下咬住了他的食指,几乎把这个小青年的食指咬断。这个小青年哭着对我说:“你看,我是一片好心,想不到……”我说:“小兄弟,你应该认识大自然的严酷,仅仅用善良是没办法感化北大荒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他用手绢缠住流血的手指,把三个狼崽从笼子里揪出来,挂在一棵小柳树上,拿来车把式用的大皮鞭子,挨个抽打这三只狼崽。他还嫌不解气,又在鞭梢上缠上了细铁丝,抡圆了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每抽打一下,狼崽就发出嗷嗷的叫声,直到这三只狼崽伸腿瞪了眼,他还不住手地疯狂抽打着。这个小青年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虽然我没有把这个生活细节写进小说,但是他使我孕育了小说中石牛子这个人物形象。

因而应当说,这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虽是以北京青年垦荒队为背景,但是融进了北大荒各个青年垦荒队的生活。关于小说创作,鲁迅先生在回答《北斗》杂志社提问时说:“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得多了,凑合起来的。”我在写这部长篇时,极力摆脱生活中人物原型对我的羁绊,开阔眼界,驰骋思维,不但把北大荒几支垦荒队的生活熔于一炉,还把20世纪50年代青年人所共有的基本素质,糅进了小说的字里行间。因为写小说不是照相,而是高难度的艺术创作。特别是长篇小说,它的最高使命在于塑造出各种不同的艺术典型,使读者既能透过作品,管窥一定历史时期的面貌,又能得到美的启示和美的享受。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小说虽然是以北京青年垦荒队为背景,但书中的人物和故事已跨越出北大荒这个单一的生活舞台,表演的是20世纪50年代一代青年人的戏剧。我很怀念20世纪50年代,我用笔表达了我对过早流逝了的春光的眷恋,我用笔表达着我对同时代人的一片挚情。

今天,我把20世纪50年代青年的群像,呈现给读者了。但面对厚厚的稿纸,自愧之感油然而生。因为落墨在稿纸上的东西,远远没能描绘出他们的理想、情操和对事业、爱情的执着追求。惭愧之余,唯一能自慰的是,我没有拔高他们,力求能概括当时的生活,再现20世纪50年代的青年形象。他们虽然都绝非完人,但他们的心灵是美好的——他们没有愧对青春这个圣洁的字眼,他们没有虚掷大好年华。

小说在1983年《收获》连载之后,我接到很多青年朋友的信函。我想,青年朋友对它之所以如此热情,并非我笔墨之功力,而是80年代青年和50年代青春儿女灵犀相通之故。在青年朋友们的鼓励下,我对《收获》的发表稿,又进行了一次修改,以求不负青年朋友们的期望。

谨将此书献给当代的青年朋友!

谨把此书献给20世纪50年代的一代风流!

谨用此书告慰垦荒烈士马俊友的母亲——因为她把唯一的儿子,献给了北大荒的沃土……

1983年7月20日夜于灯下

序曲

公元1955年的初秋时节,莽莽荒原上空奔跑着灰色的游云。云层重重叠叠,前呼后拥,像是谁把千万座高山峡谷一块儿抛上了九霄云天。

高空的风,恣意地追逐着、戏弄着、撕扯着云朵。那千奇百怪的云彩,一会儿像温驯的猫儿,一会儿又变成昂首抖鬃的吼狮,一会儿变成甩着长袖起舞的仕女,一会儿又变成面目狞恶的罗汉金刚。风,卷着云;云,驾着风,在广漠的铅色天空中,展示着北大荒粗犷、豪放、暴戾而美丽的性格。

茫茫天穹下的草原,浩瀚如海,疾风推着草浪,起伏跌宕,一直涌向云天相连的远方。草,到处都是枯黄的草,只有在无限远的北方,还保留着夏天的绿意,那儿是小兴安岭森林的支脉——四季常青的骑马岭。浓绿的古松,火红的枫树,穿着白衣白裙的白桦,头戴金冠的柞树……把北国边陲,织成一道彩色的围屏。

湍急的铃铛河,从它脚下流淌而过,哪儿是这条河流的源头?哪儿又是这条河流的归宿?不知道。她就像一个青春妙龄的美丽姑娘,舒展着她的肢体,横卧在渺无人烟的草甸子上,日日夜夜唱着她那永远也唱不完的寂寞而忧伤的歌。

林涛的喧哗声……

河水的低语声……

草叶的摩擦声……

野鸟的啾鸣声……

这,就是浓缩到油画画布上北大荒的肖像和它的全部音响。它原始古老、娇媚婀娜。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似乎没有在它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狼在这儿成群结队地奔跑着……

狍子和狡兔在草丛中跳跃着……

几百斤重的大野猪在红松下蹭着脊背……

蹒跚的黑瞎子在舔食着野蜜蜂的蜂房……

但是,在这一年的九月上旬,铃铛河岸的野菊花刚刚吐出嫩黄色的花蕾时,一声马嘶震惊了这块被野兽盘踞的世袭领地。随着马嘶,一匹雪青马驮着一个背着双筒猎枪的老猎人,出现在铃铛河的河岸上。这个老猎人,大约有五十岁的光景,古铜脸,卧蚕眉,高颧骨,大眼睛。当那匹雪青马和那条细腰尖嘴的猎狗贪馋地喝着清澈见底的河水时,老猎人在马背上手搭凉棚,挺直了腰身正向草甸子四处瞭望呢!他似乎在寻找着猎物,但他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波浪起伏的草海,既看不到一只麋鹿,也望不到一只狍子。他失望地摇了摇头,索性把猎枪从背后拿了下来,双腿一夹马肚子,朝一群在半空中惊叫着的大雁追了过去。

马,在荒原上奔驰……

雁,在高空中盘旋……

老猎人在马背上举枪瞄准……

猎狗在马前马后汪汪狂吠着……

“砰——”的一声枪响,老猎人打了空枪。他非常懊恼,抖缰向草原深处追了过去。半人多高的灌木丛和野蒿杂草,一会儿就淹没了他的身影,只有风把草海吹成浪谷时的刹那,才能看见雪青马迎风抖擞着的银色鬃毛和老猎人那张古铜色的方脸。

第二枪又响了:“砰——”

领头那只肥??的大雁,胸脯上的一团茸毛飘落下来,它扑棱几下翅膀,不想离开它眷恋着的伙伴,但终于失去了再飞的力气,像铅块一样,斜斜地坠落在草丛之中。

“闪电——”

老猎人勒住马缰,呼唤着灰色的猎狗。那条“闪电”,流星追月般地向野雁坠落的地方狂奔而去。

马,悠闲地寻觅着黄草中残存的青草,老猎人在马上解开腰间围着的网袋,里边有飞不高的山鸡,也有一蹦五米的狡兔。他等待着“闪电”把大雁叼回来,塞进网袋,这时,猎狗突然在不远的草丛中狂吠起来。

“驾——”老猎人急抖了一下马缰绳,“‘闪电’碰上狼了!快——”

雪青马扬了扬前蹄,“咴咴”地叫了两声,向前疾驰而去。在一排榛子树丛后边,老猎人才看清了:“闪电”遇到的不是一只狼,而是一个年轻的后生。猎狗在拼命地和这个年轻人搏斗,它时而前扑,时而后退;那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正在左腾右闪地和“闪电”周旋,他嘴叼着大雁的脖子,两手把棍棒舞得嗡嗡山响。尽管他几次险些被猎狗扑倒,但却毫无怯懦之意。

老猎人愣住了。靠近铃铛河方圆百里内的大小屯子,他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挺拔魁梧的年轻人。他坐在马背上,隔着茅草空隙,仔细端详着这个壮汉:黑脸膛、高鼻梁,鸟翅般的黑眉毛下藏着一对略略内凹进去的细长眼睛,一绺因鏖战猎狗而披落在前额上的短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大概他是嫌叼着一只大雁,嘴巴太吃力之故,猛然把大雁往身后一甩,从防卫转向了进攻。他把木棍舞得上下翻飞,逼得“闪电”节节后退。当他把棍子举过头顶,向“闪电”头上猛然击落下来的时候,猎狗灵巧地一跳,棍子重重地打在了一棵小柞树树干上,“咔吧”一声,棍子折成两截。猎狗借着这个空隙猛然扑了上去,一下咬住了年轻人的裤子,就在这时,草丛中响起了闷雷似的一声呼唤:

“闪电——”

猎犬松开了嘴。

后生抬头看见了马背上的老猎人,心有余悸地拾起地上的半截木棍,带着深深的戒备望着猎狗和它的主人。

“哪儿的人?”老猎人翻身下马。

“中国人。”那个年轻的后生用衣袖抹抹脸上的热汗,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带着诙谐的口吻回答,“和您一样,黄皮肤,黑眼珠……”

老猎人不无惊奇地望着草原上的陌生来客:他穿着的蓝工作服上衣,被榛子树杈划出一道道长口子,里边已经洗得褪色的灰色绒衣上,印着“抗美援朝”的字样。他脚下蹬着一双破旧矮帮球鞋,上边补着几块圆圆的胶皮补丁。老猎人心里猜测:这可能是个退伍的大兵,便把马往小柞树上一拴,走了过来:

“小伙子……”

“您先把这条狼管住吧!”年轻人后退了两步说,“这家伙真厉害,差点把我吞了!”

“这不是狼,这是条狗。”老猎人被逗笑了。

“狗?”小伙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相信地说,“我看过许多军犬,尾巴都朝上,这家伙怎么尾巴朝下?尾巴朝下的都是狼。”

“我说你想用棍子要它的命呢!你把它当成狼了,哈哈……”老猎人仰着脖子一阵大笑,“不过,你的话也不能算错,这家伙的爷爷是条恶狼,它的奶奶是一条德国种的军犬……日本鬼子在草甸子上盖细菌工厂时,改良狗种,就留下这条尾巴下垂的‘孙子’。当时,我从山东德州被装进闷罐子火车,抓到大草甸子上当小工。”

“这么说,老大爷您已经在这块草甸子上生活了不少个年头了?”年轻人的脸上露出喜色。

“你先别盘问我,你是从哪儿来的?”老猎人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反问说。

“我?”小伙子眼珠转了几转,“您猜猜?”

“你是个转业的大兵?”

“对。”年轻人诡秘地笑了笑,“也不全对。”

“这话是啥意思?”

“过去当过兵,”年轻人指了指绒衣上“抗美援朝”四个字,又指指罩在绒衣外边的工作服,“到这儿来以前,在井底下挖煤。”

“我说你黑不溜秋的呢,原来干过煤黑子。是才从关里来的?”

“嗯。”

“到这儿来干什么?”

“哎呀!我说老大爷,您除了打猎,还在公安局领薪水吧!告诉您,我一不是漏网的地主,跑到草甸子当黑户来了;二不是空投的美蒋特务,跑到草甸子猫着来了。走,到我们那儿去查查户口吧!”小伙子把那只大雁,从草棵子里拾起来,塞进老猎人的网兜;老猎人解下拴在小柞树上的雪青马,分开齐胸的茅草,向正南方向走去。

走了一阵,老猎人还是看不见人烟,停下脚步问道:“你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们的家呀!您看——”小伙子指了指一棵大树,“不远了。”

“那是棵老枫树,到那儿去干啥?”

“您再往大树下看看。”

“那是一排桦木林,有啥看头?”

小伙子咧开宽厚的嘴唇,乐出了声:“您再往树缝中间看嘛!”

“噢!帐篷。”

一老一少和一匹马一条狗,穿过一片砍光了的草地,沿着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草堆,走到桦树林旁的帐篷跟前。这是几座绿色帆布帐篷,在黄澄澄的草海里,如同几片碧绿的荷叶,在秋风中摇摇摆摆。

小伙子替老猎人把马拴在一棵小白桦树上。老猎人担心野狼来咬马腿,揪了揪“闪电”的耳朵说:“‘孟良’,你就在这儿看着‘焦赞’,听见没有?”猎狗哼唧了两声,不情愿地卧在雪青马旁,老猎人掸掸身上沾着的草叶,走进了帐篷。

帐篷里简单得出奇:地铺上垫着干草,干草上散乱地摊开着几个铺盖卷儿,旁边堆放着铁锅、洗脸盆、手电筒一类的物什。对老猎人来说,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多少年来,他出没深山老林,偶尔在老乡的屯子里歇个脚,打个盹,都是盘腿打坐在热炕头上。这儿既没有火炕,也没有房子,秋天的风吹打在帆布帐篷上,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老猎人心想:睡在这儿,和他打猎时露宿荒山野岭简直是一模一样,可是对面这个后生,还龇牙朝他笑呢!怪事!

年轻人仿佛看穿了老猎人的心思,眯眼笑着说:“老大爷,这儿就是我们的家。”

“家?”

“是啊!家。”

“就你一口人?”

“我一口人怎么能住得了这七八个帐篷。我们大家庭的成员还没到齐,我是打前站的。”

“噢,你这煤黑子是带着人来淘金矿的吧?”

“对!对!”小伙子顺水推舟地说,“我们是来‘炼金’来了;不是开矿,是把我们都炼成真金。”

这句话,似乎提示了老猎人什么,他那双卧蚕眉忽闪忽闪地上下动了几下,忽地一下从地铺上站了起来,说:“小伙子,这回我可猜着了,你们是从北京来的,到北大荒搭窝开荒来了。”

“您……您算得上诸葛亮,叫您说对了。”

“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小伙子,实底告诉你吧:县委书记老宋对草甸子上大小屯镇都下了通知,说最近北京有一批青年志愿到这疙瘩来开荒。”老猎人叩打着自己的脑门,责骂着自己,“你看,我这糊涂糨子,愣是没对上号。都怨我刚才打雁时,打了一响空枪,心里一起火,把正经事都给忘了。”

“我也在战场上打过枪,哪儿有枪枪都叫敌人脑瓜开瓢的呢?”小伙子笑了。

“你叫啥名字?”

“我叫卢华。”

“多大了?”

“二十六。”卢华打着手势。

“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着媳妇来的?”

“您可真有意思。我还是一条小光棍,将来等着您给我找个北大荒的姑娘哪!”

老猎人刚刚装上一袋烟,听卢华这么一说,笑得手都哆嗦起来,烟末撒落在他的皮裤上:“我说卢华,凭你这模样,凭你这打‘狼’的狠劲儿,还愁找不上媳妇?要是你不嫌北大荒的丫头带着草腥味儿,我那个丫头叫玉枝……”

卢华说的本来是句玩笑话,可是性格豪爽的老猎人却把棒槌当了针(真),他黑黑的脸膛一下就烧红了。他正想对老猎人解释什么,帐篷外边有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年轻姑娘走进帐篷。这小伙子身板显得比卢华纤弱一些,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边那双眼睛带着调皮的神气,他瘦削的肩膀上尽管背着一支“三八式”步枪,但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不称职的“学生兵”。他身旁的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眉目清秀,两只晶莹闪亮的眸子像是两泓秋水。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无花衣裤,一只手里拿着根丈量土地用的红白花杆,另一只手里攥住一把早开的野菊花。她刚走进帐篷,就用唱歌一样的婉转喉咙兴奋地喊道:

“卢华队长!那条铃铛河美极了。你看,这是我们丈量待开的荒地时,顺手摘的花。”姑娘把花放在鼻子下嗅了一下,伸手递给了卢华。当她看见卢华身旁还坐着一位身穿皮袄皮裤的陌生老者时,拿花的手停在半空中不动了,“这……这是……”

“这是猎人鲁大爷。”

“鲁大爷。”这个嗓音甜甜的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俞秋兰。”

“你呢?”老猎人盯着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叫啥大号?”

“我?”那个年轻人好像故意兜圈子,“我只顾看您的皮袄皮裤了。过去在小说里常看见猎人,都是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想不到您身不高,膀不圆,竟是个貌不惊人的干巴老头儿。您看,我口袋还装着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哪!”小伙子从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来,朝老猎人晃悠了一下,接着说,“过去,在学校里我是个屠格涅夫迷,那《白净草原》写得真美,可是刚才我和小俞往远处走了走,这儿比屠格涅夫笔下的草原还美上十倍。蓝天,绿树,白云,枯草,远山……我真后悔没带上我那块画板。卢华队长,我不夸张,这儿简直是个神话世界。最怪的是,这里的鱼居然不怕人,在铃铛河边,我伸手就抓住一条,不信,你问小俞。”

“鱼呢?”卢华强忍住笑,斜眼瞅着他。

“鱼?我又给放回河里去了,那是一条一巴掌长的红脊背的鲤鱼,我不忍心……”

“我做证明,咱们的‘秀才’确实把鱼又放回河里去了。”俞秋兰扭头对老猎人说,“鲁大爷,这是我们垦荒队里的知识篓子,您就记住他大号叫‘秀才’就行了。”

“不,鲁大爷,他们都爱拿我取笑,我叫诸葛井瑞。”小伙子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地向老猎人举手行礼,由于他手臂下甩,那支“三八式”步枪顺着他那敬礼的胳膊,“哐啷”一声滑落到地上。

老猎人朗声大笑起来:“这要是枪里顶着门子儿,枪口朝着卢华,卢华就不用开荒,先到酆都城找阎王爷报到去了。”

“没装子弹,我只是背着它威风威风。”诸葛井瑞毫无笑意地从地上拾起了枪。他弯腰拾枪的时候,眼镜又滑落到地上,他忙捡起了眼镜,在衣襟上擦了擦,架在鼻梁上。然后,他蹲到行李卷旁边,从行李里抽出一个破旧的绿色板夹,开始为老猎人画肖像了。俞秋兰怕老猎人发觉诸葛井瑞在偷偷地画他,影响面部的自然表情,有意吸引老猎人的视线,把野菊花插在一个瓶子里说:“鲁大爷是当地人,熟悉这儿的地理条件。我们想开的第一片黑土,北边到那棵枯干了的老橡树,南边到那块高土岗子,我丈量了一下,有几十垧地。我看这块地方一马平川,灌木丛比较少,从这块开犁,您看行吗?”

老猎人没有立刻回答俞秋兰的问题,却用慈爱的目光,紧紧地瞅着她:“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俞秋兰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我那玉枝丫头,总共比你才小一岁,只懂得进山砍柴伐木,打黑瞎子。”老猎人吐出最后一缕淡蓝色的烟雾,用烟袋锅儿敲着鞋帮说,“跟你比比,模样俊相倒不比你差,可是装的一肚子草,真是个草妞儿。你们个儿顶个儿的怎么都这么大的学问?”

卢华插嘴说:“她是农业学校出来的,还会开‘突突’叫的拖拉机呢!”

“要是这样的话,我看从那块地开犁行得通。你们知道那块荒地边上枯干的老橡树是怎么死的吗?是叫北大荒的霹雷给劈死的,你们拿它当地界记号倒是挺醒目的;至于南边那高土岗子,过去是关外的响马修的一个瞭望台,风吹雨淋,土台已经平了,成了一块高土岗子。好!好!你们就在那儿下家伙吧!”

卢华感激地拉着老猎人的手说:“感谢您给我们当参谋,没别的,请您尝尝我们从北京带来的‘二锅头’吧!”

俞秋兰麻利地把酒瓶子拿来,又在地铺上放下四个饭碗。老猎人从地铺上站起身来,把放在帐篷门口的网兜往俞秋兰脚下一扔说:“这里边有天上飞的大雁,地下跑的兔子,姑娘你把它煺了毛,架上木头烤烤,让北京人也尝尝北大荒的野味。”

“这倒挺有诗意的。”诸葛井瑞合上画夹,帮助俞秋兰点起火来,“希望您今后经常光临垦荒队,我们都举双手欢迎您。”

“你这小伙子,倒是挺会说话的。”老猎人笑了。

“您想,诸葛亮在世的时候,有过舌战群儒的历史,卧龙先生的后代,能是个废物点心吗?”

“哗”的一声,帐篷里的几个人都笑了。

片刻之间,大雁和兔子都烤熟了。当四个人以饭碗当酒杯,要进行荒地上的野餐时,老猎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朝卢华说:

“叫你们的人都来尝尝野味。”

“老大爷,这儿就我们仨人哪!”卢华笑着回答。

“仨人?仨人就想开几十垧荒地?”

“不是告诉您了嘛,我们是先头部队。我们仨人折跟头、打把式地睡,也占不下这七八个帐篷!就是把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也种不上几十垧地的小麦呀!”卢华解释着说道。

“你的伙计们呢?”

俞秋兰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兴奋地对老猎人说:“鲁大爷,咱们这儿要是有台无线电匣子就好了。现在,正是中央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时间,那您就会听到我们大部队的消息。广播员会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向全国广播。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正在整装待发,它的发起人之一卢华,已经带领着男兵诸葛井瑞、女兵俞秋兰抵达荒地,做迎接大部队的准备。两天之后,八十一名垦荒队队员,将开赴沉睡了千年的莽莽草原……”

“噢!你们仨原来是头鹰啊!”老猎人举起酒碗,豪爽地大声说,“来!为即将飞来的鹰群喝光了它!”

“干杯!”

“干杯!”

“干杯!”

第一章

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苏坚——这个十四岁就当了红小鬼的中年人,在这些生龙活虎般的男女青年中间,显得格外兴奋。他矮矮的个子,瘦长的脸膛,留着像许多50年代青年人一样的学生头。如果不是有年龄上的差异,他的举止动作,几乎和列队集合的垦荒队队员没有一点差别。此时此刻,在团中央礼堂外边的空场上,苏坚那双饱含着欣喜的锋利目光,正从排头的大力士贺志彪看起,一直看到队尾的小姑娘叶春妮。叶春妮比队列的平均身高矮了小半截。苏坚首先向她走了过去:

“嗬!你是从赤道上来的吧!不然,怎么脸色那么又黑又红?嗯?”

小姑娘抿嘴笑了:“我是从海南岛来的。”

“好家伙,你个头不高,魄力倒是蛮大的哩!你就是接连三次给团中央打报告,请求去开荒的叶春妮吗?”

小姑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小鬼,”苏坚拍拍她的头顶,“咱们把丑话说在前边,那儿可没有大海,没有海鸥,没有白帆,没有贝壳;那儿有狼,有老虎,有野猪,有冰天雪地和丈八高的‘大烟泡’,你吃得消吗?”

叶春妮刚要回答,苏坚用手摸了摸她的衣袖:“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你是从中国的赤道,到中国的北极,发给你的冬装呢?”

“报告苏书记,”排在队首的贺志彪跨出队列一步,瓮声瓮气地说道,“她的过冬衣裳,都打在我的行李卷里了,我怕她背着太沉……剩下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石牛子替她提着呢!”

“我就是石牛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青年,先向前拉了一下歪到后脑勺上的帽子,然后向苏坚报告说,“她……她……她是我小表妹,我妈对我说了,宁可冻着我,也不能冻着她——她写给团中央的信,都是我代她写的。不过,我得向您声明,不是我包办代替,是她自愿到荒地垦荒,只是因为她字写得像蜘蛛爬似的,太难看了,我才为她代笔写的申请。”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她呢?”

“十四。”

“你俩都还没有迈进青年人的门槛嘛。”苏坚把石牛子敞开的领扣系好,“怎么冒充青年人哩?嗯?”

“报告苏书记,叫我俩当个候补垦荒队队员也可以,反正……反正您要是说了话不算数,把我俩给除名,我俩就一块躺在火车轮子下边。”

“自杀?”

“不,吓唬吓唬人呗!”石牛子似乎嫌天气太热,把苏坚为他系好的那个纽扣又解开了,“我们一块儿扒着车皮出关。”

这个小青年把苏坚逗笑了。他兴奋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人,挥舞着手臂说:“好!一个革命的大家庭组织起来了。你们到了荒地,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要把从海南岛来的小春妮,当小妹妹一样看待!至于你们为什么从舒适的环境去北疆,同志们心里都比我还清楚,我多啰唆一句,就属于废话了。现在,我们步入‘宴会厅’吧!”

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送别宴会。圆桌上没有鸡鸭鱼肉,也没有五光十色的美酒;只有糠菜各半的老咸菜,剩下的就是不见油星的白菜汤。在吃饭时,苏坚没有慷慨激昂地讲话,只是从第一张饭桌,走向第二张饭桌……他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问道:

“同志们,我们不是没有钱给同志们用盛宴饯行,同志们一定知道为什么叫大家吃——”

他的朗朗话音,被青年们打断了:

“这是叫我们有吃苦的准备!”

“这是叫我们不忘艰苦的岁月!”

“这是给我们打预防针!”

“这是让我们迈好第一步!”

“我们一定不辜负党中央的期望!”

“我们一定给‘北京人’三个字增光!”

“……”粗嗓的、细声的、低音的、高音的回答,给这个别具一格的“宴会”,增加了特殊的青春色彩。决心在无数双眼睛里炯炯放光,热血撞击着每个青年人的胸膛。苏坚在这灼热的气浪中,似乎变得年轻了,他走马灯一样在圆桌之间穿来穿去,两眼闪烁着激动而欢欣的泪光。他走到一个身穿毛料制服的年轻人旁边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这个皮肤白皙、头上抹着薄薄发蜡的青年人,一只手拿着窝头,一只手端着白菜汤碗,咬一口窝头,喝一口菜汤,仿佛没有菜汤当调料,窝头就会卡在他喉头无法下咽似的。他还时而把窝头放下,对着白菜汤碗出神。

“小伙子,想什么呢?”苏坚走了过去。

年轻人一抬头,尴尬地笑了笑:“是您?我……我没想什么。”

“一个人应当赤诚坦白。”苏坚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说,我的话对吗?”

“当然。对!对!”那个青年脸上泛起红晕。

苏坚思忖了一会儿:“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你的名字叫白黎生,是吗?”

年轻人惊异地望着苏坚:“您怎么会知道?”

“你别考我,我先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加垦荒队?”

白黎生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为了建设祖国边疆。”

“打头阵走了的俞秋兰同志,临行前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她希望团市委、团中央不要批准你去垦荒,她说你吃不了那儿的苦。”

白黎生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她在农机学校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她……她并不太了解我。”

苏坚仰脖笑了,他诙谐地说道:“她了解你也许比你对自己了解得还要清楚。你去北大荒,是不是对俞秋兰同志的跟踪追击?”他挥舞起手臂,在半空中比画着,“说得形象一点,就如同一架‘僚机’,紧紧追踪着‘长机’那样,形影不离?嗯?”

窝窝头的宴会上响起了一片笑声。白黎生窘得低下头来,搓着衣角,腼腆地喃喃低语着:“不,我不是为了她……”

“年轻人,别不好意思嘛!”苏坚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白黎生擦擦脸上的汗珠,继续说道,“我国古代《诗经》里就有这样的诗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年男女之间总要产生爱情,这没什么奇怪的,你不是在学校里,曾经把小俞同志比喻为普希金小说中的‘村姑’吗?你说你用生命追求自然美……”

“苏书记,您……”白黎生连耳根都红了,“您别说下去了。”

“小白同志,我之所以来找你,不只是受俞秋兰同志委托,希望你不要去荒地。”苏坚第二次拍打着白黎生的肩膀,微笑着说,“在半个多钟头以前,你那个在学校教法文的妈妈,又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她说她尊重你个人的意志,但她说你落生在法国,是喝巴黎牛奶长大的,担心你经受不了北大荒的暴风雪。我答应她,再来动员你一下,你看,我这团中央书记,不但做促进工作,还做你的‘促退’工作哩!你慎重考虑一下,如果决心不那么大,待会儿从行李堆中找出你的行李来,我叫司机送你回家。”

“不——”白黎生低垂着的头颅猛然仰了起来,“我去北大荒去定了,我受得了那儿的苦。”

白黎生说话的口气是坚定的,“宴会厅”里响起一片掌声。身材矮小的苏坚,一步跨到椅子上,放开豁亮的嗓门,对垦荒队队员们说:“同志们!白黎生同志刚才回答得很好。很难设想,你们到了荒地之后会一帆风顺。有斗争有痛苦并不奇怪,重要的是要经得起生活的磨炼。如果叫我谈谈爱情问题的话,我祝愿你们中间,未来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但要牢记一点,对比儿女情来说,‘祖国’两个字是至高无上的。我不看谁的口号喊得响,我要看谁最经受得住艰苦生活的磨炼!好了——大家手里的窝头和碗里的菜汤都凉了,快吃饭吧!”苏坚跳下椅子,坐在白黎生身旁,嚼开窝窝头了。

这时候,一个年纪已近三十的老青年——被几个垦荒发起人选为党支部书记的迟大冰,走到苏坚的身旁,面带疑虑地汇报说:“苏书记,现在八十一名垦荒队队员中,还有两个人没来报到,离上火车只有三个小时了。”

“谁?”

“马俊友和邹丽梅。”迟大冰翻看着小本子说。

“马俊友?这个青年人我打保票了,他是我战友的独生子。邹丽梅嘛……”苏坚沉思了片刻,说,“就在今天,她爸爸妈妈找到办公室里哭哭啼啼,说他们家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这时候还不到,一定是爹妈当了拦路虎了。谁知道是‘虎’截了人,还是人降了‘虎’呢?干脆,你把她的名字抹了吧,去掉第八十一个。”他果断地打了个手势。

其实,横在邹丽梅生活道路上的不仅是“虎”,这个身材窈窕的姑娘颈上还戴着极其沉重的精神枷锁。

她出身于资本家的家庭。她的家业兴衰,既带有马克思《资本论》中早已指出的吸血共性,又带着暴发户的独特个性。邹丽梅的爷爷是个乡村地主兼城市的资本家。到了她父亲邹达海这一辈,家道中落,万贯家财倾荡在她爸爸手里。邹达海青年时代在北平志城中学读书,几乎门门功课都是零分。他喜欢吃喝玩乐,玩鸟、打猎、斗蛐蛐儿是他三大拿手本领。当时他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少爷了,还常常蹲在古老的北平城墙根下,或趴在郊区的乱坟岗上,和一些不务正业的狐朋狗友,用嘴吹着瓦砾杂草,寻找着能征善战的蟋蟀。因此这个纨绔子弟的家里,最大的私藏是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蛐蛐儿罐子。邹丽梅还没落生到这个世界,邹达海就把老当家的活活气死了。

邹达海失去了家庭的唯一监督,带着一群和他一样的花花公子,在北平的街巷荡来荡去。邹丽梅的母亲——原来邹家的一个使唤丫头,无力拴住这匹溜了缰绳的野马,只能泪眼巴巴地看着他浪荡街头。邹达海右手食指挑着一个鸟笼,左手牵着一条尖嘴瘦腰的洋狗,每天出入赌场、古玩店和晓市,“袁大头”从他指缝间像水泻一样流出,到了30年代中期,他几乎把家业倾荡一光。

1937年,全国抗战爆发了,有志的青年纷纷奔赴抗日战场,为祖国的兴亡捐躯献身。邹达海这个穷公子哥儿,心里没有“祖国”这个概念,仍然像个幽灵似的在北平烟花柳巷进进出出。不过,他不像从前那么悠闲自在了,因为他失去了那支配一切的东西——钱。他先卖掉了鸟笼子里的绿头鹦鹉和金丝雀,又当掉了翡翠玛瑙和金银首饰,最后连那条德国种的洋狗也被人牵走了。家里剩下的只有房产,以及门口那一对搬不动的石头狮子,还有他怀了孕的妻子。

那些年头,北平、天津一带流行着一种新式赌博,它既不像西班牙的斗牛,也不像美国的拳击,让那些阔佬可以把赌注压在公牛的犄角和拳斗士的拳头上,而是用蛐蛐儿进行赌博,把“袁大头”押在蛐蛐儿的利齿上。邹达海自认为是养蛐蛐儿的行家,决心要在这小小的躯体上孤注一掷,要么中兴家业,要么成为抱瓢要饭的花子。他根据多年对各式各样蛐蛐的观察,认定棺木中吃死人骨头的“紫牙”咬架最狠,便到香山脚下一片古墓中,逮来一群“紫牙”,让它们格斗厮拼,进行优选。最后,选出了一只翅膀上挂金星的梅花翅,当成他命运的最后主宰,去和天津一个绸缎资本家对垒。

邹达海那个苦命的妻子听见这一消息,双手紧紧地攀住他的胳膊,苦苦地哀求着说:“达海,你行行好吧!肚子里的孩子都九个月了,再有几天就该……你把瓦片都输光了,让孩子生下来,连个窝都没有,我们可怎么活呀?!”

邹达海甩开妻子的纠缠,抱着蛐蛐儿罐子扬长而去。这个苦命的女人,怎么能知道她的丈夫不但把房产投入赌注,而且连她也押进赌注之内了呢?!天津那个绸缎资本家看上了她的姿色,双方签字立约,除了赌财产之外,还要赌人。邹达海想钱想得红了眼,对于对方的女人是妙龄少妇还是老丝瓜瓤子概不过问——在旧中国,这就是女人的全部价值。

尽管此时国土上已烽火连天,日本铁蹄已经踏过长城,这个轰动北平的赌博新闻还是吸引了无数地痞、劣绅、太太、小姐,以及无聊的新闻记者,他们像苍蝇叮臭肉一样,挤上前门城楼围观。

双方的蛐蛐儿罐子都蒙着红布,公证人掀开红布,把两只好斗的蛐蛐儿同时扣进一个大陶瓷罐里。这时的邹达海,睁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额头青筋乱蹦,如同一头充了血的公牛。那位绸缎资本家,却好像全然不把这场赌博放在心上,他摇着一把羽毛扇,和围观的观众谈笑自若。他心里是很踏实的,即使这场赌博输了,也输不掉他的全部家业——因为邹达海的赌注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他正想把他那难缠的女人甩出去,换个年轻的丫头呢。对于邹达海来说可就不同了:赢了,可以过上从前的日子;输了,花子抱瓢沿街乞讨……

两个黑色的小动物振翅鸣叫了,闷罐里响起沙沙的回音。公证人用挑逗蛐蛐儿的软毛探子,在两只蛐蛐儿中间晃了几下,蛐蛐儿的拼杀开始了。邹达海从墓穴中逮来的蛐蛐儿,抖动羽翅,露出尖尖的紫牙,勇猛地向对方冲了过去,第一口咬断了对方的长须,第二口叼住了对方的大腿,第三口……邹达海十几年苦心经营蟋蟀,在这短短的瞬间得到了回报,不到半分钟,邹达海就成了小报记者拍照的对象。

这场赌博使邹达海成了一个时来运转的暴发户,不但中兴了衰落的家业,而且添人进口,绸缎资本家的女人也成了邹家的人。她是个王熙凤式的女管家,到了邹家如鱼得水:第一,邹达海不但比她那大肚子蝈蝈一样的男人年轻,而且还有着浪荡公子的潇洒外表;第二,邹达海原来的妻子是丫头出身,对付这样的女人,她的能耐是绰绰有余的。

正好,这女人进邹家门那年冬天,邹丽梅落生了。古话说:“迈门花,妨三家。”头胎就生了个丫头,对邹家来说不是吉兆。这女人趁邹达海到鸟市买鸟去的机会,在三九天滴水成冰的日子,捅开了产房的窗户。也许是由于邹丽梅的母亲“命硬”,她虽然得了产后风,却没有中风而死,只是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所以,从邹丽梅有记忆那一天起,她的母亲就是个卧床不起的瘫子,她记得母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梅,你怎么是个女的?”母亲抱着她的头痛哭。邹丽梅当时只会用灼热的小巴掌抹抹妈妈脸上的眼泪——她还不能理解她的全部痛苦。按照新来的女人的邪恶性格,原本打算把母女俩都排挤出邹家门槛的。可是,她偏偏久不生育,无论吃什么有助于怀胎的药物都无济于事。这时候,小小的邹丽梅一天大似一天,开始用审查世界、询问人生的眼睛,观察这个家庭了。那个女人有点恐慌。不知为什么,她越来越怕邹丽梅那双晶黑明亮的大眼睛。而邹丽梅那双大眼睛又偏偏喜欢注视她。面对着家庭的变化,邹达海的二房太太放弃了把母女俩挤出邹家的念头,舵一转,把所有笼络手段都施展出来。她心里很清楚,邹丽梅的亲生母亲,因长期瘫痪已经离“归西”不远了,自己不能生儿养女,没有孩子就拴不住那个浪荡公子,笼络住邹丽梅就能笼络住邹达海的心,巩固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

北京解放前夕,邹丽梅的母亲终于与那个罪恶的世界长辞了。十几岁的邹丽梅长成了一个既像浪荡爸爸又像苦命妈妈的漂亮小姑娘。她的继母把她泡在蜜罐里,视若掌上明珠,可是邹丽梅态度冷漠高傲,她——从亲生的母亲嘴里,早已了解了邹家的家史。

历史发展到公元1955年,邹丽梅已经是个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学生了。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丹凤眼,菱角唇;再配上她那白皙的鸭蛋脸,简直像她家庭院中那株秋海棠。她性格十分孤僻,把火一样的热情包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下,只有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在母亲那座长满青草的坟墓前,她才表现出她的全部深情。她哭,对着旷野和孤坟号啕大哭,哭她受苦的妈妈,哭她自己的命运。因此,垦荒队要去北大荒垦荒的消息刚一传开,她就毫不犹豫地跑到团市委、团中央,表达了她去开垦处女地的决心。她——需要呼吸草原上的新鲜空气;她——向往着一种新的生活。

邹丽梅的举动,如同在深宅大院里爆炸了一颗地雷。邹达海勃然大怒,她的继母也吃了一惊。这时候,正值党对工商业资本家开始了社会主义的改造,邹家通过绸缎店进行剥削的道路已被堵死。夫妻俩都盼着漂亮女儿能攀上一个有职有权的高级干部,跟着沾光享福。不料就在这个时刻,女儿却在收拾行李,竟然要奔赴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邹丽梅的生父继母经过周密的研究,觉得直接阻拦女儿是愚蠢的下策,上策则是直接和团市委、团中央对话,使邹丽梅的计划落空。于是,夫妻俩背着女儿来到团中央,找到了苏坚书记。苏书记了解到他俩只有这一个女儿,通情达理地回答说:“她报名时,我们的有关干部已经做了劝说工作;但邹丽梅同志十分坚决,我们无权阻拦年轻人献身祖国的革命热情。考虑到你们身边无子女,回去你们告诉邹丽梅同志,可以不来报到;但是她如果坚持要走,不要说你们,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也没有权利干涉!”邹丽梅的父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推开房门之后,两人都吃了一惊,邹丽梅已经把行装收拾停当,正对着镜子往脑后盘卷那两条细长的辫子呢!

“小梅,”邹达海蒙哄着女儿,“苏书记已然答应了,叫你留下。”

“小梅,你体谅一下爸爸妈妈吧!”邹丽梅的继母对着镜子里的邹丽梅,指点着自己的头发说,“你看,你爸和我的头发都挂白霜了,你怎么能把我们撇下呢!你可是咱们一家子的魂哪!”

邹丽梅厌恶地瞧着她继母脸上的一脸脂粉,十几年的积怨一下都涌上心头。她冷冷地说:“人,活到老头发都要白的,这是自然规律,不但头发要白,最后还要进火葬场哪!至于你说到魂,魂早飞上九天了——那是我母亲的冤魂,她是被你们折磨死的。”

平日沉默寡言的邹丽梅此时如火山爆发,她望着呆若木鸡的生父和继母,尖声地喊道:“今天,我走定了,你们去找苏书记拦不住我,就是去找毛主席,也拴不住我的心。”说话之际,她把行囊往肩上一背,匆匆走出房门。

邹丽梅的父亲和继母在后边追逐着,央求着女儿停步。邹丽梅头也不回,穿过浓荫遮蔽的曲径,跨过庭院中的那棵秋海棠,一口气跑到院门之前。她一拉大门,愣住了,门上早被她父亲挂上了一把铁锁。她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快到集合时间,不觉怒火中烧。她略略沉思了一下,甩下行囊,顺手抄起一把修剪花木的利斧,把它用力举过头顶,朝锁头劈砍下去。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别砸锁呀!”她继母追了上来。

邹丽梅什么也不听了。她奋力地劈着门锁,铁器和铁器相撞,震得她手腕生疼,她顾不得这些,她圆瞪二目,抡圆利斧,终于把门锁砸落下来。

邹丽梅的父亲被女儿的举动惊呆了,连声喊着:“小梅——小梅——”那个女人比她浪荡了多半生的爸爸心计要多得多。她死命地扑向邹丽梅的行囊,抱着这个行囊,像是抱住了她的命。在她看来,扣下行李就能留住邹丽梅,这是她最后的一张“王牌”。可是邹丽梅只是回头瞪了他俩一眼,甩了甩刚才砸锁时从脑后垂落下来的两根长辫,丢下行囊,跑上了大街……

她跑着、跑着……

风吹着她额前的散发……

风吹起她的两根辫梢……

风吹鼓了她单薄的衣衫……

跑出老远,她停步喘气,回头望望她每天出入的铁门,铁门泛着冷光,铁门旁边的两只石头狮子朝天张着大嘴,它那两只外突的圆眼睛似乎在为她送行。

一阵凉风吹来,邹丽梅哆嗦了一下,她感到了北京初秋季节的凉意。怎么办呢?回去取行囊,显然是鱼儿入网,那是他俩求之不得的;不去取行囊吧,衣物都在行囊之中,又怎么能抵御北大荒的风寒呢?不,不怕!有那么多青年朋友同行,有那么多颗火热的心,你怕什么呢?!

她很想再去看一眼母亲的坟茔。因为从今以后,她就是北大荒人了,很难再有回北京的机会。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向母亲告别了。她想来想去,决定顺路到天安门广场走一趟,对着那面用鲜血染红的五星红旗为母亲默哀。虽然,邹丽梅知道她的母亲并不是为推翻旧世界而牺牲的烈士,但她是旧世界毁灭掉的一个生灵,她和新世界是心心相通的——尽管她没能活到新中国诞生。想着想着,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秋天的天安门广场庄严肃穆,一群响着“嗡嗡”哨音的白鸽,在蓝天上展翅飞翔。“多么可爱的北京啊!我今天就要和你告别了。”邹丽梅凝视着广场周围每株松柏、每个行人。在银色的旗杆前,她微微低下头,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轻微声音悄悄地说:“妈妈,您要是活到今天,一定会同意我走这样一条献身祖国的道路的。妈妈,再见了!”

“妈妈,看见了这面五星红旗,我就想起了爸爸。”在邹丽梅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邹丽梅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这是一个穿着草黄色旧军服的年轻人,微黑的脸膛,宽大的额头,厚厚的嘴唇,闪亮的眼睛,那股子憨实样儿,使人联想起他是从外地来逛北京的农村青年。他身上背着沉甸甸的行李,正侧着身子和一个两鬓花白的老母亲说话。邹丽梅听见这种亲切招呼“妈妈”的声音,看见母亲凝视儿子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妈妈。还是在童年的岁月,她用小手抹去妈妈眼角上的泪水时,母亲注视她的神态,就像这位老母亲凝视儿子时的眼神一样。邹丽梅心碎了,她不敢再多看这位老母亲一眼,平静一下紊乱的心情,扭身走开。

“邹……邹丽梅同志!”小伙子在呼唤她。

邹丽梅惊讶地回过头来,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觉得确实面熟,但就是回忆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面了。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上衣纽扣,回忆着小学、初中的男同学,结果她失望了。

“你真不认识我了吗?”年轻人咧开厚厚的嘴唇,朝她憨笑着。

邹丽梅抱歉地摇摇头。

“报名去垦荒队的那天,我们不是在那小窗口见过面吗?我叫马俊友。”

“噢——”邹丽梅记起来了,那天他曾借她的自来水笔填过申请书。

小伙子敏锐地发现了她眼窝中的泪痕:“怎么,离开家还得哭一鼻子呀?”

“不,我没……我没哭。”邹丽梅难为情地转过脸去。

“妈妈,”小伙子向母亲介绍说,“这是我们同去开荒的战友。”

老母亲早就在注视邹丽梅了,这位漂亮文雅的姑娘,使满脸皱纹的老母亲联想起电影里常见的女演员。她慈祥地笑着说:“多端庄的姑娘啊!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大妈。”

“妈妈,”马俊友憨笑着说,“您看见了吗?来这儿辞行的,还不只我一个人哪!我想,邹丽梅同志的爸爸或妈妈,一定也是个烈士,不然……”

邹丽梅的心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她很怕这个小伙子真的询问起她的家庭,便告辞要走。不理解姑娘隐痛的马俊友,招呼着邹丽梅说:“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儿走嘛!妈妈,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儿子抬头看着母亲,他想听她的临别叮咛。

老母亲缓缓地打开了小提包的拉锁,拿出一个包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绢:“拿去。”

“妈妈,您不是叫我去吃苦吗?为什么还给我这么多的钱?”

“拿去。”老母亲神色肃穆地盯着儿子。

“我不要您的钱,我是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马俊友推却着说。

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她用枯干的手指缓缓地解开手绢小包。儿子看见了,那手绢里包的不是钞票,而是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皮带。这是一条没有铜环的半截皮带。由于年代久远,皮质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软得像面条一样了。

邹丽梅对母亲给儿子的临别赠礼感到迷惑不解。“这真是奇怪的告别。”她想,“送点什么当纪念不好,偏偏送给儿子半条不能使用的皮带。”可是马俊友好像完全理解了老母亲的心,他庄重地把半截皮带叠在一起包好,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老母亲说:“妈妈,我理解您在这儿送给我这件纪念品的意义。您把爸爸牺牲前在长征时吃剩下的半截皮带传给我,是叫我走前辈人曾经走过的艰苦道路。”说着,他一手搀扶着母亲的胳膊,一手托着那个手绢包,虔诚地向着国旗鞠了一躬。当母子俩重新站直了身子的时候,眼角都潮湿了。

站在一旁的邹丽梅眼圈也红了,她怕母子俩觉察到这一点,轻轻挪动了几步,把脸扭开。尽管这样,她还是留心谛听着母子的对话:

“您不想我吗?”

“想。”

“您想我时怎么办?”

“坐上火车去看看你,顺便去看看这位好姑娘。”老母亲绕到邹丽梅面前,用深情的目光,望着脸色绯红的邹丽梅说,“你们到了荒地要互相帮助。我没有女儿,战争就使我留下这一个儿子。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妈,您说吧!”

“别看他比你大两岁,但他办事毛躁,你多照顾一点你这个大哥哥,行吗?”

“妈——”马俊友扯了母亲袖口一下,“您这是怎么了?”

老母亲轻轻地笑了。

敏感的邹丽梅,脸红得像鸡冠子花。她低头看看手表,扭转话题说:“来不及去团中央集合了,咱们直接奔前门火车站吧!”

老母亲走在中间,邹丽梅和马俊友走在老人两旁。邹丽梅看马俊友身上背着行李,还挎着一个草黄色的帆布包,便把背包抢过来,背到自己肩上。

“小邹同志,”马俊友突然发现邹丽梅没带任何东西,奇怪地问道,“你的行李呢?”

邹丽梅绯红的脸苍白了。她是多么想把她劈落门锁夺门而出的情况,告诉她身旁的母子俩啊!但是这不是一句半句话能说得完的,姑娘的自尊心使她不愿意谈起她的隐痛,因而苦笑了一下回答说:

“早运到火车站去了。”

“你看,姑娘家就是心细。”老母亲把一绺被秋风吹散的白发,按到耳根上,赞叹地说,“你就毛躁,要上轿了,才现扎耳朵眼儿。”

邹丽梅心如火焚,多少悲凉的回忆一起涌上心窝。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向身边慈祥的老妈妈倾吐心声的冲动,但她到底还是把到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她不愿意看见老母亲为她垂泪,也不愿意叫马俊友分担她任何一点忧伤。也许是由于她久处逆境,她非常喜欢读杰克·伦敦的小说,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弱者懦夫。“我应当也是生活中的强者”——她咬着嘴唇,对自己下着无声的命令。

古老的前门火车站,今天显得格外年轻。那欢送垦荒队北上的大幅标语,那艳丽的、飞舞着的七色彩旗,那欢送者摇动的鲜花,那垦荒队队员的一张张笑脸,把陈旧的火车站打扮得花团锦簇、热气腾腾。虽然此时已是初秋时节,团中央书记苏坚,上身却只穿着一件短袖单衫,他眉眼间漾出无法掩饰的激动,挨个儿和北去的年轻人握手话别。这时候,邹丽梅、马俊友和老母亲出现在站台上。

“噢,你终究来了。”苏坚习惯地扬起手臂,向马俊友的母亲招呼,同时开玩笑地说,“我想你这个医学院的党委书记,总不会叫儿子没上阵就当逃兵的。”

“老苏,”马俊友的母亲解释说,“刚才我和儿子一块儿去了天安门广场……”

邹丽梅低垂着头,她不敢接触苏坚那锋利的目光,但苏坚早已注意到她了,也许是她的头垂得太低的缘故吧,苏坚一时没能分辨出来她是谁,因而做出了失准的判断。他对马俊友诙谐地说:“迟到的原因,恐怕不那么简单吧!是不是和这位姑娘的辫子梢缠住你那脚有关联?”

马俊友的脸腾地红了:“您真是有点‘那个’……您看看她是谁?”

“我是邹丽梅。”她难为情地抬起头。

“是你?!”苏坚露出惊喜的神色,“你爸爸妈妈不是不同意你去吗?我们已经从垦荒队的名单里,勾掉了第八十一个呀!”

“那为什么?”马俊友首先为邹丽梅鸣不平了。

“小伙子,刚才你批评我有点‘那个’。我了解‘那个’两个字的含义,不外乎是说我犯了‘官僚主义’。小伙子,你是不是也犯了‘那个’……”苏坚朗声大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头比画着说,“你知道吗?她爸爸、妈妈找到团中央,哭天抹泪地对我说,他们身边只有这么一位独生的‘千金公主’,这个……你知道吗?”

“是这样?”马俊友向邹丽梅投过去一瞥不解的目光。

“苏书记说的都是实话。”邹丽梅皱起眉头,“可是,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有问必答,你说。”

“按照您的说法,独生子女,您都要一律关‘绿灯’了?”

“不是关‘绿灯’,是开‘红灯’!”

“那为什么偏偏留下我邹丽梅,而不照顾一下马俊友的家庭?他是独子,父亲爬过雪山草地,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无兄弟姐妹,北京只有一个老妈妈,为什么他这个独子能去,却对我……”邹丽梅因激动而说不出话来了。

“好厉害的姑娘啊!”苏坚像老师回答一个喜欢发问的学生似的,认真地向邹丽梅解释说,“马俊友是他妈妈主动送去开荒的,用棒子打都打不回去,你爸爸、妈妈——”

邹丽梅猛然打断苏坚的话说:“您以为我就能用棒子打回去吗?我是和家庭彻底决裂才跑出来的。他们想把我当成商品,我是个人,不是商品;他们想把我当成他们的拐棍,我不是木头,我有灵魂!他们……他们把院门锁了,妄想锁住我的腿;他们扣留了我的行李,企图拴住我这颗心!苏书记,我是用斧子砸开门锁闯出牢笼的……”她跺着脚,抽搐着双肩,轻声地哭了,“您……您怎么能叫我再回那个牢笼呢!”

苏坚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审慎地凝视着她,像是用心秤重新称量这个年轻人的分量。站台上鸦雀无声,无数目光,都飞向邹丽梅那张悲愤的面颊,刹那间,那些目光又转向了苏坚——他们在等待着苏坚的回答。

苏坚跨步向邹丽梅走来,他一下握住了邹丽梅的手,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地说:“邹丽梅同志,你提的问题很好,你‘将’了我这个团中央书记一军。我们团的干部是党的助手,是为青年们开路的火车头!我们欢迎你这样勇敢的年轻人参加开拓荒地的队伍。你挥动斧头砸落的不是一把铁锁,也不只是一个牢笼,而是挥着斧头向旧世界猛力地一击,你有理由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他松开邹丽梅的手,高举双臂,带头为邹丽梅鼓掌。

站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欢迎这样的伙伴——”

“欢迎邹丽梅同志——”

“欢迎第八十一个——”

“欢迎……”

当马俊友和邹丽梅并肩站到垦荒队的队伍中时,邹丽梅激动得嘴唇哆嗦,睫毛上沾满泪花——她笑了。

马俊友的老母亲走过去,掏出手绢:

“好姑娘,擦擦——”

“是共青团员吗?”苏坚问道。

“还不是。”邹丽梅恢复了姑娘的羞涩,她低下了头。

“迟大冰同志!”苏坚扭头喊道。

“有!”忙于登车启程工作的迟大冰,从车厢门口跑了过来。

“我当邹丽梅同志的入团介绍人。”苏坚说,“你们到北大荒以后,第一个先讨论邹丽梅的入团问题。”

“是!苏书记。可是,她还没有行李呢!”迟大冰关切地打量着邹丽梅,“您看她还穿着单衣……”

“这不成为问题。”苏坚回答说,“从全国青年捐款中,给她购置全套的行李衣物。火车越往北走越凉,到车上先把垦荒队队员的冬装发下去。”

“是。”

开车的预备铃响了,垦荒队队员们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呼喊着:

“苏书记,您再对我们说两句吧!”

“我们爱听您的讲话——”

苏坚笑了:“让我说点什么好呢?祝愿你们不但为国家生产出粮食,把北大荒建设成北大仓,还要摔打成各式各样的行家。没有知识和技术是不能很好完成这项任务的。还是我在吃饭时说过的那句话,我祝愿你们中间的有情人都成眷属,几年以后,让荒凉的北大荒鸡叫、狗咬、孩子哭——”

列车徐徐开动了。

苏坚像年轻人一样敏捷,他和许多送行的亲属一起追逐着列车,向前奔跑着:

“年轻的朋友,一路平安——一路平安——”

列车——这条不知疲倦的钢铁长龙,奔驰了一天一夜,天色微明时,早已穿过了“天下第一关”,并把沈阳、长春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白黎生第一个从硬卧床板上爬了起来,他看见窗外抖落着成串的小水珠。啊!原来车外下着蒙蒙秋雨。

对于久居在城市鸽子笼式楼房里的白黎生来说,北方旷野的雨简直是一种奇观。水云如烟似雾,田野迷迷蒙蒙,村舍、树林、水塘、野花……都淹没在一片混浊的水雾之中。他睁大眼睛望着、望着,心头上那团“雾”,也升腾了起来。

他很烦闷,昨天夜里他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他睡的是下铺,最初他躺在铺位上感到十分惬意。车轮有节奏地响着,车厢有规律地晃动着,好像是为他的遐想进行伴奏。他想到草原、鲜花、天鹅、鹤群,最后他想到了俞秋兰。他有点抱怨她,为什么要把青年之间的儿女情告诉苏书记呢?结果苏书记把他比作追“长机”的“僚机”,在餐厅里弄得他面红耳赤。但转念一想,他又为自己不疲倦的追求而感到自豪。白黎生不知从哪一本法国小说中看到过这样两句格言: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都没有值得珍惜的价值;只有经过艰难曲折获得的东西,那才是最珍贵的。他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着艰苦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自己能够敲开俞秋兰那两扇紧闭着的心扉。想着、想着,他微笑地闭合了眼睛。

啊!草原是那么美,那么辽阔。蔚蓝的天,碧绿的树,橙黄的草,艳红的花……俞秋兰穿着那身浅蓝色的衣衫走了过来。她走路依然那么轻盈,一边走一边用草帽扇着她红润的面颊,斑斓多姿的野花在她身旁摇曳,她那张流露着自然美的脸,简直可以和这些花儿媲美。她笑着向他跑了过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早晨滴落在花朵上的露珠,她边跑边朝他喊:“你真的来了?”他迎了上去紧紧地攥住了她的两只手。“六弦琴带来了吗?”“你想能忘吗?”

“弹一支曲子吧!”

“弹个什么呢?你说。”

“墨西哥的《鸽子》。”

白黎生调了调琴弦,戴上指套,刚要拨动琴弦,突然“嘭”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个梦,他正躺在北去的列车上。

他沮丧地看了一眼,刚才打断他梦幻的,是从中铺掉下来的一件老羊皮袄。他的“楼上”,是大个子贺志彪,这个从北京门头沟山区来的车把式,对皮袄滑落下来竟然一无所知,依然鼾声如雷。这一下,白黎生再也无法入睡了。

白黎生越是回忆刚才破碎了的梦,越觉得贺志彪的呼噜声刺耳,“哼——哈——哼——哈”的巨响,有时居然掩盖了车轮的隆隆声响,这使白黎生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他从铺位上坐起来,想把手伸到中铺上去,把贺志彪捅醒,但他想了想,觉得欠妥当,苏书记已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他一次名了,还没到荒地,就为呼噜引起纠纷,那就更显得白黎生是鸡群之鹤了。可是不去捅他吧,那高质量的呼噜震得他脑仁颤动。该怎么办呢?他清了清喉咙咳嗽几声,想用声音把“雷公”唤醒,结果自己嗓子干哑了,那“哼——哈——”的雷鸣声依然如旧。终于他脑瓜一转,计上心来:他弯腰捡起了那件老羊皮袄,把它当成制止呼噜的合法武器,用劲往上一甩:“哎!大个子醒醒,你的皮袄掉地下了。”这回,白黎生的计谋发生了效能,贺志彪果真翻了翻身,探头向他说了声“谢谢”,但没过两分钟,他那口“风箱”又“哼哈哼哈”地拉开了。

白黎生落生在法国,从小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小时候由于他长得又白又胖,法国一家牛奶商曾把他的照片当成广告印在报纸上,下附一行法文小字:“瞧!本公司牛奶喂养的中国婴儿,又白又胖。”用他的形象招揽牛奶订户。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十一岁的白黎生,跟着爸爸、妈妈、哥哥从巴黎回国。他的二老分别在大学里教法文,生活非常优裕。白黎生从小喜欢唱歌,从七岁起,父亲把他抱到钢琴前的椅子上,叫他像音乐大师贝多芬童年时那样,模仿着窗外马车的奔跑声,叮咚叮咚地按着琴键。到了十八岁,和俞秋兰同学相遇时,他对吉他、小提琴……已经掌握得十分婀熟。每逢国庆、“五一”学校里演出节目时,白黎生总是舞台上的中心人物。白黎生虽然有一定的艺术资质,但他缺乏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恒心。他今天吹笛子,明天弹琵琶,因此在音乐这个行当中,他属于“十八般武艺样样皆通,又样样稀松”的人物。由于他小时候在巴黎耳濡目染的结果,爱情方面比同龄的年轻人要早熟得多,他讨厌大城市里姑娘的修饰美,而喜欢不加修饰的自然美。在他投考音乐学院附中落榜,不得已而上了农机学校后,他发现了一颗命运中的星辰——俞秋兰。她在女同学中,衣着比谁都朴素,不但衣衫很少花色,就连扎系头发的发绳,都用的是“猴皮筋”;她一颦一笑,没有一点矫揉造作,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完美和谐。这对于从小就看厌了红嘴唇、青眼窝、描眉画眼一类少女的白黎生来说,如同觅到了田园诗情,嗅到了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一样——他开始追求朴素得像村姑一样的俞秋兰了。这次他报名到北大荒垦荒,固然有一点年轻人开垦“北大仓”的激情,但更大的成分是对“村姑”的追逐。尽管他在那个奇特的“宴会”上,向苏坚下了保证,他对惊扰他美梦的呼噜声还是难以忍耐,他赌气地把一张纸撕了,揉成两个小纸团塞进耳朵里,懊丧地躺在铺位上。“嘻嘻嘻嘻……”上铺的伙伴,不知谁在偷偷地发笑。白黎生朝上看去,黑脸庞的小春妮和她的小表哥——调皮蛋石牛子,分别从左右的三层铺位上,朝他笑呢。石牛子瞅见白黎生发现了他,便带着点不友好的讥讽态度,嘟哝着说:“神经病!”白黎生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从铺位上坐起来,质问石牛子说:“你说谁?”“谁有神经病,我说的就是谁。”石牛子从上铺上探长了脖子,“你干吗用纸蛋塞上耳朵?”

“像火车拉笛一样的呼噜,别人受得了吗?”白黎生不觉声音高了起来。他正想把贺志彪弄醒,这回找到了茬口。

“你这个人怎么不通情理?”石牛子像猴子摆秋千那样轻轻一跳,从上铺上跳了下来,“刚才你往大个子身上扔老羊皮袄,就存心把人家给鼓捣醒了。现在你又出高声,你的心真像日本皇军说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有!”石牛子学着电影里日本军官的声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朝白黎生扮了个鬼脸。

“睡觉时间,没人跟你开玩笑。”白黎生瞪了石牛子一眼。

石牛子用眼角斜睨着白黎生说:“自个儿失眠,就该找找自个儿脑袋里的虫子,拿别人撒什么气?你就知道他打呼噜,妨碍你睡觉了,你知道他有多累吗?他从门头沟区野花岭背着行李,翻山越岭地走了几十里山路,才到门头沟坐上公共汽车,上火车时,他又帮助那些‘长头发的’往车厢搬运行李。你是瞎子,还是聋子?”“你干什么要挖苦人?”白黎生觉得这个比喻对他是十足的不敬,马上对石牛子带刺儿的话做出了反应,“谁是瞎子、聋子?”“别忘了,”石牛子撇着嘴角说,“这是去北大荒,不是你坐飞机去巴黎。”

这下,白黎生更受不住了,他白净的脸涨成紫红色,朝石牛子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有你知道这是去开荒?”叶春妮从上铺溜了下来,横在两个人中间,批评石牛子说:“牛子哥,你话里别带犄角嘛!”

“带犄角有什么不好?”石牛子像个相声演员似的,抖抖肩膀说,“犀牛的犄角、羚羊的犄角还能治病呢!就怕他不吃。”白黎生还想说什么,一扭头,看见车厢里的伙伴都拥向这儿,只好闭住嘴,坐在铺沿上呼呼喘气。带队的迟大冰迈着两条螳螂腿,人没到跟前,“炮弹”就飞过来了:“真不自觉,还没到荒地,你们就争吵个没完了,到了荒地还不把北大荒给翻个个儿?”

虎里虎气的石牛子不服气地说道:“要是用嘴能把北大荒翻个个儿,我和白黎生订合同,一年365天,天天吵,那就不用马拉犁和拖拉机了。”

迟大冰抖抖肩上披着的棉袄:

“小同志,你怎么这样说话?”

“怎么说?你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就对头吗?贺大个子累了,打几声呼噜,犯了哪条法啦?我就看不惯白黎生的斯文劲儿——”

叶春妮一边往后推石牛子,一边对白黎生解释说:“我表哥脾气不好,家里给他起个外号,叫刺猬。”

白黎生缄默了。迟大冰接上茬说:“谁到北大荒多刺儿,我们就拔谁身上的刺儿!”

石牛子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瓜说:“别吹牛,在初中老师都管不了我,就凭你这带队的小‘官僚’,能吓唬住我?我要叫你狗咬刺猬——看着着急,下不了嘴。”

争吵的声音终于把贺志彪给搅醒了,他揉揉眼窝,训斥石牛子说:“你这小子吊哪门子歪,有劲到荒地去驾辕拉套,别在这儿耍嘴皮子,上‘楼’睡觉去。”

“我说大个子,你也真有点狗咬吕洞宾,不分好赖人了。我为你拔创,你倒猪八戒抡耙子——打开孙猴儿了,真是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石牛子不示弱地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上‘楼’去。”贺志彪从中铺上坐了起来。

“不,就不!”

贺志彪没有多说废话,从中铺上翻身下来。他一只大手揪着石牛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石牛子的后胯,像当年的项羽再生,轻轻一举就把虎里虎气的石牛子举到半空:“石牛子,你服不服?”

石牛子在卧铺的夹缝里踢蹬着两只脚,肉烂嘴不烂地说:“不服——不服——”

“好!”

随着这一声“好”,贺志彪两脚已经蹬上了下铺,他像篮球运动员投掷篮球那样,一下子把石牛子塞进了第三层铺位上。奇怪的是,石牛子没有着恼的神气,朝白黎生斜楞一下眼珠,就规规矩矩躺在那儿不动了。

本来,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并不伤白黎生的面子。偏偏白黎生自尊心极强,他反复向周围的伙伴解释他拾皮袄的好意,反而引起伙伴们的不满来了。

“小白,”马俊友第一个发了言,“你这个男同志怎么这样絮叨?你给他拾起滑下来的皮袄,悄悄给他扔上去就完了嘛!为什么还要大声地告诉他?结果,车厢里的伙伴没被老贺的呼噜搅醒,倒被你的声音吵醒了。”

“是啊!你这个大哥哥也真有点怪,睡不着就躺在那儿待着不挺好吗?”叶春妮轻声悄语地说,“我在三‘楼’,始终没睡着,脑子里想着那‘大烟泡’的样儿,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具体反映。”迟大冰板着面孔,给白黎生的行为上了纲。他原是北京郊区团区委的一个组织干事,也是垦荒队的发起人之一。由于他在团区委工作过,又因为在倡议书上用手指的血签的名字,一下被卢华、马俊友、贺志彪等十几个党员,推选为党支部书记。在垦荒队中,他不但年龄居于全队首位,个子也为全队之冠。迟大冰长着一张刀条形的长脸,瘦身板,长脖颈,再配上两条鹭鸶般的长腿,在这群年轻人中间,就像羊群里的一只骆驼。他平日少言寡语,嘴角微微下沉,在这群生龙活虎般的伙伴当中,是个最严肃老成的青年。由于他是垦荒队的党支部书记,自然说话落地成声,“资产阶级思想”几个刺耳字眼,不但使白黎生的脊梁往外冒凉气,也使其他垦荒队队员吃了一惊。大个子贺志彪说:“老迟,我看没那么严重。一家子过日子还有个马勺碰锅沿哩!过去也就算完了。哎!这事情都怨我,据我娘告诉我,生下我那天,我出气就像拉风箱,哼哈——哼哈——”

垦荒队队员们都笑了。小姑娘叶春妮笑弯了腰,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让贺大哥哥给我们讲点他的故事吧!真有意思极了。”“对!反正也睡不着觉了。”石牛子从三“楼”探出头来首先响应。“不行。”迟大冰阻拦着,“白黎生的生活检讨会,可以暂时不开,觉可不能不睡,咱们从鹤岗市下了火车,还要长途行军呢!”他挥挥手,把男女垦荒兵都轰开了。但是,当迟大冰爬上自己的铺位之后,几个小青年又悄悄溜了过来,他们央求贺志彪讲点什么,以驱赶夜间行车的寂寞。

“说点什么哪?还是说说有关我睡觉的事儿吧!”贺大个子从那件老羊皮袄里掏出一条白纸,卷了一炮烟,鼻孔里喷云吐雾似的说,“有一回,我牵着一头毛驴,上门头沟山货收购站,去送生产队打猎打的野猫皮。去的时候,响晴的天,回来的路上,雷公奶奶哇哇地哭开了。那天阴得像黑锅底,雨下得如同天上银河扒开了口子,哗哗地下成一个点了。该咋办呢?走是走不成了,只好拉着毛驴到山坡上的一个石洞里去歇脚。我知道我有睡不醒的毛病,只要眼皮子一打架,就像死过去一样,连身旁响炸弹我也听不见。我怕再犯这个毛病叫毛驴跑了,就用捆野猫皮的长麻绳,一头捆在毛驴的肚带上,另一头拴在我的腰上。那扣儿刚刚系完,我就进了梦乡。好家伙,你们猜怎么着,我这一觉就睡了半天一夜,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热炕头上了。我想:这大概是做梦吧!明明我在山洞里嘛,咋就会到了家呢!我睁开眼仔细看了看,房柁上挂着高粱穗子,墙上贴着胖小子骑鲤鱼的年画儿,不是到家又是到了哪儿了哩?我问我爹:‘我咋就回到家了呢?’我爹用烟袋锅子敲打着炕席骂道:‘我哪辈子作孽,生下来你这个睡不醒。你半天一夜不回村,乡亲们都以为你叫山洪卷走了呢!村里派人到处找你,哪儿都没你的影儿。当乡亲们正在着急时,忽然从山洞里传出来声音——’我说:‘爹,一定是那头驴饿得哇哇叫起来了吧?’我爹说:‘驴可能也叫了,可是乡亲们都没听见,却听见你打雷一样的呼噜声,这才把你找着,用担架抬回来了。’我说:‘真也怪了,我咋就不知道哩!’我爹照着我脑门就是一烟袋锅子,气得脸发青、嘴发白,跳着脚朝我嚷道:‘你咋会知道哩?你躺在担架上还呼噜呼噜地打雷呢!’由这,乡亲们给我起了‘呼噜贺’的大号。同志们,你们想想,我这样打呼噜,能不搅乱邻里的休息吗?所以这事儿不能怨小白,应该批评我。”说完,贺志彪站起身来说:“白黎生同志,你好好睡觉吧!我睡足了,到车门口去吹吹风。”他抱着皮袄转身向车门走去。

这时候,垦荒队队员们才知道上了大个子的当了。他们看出贺志彪之所以讲这段真真假假的笑话,不单是为了取笑,更重要的是缓和车厢里的紧张气氛,以安慰白黎生的心。别看这个山里人面孔粗里粗气,两手结满了老茧,心眼还细得如同针尖、麦芒哩!白黎生不禁感到了内疚,他拦住贺志彪的去路,难为情地说:

“大个子,原谅我吧!”

“赖我不好。”贺志彪回答说,“你的身板比不了我这山里人,下了火车,还要赶挺远的一段路呢!听我的话,去睡一会儿吧!”

白黎生只好躺下睡了。由于耳旁再也听不见呼噜声,他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他看见窗外下起了迷离秋雨。雨,勾起了他的心事,他马上记起了梦中邂逅引起的风波,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抬起头来,看看上铺空无一人,内疚之情油然而生。他穿上鞋,悄悄地去找贺志彪了。

黎明时的车厢里静悄悄的。垦荒队队员们都在酣睡中。白黎生从车厢这头,找到车厢那头,也没发现贺志彪的影子。当他拉开车厢门,准备到另一个车厢去找贺志彪时,他一下呆愣地站住了:贺志彪蜷曲着身子,披着老羊皮袄,坐在车厢与车厢连接的车门旁,嘴角淌着口水,嘴里发着鼾声。还用问吗?贺志彪之所以到这儿来睡,是怕他的呼噜声打扰伙伴们的睡眠。白黎生脸红心跳,眼睛发酸了,他走到贺志彪跟前想招呼他,但张了几次嘴唇,就是喊不出声。

冷风从车厢的缝隙钻了进来,吹动着贺志彪老羊皮袄上的茸毛,吹拂着他那山桃木颜色的脸膛。他睡得是那么香甜,似乎忘记了这是北国的秋风,身子悠然自得地随着车厢摆动而左摇右晃。

白黎生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他蹲下身子,摇晃着贺志彪的肩膀说:“大个子,到车厢里去睡吧!”说话之际,他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那是白黎生从心河里滴下的泪珠……

雨。连绵不断的秋雨,一连下了两天。

通往垦荒队驻地——青年屯的土路,被秋雨切断,无边无际的草甸子,到处是泥水汤浆。凤凰镇——县委所在地的北国边陲小镇,街头巷尾张贴着欢迎青年垦荒队的标语,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十几辆迎接垦荒队队员的马车,被阻拦在凤凰镇街头。

在县委书记办公室里,宋武用他那短粗有力的胳膊,不断地摇着一台老式的摇把电话。好不容易把电话摇通了,他“喂喂——”地喊了半天,向被秋雨截在鹤岗市的垦荒队队员下达命令。他指示去迎接垦荒队的县委秘书,叫垦荒队队员在市招待所待命,雨过天晴之后,县委派大车去接他们。可是县委秘书在电话里用豁亮的嗓门,向他报告说:“宋书记,垦荒队队员已经冒雨徒步上路了,他们……他们说把这次泥泞中的跋涉,当成第一个考验。”

宋武是南满草原“抗联”队员出身,脸膛如刀削斧砍,鼻子、嘴巴、额头棱角分明,一脸永远也刮不净的黑硬胡子茬,显示出他有着充沛的生命力。他虽属于五短身材,但粗犷的嗓门正和他的身材成反比。他听到垦荒队队员已经上路的回话后,用拳头擂着桌子,高声地责怪他的秘书说:“你是怎么搞的?天下刀子,你也叫他们上路吗?”

“我阻拦不住,宋书记。”话筒里说。

“你知道这些青年是从哪儿来的吗?北京!北京!”宋武咆哮地喊叫着,“党中央身边来的这些娃娃都是嫩苗苗,不是像我这样的铁疙瘩!”“宋书记,这我都清楚。可是……”“你清楚个屁。”宋武的脖筋蹦跳着,“有一个娃娃掉到‘大酱缸’里,你负得了责吗?草甸子有多少‘大酱缸’你知道不知道?嗯?”“宋书记——”

“别他娘的‘书记’‘书记’的嘴上甜了,马上给我去追,告诉卢华就说是我宋武的意见,不,是县委的决定。”

“宋书记,这是卢华……还有新来的迟大冰、马俊友、贺志彪他们决定的。我把嘴唇都磨破了,他们说:‘北京人不是泥捏的,雨一浇就趴了架,风一吹就变成灰。’”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显得可怜巴巴的,“我……我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根本不起效用。”

“别啰唆了,快去追他们——”宋武差点跳起来,“快——”

“是!是!”

宋武放下电话,粗声地喘着大气。他两条短粗的眉毛拧在一起,两眼盯着他脓肿的左脚脚背。这是他在半个月前,去大草甸子里为垦荒队选择庄点时,被荒地上的大花蚊子叮的,青年屯的木牌挂在帐篷上了,他的脚却化脓不能走动了。此刻,他从补丁摞补丁的制服口袋里掏出烟斗,放到沾着泥巴的烟荷包里,装上一袋关东烟,默默地抽了起来。一袋烟还没抽完,他又猛地把烟斗磕了,高声吆喝小通信员给他备马。小通信员看看他那只脚,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看见他短眉下的冷峻目光,喉头蠕动一下,赶快到马棚牵马去了。

片刻之后,身穿帆布雨衣的宋武,已经抖缰驰进了雨幕茫茫的草原。这是一头黑鬃白蹄的儿马蛋子,生下来就没安静过一天,要么,抖鬃扬蹄和骑手调歪;要么,不等你坐上马鞍,开蹄就跑。宋武很喜欢这匹劣性的小马,他觉得这匹小马很像童年的他。

1938年,年仅十五岁的宋武,在佳木斯市市郊给日军一个军马场当童工。他每天背着柳筐,去给军马割青草。这个胆大如虎的娃娃,不但往青草里掺铁蒺藜,还从他爸爸开的那个小裁缝铺偷出大号的绣花针,插在土豆里,一连弄死过两匹日本军马。当他第三次干“阴谋活动”时,被喂养军马的日军军曹发现。他扔下草筐就跑。他爬过木栏围墙,跳上一匹放青的日本洋马,一直向北奔逃。宋武凭着熟悉道路,逃脱了追捕。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和他十岁的小妹妹,顶替了他的一条命。两代三口人被拉到佳木斯的闹市中心,砍了头。从那时起,宋武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他逃进南满密林之中,伐过木,淘过金,最后在吉林长白山跟着抗日联军拿起了枪。1940年,杨靖字将军在潆江(现已改为靖宇)县的密林中壮烈殉国后,他和他的战友从南满草原撤到北满草原。千里沼泽莽莽林海留下了他的血迹和汗滴。因而,宋武对这里每一座小山包、每一个移民屯都了如指掌。他抖着马缰,绕过泥潭“酱缸”,在泥泞的草原上策马飞驰……

尽管刚才他在电话里指示县委秘书,把垦荒队拦回鹤岗市,但凭着他的直觉,卢华是不会接受这项指令的,这个矿工出身的小伙子,浑身骨节硬得如同一块在石头上穿孔的合金钢,哪儿硬偏往哪儿钻。宋武判断,垦荒队队员此时正行进在风雨交加的进军路上,他到荒原上迎接垦荒队队员来了。他那只脓肿的脚,无法踩进马镫的铁环之中,就把那只脚耷拉在马肚子旁边,任秋风冷雨吹打。吃苦对于他这个老“抗联”来说,是有传统的,当年的杨靖宇将军因吃草籽而全身浮肿,两只脚肿得穿不进鞋袜,就是这样垂着两只脚板,在一匹黄马上行军的。

路,越来越难走了,泥水把漂亮的小黑马变成一匹泥马。宋武感到燥热难耐,索性解开雨衣纽扣,让九月的冷雨吹打他结实的胸脯。他朝前望望,雨雾茫茫,看不见垦荒队队员的影子,只有逃避凄风苦雨的狍子在枯黄的草原上争先奔逃。他有点暗暗得意。也许垦荒队队员们真的返回鹤岗市招待所了,那将使这群娃娃免受雨中行军之苦;但他得意之余也有点失意,假如遇上这点风雨都要退缩,何以能开垦古老的处女地呢?

宋武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翻身下马。他把马拴在一棵多孔的老枫树上,歇脚抽烟。蓬蓬松松的高大枫树,在他头上支撑起一把天然的大伞,他把雨衣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身子靠着树干坐下,伸直了他那只疼痛的伤脚。就在这时,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声,不,那是一支气势雄浑的歌:

告别故乡,

背起行装;

大雁南飞,

我们北上。

再见,亲爱的母亲!

再见,天安门广场!

我们是——

新中国第一代年轻人!

建设祖国——

是我们最大的理想。

前进!迎着那狂风暴雨!

前进!踩碎那千里冰霜!

歌声,震荡在渺无人烟的古老荒原上。那一双双在泥浆中跋涉的脚,像一支支笔,谱写着亘古荒原崭新的篇章。

宋武忘记了脚上的伤痛,从老枫树下一跃而起,跳上黑马冲进雨幕,朝歌声响起的地方冲去。当他看见垦荒队在雨中高擎着的红旗和红旗下的这支铁流时,情不自禁地高喊起来:

“卢华——”

队伍中有了反响。“你是谁?”

“我——宋武来接你们了!”

“县委书记来了。”卢华在雨幕中分辨出那匹马,用劲摇晃着那面鲜红的旗帜喊道,“宋武同志接我们来了!”

“同志们!辛苦啦!”宋武骑马飞奔过去。

“宋武同志辛苦啦!”垦荒队队员们向县委书记问候。

这匹马和这支队伍的距离在迅速缩短,垦荒队队员们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宋武脸上的黑胡茬了。就在这个时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宋武只顾早一点和这些青年人握手,两眼没有注意选择道路;而那匹野性未驯的儿马,又不像老马那样识途,它一脚迈进了草原上的“大酱缸”。儿马凭着狂力,猛然腾空一跃,从泥沼里蹦了出来;宋武毫无精神准备,一下被摔进泥粥当中,稀泥一下陷到肚脐,很快又淹没到胸部,泥潭之外只留下宋武向上伸着的双手和那张国字形的方脸。

女垦荒兵惊叫起来。

卢华、贺志彪、马俊友、迟大冰……都甩掉雨布包着的行囊,一齐朝泥潭扑了过去。宋武的脸,被淹没到脖子的泥浆憋得青紫,他着急地摇晃着双手,用手势阻止他们走近泥潭。

“那……”卢华一时没了主意。

“绳……绳子。”宋武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句话。

对!绳子。垦荒队队员们纷纷解下自己的行李绳,可是那些绳子太细了,只有贺志彪的行李是用农村辘轳把上的断井绳捆的。他匆匆把这根井绳解了下来,把绳子一头甩进泥潭,看宋武抓住绳索之后,小伙子们像在运动场上进行“拔河”那样,硬是把宋武从“大酱缸”中拔了出来。

“同志们,这个见面礼倒真不错。”宋武张开手臂,让天上的雨冲刷着他浑身的泥浆,他大声地笑着说,“不过这也算歪打正着,叫同志们领教一下北大荒的脾气秉性。”

“这样的‘大酱缸’多吗?”白黎生第一个发问。

“不多,可也不少……”宋武回答。

“哎呀,真怕人……”姑娘叶春妮两眼呆呆地望着宋武跌落进去的泥潭。

“我才不怕呢!”石牛子以小表兄的身份狠狠瞪了叶春妮一眼,“要怕,当初干吗非要参加垦荒队?”

叶春妮眼里含着泪,争辩道:“还不许人家说实话啦?‘酱缸’就是可怕嘛!我又没说北大荒可怕。相反,这儿可真美、真美!您看,”叶春妮把手里一束迟谢的野玫瑰,向宋武摇了摇,“它多好看,多好看!”说着,她破涕为笑了。

“我呀,我才不稀罕这花呀草的哪!”石牛子又横出一杠子。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你骑的那匹马。”

“马?”

“我爸爸在北京是捏泥人的手艺人。我从小就玩涂着油彩的泥马。那玩意儿经不起磕碰,这匹马倒真带劲。”石牛子神往地说。

“同志们!咱们别在这儿淋雨了。”宋武把马缰塞到石牛子手里,拍拍他的头顶说,“你把它牵上。你们垦荒队有九匹马哩,有一匹母马,八匹儿马蛋子,将来叫你们骑个够。”

“是。”石牛子接过马缰欣喜地说。

“小姑娘,你骑上。”

“不,不,不。”叶春妮脸红了。

宋武双手向上一托,把叶春妮托到了马背上。他扭过头来,问卢华说:“刚才这支歌儿,是谁编的?”

“白黎生。”

“他在哪儿?”

“我在这儿。”白黎生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欣然地朝俞秋兰瞟了一眼。

“编得真不错嘛!”宋武望着在风雨中也不失翩翩风度的白黎生,高兴地说,“这支歌使我想起了在‘抗联’唱的歌,‘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来,你带个头,咱们唱着歌往你们的新家——青年屯进发。”

雨,还在下着……

风,还在刮着……

垦荒队队员们只顾兴奋地唱着,没有人发现宋武那只脚在滴血……

第二章

俞秋兰怎么也没想到,白黎生会真的来到了荒地。

深夜,秋风摇撼着帐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五号帐篷里的姑娘,都因几天的疲累而睡得非常香甜。唯独俞秋兰难以入睡,她给小春妮掩了掩被角,披着垦荒队队员草黄色的棉袄,半坐在被窝里,对着帐篷支柱上那盏马灯默默地出神。

她难以理解,那个身材矮小、幽默豁达的团中央书记为什么批准这个公子哥儿到荒地来开荒。几天以来,她从垦荒队队员的眼睛里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异样的目光,似乎所有的小伙和姑娘都知道白黎生到北国边陲来,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队长卢华,都含蓄地暗示过她,要她给白黎生一点光和热——真是活见鬼!

马灯的灯光随着帐篷在夜风中摇晃,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就像大海里一条带舱的轮船,载着俞秋兰这颗苦涩的心在浪峰和浪谷中起伏着。她下意识地从铺位下抽出一根长长的茅草,吮在嘴里,闻着草香,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几天使她神往的生活。这铺位下的厚厚茅草,是大队人马到达荒地之前,她和卢华、诸葛井瑞,挥镰割下来的,那把疙疙瘩瘩的镰刀把儿,把她掌心磨出几个血泡。她一只手无法包扎破了皮的伤口,是面孔黝黑的卢华用他那长而有力的手掌帮她把手绢绑在她掌心的。他像大哥哥哄小妹妹玩似的,先在她掌心上吹了吹,问道:

“疼吗?”

“有点。”

“吹吹就不疼了。”

其实,卢华吹气之后,她掌心还是火辣辣地疼,但是像有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如同灵丹妙药一般,正在抑制她的痛感。这是什么仙丹膏散呢?只有在这万籁无声的静夜,她才发现自己的爱情开始萌发。

她清楚地记得,当她把自己的手掌从卢华手心中抽缩回来时,虽然没泄露一点内心的蛛丝马迹,但是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止。她认为在这样短促的几天中,就在一个男人面前泄露心机,那是轻薄的行为——就如同白黎生对她一见倾心那样廉价。

草原正在日落,那个比北京看上去大几倍的红火球从一望无垠的草海里徐徐下落,几只浑身被落日染得红红的长腿鹭鸶在草海的浪尖上低飞寻窝。诸葛井瑞甩开镰刀,打开速写本,急忙捕捉着这草原奇景。而俞秋兰也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那个大红火球渐渐西沉时,周围的云朵像被烧着一样,瞬息之间变成万朵耀眼的红花,她跑上去一把拉住卢华的衣袖:

“先别割草了,快看——”

卢华直起腰来:“看什么?”

“火烧云,多好看。”

卢华一笑,两眼眯得细长,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有啥看头,就像美国飞机投下燃烧弹,烧着了的朝鲜草房。”

俞秋兰笑了:“我看它像钢厂出焦,红得扎人眼睛。”

“你看过出焦?”

“我家就住在钢厂。”她说,“我爸爸是机修车间主任,我哥哥是个炉前工。”

卢华蛮有兴味地斜靠在他们割下的草垛上,不无好奇地注视着俞秋兰,那目光里仿佛在说:满口学生腔的她,能和这个钢铁家庭挂上号吗?

俞秋兰本能地拍拍身上的茅草叶,敏感地做出反应:“不像吗?”

“有点不像。”

“那钢铁工人家里的孩子,总该挂着铁锈味儿啦?姑娘家不穿花衣裳,穿工服工裤,是吧?”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她还是笑了——对于这个,俞秋兰自己也觉得是个谜。

在许多垦荒队队员面前,俞秋兰是个严肃而矜持的姑娘,可是在卢华面前,她感到自己像个笨拙幼稚的孩子。在垦荒队初到荒地那几天,北大荒成群的饿狼包围了他们搭起的帐篷,在一片狼嗥中,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敲盆敲碗,用声音给自己壮胆。不声不响的卢华,从猎人洪奎老汉那儿要来几只兔子,把雷管炸药下在死兔肉中,“轰隆”一声巨响,贪食的狼群丢下无头的狼尸,争奔而逃。卢华把狼尸倒挂在一棵大枫树上,浇上煤油,在夜晚时点着狼尸当驱魔天灯。尤其使俞秋兰惊讶的是,卢华干这些活时,一声不吭,他剥狼皮的安然样儿,好像那不是在剥狼皮,而是在剥鸡蛋皮。而她自己,则像个不懂生活的小娃娃,只会用孩子吓唬麻雀的办法,对付荒地给予他们的考验,她为此常常感到耳根发烧……

到做饭的时候了,俞秋兰争抢着去做饭。当时,垦荒队的马匹没到,没有办法去铃铛河驮运净水,她只好用面盆去舀帐篷旁边泥坑里的水下锅。老天!那是什么样的水呀?混浊得如同稀稀的芝麻酱。这时候“小诸葛”献计,用白矾可以沉淀水中污泥,卢华便步行到几十里之外的屯子,找来白矾。当俞秋兰看见清水潭里自己的面影时,她的脸上火烧火燎。在她看来,卢华面前,没有困难这个词汇,北大荒的一切艰辛都好像是专门为她而设置的,只有她是个百无一用的累赘。

这些感触,曾使矜持的俞秋兰偷偷地抹过眼泪,可也怪了,在泪瓣滚落脸腮时,她感到一种甜蜜,她意识到一颗种子在她心窝里破土而出。谁在她心窝里播下种子呢?还用问吗?就是沉默寡言而又行动果敢的卢华。

不过,今天的卢华一反沉默少言的常态,靠着茅草垛,和俞秋兰兴致勃勃地聊起家常来:

“小俞,你家在钢铁厂,咱们还算得上‘亲戚’呢。”

俞秋兰摇摇短发,发鬓间一朵野菊花掉落下来,她拾在手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爷爷那辈人,原是个给圆明园看宅的。我爸爸告诉我说,他从小力气大得像头牛,九十五年以前,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他从燃烧的火里拆下一根房檩,举着带火的房檩和那些洋鬼子拼命。用光板脊梁对抗洋枪洋炮,那后果就不用说了……”卢华抿了抿被北国劲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我们一家子,逃到京西山沟,为了度日糊口,我爸下了煤窑,我从小和我娘挎着篮儿捡煤渣,可以说,我们一家人都是煤黑子。解放后,我是在煤矿井底下报名参加的志愿军。”

俞秋兰听得很入神,但还是迷惑地望着他:“那……咱们怎么能算‘亲戚’呢?”

卢华嘿嘿地笑了:“你动动脑筋嘛!”

“你三姑、六姨的拐弯亲戚,有认识我们家的吗?”俞秋兰对“亲戚”这个字眼很感兴趣,不觉把那朵野菊花又插上发鬓,认真地寻思着,“我怎么没听爸妈说过……”

卢华这回放声地笑了起来:“哎呀!小俞,你们这些‘大学生’的算术怎么学的,这道题都回答不出来?没有煤,能有钢吗?你们钢铁厂里出焦的火焰,是煤在那儿燃烧放光,我们算不算工业上的‘老亲家’?……”

俞秋兰简直失望到极点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卢华脑子里还会有这么一个“方程式”,但她仔细琢磨了一下,从钢铁和煤炭的关系上讲,卢华说得天衣无缝。她突然感到这个脸膛黑黑的小伙,心里装的东西比她要博大得多,在这北国边塞草原,他居然联想起大工业的依存关系来了——真是个难以揣测的怪人。不过,这对俞秋兰来说也不无用处,这句可以作任何解释的词儿,她可以把它变成“问路”的石块,也可以把它变成划向她那条心河的“船桨”。对!就是这样,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对卢华说:“你这话也对,也不对。”

这次轮到卢华不理解了:“为啥不对?”

俞秋兰认真地选择着词儿说:“钢铁和煤炭是‘亲戚’关系,算你说对了;可是……你用亲戚这个字眼,不能准确地概括我们目前的关系。”俞秋兰忽然感到话说得太露了,急忙把话锋又转了回来,“比如说,你和‘小诸葛’,以及你和俞秋兰,还有所有的男女垦荒兵,不都比亲戚还亲吗?”俞秋兰为自己没有在卢华面前流露心声,而感到自慰。

卢华更是毫无察觉,这个征服荒地时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年轻人,脑子里还缺乏爱情这根弦儿。他脑子里每个细胞都为开荒而活动着。眼前,就是多打茅草,给大部队到来做好准备。俞秋兰不愿意在这时候,过多分散他的精力,因而抄起绳子开始捆草。

诸葛井瑞兴冲冲地跑过来,把速写本举到她面前说:“瞧!草原日落,可惜没有带颜料和画笔。”俞秋兰看看这张速写,不但画上了落日、彩霞和长腿鹭鸶,还把她和卢华的背影也画了进去,一种朦胧的快意,立刻涌上她的心扉。好在夕阳似火,戴着眼镜的“秀才”没有看见俞秋兰脸上泛起的红晕。

“把它送给我吧!”俞秋兰说。

“这是劣等货色。”“小诸葛”咬文嚼字地回答,“等我有了佳作,一定送你一幅。”

“秀才!我就喜欢这张。”俞秋兰坚持着。

“小诸葛”奇怪地望着她说:“这有什么意思?铅笔勾得乱七八糟的。小俞,你如果……真想要一张,那好办,趁着大队人马没来,我勾一张水粉画儿送给你。”

两天之后,他们三个先行官割够了地铺用的茅草,诸葛井瑞果真把一幅《草原日落》的水粉画儿送来。画面上的草浪、鹭鸶、彩云、夕阳都很逼真,但俞秋兰却十分失望,因为这个戴近视镜的秀才,偏偏把她和卢华的背影从画面上抹掉了。她把画还给“小诸葛”说:

“谢谢你,这幅画儿还给你吧!”

“小俞,你怎么没有一点鉴赏能力?这幅画算得上……”

俞秋兰搪塞着说:“正因为它太好了,我才不能夺人之美呀!”

“我诚心诚意地送你。”

俞秋兰推托着说:“帐篷里没有挂画儿的地方,等帐篷变成房子,我一定叫你给我画一张好的。”

俞秋兰神色的反常第一次引起了“小诸葛”的猜疑,他镜片后边的眼珠忽悠忽悠地转了半天,心里那算盘珠儿三下五除二那么一扒拉,好像推算出了俞秋兰一点心事。第三天早晨,“小诸葛”又把一幅新的水粉画儿拿来,不露声色地递给俞秋兰说:“小俞,昨晚上,我耗干了马灯的灯油,又画了一幅新的,你看看合意不?”

俞秋兰看看,画面上不但多了草垛,更显眼的是多了她和卢华的背影。卢华酱紫色光板脊梁上闪着汗珠,她发鬓上那朵白色的野菊花也被抹上画面。俞秋兰简直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立刻想向“小诸葛”致谢,但话到嘴边又把嘴唇合上,因为她分明看见了“小诸葛”那带着探索意味的目光,便说:“越画越糟了,你拿回去吧!”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却紧紧握着那幅画儿。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诸葛井瑞笑了。

俞秋兰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小诸葛”指指画面上她和他的背影,含而不露地说。

“我不要。”俞秋兰脸红了,急忙伸出手,把画儿交给“小诸葛”,“我才不想要它呢,拿走。”

“小诸葛”没有接画儿,扮个鬼脸一扭身跑了。

其实,俞秋兰哪里舍得这幅画儿呢!这个从小只在照相馆照过升学考试相的姑娘,难得看见自己窈窕的身影,何况这幅画儿里不但画上那朵野菊花,还有卢华那淌着汗水的宽厚背膀呢!但是她想到“小诸葛”刚才那番话和他那狐疑的目光,她追到“小诸葛”、卢华住的那座男帐篷,硬是把那幅面儿违心地交给了诸葛井瑞。

瞧!连“小诸葛”都有了觉察,而卢华竟然像根木桩子似的毫无反应。不,不仅是毫无反应,他反而劝她给白黎生以热和光,这使她有点伤心。现在,白黎生和垦荒队队员都到齐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摆脱白黎生的纠缠。她越想越理不出个头绪,索性把嘴里叼着的茅草棍一扔,披上棉衣,悄悄地走出五号帐篷。

站在荒地看星空,显得比北京要清晰得多,这里没有大气污染,没有高大建筑遮挡。俞秋兰望着迷乱的星空,两耳听着远处的狼嗥和鹿鸣——那是骑马岭原始森林中狼在追逐梅花鹿。俞秋兰毫不恐惧,她身旁有马儿为她壮胆——这是用全国青年捐款买来的九匹蒙古马,它们被围在一个简易的马棚里,不时地打着响鼻,安闲地嚼着草料。猎人洪奎老汉又把那条“闪电”当成防狼狗留给了垦荒队,它不时警觉地鸣吠几声,表示它尽忠职守。

俞秋兰沿着帐篷后边那排小白桦树,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低声絮语的小白桦树旁边,停放着两台“斯大林80”号拖拉机。俞秋兰手抚着一棵小白桦树的银色树干,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她还瘦得像小白桦上的一根枝条时,在钢铁厂当七级钳工的爸爸就把她带进厂房。她身穿爸爸穿剩下的过大工服,站在老虎钳子旁边,惊讶地看着爸爸那两只青筋暴突的手,把铁条一类的东西弯成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她不明白爸爸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铁棍在他手里像面条一样,忽儿变弯了,忽儿又圆了。当她年龄逐渐大了,才知道爸爸也是个凡人,钢铁之所以在他手下变形,都是因为机械的神奇力量。因此,俞秋兰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找来一截废旧的八号钢丝,在老虎钳的工作台上,自造了一个打鸟的弹弓,和小伙伴们一块儿打树上的老鸹窝,一起追逐坟头间出没的黄鼠狼。

由于童年时代的影响,俞秋兰初中毕业后没有报考高中,而成了农业机械中等专业学校的学生。命运使她在这儿结识了白黎生。其实,白黎生对农机毫无兴趣,对土疙瘩更是绝缘,怎奈他理工科考分太低,也只好在这所不起眼的学校里栖身了。就在这棵“矮树”上,白黎生发现了一只凤凰——俞秋兰。白黎生几次给俞秋兰写信说,她具有一种和谐的自然美,过耳短发围着的那张红润脸庞,像深秋时节带着银霜的红海棠,是一块不需雕饰的天然璞玉。这些绝美的献词,没有引起俞秋兰的任何回响。她喜欢蓝天,喜欢田野,在发起组织垦荒队的决心书上,她写道:“让我去北大荒开垦祖国的新粮仓吧,我应当成为——也一定能成为梁军那样的女拖拉机手。”

一轮皓月挂在中天,满天银钉子似的星星眨着睡眼。俞秋兰没有一丝睡意,她围绕着这两台“斯大林80”号铁牛转来转去。她在学校抚摸过铁牛,还开着铁牛去京郊农场熟悉性能。可那是草绿色的“德特56”,对比这“斯大林80”,简直就像一个是孙子,一个是爷爷。京郊农场的土地虽然也很开阔,但比起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来,就像大海里的一朵浪花,这儿,只有这儿,才是实现她宏愿的最好场地。

明天,垦荒队要开始耕第一犁了,一种跃跃欲试的欢欣心情支配着她蹬着履带,想进到驾驶舱里看看。可是她前脚刚刚迈了进去,不由“啊”地叫了一声:原来,舱座上蜷缩着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她的腿碰到这白茸茸的东西时,想不到这团白茸茸的玩意儿竟然蠕动了起来。她正想抽身出来,贺志彪从老羊皮袄里露出脸来。

“该死的,真吓死我了。”俞秋兰嚷道,“我还以为是一只大白熊呢!”

贺志彪从舱座上爬起来,揉揉眼窝,只是憨笑着,不言语。

“这儿是能睡觉的地方吗?”俞秋兰被他的神态逗笑了,“你这大个子伸不开腿,浑身弓着像个大虾米。”

贺志彪指指另一台“铁牛”,津津有味地说:“那里边也睡着一口子。”

“谁?”

“队长卢华。”

俞秋兰心里蓦地吃了一惊。

“小俞,说起来也真算巧,我原来以为就我一个‘呼噜贺’呢,嘿嘿,世界上这万物就没有不成双成对儿的,卢华跟我就算是天生的一对儿,夜里,一哼一哈,风箱拉得震天响,不过,他比我更有本事,打呼噜带咬牙……后来,俩人一合计,这两间小屋倒蛮不错,既不影响大伙睡觉,隔着玻璃还能看马防狼。”贺志彪越说越来劲儿,愣愣地问道,“半夜三更,你到拖拉机上来干啥?”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

贺志彪摸摸后脖颈:“我不知道。”

“我是拖拉机手,明天……”

“我看你是高兴得太早了。”贺志彪憨直地对俞秋兰说,“明天不但你开不上拖拉机,就连在朝鲜战场上开过坦克的队长卢华,也开不上铁牛。”

“为什么?”俞秋兰不觉睁大了眼睛。

“明天用马拉犁开荒。”

“这两台机器呢?”

“原地睡觉。”贺志彪嘿嘿一笑。

“大个子,你是在说梦话吧?”俞秋兰半信半疑地说,“为什么不叫铁牛和马拉犁一块儿上阵,突击开荒?”

“是啊!在党支部支委会上,马俊友说,‘这不是守着烙饼挨饿吗’?我说,‘这叫守着男人当寡妇’。可是支书老迟认为,我俩的话里没有政治,他说所以要用马开第一犁,是要让垦荒队队员认识一下创业的艰难,《青年报》的记者拍下来,在报纸上一登,政治影响可就大了。”

俞秋兰急切地问道:“卢华是什么看法?”

“你还用问吗?”贺志彪一边用纸条卷着烟叶,一边说,“他说拖拉机是三江国营农场借给垦荒队使用的。眼下正是开荒时节,人家克服困难,支援咱们,咱们倒让它睡觉,是不是有点浪费机器?可是迟大冰两句话,就给卢华顶了回去,他说‘政治影响是无价的,粮食生产是有价的’。卢华又说:‘叫摄影记者不拍拖拉机开荒的镜头不就行了吗?人有两条腿,干啥单腿蹦着往前走?’老迟说:‘需要一条腿蹦时就用一条腿,需要两条腿跑时,就用两条腿。我当过两天小干部,多少学了点领导艺术,就这么定了。’”贺志彪“噌”的一声,把“大炮皮”点着了,呛得一连咳嗽几声。

俞秋兰用手扇扇扑面而来的烟雾,突然站了起来:“我找卢华去。”

“你坐下。”贺志彪拉住俞秋兰的衣襟,“刚到荒地,还没开第一犁就鸡鸣狗叫的像个啥?你别叫卢华坐蜡了。”

“我可不是你这号老蔫。”俞秋兰再次站了起来,钻出驾驶舱,跳下机车。贺志彪甩下“大炮皮”也跟了出来,两个人各顺一边的舱门,爬上另一台拖拉机,他俩都愣住了:机舱里空无一人,鬼知道卢华到哪儿去了。

夜,静极了,只有“闪电”在“汪汪”地叫着。贺志彪抖了抖老羊皮袄,和俞秋兰朝犬吠的地方走去,他俩看见马棚的角落里闪着一明一暗的亮光,走近一看,灯光下晃动着三个人影:马俊友紧挽住马缰绳,石牛子高举着一盏马灯,卢华手拿着一把剪刀,正在马屁股上剪毛。随着剪刀的一张一合,骏马浑圆的臀部上出现了“北京一号”“北京二号”的字样。原来,在进军处女地的前夜,卢华正给马儿起名哩。

俞秋兰手扶着马棚的木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卢华,她估摸不出这个小伙子身上,究竟蕴藏着多少热力,居然在这凉冷的秋夜,干着谁也想象不到的工作。她是最蔑视女人流泪的,但是在清冷的月光下,俞秋兰凝视着卢华瘦削的面颊,眼圈有些酸胀。她赶紧侧过脸去,以逃避贺志彪的目光……

“你不是要找卢华吗?”贺志彪提醒她说。

俞秋兰摇摇头。

“你也真有点怪。”

“我不想再往他身上坠石头了。”俞秋兰说,“我反正有我的打算,明天你就会看见的。”

“能不能透露给老哥一点?”

“这……暂时还是个秘密。”

俞秋兰突然感到冷了,她扭身朝五号帐篷走去。刚走了几步,突然身后“砰”的一声,俞秋兰回身一看,灯光消失了。她想一定是野马踢伤了人,便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可不是嘛,野马发了野性,当卢华剪到最后一匹儿马——“北京九号”时,这匹儿马蛋子突然扬蹄,不偏不斜,正好踢碎了石牛子手里那盏高举的马灯。石牛子吓得一溜滚儿,坐在地上。

俞秋兰长出了一口气。

卢华一手把石牛子拉起来。

贺志彪教训石牛子说:“这也不赖,叫野马先给你上一课。这可不是你家玻璃橱柜里泥捏的马。”

“不管它是死马活马,”石牛子拍拍裤子上的干马粪,气鼓鼓地骂道,“‘牛’比‘马’也大一辈,我石牛子要是收拾不了你这‘九号’杂种,我石牛子就改名‘石马子’。你等着瞧,老子要骑着你腾云驾雾!”他对“北京九号”使劲地晃着拳头。

女垦荒兵里除了留下邹丽梅和小春妮当火头军,负责做饭和送饭之外,按照布置,一律在天将破晓时,在迟大冰带领下,开往待耕的处女地去烧荒。

星斗还没有隐没,荒地上就燃起了冲天火柱。为了防止大火向小兴安岭的原始老林蔓延,两天之前,全体垦荒队队员打了一个长方形防火道。此刻,烈火在处女地上腾空而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照亮了夜空,照亮了草原。火舌席卷过的地方,茅草、枯藤、杂木、树丛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待火舌过去,地面上一片黑灰。没有被烧透的榛子树丛,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冒出的股股浓烟随着夜风在地面上飘荡。草丛中的长腿狍子、短腿狡兔拼命朝四下争逃;笨拙的山鸡,翅膀带动不了肥??的身躯,“咯咯咯”地惊叫着,在烈火浓烟中化为乌有……

北京来的姑娘们还是第一次享这种眼福。她们跳着、叫着,当她们喊得喉咙发哑时,才发现彼此都变成了黑脸丫头:额头、鼻窝、脸腮……无一例外地蒙上一层黑灰。

“哎!非洲的姐妹们——”长着圆圆脸蛋儿、绰号叫“小皮球”的刘霞霞姑娘,挑着尖尖的嗓门喊道,“来呀!这儿有条小水沟,想还原成黄种人的,快过来——”

“来喽——”

姑娘们像喜鹊炸窝一样,都奔向那清澈的小水沟。太阳偷偷从草原上露了脸,姑娘们把那小小溪流当成梳妆镜子,左顾右盼地端详着自己的脸庞。

全队人员只有一个人没来洗脸,那就是迟大冰,他脸上带着黑灰,双手叉腰站在一个高土岗上,踮着脚向青年屯眺望。

刘霞霞招呼姐妹们说:“瞧!要是支书脖子上再配上一副望远镜,像不像个指挥战争的将军?”

“嘻嘻嘻……”一阵清脆的笑声。

迟大冰皱着眉头,朝笑声响起的地方瞪了一眼。

“干吗绷着个脸儿?”“小皮球”挑战般喊着,“这么大的火,还化不了你脸上那块冰吗?”

“‘小皮球’,别和他开玩笑了。”刘霞霞身后有人搭话说,“他踮脚朝青年屯看,是等着马拉犁来荒地开荒呢,他肩上担着咱们全队的挑子,心里一定急如星火。”

姑娘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扭头看去,说话的竟是个火头军。这时候,女伴们才突然发现她们队伍中,少了个短头发的俞秋兰,多了个长辫子的邹丽梅。她正站在小溪旁,编她那双散开的长辫子。

“丽梅姐,你怎么来了?”“小皮球”两步蹦到邹丽梅面前,“你不给我们在家点火做饭,剩‘小不点’一个人,能蒸那么多窝窝头,填饱我们的肚子吗?”

“有人帮她蒸窝头,你放心吧!”

“谁呀?”“小皮球”喜欢刨根问底。

“俞秋兰。”邹丽梅轻声说,“她……她说她今天身体不太方便,我俩互相换一下,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姑娘们谁也没有看见迟大冰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严肃地直视着邹丽梅说,“你们这样搞自由主义,通过谁了?”

邹丽梅一愣,正编辫子的双手不自觉地一松,那条编了一半的辫子“扑啦”一下松散开来,乌黑的长发一下遮住了她半个脸颊。“小皮球”一下跑上来说:“丽梅姐,我替你编。哼!干吗这样吓唬我们丽梅姐,要是吓出毛病来,这儿可没有医院,支书,那你就该抓脑瓜皮,干瞪眼睛没主意了。”她一边为邹丽梅编着辫子,一边回头斜眼看着迟大冰说。

“邹丽梅同志,别误解我的意思。”迟大冰从不会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有限的笑意,“我……我不是批评你,刚才的话是针对俞秋兰同志说的,一个钢铁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儿,又是垦荒队发起人之一,竟然自己留下干做饭的轻活,换你出来烧荒……你马上回青年屯,把工作再换回来。”

“老迟,”邹丽梅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羞红,“你是怕我干不了这个开荒的活吗?”

“不是,这是对你的照顾。”迟大冰解释着说。

“我要是需要照顾,当初为什么要到垦荒队里来?我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比在这儿蒸窝头、熬苞米粒粥、当火头军更舒服吗?”邹丽梅把刘霞霞编好的那根辫子甩到胸后,轻声慢语地说。

姑娘们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迟大冰的脸上。迟大冰向后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依然微笑着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叫你回去,一是把俞秋兰同志换回来;二是叫你去催催卢华,太阳都快一竿子高了,马拉犁还没出村,这还有垦荒队的样儿吗?”

“别叫丽梅姐跑冤枉路了,支书你看——”刘霞霞朝青年屯方向一指,“那不是来了吗?”

这一声呼喊不但解了邹丽梅的围,而且把姑娘们的目光都吸引到草原上去了。黄黄的草原上,出现了马队的影子,闪亮的五铧犁犁尖在太阳光下闪闪放光。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光景,卢华骑着一匹黄膘马,第一个驰到了处女地,他刚刚跳下马来,迟大冰就指着腕子上的手表,不满地说:

“你看几点钟了?”

没容卢华说话,迟大冰又火辣辣地说道:“你在朝鲜打过仗,打仗的时候能耽误一分一秒?今天开荒,你们晚出来将近一个小时。”

“马匹出了点问题。”卢华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略带愧意地说,“本来三匹马拉一张铧犁,九匹马正好配三张铧犁,可是我们早晨去拉马时,那匹‘北京九号’儿马蛋子不见了。”

迟大冰吃惊地张开嘴巴:“溜缰跑了?”

“男队员各处寻找,没有找到,后来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个石牛子。我估摸着是他骑跑了。”

这条不愉快的新闻等于给迟大冰满肚子的火气又浇上了一瓢油,他把五指攥成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这些小京油子,在团中央表态,说得比黄鹂还好听,到了荒地,就成了各处乱窜的野狍子。”

“昨天夜里那匹儿马蛋子,踢了他一蹶子,我琢磨来琢磨去,石牛子可能和那匹野马较上劲了,一骑上马背,就难下来。我派一个队员背着枪,找石牛子去了。”

“看,这也叫垦荒队队员?开第一犁的时候,他骑着马逛大草原,赔上一个壮劳力去找倒是小事,这儿住着记者,政治影响……”迟大冰长叹了一口气,“还有俞秋兰,身为团支部书记,把重担子推给邹丽梅,自个儿留家当后勤。”

“她不是那号青年。”卢华摇摇头说。

“事实胜于雄辩。你看,那不是邹丽梅吗?”

卢华朝姑娘群里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了身材修长的邹丽梅,她脸上带着没有洗净的污黑,双手捧着几个在小溪旁捡到的天鹅蛋,正和女伴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卢华急想解开心中疑团,把马缰绳拴在一棵没烧尽的老树根上,朝邹丽梅走去。

“这究竟是咋回子事?”卢华开门见山地问道,“是小俞主动提出留在家里的吗?”

邹丽梅捧着天鹅蛋,轻轻地点点头:“大概是她今天……今天……不方便……”

“啥不方便?”卢华一时没听明白。

“小皮球”一下蹦起来,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卢华脸上:“你们男人用不着打听姑娘家的事,等你将来娶了媳妇就全懂了。”

女兵们哈哈大笑起来。

卢华的脸猛地红了,他后悔自己的莽撞,为了解嘲,他挥动胳膊高声说道:“姑娘们,你们任务完成得呱呱叫。待会儿,马拉着铧犁头前走,你们在后边平地,这儿冬天太冷,我们只能明年开春种春麦。来年,团中央书记苏坚同志来咱们这儿视察时,咱们招待他的,不会是他招待咱们的糠窝窝、白菜汤,而是白馍烙饼摊鸡蛋……”

荒地上响起响亮的欢呼声。可是沉睡了几千年的古老荒原,丝毫不为口号和宣言的响亮而显出半点怯懦。当八匹马拉着三台铧犁,进入烧过荒的处女地时,马俊友钻进只有两匹马拉着一台铧犁的牲口套具里,补了真马的空缺。即使垦荒队队员全力以赴,那盘根错节的枯藤,千百年间埋在地表之下的树根,像一个个钢筋水泥的地下堡垒,阻挡着拓荒者对每一寸土的开拓。每每犁尖碰到枯藤上,大地便发出击鼓似的“咚——”的一声巨响,随着这“鼓”声,钢铸的铧犁尖一下就被弹出地面。如果犁尖耕在老树根上,那就如同踩响了地雷,不但铧犁被弹出地面,连扶犁手也会被甩出丈八尺远,摔上一溜跟头。这点困难,对垦荒队队员说早有了准备,爬起来再干就是了,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地下的“软钢丝”和“硬地雷”居然有那么大的蛮力,三震五震,扶犁的卢华、贺志彪和迟大冰,个个虎口破裂,鲜红的血和晶亮的汗,一块儿滴进了古老的处女地……

迟大冰被顶替下来。卢华用手绢包上虎口再干。只有大个子贺志彪,既不换班,也不包扎虎口。这个从小和土疙瘩打交道的大老蔫,用两只淌血的铁巴掌,灵活地按着铧犁,半截黑塔一样的身躯,一会儿随着铧犁左摇,一会儿又随着铧犁右摆。尽管他脚步蹒跚,活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但那台缺一匹真马、多一匹人马(马俊友)拉着的铧犁,却一路领先。男女垦荒队队员不禁为大个子鼓起掌来。

给贺志彪这台铧犁掌鞭赶马的白黎生,在掌声中更是神采飞扬。他左顾右盼,希望俞秋兰能看见他晃着大红缨鞭子的样儿,可是眼皮睁得酸涩了,也没看见俞秋兰。正在自叹晦气的当儿,摄影记者举着照相机出现在前方,他像打了气的皮球一样,马上来了劲头。他把红缨鞭子举得高高的,并使劲抽了野马一鞭子。这架势确实不错,可惜没打在马身上,不偏不倚,恰好抽在被真马挡住身影的“人马”——马俊友——的脸上,他的脸上立刻浮起一道血印。

荒地上立刻怨声四起:

“鞭子是赶牲口的,还是叫你抽人的?”

“他不会掌鞭,还要充个大把式的样儿。”

“……”

有一个垦荒队队员上前来夺他的鞭子,马俊友从牲口夹板里钻出来制止说:“谁一生下来就是大把式?叫人家学嘛!我这挨鞭子抽的‘马’还没说话,你们怎么倒叫唤起来了。”马俊友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鞭痕,朝白黎生说:“没关系,小白同志,继续赶你的马。”说着,他弓身一钻,又和两匹真马一块儿拉起铧犁来了。

这下,白黎生仅有的那点兴致一扫而光。他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旁边担任广播员的诸葛井瑞跑上来,一下把话筒塞在他的怀里:“来!咱俩换换班吧!你能说能唱,唱个歌儿活跃活跃气氛,把鞭子给我。”

“这……”白黎生口头推让着,却没有推让那只话筒。

“小诸葛”接过他的鞭子,在空中抽了个响鞭,野马吃惊地竖起耳朵,奋力地拉紧了套绳,朝前奔去。白黎生赶不了牲口,对于口头宣传倒是个行家,他镇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咽了两口唾沫,开始唱一支《草原情歌》。

百灵鸟,

双双地飞,

是为了爱情来唱歌!

大雁它,

双双在草原上降落,

是为了寻找安乐!

啊——

我们赤臂在草原上,

是为了建设幸福的生活!

我们赤臂在草原上,

是为了建设幸福的生活!

姑娘们用尖细的嗓子,配合着白黎生浑厚男中音的领唱,立刻使古老的荒原充满了一片盎然生机。在这草原一片欢腾的时刻,耳朵最尖的刘霞霞似乎发现了另一种声响,她闭着嘴巴听了又听,声音越来越大,她三蹿两跳蹦到白黎生跟前,一把夺过话筒喊道:

“荒地特号新闻,大家快看,青年屯开出来一台拖拉机——”

这个广播无异于一声霹雳,荒地上男女垦荒队队员都朝“隆隆”作响的方向看去。迟大冰惊奇地跑上高土岗,想看看是真是假;卢华手搭凉棚,想分辨一下,究竟是谁把拖拉机开来助威;贺志彪伸长脖子看了看,头脑里突然轰鸣了一声:“啊!是她——好个厉害的俞秋兰,和邹丽梅换班,原来是一出假戏。”他紧蹬着两腿,跑到卢华耳朵边上,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他。

卢华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昨天半夜,她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有我的打算’,这就是她走的一步‘卧槽马’!”

卢华舔了舔风干的嘴唇:“但愿真是她,靠这三台马拉犁,几百垧地要开到猴年马月去。可是……她一个人开不了‘斯大林80’,后边还要有农具手掌犁呀!”

贺志彪的热乎劲儿一下凉了半截:“这……我倒没想到,家里只有小春妮了,她干不来,那个扛枪找石牛子的队员刚才也空跑一圈而归,那……是谁掌犁舵呢?”

垦荒队队员面面相觑,大伙都为这台拖拉机的突然出现感到高兴,可谁也猜不到是谁开来的。灰色的“斯大林80”越来越近了,它游弋在黄色的草海里,像一艘破浪而进的舰艇,笔直地朝处女地开来。人们终于看清了机舱里坐着的驾驶员:她穿一身“学生蓝”的制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正是俞秋兰!机后掌握铧犁升降的农具手,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卢华一下把他认了出来,那是县委书记宋武。

男女垦荒兵潮水般地向拖拉机涌去。

尖嗓的姑娘喊着:“俞姐——”

粗嗓的小伙子叫着:“宋书记——”

宋武从农具手的座位上站起来,粗声粗气地喊着:“干吧!今天中午主食是窝窝头,副食你们可想不到,一人一条胖头鱼。”

拖拉机没有停下,它隆隆地轰鸣着驶向黑色的大地。它驰过的地方,留下一溜像鱼背一样的黑土。

荒地上沸腾起来,有的拍手,有的欢呼,只有迟大冰低垂下头,想着他自己的心事……

宋武突然在处女地露面,这要感谢驯马的石牛子。

夜里,“北京九号”踢碎了石牛子手里的马灯以后,他如同受了奇耻大辱一般,躺在被窝里怎么翻身也睡不着觉。他自己骂着自己说:“你这个过了年就十八岁的石牛子,降服不了一匹马,算是哪门子垦荒队队员?!”他偷偷爬起来,穿好衣裳勒紧了腰带,来到马棚旁边,围着“北京九号”打起了主意。

本来,石牛子无意去草原奔驰,只是想在原地骑上它,先试试儿马的本事,可是当他蹬着马棚立柱,骑在马背上时,儿马就不由他支配了。这匹儿马蛋子在原地尥几个蹶子,没能扔下石牛子来,便猛一仰脖子,“嘎巴”一声挣断了马缰,脱弦箭一样朝草原冲去。

石牛子慌了神儿。他想喊,喊不出话;想叫,叫不出声。他索性紧紧揪着野马鬃毛,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任野马在草原上施威了。“北京九号”是匹银龙马,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又长着一副好骨架,它撒开蹄子,越跑越快,石牛子伏在马背上,耳旁只听呼呼风响,就像腾云驾雾一样。石牛子看看四周,天还没有放亮,到处一片漆黑,真是连哭爹喊娘都不管用了。他只好把吃奶的劲头,都使在手和腿上,野马越跑得欢,他那两条腿越夹得紧,两手像钳子一样,拼命攥紧马颈上的长长银鬃。

野马奔驰了好一阵子,有点累了。石牛子听见它的喘气声,不由心中由惊转喜,他盼望着马儿越跑越慢,那样的话,他就真成为一个“草原骑士”,成为荒地上第一个“驯马英雄”了。马儿步子果然逐渐缓慢下来,鬃毛里渗出来湿漉漉的汗水,这下他可来了劲头,抬起头来得意地向前张望,前边有一条闪着亮光的玩意儿,他辨认出来了——这是离青年屯几里地远的铃铛河。石牛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想:前边河水挡路,马儿出了汗,一准想喝水,那时候它自会停下蹄子,我翻身下马,立刻抓住那半截缰绳,牵着它走回青年屯。

假如这时候没有女兵们点火烧荒,石牛子马背上的幻想也许能够成为现实。偏偏这时候石牛子身后,亮起冲天火柱,银龙马先支棱一下耳朵,随后昂头嘶叫一声,猛然开蹄狂奔了起来。石牛子马背上的“梦”还没做完,身子向后一仰,两手离开了鬃毛,受惊的野马奔到河边已无法收住四蹄,腾身向河的对岸跃去。石牛子感到一阵眩晕,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掉在荆草丛生的河坡上,昏了过去……

是梦吗?真像是个梦。他恍恍惚惚觉着自己是飞在天上的孙悟空,一个筋斗栽进了龙宫,正在各处寻找那根定海针——金箍棒呢!可是海底龙宫太冷了,他不停地打着冷战,便“啊”地叫了一声醒了。这时,他才发现天已大亮,自己上半截身子躺在河坡上,两条腿浸在冰凉的河水里,那匹“北京九号”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支撑起身子看看自己:全须全尾,没有缺胳膊短腿,除了树丛给他胳膊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之外,唯一的损失,就是那两只鞋摔丢了,他赤着的双脚,在深秋的河水里,已经泡成胡萝卜似的颜色。石牛子本能地动了一下双脚,想把脚抽出水面,就在这个当儿,他发现了一个奇迹,两条半尺多长的胖头鱼(东北人称之为“傻大姐”),一动不动地紧紧贴在他的脚腕上。

石牛子最初以为自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那只是两条死鱼,但他分明看见那两条“死鱼”还不时晃动一下尾巴,嘴里吐出一个气泡儿。石牛子马上精神了。他忘了浑身酸痛,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去抓那两条鱼。真也怪了,那两条胖头鱼一动不动,静待石牛子把它们抓在手里,扔到岸上。石牛子从水里抽出双脚,想站起来,但一下又坐在河坡上,原来他双脚已经冻麻了。麻木就麻木吧,它的代价是换来了两条大鱼,这使石牛子琢磨出一个道理来:鱼儿之所以贴在他脚腕上,是贪他身上的一点微热,温暖它们自己。他望望清澈见底的铃铛河,还有许多胖头鱼,卧在向阳的浅水窝。他照方抓药,再次把两只脚悄悄伸进水里,果然又有两三条胖头鱼游了过来,靠在他的脚背上。他惊喜地张大嘴巴,伸手又抓住它们,扔上河坡。

石牛子抹了一把嘴巴上的草叶和泥巴,像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为他“伟大的发现”而欣喜若狂。这儿多像他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啊!铃铛河敲着悦耳的铃铛,从他脚边潺潺流过;太阳光下,草尖上的秋露像颗颗珍珠在闪闪放光;河坡上柞树和白桦在微风中摇晃着金黄的叶子;南归的雁阵,在湛蓝的天空中“嘎嘎”地飞鸣……石牛子有些看呆了。至于那匹“北京九号”,石牛子认为它是会自动回马棚的,因为他听大个子贺志彪讲过:马儿都认识道儿,也许“北京九号”早已飞回垦荒队马棚里去了——但愿如此。石牛子朝垦荒队的方向瞧了瞧,草原一片枯黄,除了草还是草,看不见那几顶荷叶一样的绿帐篷。他开始在河坡上寻找他那两只鞋,找了半天,在草丛里只寻到一只,另外那只鞋竟甩出去那么远——它沉在铃铛河的河心。他看看周围寂无一人,便脱掉湿淋淋的长裤,又脱掉上衣,只穿一条短裤,下河去摸鞋了。

这儿是铃铛河的浅水地段,水只有大腿深。还没容他蹬到河心,他觉得两腿发痒,低头一看,嗬!五六条大个儿的胖头鱼紧挨着他的两条大腿,好像他那两条腿是两根导热的炉火烟筒,鱼儿都游到“烟筒”周围来寻求热源。石牛子两腿虽然痒得钻心,但还是被逮鱼的冲动压抑住了,他把手伸进河水里,毫不费力地把一条条胖头鱼甩上河坡。

他心里乐滋滋的,甚至怀疑在做白日梦。记得小时候,他常到郊区水塘,给爸爸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去捞鱼虫,当那蚊帐布缝成的小捞子探进水塘时,那些比小米粒还小的红鱼虫,立刻竞相逃命,它们看见人都知道溜之乎也,可北大荒这些胖头鱼,都像是“傻大姐”,硬往人身上靠。石牛子扔上去几条,立刻又游来几条,直到他感到猎物已经不少了,才到河心捡起那只五眼布鞋,湿漉漉地套在脚上,跳着蹦着跑上了河岸。可是上岸后,他突然发现,那么多条胖头鱼都不见了。他顾不上穿衣裳,赤着身子,睁圆了眼睛,抱着两个冷得哆嗦的肩膀,细心地搜索起来,就在这时,他赤条条的身子突然被一件棉大衣从后边包裹住了,石牛子拼命扭转脖颈,想看看这个人是谁,但身后给他披大衣的那个人,紧紧地用两手夹住他的头,使石牛子怎么转动脖子,也难以回过头来。

“你……你是谁?”

沉默。

“不回话,老子可要骂了。”

“你骂吧,你要是敢吐一个脏字,我就用这把‘钳子’,夹碎你的脑袋,把你扔进铃铛河,去喂‘傻大姐’。”

石牛子听着这口音既耳生又耳熟。说耳生,这个人讲的满口东北话;说耳熟,这个人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见过。猛然,一阵惊喜掠过他的心头,他想起在雨幕中迎接垦荒队到来的县委书记宋武,便大声嚷道:“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满脸黑胡茬的宋书记。”

宋武松开双手,板起面孔说: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石牛子摸着被宋武的大手夹得疼痛的脑袋,眼神迅速在宋武那张“李逵脸”上打了个滚,小脑瓜里盘算着,该怎么回答他的提问才能滴水不漏。想了一会儿,他眼珠一转,立刻来了词儿:

“宋书记,我是想……给垦荒队改善生活,到这儿来弄点鱼呀虾呀什么的。”

“噢!是这么回事。”

“嗯。”石牛子嘻嘻地笑着。

“可是也真怪。你那只布鞋,怎么会跑到铃铛河里去的?”宋武不动声色地盯着石牛子。

“这……”石牛子两眼滴溜溜地转了半天,像机关枪卡了壳一样,憋得满脸通红,也没回答出半句话来。

“为啥脸上‘烧牌儿’了?”

石牛子搓着两只沾着鱼鳞的手,鱼鳞片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其实,第一次骑马,叫马给扔下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那马又不是你爸爸泥塑的‘三彩泥马’,是蒙古来的儿马蛋子,这不算丢人现眼的事嘛。”宋武拍拍石牛子的肩膀,对石牛子进行着“火力观察”。

石牛子怎么也想不到,宋武会这么了解他的秘密,不觉惊奇地睁大了滴溜圆的眼睛,心里“嗵嗵”地打起鼓来。

“怪吗?”宋武问道。

“是怪。”石牛子咽了口唾沫。

“你抬头看看。”

石牛子顺着宋武示意的方向瞟了一眼,脸色由红变紫了。他扔在河坡上的胖头鱼,被一根柳条穿成一串挂在树杈上;那小柞树树干上还拴着匹马,石牛子马上认了出来,那匹马就是“北京九号”。

石牛子头低得挨近了胸脯,变成了哑巴。

“快去穿上衣裳,你的脸都快成紫茄子了。”宋武躬身拾起石牛子的衣服塞给他,“会编瞎话蒙县委书记了?哼!本事多大!”

石牛子虽然穿上了衣裳,却感到自己在宋武眼里仍像是光着身子,因为他变的戏法被县委书记揭了盖儿,再找不到一件护身符了。他有点害怕,开荒第一天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迟大冰脸上那块冰,使他想起来就有点发怵。该怎么办呢?他抓开脑瓜皮了。

宋武对石牛子全然没有在意,他背对着石牛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用手搓揉着,往河边水里扔。石牛子跑上去一看,县委书记搓的是他吃剩下的高粱面饼子,他把这些碎末当成诱饵,吸引河里的鱼群纷纷向河边游来。原来县委书记也有逮鱼的兴趣,石牛子马上把烦恼都忘了。

“宋书记,您真有高招儿。”石牛子笑嘻嘻地说,“您不用下水,蹲在河坡伸手就能逮鱼了。”

“甭净说好听的,丢马这笔账,该算还得算!”

“对!我一定检查,一定检查。”石牛子看宋武脸色怒中带笑,便顺水推舟地说,“现在需要我帮您干点啥?是逮鱼,还是……”

“你先把柳条上的鱼数一数,”宋武一边挽起袖子逮游到河边的胖头鱼,一边命令石牛子说,“凑够八十二条时,告诉我。”

“干吗要逮八十二条?我们只有八十一个垦荒队队员啊。”石牛子纳闷地问道。

“我是个活人,不是庙里的泥佛爷。”宋武说,“我既吃五谷杂粮,也吃大鱼大肉。第八十二条鱼,是我的嘛!”

“您也去荒地吃中午饭?”石牛子问。

“不欢迎吗?”

石牛子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欢迎您,要是没有您,这匹‘北京九号’跑丢了,我……石牛子赔不起,准得找歪脖子树上吊不可,我太感谢您了。”

太阳有一竿子高的时候,宋武把几串用柳条穿在一起的胖头鱼,扔在马背上,石牛子手挽马缰,牵着“北京九号”,和宋武一块儿离开了铃铛河。这条河在石牛子眼里,既神秘又可爱,他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它;可是另一个喜悦在引诱着他:当垦荒队队员们吃到鲜鱼时,都会说,这是石牛子搞来的,谁又知道他马失前蹄的事儿哩!但这匹马到底怎么到宋武手里的,在石牛子心中还是个谜。为了解开谜底,他问宋武说:“这匹‘九号’,您是从哪儿捡来的?”

“捡?这是四条腿的野马蛋子,不是野鸭蛋,不是铃铛河里的‘傻大姐’,上哪儿捡去?”

“那……”

“国家要开发这块睡了几千年的‘黑金子’,急需地质、土壤和水文资料。我给一个综合考察队当向导,今天早晨刚离开一个考察点不久,这匹银龙马就嗷嗷地叫着朝我们的马队跑来了。”宋武说,“这家伙和大雁一样恋群,跑到我们马群旁边,就跟着我们走。考察队里有人看见马屁股上剪着‘北京九号’四个字,我想一准是你们的马溜了缰,可没想到是你骑出来的。我从附近屯子把洪奎老爹找来,顶了我向导的缺,骑上它,抽了它一缰绳,它就朝青年屯的方向跑来,在这儿碰上了你这位驯不了马、可是能驯‘傻大姐’的英雄。”

石牛子连后脖子都发红了,求饶地说:

“您别寒碜人了,我……我并不想骑上它来逛草原,这儿有什么好逛的?到处都是黄草。我当时只是想在原地骑骑它,谁想到这家伙一撒野,挣断了缰绳……”石牛子两眼看着鞋尖,平日在垦荒队的“牛气”劲儿跑得一干二净。

宋武是个处事果断的人,要是在县委机关干部中出现石牛子这样的马大哈,他会拍桌子大喊大叫,甚至粗声骂人,而眼前这个石牛子不过是个乳毛刚刚褪净了的大孩子,他们在家里都是宠儿娇女,能跑到这漫无人烟的地方来垦荒,已经很不错了。他觉得他在这些垦荒队队员面前,首先应当是父亲,然后才是县委书记。所以,他始终没对石牛子发脾气,反而帮他在铃铛河逮鱼,让这个不太安分的大孩子感到身在荒地的温暖,然后,再启发他认识自己。石牛子看看宋武没有继续责怪自己,便向宋武提出了他不能理解的问题:

“宋书记,这儿的鱼怎么都是‘傻大姐’?”

“这没什么奇怪的。这儿是沉睡了几千年的荒地,鱼儿没有见过人,也就不把人当成敌人;当你把它提出水面时,它才知道你石牛子不存好意,但是那已经晚了。北大荒不是有两句流传下来的顺口溜吗?‘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石牛子神往地听着。

“可是鱼受刺激多了,就会产生自卫的本能,到那时候,这些‘傻大姐’也就会变成像你这样的机灵鬼了。”宋武嘿嘿地笑了。

“那么说,将来鱼就难逮了?”

“当然,你学过生物学吗?”

“在初中时学过几天。”

“你知道有个达尔文吗?”

“是个生物学家吧?”石牛子回忆着。

“他是哪国人?”宋武有意考考他。

“是……是……”石牛子拍拍脑门,“是苏联人吧!”

宋武哈哈大笑:“你真会胡诌,在学校一定不是个好学生。”

“门门功课都在六十分左右。”石牛子坦白地说,“我就爱摔跤、逗鸟、踢足球。”

草原上空传来几声“光棍好苦”的鸟鸣,宋武向石牛子说:

“你爱逗鸟,说说这是啥鸟儿?”

“布谷鸟,是催人布谷的。”

“傻小子,眼下都快入冬了,谁还布谷?记住,这叫‘四声杜鹃’。它唱的是‘光棍好苦——我是绝户——’。”

“绝户?”石牛子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解释。

“当然,它也不是真‘绝户’,北大荒的老乡恨这种鸟,说它唱的是‘我是绝户’。”宋武笑了笑说,“北大荒有几百种鸟儿,天鹅、大雁、百灵、黄莺……这些鸟儿都勤勤恳恳地搭窝筑巢,抚育后代,只有这种‘绝户鸟’杜鹃,不爱劳动,还要坐享其成。它把自己的蛋偷偷下在别的鸟窝的蛋群里,让别的鸟儿替它孵化儿女。屯子老乡说,它唱‘光棍好苦’活该,它唱‘我是绝户’是自作自受。”

“可是它叫得挺悦耳啊!”石牛子说。

“叫唤得好听的,不一定都是好鸟儿。”宋武含蓄地说。

石牛子一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央求着宋武说:“想不到您还是个故事篓子,再给我讲个新的吧!”

“‘绝户鸟’的故事,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石牛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说你没听懂!”宋武瞥了石牛子一眼。

“真的听懂了。”他拍拍自己心口说,“这种鸟儿自个儿到处去‘扇哨’,让别的鸟儿为它劳动。”

“这是不是有点像你,嘴头倒挺甜,开荒第一天,男女垦荒队队员都在拼命,你……”宋武故意留下后半截话,叫石牛子去琢磨滋味。

“哎呀,宋书记,您是在比喻我呀!”石牛子如大梦初醒,苦笑了两声说,“对了,我还忘了,垦荒队今天全部用马拉犁,可这匹马还在这儿哪!真是要了命啦!”

宋武一愣:“不是有拖拉机吗?为啥全部用马拉犁?”

“反正队长卢华是这么布置的,我这个大头兵,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真的?”宋武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

“您……这是……怎么了?”石牛子觉着奇怪,刚才县委书记的脸上还是个大晴天,忽然一下就爬满了乌云。他好像很生气,连那一根根胡子茬都翘了起来。

“上马,快——”宋武跃上马背,伸手把石牛子也拉上马背,他用脚踢了踢马肚子,一溜烟似的朝青年屯奔驰而去。

到了青年屯,他把马往槽头一拴,吩咐石牛子帮小春妮蒸鱼做饭,就急如星火地奔向了拖拉机。俞秋兰围着一块杏黄色头巾,正给“斯大林80”加油,宋武满脸火气地出现在她面前:

“小俞子,你们怎么还没出车?”

俞秋兰吃了一惊:“宋书记,队里今天不让用拖拉机,我是自作主张留下来开车的,您……”

“上车。”宋武粗暴地一挥手,“卢华白当了几年兵,坦克不用用刺刀,简直是个浑蛋!”

俞秋兰想对宋武解释事情经过,叫县委书记知道这并非卢华的过失,但她看着他那暴怒的脸,把话又咽了回去。

“斯大林80”的马达响了,立在它庞大身躯前边的排气筒,冒出股股淡蓝色的青烟——拖拉机带着闪亮的巨齿铧犁,驶向了处女地。

午饭前后,是迟大冰来荒地后最懊恼的时刻了。

垦荒队队员们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品尝鱼香的时候,迟大冰却如鲠在喉,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男兵女兵们围住石牛子,听他讲逮“傻大姐”的事儿,笑得前仰后合,迟大冰躲得远远的,饭后把碗一推,躺在拖拉机翻起的黑土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上还带着汗水没冲净的烟灰;他看看手,手掌上残留着虎口破裂时留下的斑斑血迹。他仰面望着蓝天,沉郁地叹了一口气。

蓝天上没有一丝白云,显得那么宁静悠远。一只老鹰在天空中回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扎了下来,一会儿又展翅飞了上去。迟大冰的心情就像那只老鹰,忽上忽下飘飘悠悠……

中午,宋武在饭前主持了一个简短的地头会:他表扬了俞秋兰敢于独立思考的实事求是精神,把队长卢华狠狠地敲了一顿。他双手叉腰,激动地说:“……到北大荒干什么来了?不是镀金,不是要别人给我们拍巴掌,不是为了把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们是为开拓‘北大仓’来的,是为增产粮食来的。北大荒这个鬼地方,头场大雪说来就来,要是开不出荒来,明春怎么下种?我们怎么向全国青年交代?我们要讲实效。马拉犁嘛,用上很好,我们没那么多机器,就该艰苦点。马俊友以人力代替马力,肩膀磨掉了一块皮,血都粘在拉套的夹板上也不吭声,这种干劲我宋武都要学习。可卢华你是怎么指挥开荒的?虎口流着血,拖拉机却睡大觉,宁用鸟枪,也不用大炮,有这样组织攻坚战的吗?你当过坦克兵,又是一队之长,马上把那台拖拉机开上来,让‘重炮’和‘轻机枪’一块儿上阵!”

北京来的男娃娃和女娃娃都有点蒙了。他们没有想到满脸黑胡子的宋武,对卢华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卢华黝黑的脸膛,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他没有向宋武解释这是迟大冰的决定,他把责任往肩膀上一担,没顾上吃中午饭,骑着马回屯开那台拖拉机去了。

卢华走后,贺志彪和马俊友估摸着迟大冰会站起来,主动承担点责任,可是迟大冰只是低着头,用一根树枝在黑土上画着圈圈。马俊友有点耐不住性子,两次想站起来,向全体垦荒队队员说明真相,可是他两次都被贺志彪揪住了衣襟。

“大个子,你……”

贺志彪轻声地对马俊友耳语说:“牛蹄子——分八瓣,垦荒队不就乱了套了?”

马俊友眼里容不得一星沙土,第三次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首先检查自己,有追求浮名的虚荣心,在队委会上没有坚持真理。然后,他把昨天晚上开会的经过,都摆在了垦荒队队员面前。还没容他提出迟大冰的名字,迟大冰就甩掉手上的半截树枝,先入为主地说:“用不着马俊友同志介绍了。这马拉犁的方案是我提出来的,可这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垦荒队的集体荣誉。”他说到这儿,伸出两只被震裂虎口的手掌,“同志们可以看看,这上边的血,能证明我没有私心。在北京的时候,几个党员同志选我当支部书记,我要考虑垦荒队的政治影响。”

宋武是个土疙瘩里滚出来的实干家,在县委工作中最忌讳空头政治,他对迟大冰的辩解十分恼火,但他考虑到迟大冰是支部书记,又看见他脸上汗痕掺着烟灰,还不属于“瘸子打围——坐着喊”的一类青年,便用力拍了迟大冰肩膀一下,离开了开会的地头,两个人沿着被拖拉机翻起的黑土垄沟,向远处走去。走到寂静无人的一个小土丘时,宋武的“炮弹”出膛了:

“迟大冰同志,你觉着你刚才那番话,像支部书记该讲的话吗?”

“我不认为它有什么错误。”迟大冰喃喃地低声说。

“你原来在哪儿工作?”

“团区委。”

“具体干些啥?”

“在组织部填写报表。”

“那时候你面前堆着的是格格道道,这儿可没格格道道可循,你面前是没边没沿的荒地。在北京,你往表格里填的是团员姓名和出生年月,这儿你要向人民填写小麦产量,你知道你肩膀上的担子吗?”

迟大冰从第一次遇见这位黑脸干部时起,就对宋武不感兴趣。他感到他说话粗声大气,没有北京的负责干部那么文质彬彬。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他心田里萦绕,他不但没有回答宋武的质问,反而把视线冷漠地转向了旷野,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下,可把宋武激怒了,他绕到迟大冰面前,习惯地把双手往腰间一叉,高声吼道:“你咋想的?你到荒地是想出风头来了,还是想生产粮食来了?你考虑集体荣誉是假,钓你的个人名誉是真。说得粗鲁难听一点,你的行为是往粮食里拌糠,往酒里掺水,用糟蹋北京垦荒队的名声,贩自个儿的私货!”

迟大冰受不了宋武的尖刻批评,反唇相讥说:“我不是买卖人,我是共产党员。”

“嗬!共产党员里就没有借革命营私的?你要是不好好照照自个儿,将来就很难说。没别的,忙过这段之后,老老实实给我交一份检查。”宋武迈开两条略带罗圈的短腿,愤愤地走了。他围着小土丘转了一圈,似乎又想起来什么,重新走到迟大冰面前,在披着的那件棉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伤湿止痛膏”,扔给迟大冰说:“这是我那只受过枪伤的手腕上常贴的,剩了两张,拿去贴在你扶犁的腕子上。记住,北京人,小病不及时治,会酿成大病的,你……你明白吗?”

宋武一走,迟大冰把那两张“伤湿止痛膏”揉成一个团儿,往远处一扔。此刻,他躺在松软的黑土垄上,望着天上盘旋的老鹰,回想着吃饭前的地头会和宋武对他的批评,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到北大荒不久,就“败走麦城”。

迟大冰来荒地之前,是有一番雄心大志的。当时,他发觉在人口密集的北京,类似他这样的小干部多如牛毛,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具有超人的智慧;而他的天性,又不甘于干些平凡的工作,总想平地而起,出人头地。团市委酝酿成立垦荒队时,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几乎没经过任何犹豫,就挥笔写了一份垦荒倡议书。他的名字和卢华、贺志彪、马俊友、俞秋兰等一起印在报纸上时,他把它比喻为生活中新的起跑线。跑向哪儿呢?他早在幼年就为自己设计过蓝图。

他生于郊区的花农之家,温室里一年四季百花盛开,他从小时候就听父辈人讲过花的等级:“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果中之鲜”,他在初中的一篇作文里,借花草抒发过自己萌发的理想:“宁做草中的鸡冠子花,不做花中的狗尾巴草”,这个朦胧的哲理概念支持着迟大冰的个人奋发。他上初中时——北京刚刚解放——就第一批参加了青年团,高中入党,毕业前,他是学生会主席,毕业时,他没有报考大学,积极要求参加工作。在迟大冰看来,生活竞赛的跑道有许多条,他适合在政治跑道上起飞。他被分配到团区委后,特别留意上级的举止言行,他看见许多领导很少嘻嘻哈哈,他也收敛起自己脸上的笑容,力求做到严肃老成。垦荒队开往萝北草原时,他在这些小青年面前,尤其不苟言笑。难怪石牛子根据他的表象,又因为他名字中有个“冰”字,在火车上给他起了个“冰棍书记”的绰号。迟大冰对这个带有讥讽意味的雅号,并不反感,他认为当个领导,脸就得像块冰——这是迟大冰从一年多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又一条哲理。

他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处处碰壁。邹丽梅是来荒地后发展的第一个团员,他提议把她留在家里当后勤,可是她偏偏不接受照顾,上了开荒第一线,石牛子顶了她的炊事员工作;特别是俞秋兰,有意违抗指示,把拖拉机开到处女地,显示她是个英雄;马俊友居然当着宋武和全体垦荒队队员的面,向他提出意见,弄得他挨了一顿宋武的“炮轰”……他原以为凭着他的能力和支部书记的身份,驾驭这些小青年是绰绰有余的,生活第一次启示了他:这些男兵女兵各有各的个性,不是篱笆上稚嫩的喇叭花,也不是依附于墙头的爬山虎,而是一朵朵扎手的刺梅……

老鹰的影儿融化在蓝天里了,两只雪白的长颈天鹅缓慢地扇动着翅膀,围着迟大冰身旁的土丘飞来飞去。迟大冰心情烦躁,无意去欣赏天鹅的身姿。可是女兵们却对这两只美神有着极大的兴趣。第一个端着饭碗跑过来的姑娘是俞秋兰,她吆喝女兵们说:

“快来看哪!姐妹们——”

长辫子盘在脑后的邹丽梅和圆头圆脸的“小皮球”,都跑了过来。

“看!这对天鹅总在这儿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哪!”

“我想起来了。”邹丽梅扭身跑了,过了片刻,她双手捧着几个天鹅蛋,兴冲冲地回来,“小俞,这几个天鹅蛋,是烧荒时我在这儿捡的,这对天鹅一定是找它们的‘儿女’来了!”说着,她跪在土丘上,把几只天鹅蛋放在那儿,然后跑到远处,和几个女伴静静地看着那两只天鹅。

果然,那两只天鹅越飞越低,还不断伸长脖子嘎嘎地啼叫着,眼看快要飞到土坡上,去和它们未出世的儿女亲昵了,这时,火头军石牛子和小春妮被天鹅的叫声吸引了过来。石牛子一看这两只肥??的天鹅,解下送饭时背来的三八步枪。

小春妮从背后拉着他的胳膊:

“你要干什么?”

“中午吃鱼,晚上吃天鹅肉,我来掌勺,咱们给垦荒队改善改善生活嘛!”

“小皮球”从前面拦上去,制止他说:“我们不吃,只有癞蛤蟆才吃天鹅肉哪!”

俞秋兰白了他一眼:“馋鬼!”

“我馋?你干吗吃我逮的鱼?”石牛子看着越飞越低的天鹅,躲开小春妮和“小皮球”的纠缠,重新举起了三八枪。“小皮球”急了,拦腰抱住石牛子,小春妮从背后用手蒙上了他的眼睛,石牛子挣扎着喊道:“松开我,快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小春妮和“小皮球”死活不放,俞秋兰借这个机会去抢石牛子手里的枪,石牛子一躲,无意间碰到了步枪的扳机,“砰——”的一声巨响,震惊了整个荒地。

天鹅惊恐地飞跑了……

迟大冰从土坡的另一侧,愤愤地站了起来。

石牛子和几个女兵脸色都吓得煞白,他们内疚地瞧着走近他们的迟大冰。迟大冰满肚子的怒火从枪走火里找到了突破口,他把每个人都盯上几眼,邪火如地下岩浆喷发而出:“这还像个垦荒队的样儿吗?要套犁杖时,马没有了。好容易回了屯子,又背出来枪,谁叫你们背枪出来的?”

小春妮眼泪汪汪地说:“我们怕半道上遇见狼,背着它壮胆子。”

“刚才要是打伤人,”迟大冰瞪着石牛子,“你……你要蹲监狱的,你知道不知道?”

石牛子惊魂未定,第一次在迟大冰面前服了软:“支书……我……我错了,今后,我……”

迟大冰的目光向女兵们巡视一周,冒火的眼睛停留在俞秋兰脸上。他觉得荒地上的风波都是俞秋兰开拖拉机引起的,但是这件事得到宋武的支持,没法直说,便含沙射影地说道:“刘霞霞、叶春妮都还小,邹丽梅是刚入团的新团员,你俞秋兰在学校是个模范团员,在这儿是团支部书记,就用这样的行动向青年示范?团是党的助手,你知道不?”

“知道。”俞秋兰听出了弦外之音,“团是党的助手,它可不是任何个人手里的拐棍。迟大冰同志,这点你清楚吗?”

迟大冰忙把话题扭了回来:“这么说你和石牛子夺枪还是对的喽?”

“要是不夺他手中的枪啊,支书,”“小皮球”替俞秋兰回答说,“那两只天鹅就变成地鹅了,还有那几个天鹅蛋,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儿了,那有多可怜……”

“小资产阶级意识。”迟大冰下结论。

“这一点上我同意支书的意见。”石牛子的魂儿还阳过来,马上来了劲儿,他用手一指说,“这几个长头发的,都是小资产阶级,连我小表妹妮子也不例外,都是林黛玉。我说姐妹们,要摘这小资产阶级的帽子也并不难,没打着天鹅,把天鹅蛋交给我这个火头军吧,我给你们摘这顶帽子。”他朝女兵们伸出手掌。

这时候,女兵们才发现少了一个女伴——邹丽梅早已不见了。

“邹丽梅——”石牛子把手卷成喇叭筒喊着。

没有回声。

“你把天鹅蛋拿哪儿去了?”石牛子不甘心空手而归,跑上了高土岗,扯着嗓子叫喊。

垦荒队队员们东倒西歪地躺在荒地上。他们太疲累了,任凭石牛子喊破嗓子,也没有唤起一点回声。只有不远处,拖拉机“突突突”地喧闹着——那是卢华把第二台“斯大林80”开进了荒野……

还带着顽皮孩子气的石牛子,根本不能理解邹丽梅的精神世界。在他拼命呼喊她名字时,她就在土丘下一棵老橡树后。她手捧着几个天鹅蛋,既不应声,也不答话。她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万一石牛子真向她来索取天鹅蛋,她要和他讲理;讲理不通,她会拿出用斧头劈落门锁的劲头,使出全力来保护这几个没出世的小生命。

早晨烧荒时捡起这几个天鹅蛋后,她把它们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希望天鹅来寻觅它们的子女。她一边劳动,一边仰望天空,弄得她心神很不安宁。现在,她终于发现了它们的父母,便决心把它们送到父母身边。她从老橡树后向土丘上望望,石牛子和那几个女伴已经走了,便从树影后出来,捧着天鹅蛋向荒野走去。

她要到哪儿去?她要给它们寻找一个能躲避风雨的安乐窝,哪怕走向无限远的天际。她没走出多远,那两只思恋儿女心切的天鹅飞了回来,它们发现邹丽梅手中的儿女时,就尾随着她,在半空发出幽怨的哀鸣。这种凄厉的声音,使她想起了自己苦命的母亲。它们一定像她母亲爱她那样,宠爱自己的儿女。她必须尽快把这些天鹅蛋转移到垦荒队耕不到的生荒地上去,因而一路小跑起来。

那两只“美神”,似乎不理解邹丽梅的心情。她跑得越快,天鹅叫声也越缠绵,并在她头顶上锲而不舍地盘旋。可气的是,当邹丽梅跑进一米多高的茅草中时,两只天鹅大概发觉她远离了人群,就像飞机俯冲一样,笔直地向她头上扎来,白色的羽翅,几次拍打到她脸颊,惊慌失措的邹丽梅差点把手中的天鹅蛋滚落到地上。想不到这善良温驯的天鹅竟然对她这样凶蛮,她真有点惧怕这两只天鹅了。

不远的草丛里,有个小伙子赤着脊背,抡圆了铁镐,在叮咚叮咚地刨树根,干着给拖拉机和马拉犁清除“地雷”的活儿。别的垦荒队队员都在休息,他干得倒蛮带劲,一镐下去,脊梁上晶莹的汗珠便跟着掉落下去。邹丽梅不想向这个男伙伴求救,她只是想从他身后绕过去,借助他劈树根的“当当”声响,威慑一下天鹅。她走到他背后时,不由得收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了小伙子肩膀上的血斑,她一下分辨出来那是以人力代替马拉犁的马俊友。

他俩从天安门广场见面以来,虽然一块儿来了荒地,但还没有单独在一起谈过话。邹丽梅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说什么好了。马俊友用大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时,突然发现了头顶上的白天鹅,又顺着天鹅的飞绕方向,看见了站在身后的邹丽梅。

他扔下铁镐:“是你?!”

邹丽梅微微笑了笑,她在最激动的时刻,表情也常常是淡漠的。幼年的生活遭遇,使她养成深埋感情的本能。

“你……你是来找我的吗?”马俊友看看周围静寂无人,做了这样的判断,“有什么事?”

邹丽梅先摇摇头,表示不是来找他的,后又举了举手中的天鹅蛋,用圆圆的下颏,示意了一下头顶上追逐她的天鹅:“明白了吗?”

马俊友思忖着,他觉得自己在邹丽梅面前有点笨拙,竟然没猜透这是什么意思,脸微微涨红了。邹丽梅正要告诉他,马俊友忽然猜到了:“你这是去给它们安个家。”

“得离开耕地远点。”邹丽梅说,“走到这儿,想不到碰到了你。”

“说什么哪?说‘有缘千里来相会’?”马俊友想到这儿,脸都发烫,转口说,“是啊!上次在天安门广场也非常巧……”

沉默。

邹丽梅心里说:但愿这样的巧事多发生几次。嘴里却说着别的:“看你胸脯上的汗,你的手巾呢?”

马俊友用巴掌胡乱地抹了两把,发现没有擦净,弯腰从地上捡起小褂,揉成布团,擦了擦胸膛,披在肩上。他忘了肩上磨掉一层皮,汗碱板结在一起的小褂碰到伤口,他一歪肩膀,小褂溜了下来。可是他感到这样赤着胸膛站在邹丽梅对面,有点别扭,硬是咬着牙,又把小褂披在身上。

邹丽梅笑了:“你走过来一下。”

马俊友有点惊愕:“干什么?”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嘛!”邹丽梅眉眼里藏住笑,不露声色地说。

马俊友走到邹丽梅对面,邹丽梅把手里捧着的天鹅蛋,先递到马俊友手里,腾出自己的双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白毛巾,又猛然掀掉马俊友那件充满汗酸味的小褂,亲自动手,给马俊友擦伤口附近的汗痕。马俊友想推拒,怎奈手里捧着的那几个天鹅蛋如同手铐一般,使他无法动弹。这时,他才发觉邹丽梅心里的弯弯绕比他多多了,几个天鹅蛋塞在他手里,使他只能尴尬地站在那儿,无条件地接受邹丽梅的照顾。

他很不好意思,喃喃地说:

“这……”

“我应该做的。”她淡淡地笑着说,“我在护士学校学过……弄不好,你肩膀上的伤口会感染的。这块毛巾就留给你吧!”邹丽梅把毛巾搭在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把天鹅蛋从马俊友手里接了过来。

马俊友双手恢复了自由,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毛巾从肩上拿下来,他非常感激地说:“谢谢你,我……不要。”

“为什么?”邹丽梅问道。

“你……你也要用它,我……”他扭头看看地上的小褂,“我有它就行了。”

“俊友同志,你那件褂子硬得像搓板了。你用毛巾擦汗吧!你们的活儿比我们累得多。”邹丽梅诚挚地说,“忘了吗?在天安门广场,你老妈妈曾经叮嘱我们,要互相照顾……”

“那我谢谢你了。”马俊友把毛巾系在自己脖子上,他立刻闻到一股淡雅的幽香,他的脸立刻飞起一片绯红。他语无伦次地说:“丽梅同志,我……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呢?”

“你看——”邹丽梅向他们头上的两只天鹅瞥了一眼,“它们欺侮我一个人,用爪子抓我,又用翅膀打我,你陪我把这几个蛋送到安全地带就行了。”

这儿是荒火没有烧过的生荒地,茅草很高,马俊友走在前边,不断用胳膊分开树丛和茅草,好让邹丽梅脚下的路平坦些。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找到一个向阳的土坡,邹丽梅把几个天鹅蛋摆在软土窝窝里,和马俊友躲在草丛后,好奇地窥视着天上的两只白天鹅。显然,这对天鹅夫妇早已心急如焚了,看他俩刚刚离开土坡,就双双合拢了翅膀,从半空中一头扎下来,它们把几个天鹅蛋,紧紧地搂在羽翼之下,同时昂起白雪般的长长脖颈,惊魂未定地向周围望着,唯恐失而复得的儿女再遭到劫难。

邹丽梅眼里盈出欣喜的泪光:“瞧!这一家子!”

“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家人?”马俊友不以为然地问道。

“那瘦高一点的天鹅——是父亲,那矮胖一点的——是母亲。”

“你真能幻想。”马俊友说,“听说天鹅和鸳鸯,和人相反,都是雄性的最漂亮。”

“它们还有习性。”邹丽梅补充说,“彼此非常忠实于爱情,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要忧郁而亡。”

他俩都不再说话了,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同时闯入他们的心扉。

草原没有一点声响。特别是中午,天空中没有一丝风,树不动,草不摇,天和地都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远处,拖拉机唱着单一的歌,近处只有那两只天鹅亲昵地说着什么,剩下的就是这两个青年的心跳声了。邹丽梅是个十分爱干净的姑娘,但她今天不知怎么了,却十分爱闻马俊友身上的汗酸味儿。马俊友家中无姐无妹,从小到大只受过母亲的抚爱,今天他和邹丽梅在这儿相遇,使他血撞心怀,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甜蜜感觉充填了他每一个细胞。他很想对邹丽梅说点什么,但感到口燥舌涸。

静……

“我妈来信了。”过了许久,马俊友说,“叫我问你好哪!”

“老妈妈好吗?”邹丽梅白皙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好。”

谈话又断了线。

幸好,这时在空旷的草原上传来诸葛井瑞的广播喇叭声。那是呼喊开工的讯号。邹丽梅和马俊友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穿过一片白桦树林时,邹丽梅叫住了马俊友。她思忖地抚摸着小白桦树的树干,似乎有什么难以出口的事情。马俊友有点惊奇:刚才邹丽梅是那么兴奋,两眼都闪露着喜悦的光芒,现在她显得那么忧郁,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热诚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响晴的天,这会儿又像要下雨!”

“怎么对你说呢?”邹丽梅咬着哆嗦的嘴唇。

“你说吧!”

“……”

“你不相信我吗?”马俊友焦急地说。

邹丽梅摇了摇头,轻声地说:“相信,可是……”

“干吗还留着半句?”

“我考虑该不该对你说。”

“哎呀!你心眼怎么那么细。”马俊友说,“荒地上都开工了……”

邹丽梅看了马俊友一眼,扭身就跑了。

“丽梅同志——”马俊友在后边吆喝。

“小邹——你停一下。”

邹丽梅不但没停下,反而越跑越快——她哭了。

邹丽梅是个既有强烈自尊心又有浓厚自卑感的姑娘。她的家庭和她的生活遭遇,在她身上涂了两种极不谐调的色彩。来荒地之后,她虽然是第一个新团员,介绍人又是团中央书记苏坚,但她还是比其他女伴矮上半头,“资本家小姐”这几个字眼,像坠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她沉默地工作,劳动之余,每天主动收拾五号帐篷,照料不会生活的小春妮……女伴们跟她很亲,都叫她丽梅姐。尽管这样,她总觉得家庭像跟随她的影子,摘不开也抹不掉。

大概是到荒地的第五天,她被批准为新团员的晚上,迟大冰找她在马棚后边一根倒木上谈话。

“你今天一定很激动吧?”迟大冰问。

邹丽梅回答:“是的。”

“咱们垦荒队八十一个人,家庭出身就数你的不好了。”

“这我知道。”邹丽梅虔诚地回答。

“今后要继续和家庭划清界限。”迟大冰严肃地说。

“支书放心吧!”邹丽梅坚毅地点着头,“我把家里寄来的罐头点心都给女伴们分着吃了。”

“吃了?”迟大冰皱起眉毛。

“是呀!”邹丽梅发表自己的看法说,“倒在草原上喂老鼠太浪费,退回去,还要麻烦伙伴们去县城邮局,往返一百多里地……”

“这样处理不够妥当。”迟大冰说。

“支书你说怎么处理才对呢?当时,我征求过团支部书记俞秋兰同志的意见。”邹丽梅睁大眼睛,认真地倾听着迟大冰的意见。

迟大冰半天也没有回答出办法来,但结论却做出来了:“这是你和家庭藕断丝连的表现。今后再碰到这样的问题,事先和我谈谈。”

邹丽梅思想虽然没通,嘴里还是“嗯”了一声。她对迟大冰是很尊敬的。这不但因为迟大冰的年龄在垦荒队中最大,也不仅因为他是党支部书记,使她感动的是,迟大冰对她生活上非常关心。她从家里跑出来时一无所有,途经哈尔滨时,他带着她去服装商店,用全国青年支援的钱款帮她购置冬装、棉被和生活用品。她感到党组织的温暖,因而自觉不自觉地把迟大冰看成党的化身、党的形象。她怎么能不慎重对待迟大冰的意见呢?

后半截的谈话,可就使邹丽梅费解了。迟大冰忽然询问起她对马俊友的看法来,他说:“听说,你和马俊友同志很接近?是吗?”

“他老妈妈说,叫我多照顾他一点。”

“你不必那么认真嘛。你想想,马俊友同志是革命家庭出身,爸爸过去是老红军,妈妈是老革命。”迟大冰意味深长地提示她说,“全垦荒队,人家根子最红,你呢?出身最……”迟大冰唇下留情,没有吐出那个“黑”字来。

邹丽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要注意影响,不要叫人家议论你……你明白了吗?”迟大冰拍拍屁股走了。

邹丽梅当天晚上失眠了。她仔细地琢磨着迟大冰最后的几句话,想来想去,觉得这是“门神爷卷着灶王爷——画(话)里有画(话)”。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她只好请教睡在她旁边的女伴——被姑娘们称为大姐的唐素琴。唐素琴在女兵中年龄稍大一点,平日沉默寡言,作风端庄持重。她来垦荒队的原因,只有邹丽梅一个人知道,那还是在北上的火车上,老大姐为了安慰邹丽梅那颗苦涩的心,向她袒露的痛苦心声。她原来是个刚上任的小学教师,被一个花言巧语的男人欺骗了,她打了胎,毅然走向了新的生活。邹丽梅觉得她比自己身世还苦,有些心里话特别愿意说给这位大姐听。她把迟大冰的谈话内容,全盘告诉了唐素琴后,大姐用大拇指舒展着邹丽梅两条美丽的长眉毛,说:“小邹,一个姑娘要是太漂亮了,常常不是福而是祸。你可要记住这一点呀!”

“你是说……说他……”邹丽梅惶恐地问道。因为这对她来说,太突然了。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

“日子还短,对谁也别先下结论。”大姐和她轻轻耳语着,“但是我告诉你,怎样去透视男人。如果一个男人,只对你一个人好,对所有的人都很糟;或者只关心你一个,一点也不关心周围的同志,十之八九这个男人是有贪心的。”

“大姐……”邹丽梅拉着唐素琴的手,“我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他是……”

“小邹,夜深了,你静静心睡吧。”大姐不知是怕她们的轻声谈话惊醒了别的女伴,还是她真的困了,从被窝里翘起身子,把马灯捻灭了。

从这时起,这个“谜”就锁在邹丽梅心田里了。两天之后,迟大冰又特意告诉她,把她留下来做饭,是他在队委会上提出的。邹丽梅心里有了一点戒备,只是冷漠地点点头,没有表现出对迟大冰有任何感谢之意。说实在的,她是来开荒的,谁愿意当后勤呢!这些锁在她心窝里的事,她本想和马俊友详细地谈谈,但她看见马俊友那诚挚的目光,生怕自己判断失准,误伤了迟大冰,影响迟大冰和马俊友之间的同志情谊,因而她欲言又止。同时,迟大冰告诫邹丽梅的话“人家出身最红……你出身最……”,突然莫名其妙地闯进了她的脑海,自尊和自卑像两只手撕扯着她的一颗心,她矛盾,她内疚,她甚至后悔刚才不该冒失地送给他那条毛巾。当她头脑陷入一片混沌时,扭身就跑开了。

马俊友只是觉得邹丽梅是个怪人。在他眼里,生活都是透明的,就像他头顶上的蓝天,它虽然无限遥远,但透明如同水晶。他不理解邹丽梅的脸上为什么一会儿万里无云,一会儿又乌云满天,居然还滴下几颗雨珠——眼泪。越是不理解的事情,他越想理解,他在后边呼喊她、追逐她。邹丽梅头也不回,只管朝前跑着。马俊友追出茅草地时,邹丽梅已经在黑土地里弓下腰身,和女伴们一起往外抱犁头割断的枯藤了。

他用邹丽梅送给他的那条毛巾擦着脑门上的汗,正在失意地张望着,迟大冰赶着的那台马拉犁,停在他的身旁。迟大冰手扶着铧犁把儿,意味深长地说:

“小马,这是到哪儿去了?”

马俊友说:“借大伙休息的时候,我去刨刨老树根。”

迟大冰不冷不热地说道:“……刚才,好像是邹丽梅从草丛里跑出来,我以为后边有狼追她呢!”

“我……”马俊友解释着说,“我在那儿刨树根,她去给天鹅蛋找窝,碰巧……”

“开荒这么紧张,”迟大冰木然地说,“我们党员更该注意自己的影响。刚才,地头会上你对我提出的意见,是对我的提醒,我也想给你提个醒,你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你——”

“老迟,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马俊友直率地说。

“俗话说,‘响鼓不用槌,一点就通(嗵)’。”迟大冰含蓄地说,“你看荒地上都开工了,你却刚从茅草地里钻出来。”说完,他吆喝了一声“驾——”,三匹马拉着一台铧犁,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马俊友又急又气,他很想和迟大冰把事情说清楚,可是迟大冰两手狠狠地按着铧犁,头也不回,直奔向了荒地深处……

尽管剽悍的小伙子们整个下午都投入了给拖拉机和马拉犁清道的工作,大自然还是以它无穷的蛮力,给开荒设置重重路障。“斯大林80”这样庞大的铁牛,碰上树根就像战船触礁一样,机后驾驶农具的农具手,常常被弹起老高,抛出座位,甩出去四五米远。因此,这两台拖拉机后的农具手,已经更换几个人了,俞秋兰和卢华开着的两台拖拉机还常常为这些路障停车。

对爱情的追求,究竟能给人增添多大的动力?增加人体内的多少热能?世界上没有一个心理学家,对此做出过比较精确的统计。可是,这朦朦胧胧、没有形状、没有轨道的玩意儿,在白黎生身上,产生了奇异的力量——他爬上俞秋兰那辆拖拉机农具手的座位后,任凭铧犁上上下下地跳蹦,左左右右地倾斜,竟没被甩下来。

犁尖下翻起一缕缕的黑土,使他感到无比快慰,尤其是他看到垦荒队队员的目光中,流露出对他的惊讶和称赞时,他的心乐得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些垦荒队队员的目光似乎在说:“瞧啊!白黎生并不像石牛子形容的那样,像个纸糊的人,谁一捅一个窟窿,风一吹就散了架子,火一烧就化成纸灰。”只有白黎生最明白自己,他所以没有从掌握犁舵的座位上被抛下来,除了俞秋兰对他的强大吸引力使他在掌握犁舵时处处小心之外,他在农机学校时,曾在京郊农场实习过在拖拉机后掌舵的活儿。那时候他无心学的玩意儿,今天在荒地用上了——这真是歪打正着。

一轮红日从草海里跌进了地平线,被暮色吞噬了的荒地寂静下来了。男女垦荒兵们牵着马匹,扛着工具,回青年屯了,荒原里只有两台“斯大林80”上的四个人——卢华、刘霞霞和俞秋兰、白黎生,留在这儿进行夜耕。

在单调的马达声响中,天完全黑了。拖拉机睁开了两只“亮眼睛”,黑沉沉的大地被照得银白雪亮。秋夜的风从黑龙江对岸的西伯利亚卷了过来。白黎生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他很后悔,为什么不把他那件垦荒队队员的老羊皮袄穿来,要是披上一件老羊皮袄,给俞秋兰开的拖拉机掌犁,那简直是人世间最惬意的事儿。他又想起去年北京的一个秋夜,他拿着一架望远镜,坐在天桥大剧场的后排座位上,观看着苏联芭蕾舞剧团演出的《天鹅湖》,舞蹈大师乌兰诺娃的表演虽然也使他神往,但最吸引他的还是“四只小天鹅”中紧靠右边的一只,除了她鼻子略显高些之外,她的面孔和身段都极似俞秋兰。他从望远镜镜筒中紧紧地盯住她一个人,并尽量使俞秋兰的身影和舞台上那只小天鹅合二为一……

机车突然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白黎生还没从幻觉中醒过来,俞秋兰已经从车舱里跳了下来,站在铧犁的旁边:

“冷了吧?”

白黎生惊愕地说:“不冷,不冷。”

他刚要跳下座位,俞秋兰把手里的老羊皮袄,往上一扔说:“我在车舱里用不着,你在露天用它挡挡风寒吧!”

白黎生接过皮袄,从机座上探着脖子向俞秋兰说:“咱们夜耕到几点?”

“连轴转。”俞秋兰清脆地回答了三个字。

“到天亮?”

“宋书记回县城之前说了,要机上的成员辛苦点,因为这儿只有卢华和我会开拖拉机。”俞秋兰一边系着被风吹开的黄头巾,一边回答白黎生说,“你和“小皮球”,犁舵掌得还不错,夜班留下你们,明天早晨找人来顶替你们。”

“你和卢华呢?”白黎生追问道。

“恐怕要连续顶班了。”

“那……我也要连续作战。”白黎生说,“你什么时候换班,我也什么时候换班。”

“那何必呢!学掌握犁舵总是容易点,全队那么多小伙子。”俞秋兰回避着白黎生的目光,淡淡地说,“比不了学开拖拉机。”

“我想接受考验。”白黎生为了表示坚决,从铧犁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我想和你一块儿接受考验。”他把“一块儿”这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

俞秋兰抬头看看他,本想说两句提醒他的话,叫白黎生头脑清醒一点。看见他浑身上下已被尘土打扮成了“土猴儿”,眉毛、鼻子、脸腮都铺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她把话又咽了回去,转身蹬上机车履带,爬进车舱。

“秋兰同志——”白黎生喊她。

俞秋兰探出头来:“还有什么事儿?”

“多谈几句再开车嘛。”白黎生低声地说。

俞秋兰沉默地望着这个“土猴儿”,她不忍心立刻开动机车马达。

“唉!”白黎生习惯地用手指拢拢头发,“你真不理解我为什么到荒地来?”

“理解。”

“你是怎么理解的?”

“你对苏坚同志回答得很好,‘我是为了去开垦北大荒’。”俞秋兰滴水不漏,她想用白黎生自己说过的话,来封住他的嘴。

“这只是目的之一嘛。”白黎生解释着说,“其实,我进农机学校第一天,就喜欢——”

俞秋兰赶忙岔开话题,打断他的话说:“就喜欢上开荒这个工作了,是吧?”

白黎生对俞秋兰的回避毫不介意,他继续向她表白心愿说:“……我们同学三年,眼下,又是‘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随,秋兰同志,你……不觉得你太残酷了一点吗?”

俞秋兰最怕听见的话,终于从白黎生嘴里倾吐了出来。她真想给他泼上一盆冰冷的水,以从根本上熄灭他心中的火焰,可是她又怕他经受不住打击,真的扑灭了他心中对开荒仅有的一点亮光,便尽量做出和颜悦色的神态说:“小白同志,我们的生活习惯、志趣爱好,都有着非常远的距离。你多才多艺,能拉会唱,应该找一个能说到一起的伙伴。荒地上的姑娘,比我好的多的是,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你该懂得,在这个问题上,强扭的瓜是不会甜的,不,这条藤上根本也结不了瓜。”

“秋兰同志……”

“别说了。”俞秋兰指了指另一台拖拉机,“人家在争分夺秒地开荒,明白吗?”她“砰”的一声,关闭了车舱舱门。

白黎生重新坐在铧犁的舵手位子上时,顿时觉得荒野是那么黑。虽然俞秋兰那件羊皮袄足以抵御夜寒,但他还是感到心内很冷。月亮偷偷地升起来了,草原变成一片闪亮的银海,远处一排排小白桦树,像一群身穿素衣素裙的窈窕少女;骑马岭下的落叶松,笔直挺拔,像大海上一根根高耸的船桅。月光下,草原就像是桅帆下的一艘偌大的船,正载着这群亭亭玉立的少女,驶向不知的去处。草原之夜,如此诱人遐想,可是白黎生,却对它失去了兴致。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他童年生活的巴黎,每到夜深人静时,听着《蓝色多瑙河》悦耳的乐曲,喝着妈妈送到手里的咖啡。而这里,不要说是咖啡,连一杯热开水也喝不上,响彻大地的不是“华尔兹”的优美旋律,而是“突突突突”的刺耳声音。

过了午夜,白天担任宣传员任务的诸葛井瑞,才一头担着苞米粒饭和咸菜,另一头挑着白菜汤,手里拄着一根防狼棍子,出现在夜耕的荒地。地头上有一间用桦树皮和野荆条编织成的三角窝棚——县委书记宋武的手艺——这是供卢华、刘霞霞、俞秋兰、白黎生夜班休息和吃饭的地方。白黎生刚刚钻进窝棚,诸葛井瑞忙揭开饭桶上的棉絮,给他盛了一碗热苞米饭:

“小白,饿得肚皮挨脊梁骨了吧?快吃了它。”

白黎生没有理睬“小诸葛”的热情,拿了个空碗,舀了一碗菜汤,大口大口地喝个没完,然后,他把空碗一扔,就靠着窝棚合上眼皮。

卢华接过“小诸葛”手中那碗饭递到白黎生面前:“人是铁,饭是钢,吃下去再打盹。”

白黎生推开饭碗,说:“我……我不饿!”

“小皮球”调皮地瞅了白黎生一眼,嚷道:“哎呀!我说歌唱家,你白天唱的歌多带劲,‘百灵鸟,双双地飞,不是为了寻找安乐’,现在,怎么变成了霜打的丝瓜瓤子了?”她坐在白黎生身边,用筷子扒拉一下白黎生的嘴唇,嘻嘻地笑着说,“来,白大哥,张开嘴,我来喂你吃饭。”

白黎生能推开卢华和诸葛井瑞送到嘴边的饭碗,却难以摆脱刘霞霞的纠缠。他只好端起饭碗,机械地往嘴里填着苞米粒饭。

“小皮球”开心地笑了好一阵子,说:“白大哥,为了不让眼皮子打架,我们一块儿唱支歌吧。”

“你安静会儿好不好?”白黎生心烦意乱地说,“咱们要干到天亮呢!”

“哟——”“小皮球”拉长声调说,“还是男子汉哪!我刘霞霞都不怕熬夜,你还怕?咱俩儿一唱歌,就不困了。”

白黎生指指风干的嘴唇,表示他没有唱歌的兴致。

“你不唱,我可要唱了。不过,你可得给我挑挑毛病。答应不答应?”

白黎生沮丧地点点头。

“小皮球”抖开嗓子,真的唱开了。她唱的是流行于古老北京的儿歌:

水牛儿,

水牛儿,

先出犄角后出头。

你爹,

你妈,

给你买来烧羊肉。

……

“小皮球”在窝棚里和白黎生纠缠的时候,俞秋兰把卢华叫出了窝棚。他俩走过拖拉机旁,卢华见俞秋兰愁锁眉梢,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跟你商量个事情。”

卢华说:“在窝棚里说不好吗?这儿夜风多凉。”

“你把刘霞霞和白黎生调换一下吧。”俞秋兰神色痛苦地说,“叫白黎生给你去掌犁舵,叫‘小皮球’跟我那台拖拉机。”

“多此一举。”卢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人家可是在正式给你提意见。”俞秋兰嗔怪地瞪着卢华。

卢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同意。”

俞秋兰不快地把头扭向一边。

“小俞,你想想,白黎生给你那台机子掌犁,不是对开荒,对你们……都有利嘛。”卢华说服着俞秋兰,“他来荒地,思想不那么踏实,你正应该多关心他嘛。”

俞秋兰猛然回过头来:“你和我都有责任。”

“别激动嘛,小俞。”卢华微微笑着,“你说得很对,我们都有责任,可是你们的关系,不是比我更……”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俞秋兰跺了跺脚,“真是……真是……叫人怎么和你说哪!”

“我说的是大实话。”卢华大咧咧地劝解着,“荒地上谁不知道你们同学三年,他来北大荒,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你。”

俞秋兰揉搓着头巾的下摆,她感到既委屈又生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华那张黝黑的脸,眼皮忽然一阵酸胀,晶莹的泪花夺眶而出,她赶紧低下头来,背过身去。

卢华毫无察觉地继续说着:“刚才,小白哭丧着脸出神儿,我估摸着也是因为你的原因。你是不是对他耍态度了?”

俞秋兰沉默地咬住头巾一角,把头埋进了头巾中——她的心哆嗦了。使她伤心的是,卢华竟然对她的心事一无了解。记得,她在农机学校时,为了未来从事农垦工作,曾读过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小说中的主人公名叫达维多夫。他虽然也是一个把身心献给大地的人,但感情细胞绝不像卢华这样贫乏,路希卡·华丽雅对他的任何一点细致的感情,都能激起他内心的强烈反应;而卢华在这方面,则痴呆得像个婴儿,不——他已经是二十六岁的青年人了——像个笨拙的傻瓜。俞秋兰觉得再不能沉默了,应当打开心灵上那把锁,让卢华知道她深藏着的渴望和憧憬,便松开咬住的头巾角,迅速地擦掉泪痕,反问卢华说: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卢华两手一摊:“当然可以。”

“白黎生是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而心里喜欢另一个人,你真的看不见吗?”俞秋兰鼓起勇气,直视着卢华那双细长的眼睛说,“难道为他这‘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追逐,为他来了荒地,为叫他在荒地安心,就必须要我这个不喜欢他的人,用感情来回报吗?你刚才说我们同学三年,三年怎么了?就是相处了三十年,也不一定就能互相吸引。你怎么能用相识时间的长短,当裁决感情的尺子呢?我是工人的女儿,既不信奉资产阶级那套‘一见倾心’,也不按舆论的跑道行事,我是我,我叫俞秋兰,就像有人要用马拉犁耕地,我非开出来拖拉机一样,我有我自己在生活中的选择。”

卢华从来没有见过俞秋兰如此激动。荒地上空一轮夜月,把清冷的幽光洒在她的脸上,她两条蛾眉高挑,嘴角紧闭,眸子闪光……就像一尊坚毅肃穆的大理石雕像。平日对他言听计从的温顺姑娘,割草时叫他吹她手上磨起大泡的腼腆的少女,今天在他面前一下大了几岁——卢华蒙住了。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现象,当一个人把全部心血投入一项宏伟的事业中去时,他的两只眼睛只盯着他所追求的那个目标,他不知疲惫地向着那个目标疾行,就像个夜行者一样,不会发觉他的脚下,有花,有草,有清清的河水。但是生活中的某一刹那,突然升起了撕裂阴云、照亮夜路的闪电,他才发觉他脚下的路不是空旷的沙漠,而是充满了绚丽的色彩:花儿是红的,草是绿的,清澈见底的小溪在他脚下唱着歌。卢华也是这样,来荒地这么多日子,他思恋的是黑土,他向往的是麦穗,他的憧憬是一顶顶荷叶形的帐篷早日变成一幢幢房屋;即使在他的梦里,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俞秋兰的影子,而总是梦见自己扛着沉沉的粮食口袋,登着一块颤颤悠悠的跳板,到粮囤去入仓。这条跳板怎么那么长啊!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他咬紧牙关,拼命地向前走啊,走啊……因为他常常做这个梦,垦荒男兵们都知道卢华睡觉比“呼噜贺”还多一手,那就是不断的咬牙声。

深秋的午夜,俞秋兰的话比得上一道闪电,称得起一声霹雳,第一次把这个结实年轻汉子的另一个梦震醒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俞秋兰提到她喜欢的那个人,和他不无关联。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出于他的敏感——正好相反,他在这方面迟钝得近于一根绝缘的木桩;也不是由于俞秋兰流露出的心声使他产生自我联想——他重实际,缺乏感情上幻想的细胞;而是俞秋兰说的那些话,使他想起诸葛井瑞那幅画儿来了——

那天,诸葛井瑞送画儿给俞秋兰,被她婉言谢绝后,诸葛井瑞把两幅画一块儿摊在卢华的面前。当时,垦荒队队员还没开到荒地,男帐篷只有他和卢华两个人,所以“小诸葛”说话非常随便:

“卢华,你看我画的两幅《草原日落》,哪一幅好?”

卢华漫不经心地看着。第一幅有草原、彩云、落日、低飞的鹭鸶和他们割起的一垛茅草;第二幅除有上述景物外,主要突出他和俞秋兰的背影。卢华拍拍“小诸葛”的肩膀说:“你不愧是个秀才,我看这两幅都不错,将来出壁报时,保证一鸣惊人。”

“小诸葛”龇牙一笑,试探地追问着卢华说:“别模棱两可嘛!你到底喜欢哪一幅?”

卢华仔细地看看画儿,指着没有他和俞秋兰背影的那幅画儿说:“这幅好,把北大荒的开阔劲儿,都画出来了。”

“小诸葛”说道:“你和俞秋兰审美观点可不太一样。”

“她喜欢哪幅?”卢华顺口搭音地问。

“当然是有人的那一幅了。”

“我不喜欢人,喜欢风景。”

“她呀,正好和你相反。”诸葛井瑞说,“她喜欢人,而不喜欢风景。画面上这两个人,她特别喜欢他——”诸葛井瑞指着卢华在画面上的身影儿,拿腔作调地说。

卢华纳过闷儿来了,瞪了“小诸葛”一眼:“别胡说八道,你再胡乱揣摩,我用镰刀剜去你的舌头。”

诸葛井瑞煞有介事地告诉卢华说:“不是吹牛,诸葛亮的后代,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会测人间的婚姻八字。在这点上,我比祖宗——卧龙先生多一招哩!”

卢华揪着“小诸葛”的耳朵说:“这儿可不欢迎你这小阴阳先生。”

诸葛井瑞“扑哧”一声笑了,他掰开卢华的手,揉着被揪红了的耳梢说:“队长,说实话吧,我这些话不是算命算出来的,是我察言观色看出来的。”“小诸葛”把俞秋兰对这幅画儿的前前后后,仔细地向卢华追述了一遍。

卢华虽然无心细听,但诸葛井瑞的话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影子。大队人马一到,卢华天天忙得脚丫朝天,把“小诸葛”的推算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今天,俞秋兰含而不露地提起了“那个人”,在卢华心里荡起了强烈回声,他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

“卢华,”俞秋兰催问着,“你怎么不吭声?”

卢华手指上的泥都搓掉了,他还没找出合适的回答。

“我的看法对不对,你总得表个态呀!”俞秋兰微皱眉心,语气里流露出急躁。她等待着卢华的回答。

“你的话说得没有错。”卢华终于开口了,“不能为了使一个垦荒队队员安心荒地,就把爱情当作牺牲,可是——”

俞秋兰马上接过他的话说:“可是,你知道我说的‘那个人’是谁吗?”

“小俞,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卢华避开了俞秋兰的目光。

“谁?”俞秋兰悄声地问。

“你的心思我了解了。”卢华坦率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同志,开荒第一仗,就表现出你的泼辣劲儿来了,我很喜欢你……你的性格。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表现出超越同志的关系,白黎生会有啥想法?假如由于我们,增加了白黎生的痛苦,难道就完全合适吗?万一他思想上钻了牛犄角尖,闹出啥问题来,不要说我这个垦荒队队长心里过意不去,你这个青年团团支部书记心里也不会安宁。你说对吗?”

俞秋兰默默地凝视着卢华,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但心里暗暗承认,卢华考虑问题要比她周全得多。她记起在割草的日子里,卢华曾对她讲过他因感情用事,而犯了严重过失的一个故事:那是在朝鲜白云山反击战之后发生的,部队要他和另一个战士押送两个美国俘虏去战俘营,当他路过一个燃烧着的朝鲜村庄,看见一个婴儿依偎着母亲躺在血泊中时,他愤愤地搡了两个美国佬一人一枪托。那两个美国佬叽里呱啦地用英语提出抗议,意思是抗议他虐待俘虏,卢华看了看路旁的母亲和婴儿,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他突然扣动了扳机,朝美国佬开了一梭子。归队之后,陪同卢华押送战俘的战士向首长汇报,说战俘要逃跑才被迫开枪,可是卢华则坦白自己违反了俘虏政策,请求处分。结果,卢华被关了十天禁闭,从班长降到战士,和那个没开枪但是说了谎话的士兵一块儿被遣送回国,重到矿山。卢华非常悔恨这次过失,因为这次感情冲动,导致他离开朝鲜战场,没能跟随志愿军的坦克部队一直打到“板门店谈判”。俞秋兰记起了这段故事,觉得更应该尊重卢华的意见,她自己不过是个来开荒的学生兵,而卢华经历了战火的磨炼,是值得她完全信赖的。想到这里,她对卢华说:“依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你要是真正爱护我,”卢华说,“你就不要要求调换农具手了。”

“那我该多么痛苦……”俞秋兰叹口气,“他要是总对我纠缠呢?我……我……”

“你也要关心他,告诉他这是同志情谊。他是个有自尊心的人,经过一段痛苦,也许会正确地对待你的。”卢华说,“绝不能因为个人痛苦,就抛开一个同志不管,小俞,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是吗?”

俞秋兰脸红了,不十分情愿地“嗯”了一声。

白桦树的叶子在这深秋的午夜,无声无息地飘落着,有一两片被秋风卷着,坠落在俞秋兰起伏的胸脯上,她把叶片拿在手里,下意识地擦着自己灼热的脸腮。她渐渐意识到站在自己身边的黑脸膛的卢华,心胸比她博大宽广得多,他的心田就像眼前的广漠原野,她则不过是它胸膛上一株稚嫩的小树;他的心田像头上的浩荡天空,她自己只是它怀抱中的一颗不起眼的小星而已。她愈发感到卢华性格的浑厚、开阔、善良,愈发觉得自己的心难以和他分开了。她几次想跨上两步,紧紧握住卢华的手,甚至起了想吻一下他那黑黑脸膛的念头,可是当她刚要迈步时,羞涩抑制了她的脚步。为了平息自己狂乱的心情,她抬脚登上了拖拉机。

后半夜,俞秋兰的心如同沉浸在一口蜜缸里,尽管驾驶舱里很凉(她那件老羊皮袄刚才给白黎生穿了),可是黄头巾下那张秀气的脸还火烧火燎,红涨得像一朵鸡冠子花。她很后悔刚才的怯懦:“为什么不吻一下他的脸呢?荒原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你和他,还有就是月亮下的人影儿了!哎呀!俞秋兰,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傻丫头!”她无声地骂着自己。

拖拉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俞秋兰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她把头探出机舱,向后看了看,不觉吃了一惊:农具手座位上空了。她赶紧停机跳下车来,向后眺望,距离铧犁两三米远的地上躺着一团白茸茸的东西。她立刻想到,这是白黎生被树根甩下车来了,忙跑上去:

“小白同志,你……”

老羊皮袄蠕动了一下,诸葛井瑞从地上爬了起来。

“怎么……是你?白黎生呢?”

诸葛井瑞从地上捡起眼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土,把眼镜戴好,所答非所问地说:“想不到树根这玩意儿这么厉害,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变成老师傅。”

俞秋兰有点急了:“白黎生呢?”

“替我挑着空饭担回青年屯了。”

“为什么?”俞秋兰脸色由红变白。

“刚才,‘小皮球’唱着老北京的儿歌:水牛儿——水牛儿——我听着蛮有老北京的味儿,随手掏出小本本给刘霞霞画人头素描,光线虽然暗点,可画得不算差……”

“‘小诸葛’,我问你白黎生的事情。”俞秋兰打断诸葛井瑞的话说,“你怎么这么絮絮叨叨,说简单点嘛!”

“我画画的时候,不知白黎生什么时候出了窝棚,过了会儿,他回来了,把这件老羊皮袄往我怀里一扔说:‘白天咱俩换一回工了,是你主动塞给我的喇叭筒,现在我头疼得厉害,我主动请求你替我干这后半夜吧!’这有什么问题,我满口答应了,他拿起我那根防狼棍,挑起空饭担就走了。”

俞秋兰愣住了。

“小俞,”诸葛井瑞掸掸皮袄上的黑土,胸有成竹地说,“你用不着发愣,根据我的分析,刚才他一定嫌‘小皮球’的尖叫声扎耳朵,才出窝棚。出了窝棚以后……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比如,你和卢华在谈什么——这是我的揣测——也许他听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引起他的条件反射。没错!”

俞秋兰没有反驳“小诸葛”的推想,她沉思着。

“小俞,我看这倒好。卢华、你和我,是垦荒队的‘先行官’,我了解你俩,赞成你们俩……该怎么说呢?”诸葛井瑞咬文嚼字地说,“现在是20世纪50年代,你们之间的感情应当公开。小白当然痛苦点,可那有什么办法呢?!爱情这码子事,不能迁就,不能怜悯,不能……”

“别说了。”俞秋兰心里虽然对诸葛井瑞的话没有反感,嘴里还是制止他再往下说,“卢华刚才为这事批评了我一顿,我应该多给白黎生一些同志间的温暖。”

“可是他要的不是同志间的温暖哪!”“小诸葛”不服气地说,“我建议就这件事情,在团支部公开讨论一下,因为咱们这儿都是年轻人,迟早要经过这一关。”

俞秋兰心乱如麻,她觉得“小诸葛”的建议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会不会增加白黎生的精神压力?她理不出个头绪来,纵身迈上拖拉机,回过头来叮嘱诸葛井瑞说:“你身子不要太僵太死,身子要随着铧犁摆动,这样,碰上树根,顶多打个趔趄,不会把你甩下来,你听懂了吗?”

诸葛井瑞还想继续对俞秋兰发表他的高论,一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打了个冷战,抬头一看,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夜空不知什么时候爬满了阴云,它乌黑得如同一个倒扣的锅底,铜钱大的雨点破天而落。

“给你这个。”俞秋兰从驾驶舱里扔出一件雨衣,“省得把你淋成水鸭子。”

诸葛井瑞抱着雨衣,朝落雨的荒野望着。他想起了白黎生,此时连一半路也走不了,恐怕要挨一场雨淋了。他想叫俞秋兰晚开一会儿车,容他去追上白黎生,把雨衣让给他穿,可是这当儿,天地之间,亮起一道银亮的闪电,雷声响过之后,瓢泼大雨切断了他的视线……

第三章

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仿佛天上的银河决了大堤,滂沱的大雨下个没完。

“小诸葛”献计用白矾沉淀杂质的水塘,已经平了槽了,垦荒队队员重新喝开混浊的“芝麻酱汤”了。帐篷里铺垫的厚厚茅草,经不起潮气的渗透,男女帐篷里发出茅草霉烂后的呛鼻苦涩气味,铺在上边的被褥,湿得一拧就能滴水。这对于住惯了北京四合院和四白落地楼房的娇儿宠女们,已经是个难题儿了。但更艰苦的是,连绵不断的秋雨把大草甸子变成了水洼、泥塘,开荒时节又不能耽误,北大荒的泥又黏得如同乳胶,男女垦荒兵们只好赤着脚板冒雨下地。他们在雨里淋、泥里滚,每到傍晚收工时,除了从头发的长短和胸部的凹凸上,还能分出是男是女之外,都成了清一色的泥猴儿。

如果仅仅是来自大自然的压力,那倒也好——这些北京儿女不是来北大荒睡“席梦思”床、喝牛奶、吃面包的,他们早有了迎接困难的准备。偏偏伴随着荒地上的雷雨,垦荒队队员心里也响了一声霹雳:白黎生在雨夜失踪了。

那天夜里,诸葛井瑞把空饭担儿给了白黎生。天亮时,他还没有回到青年屯。这个不愉快的消息,给垦荒队队员心里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在这愁云密布的日子,卢华和大个子贺志彪带着垦荒队队员抢种。迟大冰、马俊友和几个来荒地后学会骑马的小伙子,骑上九匹蒙古马,驰进茫茫雨幕,分头到四面八方去寻找白黎生。第四天黄昏,马俊友失望而归时,在一片榛子林里发现了扁担、饭桶和一只陷在泥浆里的鞋。马俊友觉得这个发现很重要,骑着马返回县委,向宋武报告了这个新的发现。回到青年屯后,这只鞋成了各号帐篷猜测的话题:

“会不会陷进‘大酱缸’里了?”十四岁的小春妮两眼闪着泪花说,“咱们来荒地时,连宋书记都差点淹在里边。”

“也许是在暴雨里迷路了。”年纪最大的老大姐唐素琴猜测。

“会不会遇上狼了?”“小诸葛”的神机妙算也失灵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哪有那么多的狼!”石牛子不同意“小诸葛”的看法,“我敢肯定这小子脚丫上抹油——溜了。你们还记得不?在火车上大个子打呼噜,他都受不了,能受得了这苦?瞧!咱们这几个帐篷味儿得都像公猪圈和母猪圈了。”

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应声。谁还有心思笑呢?雁群中有一只大雁离群掉队,它们还会在长空中哀鸣徘徊,何况白黎生是八十一个伙伴中的一个,他的安危福祸紧紧地拴系在每个垦荒队队员的心里。

卢华眼窝塌陷进去,眼白里出现了青年人少见的红丝。在拖拉机上连轴转的俞秋兰经受住了秋风苦雨的磨炼,却难以承受因白黎生失踪而给予她的严重打击。这件事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虽然她不喜欢白黎生,可是她也不相信,他会采取当逃兵的方式和荒地告别。年轻人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冰冷的水——尽管他有着许多缺点——循环在他肺腑之间的血也应该是热的。一连几天没寻觅到白黎生,她急得嘴唇起了一圈火疱:难道真像迟大冰判断的那样,白黎生借着雷雨之夜当烟幕,当了垦荒队的第一个逃兵吗?这简直使她难以相信。

最使她痛苦的是,她从一部分垦荒队队员的目光中发现了对她的问号,尤其是迟大冰,那张本来就冰冷的脸上,似乎又结上了一层冰,好像那张窄长的刀条脸颊,马上就要发生雪崩。在马俊友找回白黎生一只泥鞋的晚上,她终于被迟大冰从五号帐篷叫到了队委会开会用的小帐篷里,迟大冰把放在木条桌子上的那只泥鞋,举到俞秋兰面前。

“找到这只鞋的那片榛子林,离凤凰公共汽车站不太远,它说明一个问题,白黎生确实是当了逃兵。”迟大冰的声音比脸色还冰冷。

俞秋兰舔舔疼痛的嘴唇,没有回答。她一开口说话,那些火烧火燎的火疱就会疼得钻心。

“卢华不同意给白黎生的母亲拍发电报。”迟大冰放下那只泥鞋继续说,“他怕白黎生的母亲如果没见儿子归来,接到电报会找到荒地来。依我看,白黎生这时候正坐在他家饭桌上吃夜宵呢!”

俞秋兰感到茫然,她两眼直直地望着那只泥鞋,心里想:那么讲究面子的白黎生,能赤着一只脚板,穿着沾满泥浆的衣裳,登上返回北京的火车吗?

“你怎么不说话?”迟大冰察觉俞秋兰没有反响,声音一下变高了。

俞秋兰为难地指指自己的嘴唇。

迟大冰看看俞秋兰嘴上的火疱,毫不动情地绷着脸儿说:“你当然要比别人更着急,因为白黎生雨夜逃走,你有一定的责任。”

俞秋兰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她顾不得嘴疼了:“老迟,你……你……说的什么话呀?!”

“白黎生刚刚有了点积极性,跟着你第一天夜耕就撒了丫子!你是给他温暖,还是给他一块冰?”迟大冰脸上开始“雪崩”,两眼射出冷峻的光。

“该给的温暖我都给了,他没带皮袄,我把我的让给他穿,怕他受凉。”俞秋兰说,“他……向我索取……索取……超越同志情谊的东西,我没有给,我也不能给,这……这难道是我的过失吗?”俞秋兰不知是因为嘴上火疱疼痛之故,还是感到了极度的委屈,她眼角有些酸胀,忙把头掉转开来,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她的眼泪——这是她的性格。

迟大冰虽然看不见俞秋兰的脸,但是他看见俞秋兰哆嗦着的双肩,他想象到俞秋兰哭了。到底是她脸上的热泪融化了他脸上的那块“寒冰”呢,还是他意识到了她的为难之处呢?不知道。反正俞秋兰一哭,他的脸色稍稍回暖了一些,声音也和缓了下来。他在这方寸大的帐篷内来回地踱着步说:“是啊!人挨批评,心情总是痛苦的,前几天,我提出用马拉犁开荒,不过是想为集体增添荣誉,可是宋武狠狠剋了我一顿,我嗓子肿了好几天,连声音都沙哑了。那有什么办法呢?该做检查还是得做检查。俞秋兰同志,那时候,你把拖拉机开出去了,受到县委书记的表扬,赢得垦荒队队员的喝彩……那是应该的,眼下,你做检查,那也责无旁贷!”

“那件事和白黎生逃跑有什么相干?”俞秋兰忍不住心中的愤懑,朝迟大冰喊了一声。她扭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高高的迟大冰:“难道他真是个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垦荒事业还贵重的人吗?”她自己问着自己,“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他还重提那件事情?”

老实说,初到荒地的日子,这个身材干瘦的“老青年”曾经赢得她的信赖。他老成持重,严肃认真,处理工作绝少年轻人的毛躁,干起活来,身子弓得如同一个虾米,无论从年龄和行动上看,都无愧于一个垦荒队的领导者。马拉犁事情发生以后,并没引起俞秋兰的疑窦:青年人嘛,哪个不喜欢荣誉!干出点出格的事情来在所难免。但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的形象在她眼睛里开始模糊了。俞秋兰恍恍惚惚觉得,在迟大冰严肃的面孔后边,隐藏着什么她看不透的东西:难道他的心胸,真像他的刀条脸那样狭窄吗?难道是因为我开出去拖拉机,他一直耿耿于怀吗?俞秋兰脑子乱成一团麻,她陷入重重矛盾之中。

迟大冰似乎也觉察到自己泄露了心机,可是泼出去的水已经难以收起,便舌头拐了个弯儿说:“我只不过用我的事情打个比方,意思是说,我们都应该正确对待批评,严格对待自己。白黎生当逃兵以后,垦荒队里议论纷纷,大家都说这件事情和你有关系,你就该好好检查一下自己。”

“我问心无愧。”俞秋兰毫不含糊地说,“不能做违心的自我检查。”

“俞秋兰同志——”迟大冰发了脾气,他目光直视着俞秋兰含泪的双眼说道,“你眼里不要没有党,也不要无视我迟大冰,告诉你一句实底吧,你要是不做检查,就召开垦荒队全体大会,解决你的问题,整整你这个闹独立性的青年团团员。”

“什么时候开?”俞秋兰咽着苦涩的泪水问。

“开完荒地。”

“那……好,我等着。”她挑开帐篷帘儿,愤愤而出。

帐篷外边雨还在稀稀拉拉地落着,俞秋兰心里如同揣着一盆火,根本没发觉淋在她灼热面颊上的冷雨点,更没发觉帐篷角上站着一个身披雨衣的人,直到她几乎和他撞在一起了,才突然止步:

“谁?”

那个人影没有回答,用袖子里藏着的手电,照照自己的脸,并努了一下嘴,示意俞秋兰不要出声。俞秋兰看出来了,这是诸葛井瑞。她跟在他身后,穿过沉睡着的帐篷,在遮雨的马棚旮旯里站下:

“什么事?”

“刚才我出来解手,听见迟大冰正在剋你,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诸葛井瑞嗫嚅地说,“当天夜里的具体情况,是我向老迟汇报的,我当时讲那些事儿的目的,是想叫领导知道得细致一点,能够使队里对白黎生的去向做出判断,没想到……老迟把这些话,变成他手中的一根鞭子,抽向了你。”

俞秋兰舔舔嘴唇上崩裂开的火疱,安慰诸葛井瑞说:“你应该把情况告诉老迟,你没任何错误。”

“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摘下眼镜,用掌心擦着镜片上的雨滴,思索着说,“小俞,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怎么了?”俞秋兰觉得奇怪。

“刚才老迟的行为纯属报复。”

“你也是这么看?”

“不然,他为什么提你开出‘斯大林80‘的事情呢?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刀砍的不如旋的圆。我看老迟私心太重了,这样的党员给垦荒队掌舵,弄得不好,非把船开得翻个儿不可。”

俞秋兰低垂着头,静听着。诸葛井瑞这番话,和她朦朦胧胧的感觉是一致的——她沉默了。

“小俞,用不着垂头丧气,脚正不怕鞋歪,伙伴们了解你。”诸葛井瑞反过来安慰起俞秋兰了,“何况小白到底是不是真回了北京,那还是个问号,只要他不遇上狼群,总会回来的。”

“他会碰上狼吗?”俞秋兰明明知道不能排除遇上狼群的可能,她还是希望诸葛井瑞给她个吉祥的回答。

诸葛井瑞叹了口气说:“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可是我又一想:天下着暴雨,狼都会躲进洞穴里去……只要不出事,那,我真要念阿弥陀佛了。”

“你分析得有道理。”俞秋兰沉郁的脸上有了一点生气,“他要是能够平平安安地归队,‘小诸葛’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我知道了,给他感情上寻找另外的慰藉是吧?”“小诸葛”毫不费力地识破了俞秋兰的心机,“那好办,咱们垦荒队姑娘有的是,依我的眼光看,比你漂亮的还有那么几个,也真怪了,他怎么会死死咬住了你?”

“我也说不清楚。”俞秋兰说,“他爱艺术,爱大自然,在学校时,他在信里称我为‘村姑’,我一直不理解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后来,有一个女同学告诉我,‘村姑’是俄国诗人普希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我不爱看小说,而迷恋机械,也没去找这本书来看一看。‘小诸葛’你要是帮他物色对象的话,就寻找像‘村姑’那样子的姑娘吧!”

“真有意思。”诸葛井瑞暗自笑了。

俞秋兰认真地问:“你读过这篇小说吗?”

“读过。《村姑》那幅插图,画得真美。”诸葛井瑞神往地说,“原来白黎生的罗曼蒂克寄托在大自然的‘女神’身上。”

“你了解他的选择标准,就好办了。”

诸葛嘬着牙根,面有难色地摇着头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着不好办了。”

“为什么?”俞秋兰浑身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她是多么急切地想为白黎生的感情寻找一个归宿啊!

“咱们垦荒队漂亮姑娘虽说不少,都属于‘城市美’的类型,只有你有那么一点点‘自然美’,难怪他锲而不舍地追求你了。”诸葛井瑞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

俞秋兰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仿佛刚刚出现在她面前的那缕微光,又被乌云吞噬了似的,她重新陷入忧郁当中。她恍恍惚惚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只飞翔的蜻蜓,突然被结在马棚檐柱上的蛛网粘住了翅膀,简直找不到一个从蛛丝缠绕中脱身之计。

诸葛井瑞也被俞秋兰的情绪感染了,他说:“其实,刚才咱俩说的都是梦话,白黎生去向不明,生死未卜,咱们倒为他设计起未来的生活图画来了,这等于是画饼充饥。”

俞秋兰沮丧到极点了。

天,黑沉沉……

雨,号叫着……

马棚里那盏桅灯,在秋风苦雨里飘飘摇摇——它就像俞秋兰那颗不安的心。

诸葛井瑞说道:“小俞,别难过了,这样下去,你会病倒的。”

俞秋兰望着黑茫茫的荒野,把身子靠在马棚支柱上。拓荒的紧张,精神的负荷,心灵的伤痛,以及等待她的队员大会,真使她觉得身体难以支撑。她感谢诸葛井瑞在她困难的时刻给予她的友谊,她淡淡地笑了笑说:“谢谢你,我挺得住,要是软面条儿,我当初就不在开荒的倡议上签上俞秋兰的名字了。”

“说得太好了。”诸葛井瑞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光,“小俞,你放一百个心好了,老迟不是想借着白黎生失踪,对你进行打击报复吗?你在会上用不着表白,瞧我‘小诸葛’的。他会‘顺水推舟’,我会‘将计就计’!我早就对你建过议,应该在全队讨论一下青年人的爱情问题,现在是歪打正着,把你逼上梁山了。”

“‘小诸葛’,会不会枪走了火儿?”俞秋兰忧虑地说,“误伤了好同志,老迟他……”

“他……他怎么了,刚才那番话,像个支部书记该说的吗?”诸葛井瑞咬文嚼字地说道,“古人早有训导,‘明察秋毫,必细观其纹理’,从做人的极其细微的地方,更容易透视一个人的灵魂。小俞,在劳动上你是我的老师;在这方面,你可是我的学生。”

“不,在会上用不着你说,我自己会把这件事谈清楚的。”俞秋兰依然不同意诸葛井瑞的意见。

“别浪费时间了。”诸葛井瑞看看腕上的手表,“都三点了,天亮我们还要接拖拉机的班呢!你心放宽点,睡上美美的一觉,六点钟我到女帐篷门口叫你。”

诸葛井瑞虽然对白黎生的去向揣摩失灵,可是对迟大冰的分析却比较贴谱,但是他远远没能琢磨透迟大冰的全部心机。

这个老青年躺在队委会开会用的那间单人帐篷地铺上,仔仔细细地总结自己倒霉的原因。他想来想去,觉得俞秋兰开出去拖拉机的刺儿头行为,是他走背字的祸根。首先使他的威信大受冲击,砍了高粱,就显出谷子来,不但卢华一下子显得比他高了,就连马俊友和贺志彪的个儿都无形中增高了几分。这一点,使迟大冰心里如同塞进一把蒺藜,站不安,坐不宁。诸葛井瑞向他汇报白黎生逃跑的细节之后,他第一次知道俞秋兰在偷偷爱着卢华,这既使他恼火,也使他欣慰。他恼火的是,队里的骨干力量在感情的天平上,重心越来越倾向于卢华,使他感到孤单。他欣慰的是,卢华和俞秋兰夜间密淡,刺激了白黎生,白黎生当夜失踪,这是给卢华、俞秋兰制造舆论的大好时机:看哪,垦荒队队长竟然干挖墙脚的勾当,迫使白黎生伤心而逃。这合乎逻辑的推理,不但一下子可以激起民愤,而且一箭双雕。看上去,箭是朝俞秋兰射去的,其实则是透过俞秋兰,射向卢华的靶心。

迟大冰思考周密后,在开荒即将结束的前夕,把诸葛井瑞和邹丽梅叫到了小帐篷,说道:

“下午有个硬任务,交给你们俩去办。”

邹丽梅本能地低下头来,回避着迟大冰的目光。“小诸葛”仰着脸,直视着迟大冰的眼睛,他想从迟大冰的眼睛中揣摩出迟大冰的心机。

“你们知道为什么留下你们俩?”

邹丽梅把脸转向墙壁。自从唐素琴给她衡量男人的那把尺子后,她对迟大冰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戒备,不愿意看见迟大冰那张刀条脸。诸葛井瑞却显得蛮有兴趣,躲在镜片后边的那双眼睛,足足凝视了迟大冰有半分钟,然后点点头说:“我猜着了。”

“说说看。”

诸葛井瑞向上推了推下滑的眼镜说:“今天翻地就要完了,明天全队就该休整,支书把我们两个小知识分子留下,一定有什么舞文弄墨的事儿。”诸葛井瑞自鸣得意地掰着手指头,“第一,可能叫我俩写什么欢庆开荒战役胜利的大标语;第二,可能是给开‘讨论白黎生问题’的会做准备,整个材料什么的;第三……”

迟大冰没有正面回答“小诸葛”的这些猜测,却绕到邹丽梅面前,露出少见的微笑,说道:“小邹,你应该向诸葛井瑞同志学习嘛!他脑子里,就像有一台X光机,很能透视领导意图,垦荒队需要这样的秀才,你完全有条件成为队里的一个女秀才,协助党支部把工作干好。”

诸葛井瑞不眨眼皮地看着迟大冰的表情。说他是表扬自己吧,迟大冰两眼却朝邹丽梅看着;说他是给邹丽梅唱喜歌吧,说的又都是自己的事情。他咂了半天滋味,终于纳过闷儿来了:原来道貌岸然、面孔如冰的迟大冰也有七情六欲,对身材颀长的淑女,起了“好逑”之心。因此,与其说他那番话是表扬自己,不如说是献给邹丽梅的一支颂歌。诸葛井瑞看透这步棋,觉得在垦荒队又发现了一桩稀罕事。

邹丽梅好像并没领会迟大冰的心意,要求说:“老迟同志,留诸葛井瑞一个人就够了,还是叫我去干活吧!我一不能写,二不能画。”说着扭身就走。

迟大冰拦在帐篷门口说:“这是政治任务,你怎么能抱这个态度?!你留下来,给诸葛井瑞打个下手也是好的嘛。”迟大冰看邹丽梅仍然面有难色,就从地铺上拿起一件雨衣说:“你的活儿,我去干,你和诸葛井瑞帮支部做两件事。先贴一条庆祝拓荒胜利的大标语,再出一个壁报专栏,把诸葛井瑞画的画儿统统贴上,对了,把白黎生写的那首诗,也贴在壁报上。明天开始休整,活跃活跃垦荒队的文化生活,不是有人叫喊这儿是‘绿色沙漠’吗,咱们要改变这种状态。”

迟大冰说得句句在理,邹丽梅只好留下来。诸葛井瑞挑开帐篷帘子,望望天空,问道:“老迟,标语挂在帐篷里还好说,这壁报牌往雨地里一竖,我那些画儿不都淋坏了吗?”

“你看,这是贺志彪加夜班打的雨遮,你们用钉子钉在木牌上就行了。”迟大冰指指帐篷的一角,含蓄地说,“你那些描绘垦荒队的画儿,你珍惜,我也珍惜,就拿卢华和俞秋兰在草垛旁边那幅画儿,简直余味无穷。”他似笑非笑地朝诸葛井瑞瞟了一眼,掀开帐篷帘儿走了。

诸葛井瑞心里“咯噔”一跳,到这时他才明白了迟大冰的用心:原来他是想用他画的那幅画,陪衬即将召开的垦荒队队员大会,借助画面上卢华和俞秋兰站在一起的背影,暗示垦荒队队员们去认识白黎生失踪的原因。诸葛井瑞如同被雷击电打,他简直难以想象,比他仅仅大上几岁的迟大冰会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俞秋兰,并巧妙地把卢华也拉到被告席上。

邹丽梅看诸葛井瑞一直发愣,便催促他说:“工作量不小,咱们赶紧着手干吧!”

诸葛井瑞手指哆嗦着,下意识地摸着褂子上的一枚纽扣。

“你是不是发烧了?”

诸葛井瑞摇摇头。

“你的手……怎么直哆嗦?”

诸葛井瑞狠狠地一挥手,褂子上的纽扣被他扯了下来。

邹丽梅睁圆了两只秀气的眼睛:“你……”

诸葛井瑞把那枚纽扣往地上一摔,坐在地铺上粗声喘着气说:“你学过护士,爱从医学上解释问题。其实,我身上什么病也没有,只是这儿——”诸葛井瑞指指心口,“堵得厉害,憋得难受。”

邹丽梅对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感到费解,对于他瞬息万变的情绪,更觉得难以捉摸,因而,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奇怪吗?”

邹丽梅诚实地点点头:“嗯。”

“该怎么对你说呢?”诸葛井瑞用手指叩打着自己的脑门,“当初,你为什么愤怒地挥动斧子,劈开你家门上的铁锁?”

“因为家里人阻拦我走向新生活。”

“我生气也为这个,这儿也有‘绊马索’。”

“谁?”邹丽梅眸子里流露出无限惊讶。

“老迟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显然,诸葛井瑞这个提法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愣了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对诸葛井瑞的话不能理解。

“我不强迫别人接受我的看法。”诸葛井瑞叹口气说,“让时间当我们的检验官吧!”

邹丽梅是个对一切事情都非常认真的姑娘,不甘心就此中止和诸葛井瑞的对话。她追问他说:“你有什么依据?”

“依据?依据就是他今天给我俩布置的工作。”

邹丽梅在大姐启示下,对迟大冰生活上有点看法,她并不认为迟大冰在个人品质上存在着诸葛井瑞说的缺陷。听诸葛井瑞把布置出壁报当成判断迟大冰的依据,她不禁莞尔一笑说:“你可太偏激了。老迟叫咱们弄标语,出壁报,是开展垦荒队的文化生活嘛!小马前两天还从荒地上扛来一根被雷电剥了皮的老树,立在咱们帐篷前边,准备用几根八号铁丝拧在一起当篮圈,开辟个篮球场呢!老迟叫咱俩干的,也不过是这个意思。”

诸葛井瑞望着心地和外貌同样纯正的邹丽梅,真想告诉她:他俩干的工作,貌似协助垦荒队开展文化生活,实际上充当的不过是迟大冰个人小算盘上的两个算盘珠儿。他通过他俩,在算俞秋兰的账,和卢华暗中较劲儿。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不告诉邹丽梅为好。因为在诸葛井瑞看来,邹丽梅尽管是个要求上进的好同志,但她单纯、幼稚、善良,对生活缺乏洞察能力。护土学校只教会她护理病人,她还不善于使用医生剖析病人的手术刀。想到这儿,诸葛井瑞对她说:“邹丽梅同志,我去男帐篷取我的画儿,你去找火头军,打点高粱面的糨糊来。时间不早了。”

邹丽梅还想询问什么,诸葛井瑞走了。

该枪毙的老天爷,真像是有意和垦荒队队员开玩笑,拓荒的日子,它“哭”个没完,休整的第一天,它就露出了笑脸。早晨,久别的太阳从草海的浪尖上爬出来,把一道道金色光束投向雨后的大地。树叶子上滴着水,草尖上滴着水,帐篷滴着水,马棚滴着水。放眼望去,荒原到处滚落着“珍珠”,滴滴答答的单调声响,像是谁在缓缓地弹着一把古琴……

多日听不见的鸟鸣,此时显得格外悦耳,这些鸟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拼命地卖弄着它们的歌喉,“花腔女高音”“悠扬的男中音”“浑厚的男低音”以及音域概括不了的婉转啼鸣,像是举行“蓝天音乐会”,把连日被秋风苦雨笼罩的沉郁草原,唱得眉开眼笑,返老还童。就连洪奎老汉留下的那只拴在马棚旁边的防狼狗“闪电”,也放开嗓子“汪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像是催促垦荒队起床,又像是召唤连日来在泥泞草原上跋涉的伙伴们,快来看看草原放晴后的绮丽美景。

五个帐篷里一片死寂,除了卢华和贺志彪骑着两匹快马,天没亮时,就去县委询问白黎生的音讯,顺路汇报一下完成开荒的消息外,剩下的几十个年轻人都还在梦乡。这些日子,他们如同进行了一场大战役的士兵,头上雷鸣闪电,脚下泥水汤浆,个个疲累得如同一把把折了骨儿的伞,难得有睡足的时候。不要说是鸟鸣狗叫,就是帐篷旁边爆炸了重磅炸弹,也难使他们惊醒过来,离开那散发着浓重霉味儿的被窝儿。

这可愁坏了小火头军叶春妮,苞米粒粥凉了热、热了凉,已经反复几次了。最后,石牛子从灶膛旁边一拍屁股站起来,拿起一个破脸盆“当当”地当锣敲。他一边敲一边绕帐篷可嗓子喊着:“哎——哥儿们、姐儿们!雨停了,天晴了;鸟叫了,狗咬了;该晒晒长了白毛的被窝了,该洗洗衣服上的泥疙瘩了。”当他绕到帐篷中间那块壁报牌前,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一样,沙哑的破锣嗓音一下又高上了八度,“哎——哥儿们、姐儿们快来看哪,‘秀才’出画展啦!还有白黎生的诗哪!”

石牛子的吆喝发挥了作用,一群男女垦荒兵陆续走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壁报围了个严严实实。石牛子装出一副斯文模样,摇头晃脑地念着白黎生的诗: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像是大自然的女神,

在对谁说着默默的情话!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像是亭亭玉立的北国村姑,

梳着她永远梳不完的长发!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风吹你像白云远去,

不知道哪儿才是你的家?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我愿化作送白云远去的风,

哪怕你飘向海角天涯!

“充满了‘小资味’儿。”石牛子摇头晃脑地读完了诗,撇着嘴说,“什么呀!‘白云’‘风’,还不是比喻他和俞……”他伸伸舌头,合上了嘴巴。

迟大冰站在人群中,用赞赏的口吻说:“都说石牛子浑,我看还挺有眼力嘛!”

“不是吹牛,”石牛子拍拍胸脯,“这种狗屁歪诗,我也能写。”

“你看那幅画画得多好!”叶春妮兴奋地叫着。

“哟!这不是咱们队长和俞秋兰嘛!”石牛子伸长了脖子,踮着脚边看边说,“咱们秀才真有两下子,把那劲儿都画出来了,真是妙笔传神!”

叶春妮挤到人群里,揪着石牛子一只耳朵说:“叫你喊人开饭,你在这儿出什么洋相?”

“谁出洋相?你瞧嘛!比我爸爸捏的泥人还帅,我爸爸捏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没这么逼真。”石牛子逞能地说,“是啊!贾宝玉和林黛玉这边一热乎,这儿又这么苦,那个‘不怕追到海角天涯’的公子哥儿就鞋底子抹油了。”

“噢?还有这么回事?”

“小俞她……”

“她当然有责任!”

“……”

鸡一嘴,鸭一嘴,喧哗声越来越高。有的向着灯,有的向着火。诸葛井瑞早就躲在人群后边,留心观察动静了,为了不露声色,他竭力克制着一肚子怒火,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说:“议论我的画儿,可饱不了肚子,我看还是先去喝苞米粒粥吧!把肚子填饱,好有劲头在全队大会上发言。”

“秀才的话说得很对。”迟大冰接过诸葛井瑞的话茬,顺水推舟地说,“吃过早饭,大伙先晾晾被褥,洗洗衣裳,搞搞个人卫生。下午两点,全队在这块报牌下集合,讨论白黎生的溜号问题,大家不妨动脑筋想一下:究竟白黎生为什么要溜号,我们有没有责任,谁应当承担责任,这件事又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影响。好!现在开饭!”

围观壁报的人群慢慢散开的时候,迟大冰启发诸葛井瑞说:“你和刘霞霞都是当事人,要勇于向不良倾向斗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早就明白了。”诸葛井瑞貌似虔诚地回答,“我在会上第一个发言,你就瞧好吧。”

浑身像泥猴儿一样的女兵们,今天都恢复了姑娘的本色。她们把沾满泥巴的衣裳扔进水盆,换上各式各样的女性装束,如同在帐篷里绽开了几十朵艳丽的鲜花。她们笑着、闹着、唱着、叫着……像是春天的鸟群,飞向草地,寻觅干净水塘,去洗脏衣裳。

十四岁的叶春妮,看见俞秋兰吃过早饭,就躺在地铺上,望着打了蔫的一束野菊花出神儿,就从伙房舀来一瓢水,浇在那即将干了底的花瓶里:

“秋兰姐,我知道你喜欢花,特别喜欢野菊花。”

“小妹妹,你喜欢它吗?”

“当然喜欢啦!”叶春妮晃着两根小辫回答。

“哟!都扎上小辫了,快成大姑娘了。”

“大哥哥大姐姐们,泥里来,雨里去,可我……”叶春妮噘着小嘴说,“我干了什么呢?真没出息。”

“没有你和石牛子做饭,”俞秋兰摸着叶春妮黑红的脸蛋说,“我们瘪着肚子能干活吗?”

“那你早晨为什么只喝了两口粥?”

俞秋兰指指嘴唇,又指指喉咙:“明白了吗?”

“那……我帮你干点什么吧!秋兰姐,你的脏衣裳呢?”叶春妮两眼向四下寻觅着,“我总觉着我给集体干的事儿太少太少了,把衣裳给我。”

俞秋兰坐起身来:“你还要给大家做饭,我自个儿洗。”

“不,今儿个几个大哥哥和石牛子,一块儿到铃铛河逮鱼去了,我放假一天。”叶春妮欣喜地说,“马俊友大哥哥抢了我那根烧火棍,把我赶出了伙房。我没他劲儿大,想来想去,大哥哥帮助我,我要帮助大姐姐。快点,把衣裳给我。”

俞秋兰怕脏衣裳真被小姑娘发现,忙掀开帐篷旮旯的茅草,她一下愣了,一堆待洗的衣裳,包括背心裤衩,都不翼而飞,只在茅草堆上发现了一封短笺:

小俞:

姑娘们都还年轻,不太理解你心情的痛苦,只有我这个“过来人”,知道你的心比嘴上的火疱还疼。

今天,卢华和贺志彪去了县城,我把他们的衣裳和你的一块儿拿走了。我很笨拙,劳动很差,用这点心意弥补我的不足吧!

卢华是全队最好的人,你选择得不错,虽然现在你非常痛苦,但终究会获得痛苦的报答——你会非常幸福的。

没时间给你那束野菊花浇水了,你自己舀水浇浇它吧!你喜欢野菊花,也应当像野菊花那样耐寒耐霜。

大姐唐素琴早上匆匆

俞秋兰握着这个短短信笺,眼泪一下涌出眼帘,滚下脸腮。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默默无言,最不引人注意的唐素琴,在极其平凡的外貌下,深藏着这样一颗深邃的心。泪珠儿滑下她的脸腮,滚落到那短短的信笺上,湿了上面的笔迹,她忙把这张薄纸折叠起来,锁进自己的小木箱。

“秋兰姐!你……为什么哭了?”叶春妮睁大了眼睛。

“你还不太懂。”俞秋兰抹抹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

“你怎么又笑了?”

“大姐姐高兴了。”俞秋兰一下从地铺上站起来,拉着叶春妮的手说,“跟我一块儿到草原上去玩玩吧!顺路再采点野菊花。”

“你的脏衣裳呢?”

“有人拿走了,谢谢你,小妹妹。”

“不,我去伙房帮厨去,我每天送饭,在半路上净玩了。”她跑到帐篷口,一甩小辫回过头来说,“你是病号,我这小伙夫,得照顾照顾秋兰姐,中午,给你做碗白面片汤吃。”

“别……”

叶春妮扭身跑了。

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俞秋兰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充实。她抱出湿漉漉的被褥,晾在阳光之下,然后迈步走向荒原。路过伙房时,马俊友带着一脸烟灰,从一个简易棚子里出来,迎住了她,用他那张不太善于讲话的嘴,对俞秋兰低声说道:“我真想不到老迟他借着开会搞……”

“你怎么也知道了?”

“诸葛井瑞全告诉我了,刚才我又特意去看了看壁报……当初,在北京支部选举,贺志彪提名选老迟时,我不该举我那只手。”马俊友喃喃地说,“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同志。”

俞秋兰急于去找唐素琴。她不愿意把痛苦分给别人承担,因而扭转话题说:

“你的脏衣裳呢?我给你洗洗去。”

叶春妮从棚子里探出头来,抢着回答说:“秋兰姐,你也和我一样,‘马后炮’了,人家丽梅姐走在你前边了。”

马俊友的脸“腾”地红了。

俞秋兰恍然大悟,她含笑说:“有什么话儿捎给她吗?我这就到姑娘群里去。”

“没有!没有!”马俊友低下头,搓着手上沾着的高粱面。

“小马,你的表现可不像个男子汉。”俞秋兰开导马俊友说,“要是你……真喜欢她,就把你在开荒时代替真马拉套的劲头,使出来,勇敢地往前冲!”

踏进湿漉漉的大草原时,俞秋兰不禁自己对自己笑了。她不知道刚才那几句话,到底是开导马俊友呢,还是开导自己呢?自己不也需要拿出勇气来往前冲吗?她脚下顿时觉得有了力量,连这枯黄的草甸子,在她眼里,都显得比往常更加宽阔而壮丽。

她手搭凉棚,举目四望,寻觅着女伴们的踪影,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儿,耳朵里却传来游丝般细弱的歌声。她顺着歌声召唤的方向走去,歌声越来越响,终于,她听清楚了,不知哪个女伴在唱着俄罗斯民歌。

草原漫无边,

路途遥又远,

路上一车夫,

饥寒快冻死!

……

他在临死前,

挣扎站起来,

告诉他朋友,

托他把信传。

……

我的大黑马,

交给我爸爸,

再向我妈妈,

行一鞠躬礼。

……

告诉我老婆,

千万莫悲伤,

若有知心人,

尽管嫁给他!

……

这是流行在学生中间的一支歌,俞秋兰嫌歌词过于悲凉,不太喜欢唱它。在这空旷的草原,她听见这支忧伤的歌,不觉心中为之颤抖。她把帐篷里的姑娘,挨个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然想不起谁有这样的金嗓子,想来想去,只有邹丽梅能唱这样忧郁的歌,因为她常常回忆起童年时死去的母亲。

她渐渐看见唱歌人的背影了,歌者不是留着两根长辫子的邹丽梅,而是把黑发扎成一个发髻的姑娘,她从发型上认出来了——那是唐素琴。她在草甸子上一块水洼旁,一边弓着身子搓洗衣裳,一边独自唱着这支歌。俞秋兰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大姐,在日常生活中虽然沉默寡言,但从没流露过忧伤的情绪,此时她面对着一洼碧水,眼里还闪动着泪花呢!

“大姐——”俞秋兰两步迈过去,攀住了她的胳膊,“你这是……”

唐素琴迅速地用手背擦拭一下眼角,露出笑靥说:“你怎么来了?”

“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俞秋兰两眼闪烁出恳求的目光,“能不能对我讲讲?我太不关心大姐了,对你,我一无所知。”

唐素琴擦擦手上的水,握着俞秋兰的一只手:“小俞,你别瞎想了,我那几滴眼泪,是为歌里的‘马车夫’流的,和我自己没有关联。”

“不,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撒谎!”

“你还会察言观色?”唐素琴语音里充满了欢快。

“当然。”

“跟谁学的?”唐素琴笑了。

“你就是我的老师。”俞秋兰说,“这些日子,我们忙得脚丫子朝天,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可你……我的好大姐,对我了如指掌。我看,你那双眼睛可以和‘小诸葛’媲美了。”

“这也是生活教给我的,我吃过不能分辨人的大亏。”唐素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仿佛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两下,摇摇头,又闭合了。

“大姐,你留给我的那封信,使我感动得掉泪了。那不是信,简直像是一团火,既给我安慰,又给了我光热。”俞秋兰城挚地说道,“该怎么感谢你的友情才好呢?在我最痛苦的时候,你那些话如同强大电流,输送到我这台快要停转的马达上,我感到不能躺在帐篷里自找痛苦了,就到草地上来找你。大姐,你分担了我的痛苦,难道就不能把你的不幸,叫我分担一点吗?”

唐素琴目视着茫茫荒原,木然地说:“那已经是沉在记忆中的往事了,只有邹丽梅知道一点点,我是怕她在爱情上陷进我那条车辙,拐弯抹角地提示过她。”

“大姐,你也提示我一下吧!”俞秋兰恳求地摇着唐素琴的手,“你也知道,我很喜欢卢华,就因为这一点,有人想把白黎生的失踪和我勾连在一起,对我开出拖拉机的行动进行报复。我从小性格就十分执拗,倒是不怕流言蜚语,可是……我不愿意因为我,损伤卢华的信誉——哪怕一丝一毫。而有人就是想通过我中伤卢华,我又急又气又难过。昨天,开荒到了尾声,我实在憋不住了,对卢华说:‘你知道老迟最近要召开全队大会的事儿吗?’他说:‘我表态了,同意。’我说:‘你知道他借开会,要达到什么目的吗?是想通过开会,诋毁你……”大姐,你猜怎么着,他既不着急,也不生气,只是眯着那双眼睛,对我嘿嘿地笑着。我有点火了,朝他嚷道:‘火都快上房了,你还有心思笑?’他说:‘抢耕完了,马上要组织人马进骑马岭森林去伐木,正经八百的事还考虑不过来,哪有心思琢磨那乱七八糟的弯弯绕。如果我们真有什么错误,也不能给人家嘴上贴封条,不叫人家提嘛!’他明明知道今天下午要开会,而且这个会对他至关重要,可是天没亮,他就和贺志彪打马奔凤凰镇,找县委请示伐木的事情去了。”

“小俞,这更说明卢华值得你爱。”唐素琴亲昵地对俞秋兰说,“他心中没有自己。”

“大姐……”俞秋兰觉得老大姐的话很对,可还是感到有点委屈。

唐素琴悄声细语地说:“古人不是留下这句话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卢华心胸很宽,这样的胸襟不是任何男人都具有的。小俞,在这一点上,你不该责怪他,而应当责怪你自己。是吧?”

俞秋兰脸红心跳,她低下了头。

“你向他明确表白过你的心思了吗?”老大姐问。

“嗯。”俞秋兰把头埋在自己的掌心里,声音轻得像柳絮落地,“他说他知道我这片心了,没有表示拒绝,可也没有感情上的回答。有点冷。”

“凡属于内向的男同志,都不善于外露自己的感情,可是心里边埋着的是一座火山。”老大姐抚摸着俞秋兰的短发说,“有朝一日,‘火山’爆发,小俞呀,你会在他怀里熔化的。那时候,你一定会幸福得哭起来。”

俞秋兰紧紧地依偎着唐素琴,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大姐,你真好……你真好!”

静谧的草原没有一点声响。

风儿似乎也在沉醉中睡去了。

两个女伴,就这么在大草原的水洼旁依偎地坐着,直到俞秋兰感到有什么东西掉在她的脸上,她才睁开了眼睛:天上一片水蓝,没有一丝云影,怎么会有水滴掉在她的脸上呢?她扭脸看看唐素琴,原来是她脸上淌下来的泪滴。俞秋兰立刻从甜蜜的遐想中清醒过来,用自己的手绢,擦着唐素琴的眼窝说:“大姐,你……把你的心事对我说说吧!我把我心里的一切都对你说了,你该相信你这个妹妹。是吧?”

“我本来是可以有你这种幸福的,它被我自己毁掉了。”唐素琴打开她心河的闸门,愁楚地回忆着说,“我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在学校里,有一个男同学对我很好。他老实,内向,不修边幅,不善谈吐,是学校里品学兼优的高才生。我影影绰绰地感到他很喜欢我,可是从来没有一句表白。当时,我不理解‘深沉’和‘浅薄’这两个字眼的含意,还讥笑过他对我的感情。那是在毕业典礼之后的晚会上,我正和一个女伴跳着华尔兹,他硬是把我从《杜鹃圆舞曲》的旋律中拖了出来。我很高傲,明明知道他要对我讲些什么,还摆出一副外交家的面孔:‘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有什么事,请说吧!’他平日就不会讲话,一下子像枪弹卡壳,站在月亮光下,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我转身就走,这时他才慌了,尾随在我后边语无伦次地说道:‘快走向生活了,让……让我们做一对……忠实的朋友吧!’他的诚恳态度,让我受了感动,可是他那毫无风采的呆板样儿,又使我非常犹豫,我含含混混地回了他一句:‘我们都还年轻,日后了解一段时间再说吧!’他像一根木头一样愣在那儿,我,一阵风似的跑了。

“唉!当时我还没有透视一个人的能力,过多地注意了人的表象。到郊区一所小学里当了教师之后,我结识了一个区教育局的视导员,按照有些姑娘的选择标准,他确实够‘帅’的,大学毕业,身材颀长,谈吐文雅,每次听我讲课之后,都把我夸奖一顿。这已经叫我动心了。后来,他把他用笔名发表在教育杂志上有关儿童心理学的文章,拿给我看,我一下就为他倾倒了。我们开始了恋爱,为了表示我对他的忠贞,我还把那个‘木头人’寄给我的一封封信,都呈给他看。当时,学校的女伴们就告诫过我:‘小唐,我看这个人有点飘。’我心里回答:‘那是你们嫉妒。’她们又说:‘这个人口若悬河,是不是个绣花枕头?’我更火了,心想:‘这是恨人不死,人家是个党员,理论水平就是比你们高。’我到他的机关去过,连他们机关的人也委婉地提示过我:‘你还年轻嘛,何必这么着急,好好了解了解,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用眼睛回答他们:‘谢谢你们一片好心,对不起,我唐素琴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这时候,那个‘木头人’不知深浅地还来找我,说是给我送什么教学参考资料,我干脆拒之门外。

“小俞,这就铸成了我一辈子都追悔不完的过错。我太天真了,太轻信了,太缺乏对人的认识能力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女伴们都回家过周末,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在学校等他,然后,他送我回家。我在女教师的宿舍正给他织一件毛衣时,他来了。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门插上,接着拉灭了电灯,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他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拼命地吻我。小俞,我不能在你面前粉饰自己,我……我当时也吻了他,可是当他用手解我衣扣时,我清醒了过来,我用各种理由说服他。他平日的斯文都没有了,听也不听我的话,像一头野兽那样扑倒我,我挣扎着、推拒着,最后我没有一点力气了……后来我怀了孕。

“等我认识了自己也认识了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从此以后,他就开始躲避我了,更回避提结婚。若不是一次爆炸性事件引起一连串的恶性反应,我也许下不了决心和他决裂。那是我怀孕五个月时发生的:他又拿着那些文章去引诱另一个年轻女教师时,那个女教师认识文章的真正作者,到区教育局揭发了他的欺骗行为,经过调查,他用这个卑鄙手段已经玷污了许多姑娘,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最使我灵魂受到震动的是,那些文章的作者就是我那位性格十分内向的同学。那个视导员窃取别人的笔名当成钓鱼钩,而被我看成没有风采的同学,却从不外露自己的成绩,他写了许多封要求友谊的信给我,但一句也没提过他曾发表那么多文章。

“那个坏蛋被开除党籍,去了坏人应该去的地方。我不想要肚子里的这个孽种,去医院打了胎。亲戚、朋友对我一片责骂声,我父亲还为这件事打过我两个耳光。唯独我的那个同学,依然故我,经常来学校找我。我很感激他,但我回绝了他,因为我不仅玷污了教师这个光荣的职业,而且亵渎了我那位同学真挚的感情——我曾把他的信件当成取悦那个坏蛋的礼物——我对他是有罪的。老实说吧!小俞,我来荒地垦荒,当然是为祖国贡献力量,具体到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呼吸草原的新鲜空气,用汗水来洗涤自己,叫从前的唐素琴死去……这,就是我要向你袒露的痛心的往事……”

“大姐,我了解你了。”一直在俞秋兰眼里打转的泪水,这时候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都是我不好,一直没能发现你的痛苦。”

唐素琴倾吐出心中的苦水,轻松了许多,她反而安慰起俞秋兰了:“快别那么说,怨我太孤独。我常想,帐篷里的女伴都是一朵朵刚刚开放的花苞,不该对她们讲这些事情,给女伴纯洁的心灵留下阴影。可是,我有时又觉得女伴们太单纯,比如丽梅,她在咱们女兵里长得最美,心眼又善良,我就对她讲过我简单的经历,生怕她……”

“大姐,今后你就当姐妹们的生活顾问吧!”俞秋兰说,“我代表团支部聘请你。”

唐素琴笑了。

“还有,不要总回忆过去的事了。姐妹们公认你是大姐,是因为你做事沉稳安静。其实,你才比我大三岁,在北京丢了的东西,还可以在这儿找回来的。”

唐素琴摇摇头:“不会了。”

“我帮你找。”

“小俞,你千万不能这样做。在‘那个’问题上,我的心已经化成了灰。”

“死灰还可以复燃嘛!”俞秋兰说,“这儿可有的是火种。再说,你又不老,仔细看看大姐,还挺漂亮呢,不信你自己在水里照照影儿。”

唐素琴有意无意地往水洼地瞟了一眼:“别拿大姐开心了。”

“真的,大姐你注意过没有?姑娘的美,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经得起远看,经不起近看;另一种是远看不怎么样,可是挨近了一看,简直美得不得了。你就属于后一种,眉眼那么匀称,那么安详,有点像拉斐尔画的圣母像。”

唐素琴惊奇地皱起眉毛:“你……懂得这么多?”

俞秋兰“扑哧”一声笑了:“你问着了,我这是鹦鹉学舌——贩卖‘小诸葛’对女伴们的评价。这几天,我俩总在一台机子上翻地,歇歇时,我爱听他闲聊,他从天上的星星月亮,扯到地上的男人女人,这个家伙,满肚子学问。有一次他问我:‘小俞,用你们姑娘的眼光看,哪个姑娘最美?’我说:‘还用问吗,邹丽梅呗!’他说:‘这算一个,还有一个经得起近看的,大概你们都没注意。’我问他指的是谁。他说:‘你们真是不懂美学,唐素琴哪!眉眼匀称安详,好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活了。’我笑了好半天,问他:‘为什么你不给她画两张素描?’他连连摇头说:‘她太肃穆了,那种庄严的美,我都不敢正眼去看。’我说:‘那你怎么知道大姐那么美?’他诙谐地回答说:‘我偷偷看的。’瞧!这就是秀才对大姐的评断。”

唐素琴脸上突然飞起一片红晕:“我不信。”

“姐妹们不是爱起誓嘛!”俞秋兰笑着说,“如果我有一字不实,叫我这嘴上的火疱,化脓变疮。”

“小俞……”

“大姐……”

“喜欢美术的人,眼珠子都特别奇特。常常把别人认为丑的夸张成美的,那叫‘浪漫主义’。不过,他说得并不全面,还有第三种美,你知道吗?”唐素琴显得兴奋起来。

“大姐,你说说看。”

“那就是远看近看都美的东西,比如草原上大朵大朵迟开的玫瑰。”唐素琴凝视着俞秋兰,“姑娘群里也有经得起远看近看、前看后看的,那就要数坐在我身边的俞秋兰了。”

俞秋兰很不好意思,忙搪塞地说:“哎呀!咱们只顾说心里话,忘了洗衣裳了。”

唐素琴抬头看看,太阳真的快要升上头顶,她把卢华的几件脏衣服递给俞秋兰,两个女伴说说笑笑,在清清的水洼旁开始洗衣裳了。

中午,小火头军叶春妮晃着两根像燕子翅膀一样的扫帚小辫,真把一碗病号饭——白面片汤,端到了俞秋兰面前。

“秋兰姐,你吃了它。”她两只晶黑的眼珠里流露出童真。

“我病好了。”俞秋兰把那碗面片转给了唐素琴,“她就是给我治病的大夫,大姐有功劳,让大姐吃了它。”

“你还当了我的医生哩,怎么能给我吃?”唐素琴说,“我看给你小表哥石牛子吃吧!他给队里去抓鱼,功劳最大。”

“他逮‘傻大姐’去,还没回来呢!”叶春妮摇摇脑后的两把“小扫帚”说,“就是回来,也不能给他吃,他天天胡说八道,满嘴喷粪。”

帐篷里的姑娘都笑了起来。

“那……给霞霞吃了,她跟着卢华的拖拉机,连轴转,转日莲一样的皮球脸,都瘦了一圈,成了‘瘦皮球’了!”

“我才不吃呢!”“小皮球”刘霞霞说,“依我看,该叫丽梅姐姐吃!”

“哪儿的话?!”邹丽梅白了刘霞霞一眼,“我干活最差,连小俞的一半都不如。”

“听我说嘛!”“小皮球”说,“丽梅姐是六七十只小天鹅的妈妈,垦荒的日子里,她帮六七十个天鹅蛋找到了它们的妈妈。我看,这个功劳最大最大。”

邹丽梅没有反驳刘霞霞,只是把面片碗传给了另一个女伴。就这样,一碗面片汤在帐篷里周游了一圈,又传回小春妮的手里。在北京时,这些姑娘对于白面、大米,吃得都腻歪了,而来到荒地的一个多月,她们谁也没见过白面的样儿。苞米粒、高粱面,高粱面、苞米粒,周而复始。有时,姑娘们蹲在茅厕里,一连蹲上一个小时也拉不出大便,她们急得哭天抹泪,但没有一个人叫过一声苦。

眼前这碗面片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花,那香喷喷的味儿,溢满女儿国的帐篷。小春妮端着这碗面片汤,急得泪花在眼睛里转,最后,她小心眼一活动,端着面片汤去找“小诸葛”。她噘着嘴对诸葛井瑞说:“这碗面片,姐姐们谁也不吃,你转交给大哥哥们吧!人家都说你是诸葛亮的后代,你要是推销不出去,就自己吃了它。”她怕葛诸井瑞不接,放在地铺上就跑。

诸葛井瑞对着汤碗,皱了半天眉头:女儿国都不动一筷子头儿,男儿国就能找到货主吗?忽然,他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端着汤碗进了小帐篷。迟大冰正往本子上写什么东西,诸葛井瑞把汤碗放在他的木条钉成的小桌子上,笑嘻嘻地说:

“老迟!伙房想慰问慰问辛辛苦苦的支书,叫我给你端来了。”

迟大冰喉头蠕动了一下,面孔严肃地说:“这怎么行呢!”

“革命不能搞平均主义嘛!”诸葛井瑞词儿来得很快,“用戏剧台词儿来说,你是开垦处女地这出戏的戏胆。龙无首不走,鸟无翅不飞嘛!”

迟大冰苦笑着:“不行,我不能吃它。”

诸葛井瑞一本正经地说:“老迟,我的心可是到了,话也说透了,吃不吃在你。我觉得凭着你的水平、资历和辛苦劲儿,都有资格……”诸葛井瑞含混地没说完他的话,扭身走了出来。他转到帐篷后边的一个小小洞眼,朝帐篷里张望着——心眼比筛子孔还多的诸葛井瑞,想透视一下迟大冰的灵魂。

迟大冰端起面汤碗,又放下,放下后又端了起来……最后,他挑开帐篷帘儿,向左右看了看,大概认为平安无事,便用两分钟的速度,把面片灌进了肚子。

诸葛井瑞失望地叹了口气。本来,诸葛井瑞心里还有一点矛盾。他想:尽管迟大冰表现了以自我为中心、唯我独尊、心胸狭窄、沽名钓誉等许多与集体主义水火不容的缺陷,但毕竟还是乘一趟火车来的开荒战友。在开拓处女地的苦斗中,他汗不少流,累不少受,而且他又是个支部书记,要是在下午的会上,自己说得太尖刻了,会影响他今后的工作。可是,诸葛井瑞用一碗面片汤测试了迟大冰之后,他心里仅有的一点点矛盾也消失了。迟大冰在诸葛井瑞眼里的形象,又矮了半截,他甚至感觉个子高高的迟大冰,比矮矮的叶春妮还要矬得多。为了对集体负责,对迟大冰负责,他决心要对迟大冰狠狠击一猛掌了。

开会的地方选在壁报牌前——这是迟大冰精心选择的地点。除了石牛子和一群男伙伴去铃铛河逮“傻大姐”还没回来以外,其他垦荒队队员都按时到了壁报牌前坐下。迟大冰站在一棵略高出地面的老树树根上,开始讲话。起初他用和蔼的声音表扬了一大串在开荒中埋头苦干的垦荒队队员,俞秋兰是他表扬名单中的最后一个。当他念完她的名字之后,话锋一转,声音马上高了起来:“……我们也应当看到,垦荒队存在着十分严重的问题,白黎生惧怕艰苦劳动,雨夜当了逃兵。这当然是属于他的个人问题。但是使我们不解的是,当天下午他情绪还蛮不错,主动要求跟拖拉机当扶犁手,干又苦又脏又累的活儿,怎么……怎么……他就会跑了呢?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复杂的,既有内因,也有外因,为了总结教训,我们不妨来寻找一下原因。好!现在大家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了。”

垦荒队队员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转向了俞秋兰。俞秋兰围着一块黄头巾,静静地坐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她神态自若,毫不回避投射在她脸上的各种目光。

静……

“我们不了解情况,”一个从京北山沟来的男垦荒兵——绰号“疙瘩李”的李忠义第一个举手发言,“是不是叫当天参加夜耕的几个同志解释一下:白天白黎生还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夜里那皮球的气儿咋个又泄了?这是啥原因?”

有几个人响应这个提议:

“对!”

“叫当事人谈谈。”

“这是对白黎生负责!”

俞秋兰刚要站起来,诸葛井瑞示意她安静,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又坐下了。

迟大冰面色不快地说:“人贵在自觉,如果缺乏自觉,就得用外力来促一下了。目的只有一个,通过批评,使不自觉的同志认识自己的错误。我看叫刘霞霞先谈谈吧!她心直口快,说话不会拐弯。”迟大冰给“小皮球”打着气,他认为石牛子不在场的情况下,叫“小皮球”打第一炮是最合适的,因为人们都更相信童真,而小皮球仅比十四岁的叶春妮大三岁,还不到一个成人的年龄呢!

刘霞霞站了起来。别看平日她天不怕地不怕,能和石牛子一块儿摔跤,可是在这会场上,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她那张圆圆的皮球脸上却流露出害羞的神色。她忐忑不安地说道:“叫我说,我就说……反正那天半夜吃夜班饭时,白黎生像是被霜打了的树叶似的,只是喝汤不吃饭。后来,我为了逗他高兴,就唱儿歌给他听,我唱:‘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想不到我这歌没能逗出他的笑,反而引得龙王奶奶大哭一场,雨点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一哭就哭了好几天。诸葛哥哥说,天之所以没完没了地下雨,都是我唱‘水牛儿’唱来的。完了!”

“哗”的一声,垦荒队队员都笑了。

迟大冰瘦长脖子中间的外凸喉头不安地蠕动了好几下。他满心希望刘霞霞能够打响第一炮,把矛头引向俞秋兰,结果她喷射出膛的是一发不响的哑炮,不,比哑炮更坏,不但冲淡了会议主题,而且带来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他心里火烧火燎,但又无法发泄心中的邪火,只好苦笑了一声,把目光转向了诸葛井瑞。迟大冰对诸葛井瑞是信得过的,单凭那一碗面片汤,就足以表明诸葛井瑞的一片诚心。眼下,他迫切需要诸葛井瑞把会议拖上轨道。诸葛井瑞对迟大冰投过来的目光,敏感得如同含羞草,他分明看出来迟大冰对他下达了发言的命令,却故意装作毫无所知的样子,仰着头,欣赏着排成人字形的雁阵,从他们头上抖翅南归。

会议冷场了。

许多垦荒队队员都抬头看着天上的雁群,它们队形整齐,时而把人字形变换成一字长蛇阵,时而又把一字阵飞回人字形。直到迟大冰克制不住愤懑,直呼俞秋兰的名字时,垦荒队队员才把视线拉回到现场。

“俞秋兰!”迟大冰急于要达到预期的会议目的,已经不愿再转许多弯子了,“白黎生那天跟你一个拖拉机,大家又知道他一直在追求你,你那天是怎么对待他的,向同志们交代一下嘛,怎么你总像没事人一样坐着!”

俞秋兰刚要说话,诸葛井瑞抢在她的前头站了起来:“这件事情的始末,我都门儿清,让我先说。大伙刚才一定看见了那群大雁,看看人家多么齐心,特别是那只头雁,简直就像咱们垦荒队队长卢华,一个心眼带着咱们往前飞!飞!飞!”诸葛井瑞喘了口气,抓抓头皮,话里带刺儿地说:“咱们的小俞同志也不错嘛,大伙可以想一想,如果我们当初沉迷在用鱼竿钓来的‘荣誉’,一直用马拉犁跳独腿舞,表演‘金鸡独立’的话,咱们的拓荒任务恐怕要差到姥姥家去了。我们之所以今天能坐在这儿开会,这一功应当记在俞秋兰同志身上。青年团员就得像个青年团员的样儿,敢于向不合理的事情挑战——”

诸葛井瑞的活被迟大冰打断了,迟大冰脸绷得能掉下冰碴儿似的,高声喝道:“现在是什么会?谈白黎生为什么会逃跑,你谈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什么?”

“你慢慢听嘛,我马上就要书归正传,谈白黎生的问题了。刚才我只是表示我的一点意见,你把俞秋兰同志排在表扬名单中的最后一名,我有点意见。我甚至想:咱们支书不会因为提倡跳独腿舞,受了县委书记的批评,而给俞秋兰同志小鞋穿吧!”

迟大冰脸红了,还没容他说话,马俊友在会场的角角上说话了:

“诸葛井瑞的意见很对!俞秋兰同志维护了咱们真正的荣誉。”

平日不爱说话的唐素琴,接着马俊友的话茬说:“咱们要是到时候没完成开荒任务,怎么向团中央交代,怎么向全国青年交代?老迟把小俞放在表扬名单的最后一名,也许是老迟一时疏忽了。我建议把她放在第一名。”

“说得有理。”

“我同意这个意见。”

会前,迟大冰曾对会议充满信心,他根本没有想到,浪头会朝他席卷而来。他,简直有点呆了,多亏了那位叫“疙瘩李”的小伙子,站起来高喊一声“别乱吵吵了,听支书的——”,才把乱哄哄的声音压了下去。

李忠义来自长城脚下的一个山区农业社,他之所以被冠以“疙瘩李”的外号,不仅因为他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青春痘——粉刺儿,更因为他有爱抬死杠的毛病,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初到荒地的日子,北大荒的上空曾发生过一件怪事儿,垦荒队队员正在用绳子加固帐篷时,石牛子仰着脖子喊了一声:“瞧哇!半天空是什么玩意儿?”所有的垦荒队队员都仰起了脖子,看着在蓝天下出现的奇迹:葫芦形的古塔,奇特的街道,头扎缠布身穿裹身长袍的行人和在街道上奔跑着的各色汽车。大伙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这个奇景迅速在蓝天消失之后,垦荒队队员还是懵懵怔怔茫然无知。这时候,李忠义第一个发表高论说:“我小时候就听家里人说过,天上有玉皇大帝和十八罗汉,这是玉皇和天神显圣哩!”小青年对他的结论虽然都不表示同意,但是找不到理由驳倒他。只有诸葛井瑞告诉他说:“别胡说八道了,这叫海市蜃楼,是阳光和天空水汽中的沙尘,发生了折射作用,把世界上哪个地方的投影,显示在天空了。”

垦荒队队员中的多数都读过高小、初中,一下勾起来书本上学过的知识,因而同意诸葛井瑞对这个天空幻影的解释,只有没上过学的李忠义死死咬住是“玉皇显圣”不放。他“抬死杠”地问:

“秀才,到底是谁胡说八道?你说刚才那玩意儿,是世界上哪块地方?”

“这我弄不清楚,反正不是咱们中国。”

李忠义粗脖子红脸地抬杠说:“我认为那是玉皇大帝的皇宫。”

诸葛井瑞笑了:“李忠义我问你,中国玉皇大帝如果存在的话,信奉什么教?”

这一点,李忠义还是有个耳闻:“信佛。”

“那葫芦形的大肚子古塔,是佛教寺院吗?我告诉你那是清真寺,是伊斯兰的教堂。十八罗汉头上缠头巾吗?穿裹身长袍吗?那是伊斯兰教徒的装束。”诸葛井瑞掰着手指头给他上课,“就按你说的,它真是天上玉皇显灵,哪儿来的屁股冒烟的小汽车,大概是玉皇大帝也进入20世纪了吧?因而叫他的天兵天将都学会了开小汽车,是吧?”

垦荒队队员捧腹大笑。

李忠义脸涨得一片紫红:“反正……”

“李忠义同志,我告诉你,这个海市蜃楼所显示的投影,是世界上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城镇,但究竟是哪个国家、哪个城镇,我不会神机妙算,无可奉告。”

“不行!”诸葛井瑞扭身要走时,李忠义拦住了他,“你非讲清楚是哪个国家不可,不然你就得承认你是胡说八道。”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难缠?”

“不瞒你说,我李忠义就是这个脾气。”“疙瘩李”把抬死杠的劲儿拿了出来,“当着大伙的面回答吧!不然你就对我认输。”

“你……”诸葛井瑞想夺路而走。

李忠义再一次挡住诸葛井瑞的去路。诸葛井瑞无计可施,只好连连点头:“我……我……我是胡说八道。你说的都是科学道理。我认输,行了吧?”

垦荒队队员们笑得前仰后合。石牛子当场送给李忠义一个绰号——“疙瘩李”,从此,这个雅号不胫而走。李忠义也没有愧对过这个绰号,在开荒期间,使这绰号有了更为丰富的内容。比如:垦荒队队员们干活累了,想叫笑声驱赶疲劳,先找一个腕子上戴手表的人,问好时间,然后再询问“疙瘩李”,现在是什么时间了,“疙瘩李”俨然以标准钟自居,他抬头看看太阳,“三点差两分”“四点过二十七分”的回答就会脱口而出,好像他比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报时钟还准,连分针的指向都给你报告出来。如果戴手表的人提示他的报时不准,就会引起“疙瘩李”没完没了的纠缠:“怎么会不准呢?!”“分明是你的手表不准!”“你承认不承认你的手表有毛病?”直到戴手表的人口头服“输”,这场口头官司才算结束。垦荒队队员们常常被“疙瘩李”执拗而认真的神色,逗得开怀大笑。

虽然,这个山沟来的青年常常以愚昧代替科学,流露出与20世纪50年代青年极不协调的色彩,但是他力气过人,在贺志彪和卢华等几个大力士中,也算得上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猛士。他干活像一头竖着鬃毛的狮子,从来不知疲累,也许正因为他具有这样的素质,对垦荒队中学生出身的伙伴,他有一种先天性的轻蔑。除此之外,这个小伙子还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对于领导说的任何一句话,他都言听计从坚决照办。在那抬头只见一线天的山沟沟里,支部书记就是党的形象、党的化身。因而,在会场上迟大冰遭到垦荒队队员们议论的时刻,他本能地站了起来。他挥动一只胳膊说:“这是支部书记召开的会议,咋能像鸽子踩蛋一样瞎咕咕呢?!这儿又不是苇塘的蛤蟆坑,不分公母一齐乱叫唤,成了啥样子?!依咱看,老迟召开这个会正开在点子上。白黎生溜号逃跑,就是该刨刨根子。咱们这儿有的姑娘就是成问题,人家为她跑到这儿来开荒,她攀高枝儿,给人家冷脸子看,这是啥行为?要我是那个姑娘,凭人家那点诚心就宣布:咱们算对上象了,等垦荒队盖好房子,成亲。嘎巴利落脆,这多好,一下就把白黎生给拴在槽头上了。”

迟大冰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会议中途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不但为他一举解了围,还把矛头直直地指向了俞秋兰。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马上感到腰杆子硬了许多。他望望会场,有人不以为然地摇头,有人在捂着嘴偷偷地笑,便站起来说道:“笑什么?李忠义同志讲出一个最朴素的道理,为了开荒事业,一切个人的东西都可以牺牲嘛!”

“支书,我问你一个问题。”诸葛井瑞避免和“疙瘩李”的目光接触,直直地注视着迟大冰说,“如果你根本不爱那个人,而那个人为你来了荒地,你该怎么办?咱们别来纸上谈兵!要讲点真格的嘛!咱们干脆把问题抖落开吧!俞秋兰同志对白黎生没有爱情细胞,只为了把白黎生‘拴在槽头上’,而来了个‘嘎巴利落脆’,这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前年刚刚颁布的宪法吗?符合一解放就颁布了的恋爱自由的婚姻法吗?你是支部书记,说话时,应该掂掂分量。现在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了,别把封建主义的东西披上好看的罩衣叫我们穿!这一点,我可以对老迟回答一句:我们没人再穿它。因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推倒的三座大山,其中有一座就叫封建主义。”

会场哗然。

有人拍手。

有人叫好。

迟大冰脸如青灰。“疙瘩李”脸涨得发紫,他蹦起来指着诸葛井瑞叫道:“别用大理论吓唬人,我们山旮旯来的人听你这些话扎耳朵,中国都解放六年了,哪儿还有封建主义,这等于他放个臭屁——”

“你说的玉皇显圣,算不算是封建的玩意儿?”诸葛井瑞知道已经被“疙瘩李”缠上了,退路是没有的,只有背水一战了。

“那……”“疙瘩李”结巴起来,“那……”

“人和人虽然都长着一个脑袋两条腿,性格和爱好都不一样,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一孔之见强加于人。”诸葛井瑞被“疙瘩李”激起了斗性,他下意识地摘下自己的小眼镜,在手心里擦了两下又戴上,“不要说人了,就是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喜好也大不一样。中国人常常颂扬菊花,意大利人就最忌讳菊花,中国人也喜欢荷花,可是日本人讨厌荷花。狼,在许多国家,都是残忍的象征,是猎人们捕猎的对象,就连咱们垦荒队,卢华还在兔肉里下炸药炸死它,点着了它‘挂天灯’;然而罗马的城徽却是母狼哺育婴儿……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到恋爱这个问题上,也是一样,谁想爱谁就爱谁,谁也没有权利干涉。白黎生同志失踪的那个夜晚,俞秋兰同志给了他温暖,把自己穿的羊皮袄让给了他,劝他寻找别的姑娘,尽到了同志之间的关心。俞秋兰同志不喜欢他,没有给他爱情,白黎生因此闹了情绪,这和俞秋兰同志本身毫无关联,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说,如果老迟爱上咱们队一个最漂亮的姑娘,而那个漂亮姑娘拒绝了他的爱情,老迟就噘嘴了。大家评断一下,这是那个漂亮姑娘的责任,还是老迟自己的责任?”

唐素琴只当诸葛井瑞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平日只是腼腆地画画儿,今天看见他雄辩的口才、渊博的知识,不觉失口叫了一声:

“好——”

假如换个别人,这声“好”不会引起人们的反响,因为她平日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这一个“好”字,犹如一块石头掷进静水里,立刻引起了圈套圈的涟漪。唐素琴因为失口而脸红,可是姑娘们却从这个“好”字中受到了鼓舞,刘霞霞站起来,满不在乎地和“疙瘩李”对阵说:“别人怕你,我刘霞霞可不怕,你干吗欺侮我们秋兰姐?!你呀!你搞个木头棍儿当对象,我们管不着,可是要想管我们姑娘家的事儿呀,告诉你,没门儿!”

“疙瘩李”在男儿国是个人物,碰到能和石牛子一块儿摔跤的“小皮球”,有点怵阵,但是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又不能示弱,便反驳刘霞霞说:“谁爱管你们妇女的事了,头发长,见识短——”

刘霞霞两步迈到“疙瘩李”面前去:“你说话可别太伤众了,没有长头发的秋兰姐开出拖拉机去,现在你小子还在地里和泥巴打交道哪!”

“疙瘩李”正想回答刘霞霞两句刺儿话,俞秋兰上去用胳膊把两个人拦开了。她撩开散落在耳边的一绺短发,心情沉重地说:“别为我争吵了,我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净忙生产,思想工作没跟上,我应该向同志们做检查。至于老迟说的那种责任——因为我喜欢别人,而导致他溜号,那是我不能接受的。刚才诸葛井瑞同志已经说了,青年人有选择爱情的权利,今天借着这个大会,我向大家宣布——”俞秋兰走到那块壁报牌前,指着那幅《草原日落》的画儿说,“从到荒地第一天,我就喜欢卢华,虽然他不会弹吉他,不会唱歌,也不会作诗——但是,我喜欢他,究竟为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也许这就是‘小诸葛’说的人的爱好各不相同吧!白黎生同志身上具有好多优点,他热情,又多才多艺,会有姑娘喜欢上他的,但不会是我。当天,我可能刺激了他——因为我拒绝了他超越同志关系的感情,我不能像李忠义同志说的那样,为了叫白黎生同志安心,就把爱情许诺出去,把他‘拴在槽头上’,那是对他的欺骗,也是对同志的不忠。还有,对于老迟召开这个会,我有一个疑问,尽管白黎生同志怕苦怕累,是溜号了还是出了别的事情,谁也没有把握,县委不是派人到各个屯子去调查了吗?因此,我建议老迟把会议的调子改一改,不如专门讨论一下青年人该怎样对待爱情。因为咱们八十一个伙伴都是青年人,早早晚晚都要过这一关……”

俞秋兰之所以这样说,有两个目的:第一,这确实是青年人面临的问题;第二,她有意识地给迟大冰找个台阶下。会议的趋向显然对迟大冰越来越不利,迟大冰不如借此机会改弦易辙,以改变他极为尴尬的处境。其实,这个倡议是在秋耕之夜,诸葛井瑞向俞秋兰提出来的,但此时的诸葛井瑞却无心讨论这一问题,他急于想揭出迟大冰开这个会的真正目的,因而打断俞秋兰的话说:“小俞同志提的问题,今后有时间讨论,我想,咱们还是谈谈垦荒队目前最主要的问题比较恰当。我认为主要问题不存在于下边,而存在于领导成员身上。比如队里的领导,对新生事物是应该爱护呢,还是应该打击?对于在开荒中善于独立思考、对集体做出贡献的同志,是要打击呢,还是应该欢迎……”

“应该欢迎!同志们看看是谁回来了——”不知哪个小伙子,借着诸葛井瑞的话茬,大喊起来,“瞧!白桦树林旁边,两个人里边有一个像白黎生。”

这句话如同一声霹雳,震惊了整个会场,几十个人的视线立刻都投向了白桦树林。桦树林里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人牵着一匹雪青马的缰绳,另外那个年轻人,不是白黎生又是谁呢?!

人们蜂拥浪卷般地朝桦树林跑过去:

“小白——”

“这不是活见鬼吧!”

“你没叫狼叼走?”

“真把我们急死了。”

身穿老乡土布裤褂的白黎生,也跑了过来:“同志们好——同志们好——”他的眼泪顺眼角盈了出来。

迟大冰愣在了他站的老树根上——会议中断了。

俞秋兰激动地挤进人群,紧紧地握住白黎生的手,不知说什么话才好。白黎生也显得异乎寻常的激动,他扭头望着身后的桦树林说:“这些天,我……都亏了她……”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那个牵马的人,原来是个姑娘。女伴们围拢过去,姑娘们不约而同地都被这个北国少女的美丽惊呆了——她身穿一身粗布的毛蓝色裤褂,乌黑的头发上别着一圈草原上迟开的野玫瑰花:红的、黄的、紫的、粉的,花瓣下,藏着一张微微红涨的鸭蛋脸。长长的柳叶眉下的那双丹凤眼,一张一合地流露出妩媚而调皮的波光。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那菱角形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闭上了。当她闭紧嘴唇的瞬间,嘴角露出一丝难为情的微笑。大概她意识到了头上还插着一圈野玫瑰花的缘故,于是松开手里紧紧挽住的雪青马的缰绳,去摘头上五彩缤纷的花朵,一边摘一边羞涩地笑着。

刘霞霞怜惜地制止说:“别摘它,多好看,你就像是一个戴花的新娘。”

姑娘把花儿都摘下来,捧给刘霞霞说:“这个新娘还是叫你当吧!”

姑娘们都笑了。

“哪位姐姐叫俞秋兰?”牵马的姑娘问道。

“我。”俞秋兰亲昵地拉起她的一只手,“你……”

“我爹叫我找你。”姑娘一笑,露出两排嫩苞米粒似的整齐牙齿,“我爹他认识你。”

俞秋兰惊异地望着她。

姑娘抖了一下马缰:“你认识这匹马吗?”

俞秋兰瞟了一眼这匹雪青马,似乎确实在哪儿见过,但是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回忆不起来了。

“那时节,你们垦荒队打头阵来了三个人。我爹打猎时碰上了你们,他还告诉过你们,他有个草妞儿,没啥文化,只是会打黑瞎子!”姑娘用手背捂住嘴角,不好意思地笑了。

“噢!你……你是老猎人鲁洪奎大爷的闺女!”俞秋兰用手绢擦着姑娘额头上的细碎汗珠,“鲁大爷说,将来叫她领我们进山伐木哪!”

“对!对!我叫鲁玉枝,小名就叫草妞儿。”鲁玉枝爽朗地说,“本来,这事情轮不到我头上,县委书记老宋叫我爹陪你们进深山老林,小白哥哥他……该咋对你们说呢?”她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反正我爹跟我说了,咱们得互相换工,我带你们进山伐木,姐妹们可得帮我学文化,就这。”

“玉枝姐,你怎么和小白碰上的?”刘霞霞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滴溜圆的眼珠盯着鲁玉枝的脸蛋说,“他离队已经快半个月了,你们……”

唐素琴打断“小皮球”的话说:“咱们先回帐篷里去,叫玉枝喝口水,你看这匹马都跑出汗来了。”

刘霞霞根本没理解大姐的意思,孩子气地追问着:“看这匹马跑得浑身是汗,一定是从远处来的,那就是说,玉枝姐你和小白是同骑这一匹马来的啦?”

俞秋兰偷偷捏了刘霞霞一把。邹丽梅用身子挡住刘霞霞,接过鲁玉枝手中的马缰说:“走吧!咱们女儿国又添人进口了,咱们姐妹们该好好庆祝一下。”

姑娘们簇拥着鲁玉枝,在小伙子们火一样的目光下,奔向了女儿国的五号帐篷……

卢华、贺志彪已经从县委书记嘴里知道了白黎生离队后的劫难,为了庆祝白黎生的归来,特意从凤凰镇买了两箱北大荒的烧酒,驮在马背上。宋武觉得这群年轻娃娃,生活实在太苦了,从县里拨了二百斤白面、半扇肥猪,犒劳按期完成开荒任务的北京儿女们。

行前,宋武再三询问卢华关于迟大冰的情况。卢华只是说:“没啥!老迟心胸狭窄一点,会在集体的大熔炉里熔掉私心杂念的。”

“你该知道,多大火候的炉,既出钢材,也出废渣。要是实在不行,支部就改选。把品行纯正、有公无我的好同志选上来。”宋武看看贺志彪,拍了大个子肩膀一下说,“你这傻大个儿,啥都好,就是农民意识太浓,啥事都讲随和。上次在地头上,马俊友站起来要揭发迟大冰沽名钓誉的行为时,你在后边还搞了个小动作——捅了他一下;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哩?其实,我这老粗在学问上比不过你们的‘小诸葛’,眼珠子可赛得过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火眼金睛。”

贺志彪憨笑着回答:“我总觉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感化感化他就行了……”

“大个子,咱们共产党员不排斥宗教,可不是抱着瓢化缘的和尚。如果迟大冰还在集体里边搞名堂,坚持他那一套不改,我个人的意见是把马俊友换上去。”宋武那双窄小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贺志彪说,“县里工作这么忙,我还坚持不懈地学习各种知识哪!生理学课本上说得好,人要不断地吸收氧气,吐出二氧化碳,才能保持正常的血液循环。你这个党员,只知道埋头干活可不行,要在思想上成为卢华的一条胳膊、一条腿,你清楚吗?”

“我记下了。”贺志彪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就行了。”宋武把卢华和贺志彪送出凤凰镇的一字长街路口,又叮嘱他俩说,“好好休整三天。县委已派人到骑马岭划了你们的伐木区,那儿是一片不成材的林子。你们好好把劳力组织一下,要叫北京娃娃们准备吃苦。”

卢华和贺志彪回到青年屯,已是傍晚时分。石牛子带着人逮来的“傻大姐”已经炖熟,卢华和贺志彪又从马背上卸下来白面、烧酒、猪肉,垦荒队呈现出一片欢腾。卢华提议,集中各个帐篷的照明马灯,到一号大帐篷里,开个欢迎新伙伴鲁玉枝来队、老伙伴白黎生归队的“酒会”,马上赢得垦荒队队员们的热烈响应。

只有迟大冰踌躇地锁着眉梢。他记得上次在地头上挨剋,就是赶上吃鱼;今天又是吃鱼,他开了那么一个背兴的会议。幸亏会议因为白黎生的归来而突然中断,不然诸葛井瑞放的那把火会直接烧着他的睫毛。白黎生归来,虽然给他解了围,可是也给他带来了极为不利的影响,因为他曾判断白黎生逃跑了;而白黎生归来时的神色,似乎没有内愧和恐惧的表情。如果白黎生确实未曾逃跑,传播出去,等于是他又一次“马失前蹄”。几经思考之后,没等白黎生向伙伴们谈他雨夜失踪后的情形,迟大冰先把他叫到小帐篷里来。他给白黎生倒了一杯温开水后,开始了谈话。

“怎么样?同志们都为你急死了。”迟大冰带有诱导性地启发着白黎生说,“是不是那天夜里受了点刺激?”

白黎生笑笑,老实地说:“是的。”

“于是就产生了离队回北京的想法,是吗?”

白黎生被问愣了:“老迟,我没有回北京啊!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脑子里有过斗争,但没有产生过要当逃兵的念头。那天夜里,我挑着饭桶,精疲力竭地往青年屯走,没走多远,就赶上了滂沱大雨。我想找个地方躲雨,周围都是一片草甸子,我想寻找拖拉机的灯光,再跑回拖拉机上去,可是那瓢泼大雨切断了我的视线,天地之间哪儿都是一片墨黑。怎么办呢?雨打在脸上比鞭子抽得还疼,我只好低着头,朝我认为的正确方向走。我想:青年屯离荒地不过几里地,我爬也能爬到家。可是越走越看不见帐篷影儿,雨还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我害怕了,因为我读过一本小说,上边写着大雨能淋死行人。我就赶上这样的大雨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迟大冰打断白黎生的叙述说:“对!就在这艰苦的考验面前,你想到了小时候在巴黎的生活,也会想到你北京温暖的家。我猜得不错吧?”

“是那样,支书你听我说。”白黎生喝了一口温开水,激动地说,“人的脑瓜也真是个怪物,我平常很少回忆的巴黎,在这个时候钻进我脑子里来了。也许是大雨淋得我神志迷糊的原因吧,我好像记起坐着爸爸开的小汽车,去巴黎西南十八公里远的凡尔赛宫,那天阳光充足,我吃着夹心的巧克力糖,仰着头看那黄金与黑铁铸成的大门、用阿波罗太阳神和竖琴图案装饰的铁栅栏。后来,我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好像进了北京我那间小屋,叮咚叮咚的钢琴正演奏着《土耳其进行曲》……后来,我清醒了一点,才知道那叮咚叮咚的声音,不是来自我幻觉中的钢琴键盘,而是暴雨敲打饭桶发出来的声响。这声响一下提醒了我,我索性把一只空铁桶,当成防雨的钢盔罩在头上,鞭子雨是抽不到我的头了,可是顶上铁桶之后就无法看路,没走出几步,我就被一个树墩子绊倒在乱泥塘里,头上顶着的铁桶和手里提着的另一只铁桶,连同扁担一块儿滚出两三米远。没有办法,我只好重新戴上‘钢盔’,坐在泥塘里静待雨停。可是那雨下成了一个点儿,就像瀑布一样往下泻,我戴着那顶‘钢盔’,‘两个我’开始在思想上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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